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 by的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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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竺玉说的话,李裴一个字都不信。
 他是太子,什么漂亮的花样没见过?单是杭州织造司每年送进宫里的锦缎,就是极好的。
 李裴笃定他又是犯了滥情花心的毛病,到处沾花惹草!天天怜香惜玉!就是改不掉他这个臭毛病!
 李裴气得要命,冷着张脸也不想把不悦表现得太明显,免得他好像很在乎这件事一样。
 随便他。
 身板细细的,别还没登基就死在女人身上。
 不过就他这么急色的样子,迟早是要死在床上的。
 李裴不禁想起来有一回,太子生病发烧,可能是烧糊涂了,偏说自己撞见了鬼。
 在梦里吓得眼泪连连,哭花了脸,乌黑漂亮的眼睛湿漉漉的、水润润的,看着好不可怜。
 就想让人将他搂抱在怀中,好生照顾着。
 那时候李裴无论如何是想象不到这样软弱的像一场春雨都熬不过的、需要怜惜的人,如何在床上同其他女人颠鸾倒凤。
 不过即便是在暖玉香帐中同女人行那敦伦之事,他怕也是会被弄得泪眼朦胧、脸色泛红的那个。
 兴许还会哭,还会躲,还会受不了。
 这年头,男女之事什么花样都有,太子虽然好色但是胆子不大,风月场所去都没去过,自然不知道男女之间可以还有许多他意想不到的玩法。
 李裴心里什么恶念都走过了一遭,一张偏阴柔的冷脸倒是没什么表情,喜怒难辨。
 他没再说话。
 竺玉看他们也没有继续同她搭话,由衷从心里松了口气。
 陆绥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背手而立,一袭杭绸宝石蓝的圆领锦袍,黑色大氅,英俊逼人,面无表情时威严十足。
 他从头到尾似乎都没打算出声。
 置身之外,冷眼旁观。
 对她的事情似乎也不感兴趣。
 竺玉还有要事去办,对他们拱了拱手,便出声告辞。
 周淮景并未再开口同她客套,遥遥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好像着急忙慌的很赶时间。
 身上玉白色的狐裘斗篷,随着她的动作,下摆轻轻的扬了些许,好似漾起的一阵微风。
 她里面穿得宽松,轻衫薄衣,袖口宽大,皓白的手腕纤细的像一节生嫩的竹,白得发腻。
 这样的手腕,适合被人握在掌中。
 周淮景眼中,她同陈皇后的性命已经是不保。
 陛下对陈皇后并无多年夫妻的感情,待其他公主感情淡漠,谈不上有多喜欢和看重。
 想来陛下是忍不下被人戏耍了这么多年。
 大烨朝的公主多的是,自是不缺沈竺玉这一个的。
 为了以儆效尤,这般李代桃僵的人也该被处死。
 周淮景自幼便是被这么历练过来的,为人子为人臣,想要撑起家族门楣,首先就得心狠。
 杀伐果断,该狠就狠。
 周淮景收回了目光,几人这次出门还有要事办。
 佤刺来犯,父亲几个月前奉命前往辽东都司镇守,十万精兵大败佤刺的主力军,边境安定了一段时日。
 可辽东都司那边的官员却大有问题。
 若非父亲未雨绸缪早有准备,后方的粮草和援军都出了问题,这场仗是胜是败还真就不好说。
 辽东巡抚、山西巡抚同京城的某些人,早有勾结。
 粮草无端被烧,援军还被人带错了路,怕都是有人刻意指使。
 如今山西巡抚已死。
 他的账本却被找了出来,父亲暗中派人送回了京里,但也不打算打草惊蛇,为了掩人耳目才叫亲信快马加鞭送到了积善寺。
 姑母这几日都在积善寺礼佛。
 如此也不会被人注意到会有人趁机悄悄的将账本送过来。
 山西巡抚同卫国公府的侯爷是连襟,卫国公府有没有牵扯进去,谁也不得而知。
 但显然,周家吃了败仗,卫国公府是能得到好处的。
 卫国公府的世子,没什么出息,到如今也没个正儿八经的差事。
 世子爷的母亲也是陈家的嫡小姐。
 陈皇后不得宠,费了很大劲,想让卫国公府的世子在朝廷里谋个有实权的差事也难。
 何况,这个世子本就是烂泥扶不上墙的。
 陆家掺和进这件事也不奇怪。
 陆家同将军府,早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陆绥的父亲是阁臣,这事自是要他来查个清楚,正是因为牵连甚广,才正是将他们连根拔起的好时机。
 再等,就不一定有这么好的时机来铲除异己。
 朝臣没那么好做。
 阁臣就更难当。
 周淮景同陆绥几个转道一同去了积善寺。
 竺玉也不曾想到他们去的也是积善寺,她在寺庙外就瞧见了周家的护卫,还有宫内调来的侍卫。
 二十几个人。
 身披盔甲,腰间佩刀,守在庙外。
 有几名侍卫,她都已经眼熟了。
 她这般大大方方的进去肯定是不行的,她忽然记起从前来积善寺的时候,见过一道后门。
 竺玉当机立断去了后门,不曾想父皇实在宠爱贵妃娘娘,便是连后门都有二十几个侍卫守的密不透风。
 看护的很紧。
 似乎生怕贵妃娘娘身边会有什么危险。
 竺玉觉得自己方才买的这套衣裙还真是有了用武之地,她去附近找了间小屋,花了点时间,有些笨手笨脚的,还有点生疏的换上了衣裙。
第一回 穿女子的衣裙,她反而有些不习惯。
 她适才还买了帷帽,正好能挡住自己的脸,这样一打扮,少女看起来就像个年纪轻轻、身姿娉婷,还有几分弱柳扶风的小娘子。
 风渐渐吹起帷帽前的纱巾。
 不经意间露出精致小巧的白皙下巴,一张脸很是白净,又漂亮的紧。
 她走出去,还浑身不自在。
 十分不安的看了看四周,等走到门前,才装得镇定起来,免得引起侍卫的怀疑,使得自己看起来鬼鬼祟祟的。
 冬风寒。
 沁着几分刮骨的刺痛。
 她身上这套衣裙是很薄的,不过看起来是极漂亮的,裙摆如水波纹缓缓漾开,掐着腰的系带,衬得她不盈一握的细腰。
 薄薄的衣领下是好似玉做的锁骨。
 少女实在惹人注目,哪怕挡住了脸,体态和气度,瞧着都不是一般人。
 她没想到会那么不巧,才在长安街碰到周淮景和陆绥他们。
 这会儿换好了衣裳,正巧又碰见了来积善寺的他们。
 竺玉脚下的步子一顿,以为他们没有注意到自己,凝神屏息安安静静的从侍卫身边经过。
 积善寺香火旺盛,大门前植了棵香樟树,树干粗壮,几人合力都不一定能够抱住。
 冬日里的阳光和煦绚烂,金灿灿的光将脉络清晰的树叶照得几近透明,石砖缝隙长满了青苔。
 少女在这一片灼然的薄绿中,身形显得很是出挑。
 原本是没什么人注意到她,每日到积善寺上香的京中贵女也不在少数,不过像她这般特意遮掩样貌的就是少数。
 她经过时,从皮肤里透出来的香气,实在叫人觉得熟悉。
 这抹熟悉的香味味道极淡,若有似无的仿佛引诱人的错觉,似那熟透软烂的樱桃,缠绵潋滟中又沁着几分叫人念念不忘的甜腻。
 李裴下意识朝方才进庙的那名女子看了过去,少女今日穿了身梨花白的薄衫,腰间系带,束得细细的。
 纤瘦薄瘦的身姿,像那蠢池中刚抽枝的荷藕枝条,娉婷袅袅,薄背铺满的乌色长发,乌黑细腻的发梢好似池中的水波轻轻的荡漾,又好似轻轻扫过了他的心。
 她走得很快,越过门槛,进了内殿。
 侧身的片刻,恰好瞥见她那修长细瘦的雪白脖颈,微微低了低头,探出雪白细腻又勾人的弧线。
 哪怕用了薄纱掩面。
 也看得出来,少女容姿应当是不差的。
 李裴对美人没什么兴趣,他皱着眉头,眉眼压得也越发的低,刚才他差点以为太子也来了积善寺。
 秦衡见他牢牢盯着方才小美人离开的方向,眉头微挑:“怎么?你瞧上方才经过的那位姑娘了?”
 还以为他眼中只有太子。
 到底都是男人,生来还是爱美人的。
 遥遥瞧见一道模糊不清的身影,就这般挪不开眼。
 李裴面无表情收回目光,他问:“你不觉得刚刚那阵香气很熟悉吗?”
 秦衡:“?”
 他真诚发问:“方才有香气吗?我怎么没闻到。”
 李裴看秦衡这样子也不像是骗人的,深深吸了口气,只当作罢,兴许就是那么巧合,刚才那人同太子用的就是同一种香。
 不过秦衡瞧李裴这兴趣不大的样子,就知道他没对刚才匆忙经过的少女动了凡心。
 这样也好。
 秦衡心尖痒痒,仿佛适才的微风扫过的不是少女的长发,而是拂了他的心。
 他原本是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一见钟情的,多是见色起意。
 不过他连人都没瞧见长得什么样子,就起了几分好奇。
 他漫不经心吩咐身后的随从,抬了抬下巴,手中的折扇漫不经心指向少女离开的方向:“去查查,那是哪家的姑娘。”
 心腹随从谨遵上命:“是。”
 他们今日行事隐蔽,带的随从也不多。
 秦衡命令完这句,才发现身旁的陆绥也还看着少女离去的方向,漆黑的目光,深沉隐晦,倒看不出半分的情绪来。
 竺玉进了庙里,又想起来即是寺庙外围都管得这般严格,一只苍蝇都难以飞进去的架势,怕是里面就更难接近。
 她还得蹲守一个好的时机。
 趁人不注意偷偷摸摸的溜进去。
 经过抄手游廊,穿过石门。
 是一方僻静的后院,门前有重兵把手。
 竺玉一眼就认出了守在院门前的护卫,竟是如此兴师动众的派来了锦衣卫,来护贵妃娘娘的安危。
 一袭黑色的锦衣,腰间镇着嗜血长刀。
 刀刃锋利,像切菜似的轻而易举就能斩断人头。
 不知为何,竺玉忽然想起方才在积善寺门前,她瞧见的陆绥,身上好似也有这般浓烈的嗜血烈性。
 平日在国子监里,陆绥基本都是清润温和的样子,对人淡淡的,眉眼深处不经意间透出几分矜傲。
 可即便这样,他看起来也只是不太好接近的冷面小郎君。
 而不像刚才那样,迎面扑来肃杀冷戾的煞气。
 纵使神色如往常那般冷淡,可那面无表情的样子叫人瞧见就不由自主觉得心底发怵。
 漂亮的眉眼勾勒着几分平静的可怖厉色。
 他今日也是配了剑的。
 竺玉记得陆绥的剑法也不差,杀人不仅不见血,连眼睛都不眨,后来死在他手里的人也不计其数。
 她其实很佩服陆绥面对那些人凄惨的求饶、惨叫,能做到面不改色、无动于衷。
 深更半夜也不怕做噩梦。
 死在他手里的亡魂来找他索命。
 不过想想也是,哪有小鬼敢和阎王爷索命的。
 陆绥就是那阎王爷,瞧着不声不响,灭人全家的时候和切菜砍瓜似的。
 他温和的好脾气,只是看起来而已。
 说到底,陆绥若是手腕不够狠,当年又怎么能从陈皇后和陈家手中狠狠撕咬下一块肉来。
 竺玉到现在都觉得,陆绥那时候应当也是盼着她死的,对她动了杀心,只是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对她下手。
 竺玉缓缓收回情绪,又看了眼守在院门的锦衣卫,下一刻,她转身绕了个圈,跟着洒扫的小僧才好不容易找见一道隐蔽的小门。
 竺玉轻手轻脚推开小门,悄声无息溜进了院子里。
 好在周贵妃喜欢清净,里面倒没什么人,身边只留了个伺候她的小丫鬟。
 隔着道门,里头的声音如潺潺流水漫了出来。
 小丫鬟似乎带着哭腔:“娘娘连将军府送来的补药都不肯喝,身体如何能好呢?”
 随后是一阵低低的咳嗽声,女人的声音听着轻轻柔柔:“我的身体如何我自己知道,再多的药给我吃了也是浪费。”
 小丫鬟哽咽道:“娘娘,您便是不想着自个儿,也要想想夫人和老爷…小公主地下有灵,也不想…不想见娘娘这般模样。”
 周贵妃没再言语,她的眼神看着有些空茫,无声攥紧了双手,若不是当年…
 她那时年轻气盛,仗着宠爱和美貌,不曾将后宫的其他人放在眼里,行事嚣张跋扈,得罪了不少人。
 怀孕的那几个月,她亦是小心谨慎。
 可即便如此,她的女儿,还是生下来就断了气。
 她给女儿缝制的那些小衣服,都没有拿出来穿的机会,那张乌青的小脸,这么多年,一直在周贵妃的梦中,挥之不去。
 周贵妃苦笑了声,眉眼蕴着几分淡淡的怅然:“她怕是会后悔投胎到我这儿来。”
 竺玉听着主仆二人的对话,脸色苍白了几分。
 果然,贵妃娘娘原本就没什么想活下去的念头,兴许她就是知道太医院每日送来的药都是有问题的!不过懒得计较,睁只眼闭只眼,一死了之。
 竺玉眼眶泛红,她见着贵妃娘娘这般模样,心里不太好受。
 过了会儿,丫鬟端着凉透了的汤药从屋子里退了出来。
 竺玉躲在门柱背后,等小丫鬟走得远远,她才小心翼翼走了出来,瞧着那道开了条缝隙的房门,里面时不时传出几声压抑在喉咙里的咳嗽声。
 她握紧拳头,屏住呼吸,走到了门前。
 吱的一声,竺玉轻轻推开了房门,身后的光线争先恐后的钻进昏暗的屋内,大片的金辉瞬间照亮了整间屋子。
 周贵妃站在窗边,闻声望了过来,不过哪怕被陌生人惊扰,除了蹙了蹙眉,却不见惊慌,只是目光中有几分并不怎么在意的疑惑。
 周贵妃静静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她开了口,声音很轻,“姑娘可是走错了?”
 虽是这么问。
 仅仅只是客气罢了。
 门外有锦衣卫守着,没有她的准许,应当是不会有外人闯入。可见这位看起来纤瘦柔弱的少女,还是有些许聪明才智,特意避开了锦衣卫,偷偷摸摸的找了过来。
 少女戴着帷帽,看不清她样貌如何。
 周贵妃虽然吃斋念佛多年,但是耐心不多,少女迟迟不答话,她便冷了脸色,曾经的将门之女冷着脸时,也透着叫人胆颤的高贵冷厉。
 周贵妃正准备出声叫门外的锦衣卫,眼前的少女缓缓摘掉了帷帽,一张精致漂亮的脸,撞入她的视线。
 门外的金光,像是给她的发丝都镀层薄薄的金辉。
 一根玉簪盘起简单的发髻,仿佛枕着露水的乌黑长发如绸缎似的散开。少女脸庞似玉,白瓷似的皮肤透着滟滟的薄红,眼珠好似那纯净的不得了的黑珍珠,垂落的鸦色睫毛,密密匝匝的像把小扇子。
 满京城也找不出比这张脸更漂亮的。
 周贵妃盯着眼前熟悉的面孔,内心犹如惊涛骇浪猛烈扑了过来,不过表面依旧处惊不变,镇定要紧。
 她无声用力掐紧了掌心,语气都不大肯定:“太子殿下?”
 竺玉深吸一口气,如释重负般对她点了点头:“贵妃娘娘。”
 周贵妃犹疑片刻,万事谨慎为上,她唇角扯起一抹虚情假意的笑来,只装作什么都没瞧出来的样子,也不敢往另一处想,她问:“殿下因何如此打扮?”
 竺玉来之前就猜到了,贵妃娘娘对她是设了防的。
 她说的话,贵妃娘娘也未必会全都相信。
 竺玉往前走了两步,忽然间,她抓住了她的手,硬着头皮、毫不犹豫的放在自己的胸口。
 这等行径,着实胆大。
 她自个儿也面热耳赤的,十分不好意思。
 “贵妃娘娘,您莫要害怕,我今日冒险前来,只是有非说不可的话。”
 周贵妃无论遭遇什么事情看着都冷冷淡淡,好似那游离世外的神仙,对凡尘俗事半点兴趣都没有的人。
 这会儿也被她弄得红了脸,掌心里软绵的弧度做不得假。
 周贵妃端看着她,半晌都默不作声的。
 她从前还未如此细致的打量着眼前的人,雪腮荔肤,肌骨柔软雪白,鼻尖腻着几分薄红,唇色洇着湿润饱满的绯色,好似枝头上烂熟的软桃,粉里透着红。
 现下她换了身装扮,轻衫薄裙的瞧着怯弱,却自有浑然天成的气度姿态。
 周贵妃从前没怎么注意到这位太子,竟也从未察觉到她的身份,莫说是她,便是别人,恐怕也料想不到她看似文文弱弱,内里这般胆大。
 只是——
 周贵妃很好奇,这种会为全家招来祸事的秘密,她便是到死也该烂在肚子里,怎么还主动跑到她跟前说?
 这不是眼巴巴的把丧命的把柄送到她手里吗?
 周贵妃盯着她的目光渐渐的变了,凤眸锋利几许,寇色指甲悄声无息掐紧了几分,高高在上的打量,无声彰显着皇贵妃的威严,连开口说话的声音都与平常不大一样:“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若本宫去陛下面前揭发你的身份,你与你的母后都难逃一死。”
 周贵妃手上已经许多年没有沾过人命,这么多年待谁都客客气气,眼中也见不得杀戮,起码在她跟前做事都会留一线。
 权当为她可怜的女儿,行善积德。
 只求她的女儿来世能投个好胎。
 但这也不代表她现如今真就是个温温柔柔的好人,她有的是手段。
 竺玉目光也不闪躲,坦荡的同她对视,她似乎并不在乎最大的秘密被她知晓了去,反而问起了自己关心的问题:“娘娘是不是不想活了?”
 周贵妃抬了下眉。
 她默不作声。
 竺玉上前,情绪有些激动,她上前来紧紧握住贵妃娘娘的手,这样亲密的抓着她,薄透的皮肤莫名其妙涨得通红,她的眼圈也渐次泛起了红:“娘娘就是不想活了!”
 “您分明知道太医院送来的药有问题,可您还是……”
 她喉咙哽咽,后半句有些说不下去。
 周贵妃垂眸,看了眼她抓着自己的手,动手的是她,害羞涨得脸色通红的还是她,质问的是她,把自己给说的委屈巴巴的依然是她。
 周贵妃原本提起的那几分冷意,不知缘何,悄然散去了。
 攥着她手指的掌心,温热柔软。
 周贵妃素来不喜欢旁人靠近,这样被她用力握着手,竟然也没有多少反感,内心反而有种怪异的感觉。
 可能因为太子还小的时候,她就不怎么讨厌她,瞧着她那略有些圆润的小脸,还觉得很讨喜。
 周贵妃望着她红红的眼睛,鸦色睫毛悬着潮湿的泪珠,一声不吭便委屈巴巴的落了下来。
 好像雨打蔫了的素白梨花。
 可怜的要命,忍不住心生怜惜。
 周贵妃原本还想寸寸紧逼,要从她嘴里撬出实话来,可瞧着她这张软白泛粉的小脸,湿漉漉的黑色眼睛,心里多了些许不忍。
 连说话都少了咄咄逼人的冷肃。
 周贵妃拿起素白绸缎手帕,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殿下委屈什么?又有什么可哭的?”
 竺玉闻到了贵妃娘娘身上淡淡的香气,她情不自禁多嗅了两口,像只贪婪的小猫儿,恨不得把周围所有的气息都卷到自己身边来。
 原本竺玉只是替贵妃娘娘觉得委屈。
 两辈子的不平,想起来都要生恨。
 可当贵妃娘娘轻轻柔柔为她擦拭眼泪,她的委屈就如倾覆落下的大雨,收也收不住,哭得梨花带雨。
 她哽咽着说:“我…我…我不想娘娘死。”
 她被泪珠模糊了双眸,情难自抑时说话都变得磕磕绊绊的:“太医院送去文华殿的药,是有毒的。”
 周贵妃怔了下,落在她脸庞的拇指,顿在半空。
 药有问题,这她心知肚明。
 浑浑噩噩的活了十来年,活着同死了于她而言已经没什么两样。
 “嗯。”周贵妃想了想还是没将手从她的掌心里抽出来,顿了顿,她问:“你今日来就是想同我说这个?”
 竺玉抬起颤颤的眼,珍珠般的眼潮湿望着她,少女吸了吸泛红的鼻子,带着鼻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黏糊,她平时很少哭,也很少这样。
 受了委屈,等到没人的地方再掉两滴眼泪。
 人前总是逆来顺受的温吞模样。
 “我想娘娘活下去。”
 周贵妃沉默着,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还真是稀奇。
 她可是陈皇后的女儿,平日里她和她可没什么往来。
 “你还知道你是谁吗?你母后…”
 话说了一半,就被少女轻声打断,她眼神认真,一字一顿,说话也认真的惹人喜欢:“她不是我的母后。”
 周贵妃心尖微颤,兴许也有所预感,脸色渐渐的变了。
 竺玉早在一袭衫裙出现在周贵妃面前时,就不想再隐瞒,无论她是信还是不信。
 哪怕她现在拿不出证据,她也得说。
 竺玉也不能说自己已经活了两辈子,她编了个没什么漏洞的谎,她说:“那日我听见皇后同身边的嬷嬷说起十几年前的事情,您身边的奶嬷嬷早就被皇后收买了。”
 “当年皇后诞下死婴,立刻就叫您身边的奶嬷嬷换掉了两个孩子。”
 这也不全是谎。
 一大半都是真的。
 只不过是陈皇后亲口对她说的。
 竺玉强装镇定说完这段话就低下了头,她有点不敢去看周贵妃的神色,怕从她的眼中看到怀疑。
 说到底,她是个胆小鬼。
 过了会儿。
 竺玉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轻轻的握住,力道不深,她缓缓抬起小脸,略显苍白。
 其实周贵妃觉得她说的话有些荒谬。
 但是…又觉得她没必要冒如此大的风险用这种事情来骗她。
 周贵妃握着她的手不由自主多用了几分力道,周贵妃还是闺阁少女时,没少拉弓练剑,她也是有些力气的。
 抓得牢固,竺玉一时想抽出手都难。
 仔细听着,周贵妃的声线有些颤,不过表面还是沉稳如水:“你同我长得不像。”
 竺玉听见这句话,也有些垂头丧气。
 她同贵妃娘娘是不大像的,五官更多是随了她那样貌俊朗的父皇。
 周贵妃望着她的眼神很复杂,眼波好似湖面上闪着的粼粼金光,睫毛颤了两下,在她试图不动声色挣开手掌的时候,下意识用力攥紧了她。
 周贵妃觉得自己好像忽然间就有了精神,不似从前那般死气沉沉的,对什么人、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她说:“殿下,你说的这件事,本宫会去查的。”
 奶嬷嬷。
 她还真的没有怀疑过奶嬷嬷对她的忠心。
 竺玉松了一口气,既然会去查,那就还有余地。
 起码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贵妃娘娘应当会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
 周贵妃想起院子内外的锦衣卫,问道:“你刚才是如何进来的?”
 提起这个,竺玉便有几分难为情,却也如实回答:“我趁人不注意,从后门偷跑进来的。”
 周贵妃垂眸瞧见她红得透明的耳垂,羞怯的模样很是生动可爱。
 这让周贵妃想起来,在她还小的时候,她还抱过她两回。
 小姑娘天生性格就容易害羞,看她看得呆了,痴痴说了声好看,逗笑了周围一圈人,随即便把自己埋在了她的怀里,撅着屁股对着众人,死活不肯抬起小脸。
 想起这些快要被忘记的往事。
 周贵妃的唇角浮现了淡淡的笑意,当年的事情恐怕也不好查,陈皇后到底有没有偷天换日,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周贵妃觉着,哪怕找不出证据。
 她也愿意相信她的话。
 周贵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许久,若她的女儿能平安健康的长到这么大,兴许…就是她这样的。
 若她真是她的女儿…
 想到这个假设,周贵妃的心尖蓦得一软,心尖都在颤。
 回过神来,周贵妃忍着心头冒出来的几分不舍,渐渐松开了她的手:“锦衣卫不好打发,一会儿,你还得原路返回。”
 竺玉点点头。
 小姑娘离开时,眼睛看起来还有些红。
 她穿着女裙的模样,比穿着素白的男装也招人许多,尤其是安安静静站在灼灼的日头里,莹润的小脸被绚烂的金光映照得如雪苍白,雪肤红唇,万分勾人。
 落在腰间的长发,好似黑色的河流,不急不缓的往下坠。
 青丝柔软似水,细瘦的脖颈白得发腻,弧度勾人。
 她这张脸,美艳动人。
 好比拿活色生香的画中仙,幸好出身高贵,不然极容易为她招来祸事。
 难怪她这些年在国子监读书时,小心谨慎,脾气好的称得上温和。
 原是如此。
 她若是那惹是生非、嚣张跋扈的性子,恐怕早就被拆穿了身份,难以平安无事的活到如今。
 竺玉感觉得到身后有人在看她,于是,她缓缓停下脚步,回头也看了眼贵妃娘娘,毫无防备对她展颜一笑。
 这抹笑,天真单纯,明媚漂亮。
 周贵妃握紧了檀椅把手,有种想冲过去将她搂抱在怀里的冲动,但还是忍了下来。
 等人离开之后,周贵妃的脸色就寸寸冷了下来。
 心中默念着一个人名——陈皇后。
 若她今日所言非虚……
 周贵妃冷笑了声,陈皇后就别想好活。
 女人的眼中起了几分许久未见的杀意。
 竺玉顺顺利利从后门原路跑了出来,她做事小心,轻手轻脚倒也没惊动锦衣卫。
 竺玉的帷帽落在了贵妃娘娘的屋子里,还好有个面纱遮着脸,她经过了两边的抄手游廊,快步往院外的垂花门走了过去,不巧在拐角迎面撞上了人。
 竺玉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面纱完好无损。
 只是院子里风大,一不小心便拂起面纱的一角,露出少女嫩**致的下巴。
 她正欲道歉,抬头一看,少女神色错愕,双脚像被钉子固定在了原地,僵硬发麻,抬都抬不起来。
 陆绥对上少女乌黑如珍珠的眼眸,他一声不吭的,反而叫她心中生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