"元方大人,如果是我挡了你的路,放心吧!晴明,将随时准备离开京城,如你所愿。"
说罢,晴明视若无人地扶起青音:"我们走吧。"
右大臣怒极,挥舞着扇子浑身颤抖地咆哮:"来人,杀了他!快杀了他!"
"是!"侍卫长应声拔出长刀,大步向晴明逼近。
"慢!"一个声音喝道。
左大臣从殿中走出,扫视了一眼院中情形:"右大臣,你以为你在做什么?没有天皇陛下的旨意,你想杀一个宫廷的阴阳师?"
右大臣心虚地低下了头。
"晴明,对此我向你道歉。"左大臣微笑着对晴明颌首施礼,转身走回大殿。
"左大臣。"博雅叫住了他,感激地一鞠躬。满怀喜悦地急忙奔到晴明身边:"晴明!"
坐在一旁观望的道尊沉下了脸。
他悄悄打开折扇,捏诀的手指在扇面上一擦,再往离他最近的那个卫兵袖子上一带。
卫兵浑身一震,如提线木偶般猛抬起了头。拔出腰间长刀,冷不防朝正要离去的晴明一行人砍去。
刀锋劈下的瞬间,正巧青音蓦然回头。
青音身躯一侧,硬是挡在晴明和博雅身后受了这一刀。
一道鲜艳的血迹盛开在青色的砂石上,红得耀眼、艳得惊心。
青音重重地倒在地上,黑纱掩住了她迷蒙的容颜。
"青音阁下!"博雅惊叫着,扑在了她身上。
众人一阵错愕,连右大臣也惊住了。谁想不到一个微不足道的卫兵会做出如此逾矩失控的行为。
卫兵摇摇摆摆地向前走了两步,再一次挥舞着长刀扑了过来。
这下侍卫长早有防备,从旁冲出,一刀解决了他。
"青音阁下!青音阁下!"博雅悲痛地声声呼喊。
道尊不动声色地端坐着,挑衅的目光迎上晴明愠怒的视线,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细微声音说到:"一点也不错,京城的确是个奇怪的地方。"
晴明盯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夜色笼罩下的"将军坟"。 
这儿是博雅和青音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那时的青音,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裙,长长的黑纱隐住了端丽的容颜,带着一种朦胧而沧桑的美丽,伴随着清脆的铃声,一步步向他们走来。 
可如今,伊人却静静地躺在牛车上。交叉的手平放在胸口,紧闭双眼仿佛只是沉睡了一般。 
窒息的沉默在四周蔓延,只有秋虫的唧唧鸣叫声清晰可闻。 
"对不起!我当时在场,却救不了她......"博雅悲伤而内疚地垂下了头。 
"呵呵......"晴明用扇子掩着唇,低低地笑了起来。 
"晴明,你笑什么?" 
"看--" 
躺在牛车内的青音突然睁开眼,缓缓坐了起来。 
"丁零。丁零。"清脆的铃声又响起来了。 
"啊......"博雅被这死而复生的奇景惊呆了。 
一合折扇,晴明含笑走近她:"没事吧?" 
青音微笑着点头。 
"多亏了你,我才没受到伤害。" 
"听到您这么说,我很高兴。" 
"晴明,这也是个咒吗?"博雅无法置信地问到。 
"不,不是咒。青音阁下有着不老不死的身体。" 
"不老不死?" 
"就在这里,在桓武天皇的命令下,我吃下了人鱼的肉。传说那是让人不老不死的奇药......" 
"一百五十年前,那时平安京刚刚建立。"晴明从旁解释到。 
"那是安抚早良亲王怨灵的仪式。" 
"早良亲王?但是,他不是毁灭了长冈旧都的人吗?" 
"不,他被天皇错误地指责为谋逆罪,含冤死去。他怨恨的灵魂无法往生,仇恨的诅咒在天皇与他身边的人身上作祟,散播瘟疫、引起洪水泛滥,整个京城电闪雷鸣,不得安生,迫使天皇不得不放弃了迁都才十年的长冈。因为天皇是如此恐惧早良亲王复仇的怨灵,于是将武田信玄将军的雕像与宝剑埋在这个坟墓里,来镇压亲王的咒怨,保护新的都城平安京。" 
"为什么?青音阁下要吃下人鱼的肉?" 
"为了保护这个坟墓,不让它遭到破坏,并防止早良亲王的怨灵再次复活。" 
"亲王的怨灵再次复活?"博雅望向巨大墓门上雕刻的含义不明的符咒。 
"是的。而我的使命就是,寻找并帮助‘京都守护者'。" 
"但是......一百五十年......"博雅的眼眶湿润了。 
一百五十年,多么漫长又孤寂的时光......看着周围的人们一个个老去、死去,感觉自己的心,也一点点苍老、干涸;在孤独的时光中独坐,却永远无法摆脱不老不死的宿命...... 
"再没有什么,比和‘人'打交道更痛苦的事了......和人打交道意味着,也带来他们的死亡......" 
"多么悲伤的命运......" 晴明轻轻地叹息着。"青音阁下,你心中有思慕的人吗?" 
青音幽幽转过了脸,神情逐渐迷茫起来,仿佛陷入了记忆的最深处。 
一片碧波荡漾的湖水,年轻的自己含着最鲜活最动人的微笑,坐在他身边。 
他轻轻摇动着挂在脖子上的金铃,清脆的铃声让她无比惊喜。 
他摘下金铃,温柔地戴在了她的颈上。铃声在他们相视的甜蜜微笑中,镌刻成岁月无法抹去的思念...... 
幽雅的笛声弥漫在夜色中。那是博雅在清冷的月光下,吹奏着他的叶二。 
被笛声唤醒的青音,无限怆然,凝咽不语...... 
沉浸在各自思绪中的三人,谁也没有发现,隐在不远处枝叶繁茂的树梢里,一只长相奇特的鸟,正用漆黑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右大臣府邸。 
祐姬从凝视扇面的忧思愁绪中抬起脸来,看着墙上的圆镜映出的秀丽却苍白的面容。 
在她身后垂帘外的走廊上,两个晃动的人影低声交谈着。 
"抓住晴明并杀了他?元方大人,那真是极端草率又愚蠢的行为!" 
"......道尊,那你又为什么要接近我?为什么是我?" 
"元方大人,在你的心中,充满了对师辅大人的嫉妒和憎恨,这是比任何东西都要强大的力量--人类的怨念!" 
"道尊,你想要什么?内大臣的位置?或是天皇的宝座?" 
"天皇?天皇能做的事太有限了!哼哼......" 
左大臣这才意识到,自己招惹了个多么可怕的人。他惊恐地向后退去:"我受够了!我什么也不在乎了!" 
"你在说什么傻话!下一步行动已经安排好了......‘京都守护者'......一定要尽快消灭!" 
安倍晴明宅邸。 
博雅盘坐在窄廊的柱子前,一反常态地没有喝酒,只是神情恍惚地喃喃自语:"满月时既去,衰败无所有,同道共行矣,拂晓之白露......" 
矮案旁正用曲尺、矩尺等工具测算天象的晴明侧头望着他,脸上渐渐浮现出狡黠到有些恶劣的笑容。 
"唉!"博雅垂下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博雅大人,您怎么了?"正在一旁辅助晴明测算的蜜虫抱着罗盘关切地问到。 
"晴明......你曾说过,我的笛声非常美妙是吗?" 
"恩。" 
"博雅大人的笛声的确非常美妙呢。" 
"你们这么说我很高兴,但那并不重要......一支笛子什么用处也没有,什么忙也帮不上......"博雅越说越沮丧。 
晴明微笑着挑起眉:"博雅,你真是个好人哪。" 
"真是个好人哪。"蜜虫鹦鹉学舌般重复到。 
虽然被晴明夸奖了,可博雅这次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唉!" 
晴明又笑起来了。 
蓦的,蜜虫仿佛自空气中感应到了什么,"晴明大人,有人来了!" 
"快点!快点走!"晴明宅邸门前的一条戾桥上,数名侍从牵着的牛车正匆匆驶过。 
"救救我,晴明!" 
左大臣将一个巴掌大的扎着长铁钉与符咒的草人偶放在地板上,"敦平亲王与天皇陛下再一次成为下咒的目标了!" 
"昨晚,当任子把亲王放到床上睡觉时......" 
事情是这样的。 
昨晚,任子王妃正要将小皇子抱到床上时,屋里忽然刮起了阵阵阴风。 
垂帘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发出的低沉恐怖的声音在屋里回荡:"把他给我......把那孩子给我......把敦平给我......" 
那个声音,既不是男声,也不像女声,阴魂不散地飘荡着。 
任子紧紧抱着亲王,吓得抖成一团。只看见垂帘外有血红的人影飘飘忽忽地移动着。 
"......我不会把天皇陛下让给你的......" 
血红的人影飘到庭院里,乱发披散,头戴三脚铁环,铁环支柱朝上,各插着燃烧的蜡烛。 
一手抓着人偶,一手握着铁锤,将贴着符咒和名字的草人按在树干上,握着铁锤的手用力敲打下去。 
"咚!" 
"咚!" 
血红的人影吼叫着,疯狂地敲着人偶,长铁钉深深钉入树干中。 
树干上满是钉了铁钉的草人,每一个草人都好象要随着铁锤一次次的敲打,发出凄厉的惨叫。 
屋里的任子拼命地尖叫着。 
忽然有东西从半空中掉落下来,在摇篮里滚了几滚。 
定睛一看,竟是个血淋淋的人头。 
亲王乳母的人头。 
在任子惨烈的尖叫声中,无数的草扎人偶从天落下,噼噼啪啪地砸在地板上。 
任子在轰响的恐怖笑声中昏了过去。 
"事发之后,我们在屋里找到了一个人头和这些人偶......" 
"这是恶鬼做的吗?"博雅认真地问到。 
"看到的人都说,是个既像恶鬼,又像女人的东西。" 
晴明捡起人偶,唇角向上挑起:"那是‘般若'。" 
"般若?" 
"女人因嫉妒所化成的鬼。" 
"那我们该怎么办?" 
"唯一解决的办法,就是找到让女人变成般若的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 
"就是女鬼不肯放弃的那个男人,天皇。" 
"喂!"博雅紧张地看看左大臣,对晴明附耳低声道:"不可以称天皇陛下为‘那个男人'啊!" 
晴明置若罔闻,将手中的人偶往博雅怀中一塞:"走,博雅。" 
皇宫内殿。 
"见那个女人?"天皇端坐在大厅后面的垂帘内,语调有些不悦。 
"为了保护天皇陛下与敦平亲王的安全,恳请--" 
博雅的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不行!朕不愿意做,谁也别想忤逆我!" 
"天皇陛下,"晴明握着一叠符纸走进大厅,"那个女人可不是人类。" 
晴明在大厅中央跪坐了下来,将手中的符纸,贴在地板上的两个稻草人身上。 
真人大小的两个稻草人,一大一小,如同成人与婴儿并排躺在地上。 
稻草人四周,布置了插着御币的神案,并且摆放成晴明桔梗印--五芒星的形状。 
"我可以设下结界,让那个女人看不见我们。但是如果您发出了一点声音,结界就会被破坏,而我们也将陷入危险之中。"晴明用不容商榷的口吻对村上天皇说到,"请您记住,决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天皇出忽意料地没有发怒,只是望向了身边摇篮中啼哭不止的敦平亲王。 
"真神气,入迷眠。"晴明两指立在唇前轻喃咒语后,在小个儿的稻草人身上一擦。 
婴儿的啼哭声奇迹般地停住。 
敦平亲王瞬间睡熟了。 
"那么,天皇陛下,请将您的头发或衣物给我一点可以吗?" 
"恩。" 
"我怨天子无绝期......"道尊不停的念咒声在狭窄幽暗的山洞中回荡着,"我怨天子无绝期......" 
皇宫内殿的大厅中,晴明右手持扇覆于胸口,左手两指立于唇前,低沉的念咒声也在屋里不停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忽然起了阵阵阴风,吹得垂帘、御币沙沙作响。 
薄薄的垂帘后,隐约出现了一个血红的人影,顶着朦胧的烛火,飘飘忽忽地移动着。 
似男又似女的声音恻然响起,飘荡在空中:"告诉我......他在哪里......告诉我......他在哪里......" 
正在屏风后打瞌睡的博雅猛地惊醒了。 
背后突然有一双手隔着垂帘紧抓住他。 
博雅吓得差点叫出声来,忽然忆起晴明的再三叮嘱,连忙用手死死捂住了嘴。 
回头一看,原来是同样吓得不轻的天皇。 
晴明低低念咒的声音丝毫不敢松懈。 
"......告诉我......他究竟在哪里......"血红的人影越来越近了,终于缓缓飘进了大厅里。 
是个女人。 
那女人披头散发,蓬乱头发垂挂在脸颊、鼻子及头颈,面涂丹粉,身着红衣。头戴三脚铁环,铁环支柱朝上,各插着燃烧的蜡烛。 
烛光映照出女人的五官,那是张令人骇然的脸。 
女人的视线缓缓扫过房间,停留在了晴明所在的角落。 
在她视线触及的瞬间,晴明的身影忽然变得透明了,如同施展了隐身术一般。 
女人转过脸,盯在地上不动了,咧开嘴角发出了尖锐的狂笑声,嘴唇表面扑哧、扑哧地裂开,渗出点点鲜血。 
"啊呀......真高兴啊......原来您在这里......"女人右手握着铁锤,一步步挨近盖着天皇衣物的稻草人。 
"我真是恨您呀......很久很久都没能见到您了......" 女人的头发碰到插在铁环上的蜡烛,发出小小青色火焰,缩成一团烧焦了。 
房间充满了头发烧焦的味道。 
女人跪下来,抱住了稻草人:"为什么您要离开我?为什么?为什么?"她的手指在稻草人脸部看似嘴巴之处用力抠挖着,"您的双唇,不肯再亲吻我的唇了吗?您不肯再抚爱我了吗?" 
凄惨哀怨的声音在屋内不断回荡,天皇趴在垂帘上颤抖起来。博雅不知不觉松开了捂着嘴的手掌。 
女人望向一旁盖着敦平亲王衣物的小个儿稻草人,忽然发狂般扑过去,狠狠掐住了它的脖子,咬牙切齿地尖叫:"敦平!这是那个令人憎恶的孩子!" 
掐住稻草人脖子的手用尽全力地拧着,女人发出了凄厉的哭声,将稻草人重重摔在了地上。 
女人左手将五寸长的铁钉猛地插入盖着天皇衣物的稻草人脸上,右手握着铁锤,用力敲打下去。 
"噗"的一声,铁钉深深钉入稻草人额头。 
天皇牙关打颤、浑身发抖,几乎要瘫软了。 
"您忘了吗?您忘了吗!"女人边喊边一下一下疯狂锤打着铁钉,长发摇晃,与铁环上的烛火一接触,便哧、哧地发出青白火光。 
喊声又逐渐变成了幽咽的抽泣:"......满月时既去,衰败无所有,同道共行矣,拂晓之白露......您忘了吗......您忘了吗......" 
博雅惊呆了。 
"同道共行矣,拂晓之白露......"天皇似乎回想起了什么,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祐姬吗?是祐姬吗?" 
结界......破了。晴明无可奈何地垂下手中的折扇。 
祐姬猛地抬起脸,目中青光灼灼:"那个声音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