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尊她知道得太多by不问参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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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带着?师妹来了陵安郡,想凭证据为后丘村乡民和小苍山师门讨个公道。
但最后,在郡中牢狱内,受刑濒死?的他忽地庆幸,自己为了以防万一,将师妹藏在了城外破庙中,没让她随自己一起来。
荆望那时正?好被关在他隔壁,得知他是拿钱办事?的游侠儿,小苍山大师兄取下?佩玉,请他护送自己的师妹去?邺都。
小苍山还有一个人活着?。
长缨在邺都。
自始至终,他没有再提报仇之事?。
他所拿出的玉佩光华黯淡,看上去?并?不如何起眼?,却是件有隐匿之效的法器。
荆望动了心,应下?了此事?。
不过当带着?女童上路后,他才意识到这并?非什么轻松差事?,也是从她口中只言片语,拼凑出了后丘村究竟发生了什么。
戮杀后丘村的,果然是大人物,他们开罪不起的大人物。
所以小苍山大师兄才会?无声无息地死?在陵安郡牢狱中,后丘村的破亡在郡中连半点波澜也未曾掀起。
如果她想活下?去?,就必须忘掉当日的事?,别再想着?讨什么公道。
如他们这等蝼蚁,在世族出身的权贵面前,如何有资格妄谈什么公道。
女童或许不明白荆望为何会?这么说?,但还是含泪点头。
这一路都是荆望在护着?她,她知道他不会?害她。
有侍女迎上前,问起他们名?姓。
她是来为他们引路的。
荆望握紧女童的手,快走两步跟了上前,神?色不见有异,更没有问起远处人的身份。
还未至离宫学舍,得到檀氏传来的消息后便在焦虑等待的长缨已经亲自迎了出来。
在听闻后丘村遭逢流寇,她寄回师门的信又迟迟不见回应,她心下?已隐隐有了不妙预感。
后丘村毗邻小苍山,村中蒙难,小苍山又如何能得幸免,何况以他师父性情,也不会对乡民受戮坐视不理。
门中师妹前来,长缨自是惊喜,但之前担忧似也因此被印证,不过她心中还是抱了几分幽微希望。
或许他们都没事?呢?
姜云来与她正?好在一处,此时也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嘴角青紫是前日与人动手留下?的。
都天学宫中世族出身者众,也不是谁都会?敬畏东阳君和姜云来国君公子的身份。
姜云来长于乡野,与学宫中的世族弟子相比实在无甚城府,又少年意气,不免便为言语所激,在无人处动起手来。
因无扈从在侧,他境界有限,最后当然是败得极惨。
也是为这个缘故,姜云来身边从此便多了三五摆脱不了的护卫,他走到何处,他们便跟到何处。
说?服不了东阳君将人撤回,姜云来便只能让自己学会?对他们视而不见。
荆望牵着?女童跟在侍女身后,才走过转角,便看到了向这个方向匆匆而来的长缨。
“师姐!”
在邺都兜兜转转十余日,终于见到熟悉的面容,女童开口,眼?底惶然终于散去?些许,有些哽咽地唤道。
荆望放开了她的手,女童如同回巢的鸟雀一般,奔向了长缨。
长缨看着?她,脸上也满是欢喜,张开了手。
眼?见这一幕,荆望也不自觉扬起点儿稀薄笑意。
自今日起,他大约能睡个好觉了。
荆望在狱中接下?玉佩时,没想过这件事?会?如此凶险,面对追杀,他甚至险些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为此,他也不是没想过要放弃这小丫头,与他这等拿钱办事?的游侠儿,谈信义似乎有些可?笑了。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这样做。
荆望解下?了腰间玉佩,说?来,能活着?来到邺都,这玉佩也有不小功劳。
这本是陆平给?他的报酬,此时他却选择将其取下?。
便留给?她们,做个念想好了。
这真是他做过最不划算的买卖,荆望如此想着?,抬起头来。
随他而来的女童已经到了长缨面前,就在她将要被长缨拥入怀中前,口鼻中忽然涌出无穷无尽的鲜血,染红了裘衣的毛领。
所有人都怔住了。
长缨欣喜的神?情凝固在脸上,那个她看着?自襁褓长大的小姑娘面色茫然,似乎还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师姐……好痛啊……”
随着?这句呢喃,她的身体?缓缓向后倒了下?去?。
恍惚中,长缨下?意识伸出了手,却只有一片衣角掠过掌心。
“杏花!”
杏花说?不出话来,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艰难地从袖中抽出了那面染血的战旗。
荆望手中玉佩滑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他木然想道,原来后丘村那场大火,最后还是将所有亲历者都焚尽。
生在阳春三月的杏花,终于还是长眠在了这个严寒冬日。
第五十六章 公无渡河
东阳君府,姜云来站在轩榭中,看着面前声息全无?的尸首,面色尤其难看。
“凶手已经伏诛,还不足以平息你的怒火么?”东阳君见他如此,开口道,语气中听?不出什么起伏。
死的不过是个无?甚出身的孤女,又如何值得他如此在意?。
若非姜云来亲自相求,东阳君根本不会在意?一个庶民因何身死。
也是东阳君麾下人手追查,姜云来才知,在荆望带着杏花踏入邺都后不久,他们的行迹便已经为人所觉。从进入邺都到登上檀氏的门,再到前往都天学宫,可容下手的机会何其多。
不过幕后之人大约想不到,东阳君会因姜云来之故干涉此事,于是主动将这?具尸首送上东阳君府,以作回应。
下毒的人已以命相偿,那事情便也该了结了。
“真正的凶手是他么?!”姜云来看向自己的祖父,一字一句地反问道,心中怒意?难以消解。
眼?前便是下毒害死杏花的人,但真正害死杏花的人,又何曾是他。
便是姜云来再不通谋略算计,也清楚他不过是把杀人的刀,罪魁祸首是执刀的人!
东阳君的神情沉肃了几?分:“那不过是个庶民出身的孤女。”
那只是个庶民而?已——
她与姜云来也无?甚关系,她的死也与他不相干。
本是如此不错,但杏花倒下的那一幕却反复在姜云来眼?前闪回。
鲜血脏污了她整张脸,她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来不及再说,只是紧紧抓住那面破损战旗,不肯松手。
她才七岁——
“是徐平津么?”姜云来又问。
陵安郡都尉,掌郡中刀兵,出身世族徐氏,为北燕太子封离成所重,同样也是他,领兵将后丘村付之一炬。
自荆望口中得知这?场大火的隐秘后,姜云来心中便充斥着难以言说的愤懑。
那是四百余条性命,不是草芥,而?是活生生的人!
戮杀北燕生民的,竟然是北燕的兵士,这?何其讽刺!
但于东阳君如此出身的人物而?言,这?又何曾算是什么大事。
邺都权贵,北燕世族,都不会将这?当做什么大事。
对于姜云来的问题,东阳君未作回答,只是道:“他是太子成的人。”
是封离成手下为数不多值得栽培的将领。
“是……太子授意?杀人?!”数息沉默后,姜云来猛地抬起头,面上惊异不似作伪。
北燕太子容止端重,素有宽仁之名?,对姜云来这?个流落乡野多年的幼弟也颇为关怀。
封离成总是温和含笑的脸自眼?前掠过,和杏花倒下的身影交错,姜云来呆愣着站在原地,难以回过神。
东阳君看着他,不觉叹了口气,许多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姜云来这?张肖似生母的脸,每每让东阳君不愿对他过于苛责。
“此事本与你无?关。”东阳君将手按在他肩头,“不过是个庶民而?已。”
死的不过是些庶民黔首,如同野草,风一吹便会再长起来,又何须过分在意?。
轩榭中陷入一片死寂,许久,姜云来哑声开口,惨笑道:“我从前,也只是庶民而?已。”
十七年来,他也只是可以任人践踏的草芥。
夜色降下,盘踞在长野原上的邺都城如同蛰伏的凶兽,安静了下来。
溯宁撑伞走过坊市中,南明?行渊化?作黑雾扒在伞下,怎么也不肯再显出原形。
之前是因溯宁为深渊所窥视,他才不得不吸收恶念,令她能保证意?识清明?。但在逝川修复后,她便可凭自身压制幻象,他当然不愿以毫无?威慑力的原形行走,更不肯给溯宁再揉捏他的机会。
对此,溯宁心中微觉遗憾。
她与南明?行渊达成交易,不过除了要?回涉云园,自程媪手中取回玄元灵鉴外?,她在离开邺都前尚且还有两件事需要?处置。
河水穿城而?过,坊市中只剩三?两楼阁还有灯火亮起。
喝得醉醺醺的无?赖迎面走了来,恍惚间像是看到了执伞而?来的溯宁,神情呆了呆,随即嘿嘿笑了两声:“小娘子,我请你喝酒啊……”
话?音刚落,便有刀鞘架在他颈侧,微露出两寸的刀锋在月色下闪过寒芒。
身后之人冷声道:“要?不要?我请你喝酒?”
无?赖因为醉酒而?混沌的头脑顿时?清醒了两分,他露出讨好神色,赔笑道:“是我多嘴,是我多嘴!”
说着,身体趁势一矮,猫着腰从墙边溜了。
荆望反手收刀,抬头刚想说些什么,便在看清溯宁时?猛地顿住。
他好像多管闲事了。
不过反过来想想,他倒是救了方才那不知死活的无?赖一命。
对上溯宁目光,荆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片刻沉默后,他看了看怀中刚换来的两坛酒,手中取过一坛,试探着问道:“姑娘可要与我同饮?”
直到坐上房顶,荆望还有些回不过神,显然没?想到溯宁这等修为莫测的大能,真的会与他一起喝酒。
不过溯宁之前在山林中救了他和杏花,荆望当然不会吝啬一坛酒,只担心这?等浊酒入不了她的眼?。
可惜她还是死了。
从陵安到邺都,在都天学宫中,在他以为她可以好好活下去?的时?候,死在了他面前。
自姜云来口中,荆望才知有的事,从他们进入邺都时?,就已经注定?结局。
原来蝼蚁就算想偷生,竟也如此艰难。
他告诉她忘了那场大火,不要?想着报仇,不要?去?探究那场大火后掩藏了什么,但便是她忘了,终究也活不了
荆望俯瞰下方,这?是邺都最高的一处楼阁,低头便能将都城景象尽收眼?底。
他大口大口地灌下酒,出神望着下方,不知在看什么。
“邺都真大啊。”片刻后,他开口,似有几?分伤感,“大得我等庶民黔首,如同蝼蚁。”
荆望看向溯宁:“姑娘可曾有此感?”
话?说出口,他便自觉失言,如她这?等人物,大约是不会有如此体会的。
但溯宁屈腿坐在檐上,裙袂在琉璃瓦上洒落,侧脸融进了夜色:“许是有过。”
只是不在这?里。
瀛州诸位神尊列坐,半神血脉又算什么,神族各氏中,也只有最出众者方能入其门下。
荆望笑了起来,不知有没?有信她的话?,眼?前却有些模糊,他问:“那姑娘可曾做过明?知不可为,仍为之的事?”
破碎得不成片段的记忆席卷而?来,溯宁抬眸,什么算是明?知不可为?
是她以半神之身踏上青云阶,还是在瀛州时?,数度深入绝境,只为显化?血脉法相?
神族曾有言,半神血脉驳杂,绝不可能化?出法相。
可溯宁偏偏做到了。
也是在化?出法相后,溯宁随神族昊天氏帝子鸿苍,第?一次踏出了瀛州。
“于我而?言,世上并无?不可为之事。”
溯宁的话?令荆望神情滞了数息,随即笑意?愈盛,他又灌下半坛酒,说:“对,这?世上何曾有不可为之事。”
只是去?不去?做罢了。
他似乎很高兴,站起身来,踩上飞檐,高处的风吹得他袍袖震荡,乱发狂舞。
荆望面上因酒意?发红,眼?神却很清明?,他站在楼阁高处,俯瞰着这?座城池,喃喃开口:“公无?渡河——”
“公竟渡河!”
玉佩在腰间摇曳,他张开手,恍惚间,又回到了少时?的意?气风发。
“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他只是个没?名?没?姓的游侠儿,在邺都权贵眼?里,不过蝼蚁。不止是他,杏花,小苍山师门上下,后丘村八十余户人家,都只是蝼蚁而?已。
可即便是蝼蚁,只要?不死,便能发出哀鸣。
哪怕只是让所谓贵人华贵袍服沾血蒙尘,也足够了。
一夜大雪,邺都城银装素裹,城楼也覆上厚厚积雪。
破晓刚过,天?边似还有几分晦暗,坊市中便已经有人顶着?凛冽寒意来往不绝。
喧嚣声渐盛,坊市中逐渐热闹起来,横亘在长野原上的北燕都城也仿佛在此时活了?过来。
荆望牵着?匹看上去怎么也不算神骏的灰褐驽马自坊市走过,他是个混迹市井的游侠儿,少时便家中败亡,后来便四处漂泊,今朝有酒今朝醉,身上当然?剩不下什?么银钱。
换了?驽马,剩下的三个大钱便只够再打一斗浊酒,他举起酒葫芦向口中倒去,心下想,这也尽够了?。
“他想做什?么?”伞下,南明行渊开口问道。
“不知。”溯宁站在楼阁之上,纵然?下方?熙熙攘攘,却无人向她投来一瞥。
不过用不了?多久,应该就会知道了?。
“你?似乎并不急于回?归九天?。”
否则也不会有闲心在此旁观人族如何行事。
对于南明行渊这句话,溯宁没?有否认,她语气平静道:“你?不是也好奇他想做什?么。”
这倒是也不错,南明行渊将分魂栖息在逝川之中,不过这话说得好像她做什?么,真会考虑他的意见一般。
荆望牵着?马停在了?乐坊前,周围人来人往,他自顾自喝着?酒,抬头望向前方?,神情平静。
他在等一个人。
陵安郡都尉徐平津出身世?族徐氏,少时便勇武过人,得北燕太子封离成看重,不过数年间便已擢升至陵安郡都尉。
任陵安郡都尉三年,他于今冬回?到都城述职,朝中世?族都知,若无意外,他必定再得擢升。
燕王自当年叛乱后便一直身体不佳,于是常命太子封离成代为执掌朝中诸事,但却不容他染指兵权。
北燕兵力强盛,皆由燕王心腹为将,不得燕王命,绝不会为封离成号令。
封离成因此从追随的世?族中选出可堪为将者?栽培,徐平津便是其一,有封离成这个北燕太子为倚仗,他擢升的速度令邺都无数世?族都为之眼红。
知他得太子看重,于是回?到邺都不久,徐平津便收到许多世?族邀约。
以荆望身份,当然?难以获知世?族动向,但姜云来如今是国君公子,于乐坊设宴的世?族不仅请了?徐平津,还请了?他。
乐坊楼高五重,其中隐隐传来丝竹之声,楼外,作各色打扮的邺都生民熙熙攘攘。
世?族车辇迎面行近,辇上悬挂的和銮轻响,诸多庶民黔首听闻,连忙退至路旁,主动避让。
不管是挂在车前横木上的和铃,还是挂在轭首的銮铃,向来都是世?族身份的象征。
车盖形如莲花,徐平津坐于其下,眉目冷峻,不知为何神情总让人觉出几分难言阴翳。
车辇左右有十余护卫策马随行,马蹄踏过厚重积雪,发出沉闷响声。
荆望缓缓笑?了?。
他握紧手中长刀,翻身上马,残破战旗自他怀中展开,大火燎燃,旗上被飞溅的鲜血都已化作暗红。
“陵安郡都尉徐平津,领兵戮杀郡中百姓四百余,以火焚村——”
荆望骑着?那?匹驽马,义无反顾地向前,手中战旗高举,在风中发出猎猎之声。
周围来往之人不由都往他的方?向看来,皆面露错愕之色。
他在说什?么?
迎着?众多诧异与莫名的视线,荆望没?有解释,只是重复着?方?才?那?句话,冬日凛冽的风灌入喉中,让他的声音有些发哑。
陵安郡城外的破庙中,满脸脏污的小姑娘怯怯地自破败的神像后探出头,而后一路从陵安到了?邺都。
杏花是个很省心的姑娘,荆望让她忘了?仇恨,不许再提那?场大火,她也乖乖应下了?。
可就算如此,她还是没?能活下来,她死?在都天?学宫,死?在见到自己师姐那?一刻,死?在荆望面前。
荆望连为她报仇也做不到。
他们?这样的庶民,在王权与世?族面前,实在渺若微尘,不值一提。
当日能带着?杏花躲过追杀,是因荆望熟知地形,又?有玉佩法器隐匿行迹,方?借山林之势屡屡摆脱刺客。
他这等连师承都没?有的武道游侠,不说杀徐平津,或许连他身边护卫都对付不了?。
但他总能做些什?么。
战旗飘摇,暗色血迹似在无声佐证荆望所言,在他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中,围观人群的神色渐渐有了?变化。
异样的视线投向车辇中,徐平津抬头看向荆望,神情明显沉了?几分。
“杀了他。”他冷声开口。
马蹄声骤然急促,得他下令,几名护卫御马上前,腰间长刀出鞘,闪过冰冷寒芒。
荆望也拔出了?刀,徐氏的护卫眨眼便已近前,为首者?与他短兵相接。
只是一个照面,他那?把用了?许多年的长刀便崩碎了?细小裂口,荆望虎口发麻,被这一击的力道震得气血翻腾,口中却还是道:“陵安郡都尉徐平津,领兵戮杀郡中百姓四百余,以火焚村——”
坊市中行走的庶民黔首站在原地,停下手中动作,静默地望着?这一幕。
荆望左手仍高举战旗,当他的血也溅在旗上时,口中那?句话似乎也越发多了?几分可信。
坊市中楼阁错落,楼上回?廊逐渐也有人聚集,低头向下方?望来,旁观这场突来的变故,神情难掩复杂。
他如此行事又?有何意义?
一介庶民,胆敢拦下世?族车驾,便是身死?于此也无人问津。
而今日之后,徐平津仍会是高高在上的世?族,在北燕朝堂得居高位。
在场大多数人都觉荆望此举愚蠢,但当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那?句话,即便为徐氏护卫逼下马,青衣为鲜血染红仍不肯住口时,四下议论声都渐渐小了?下来,最终尽归于寂然?。
陵安郡都尉徐平津,领兵戮杀郡中百姓四百余,以火焚村——
冬日的朔风中,这句话回?荡在无数人耳边,又?像是震响在他们?心中。
如今在这坊市中的,多是无甚身份的庶民黔首,此时如何能不生兔死?狐悲之感。
或许有一日,同样的灾祸亦会毫无预兆地降临在他们?身上。
和銮轻响,原本?喧闹熙攘的坊市静默无声,无数道视线明里暗里落向坐于车中的徐平津。
车轮碾过雪地,纵使他从未将身份低微的庶民放在眼中,此时也觉出微妙寒意,但更令他生恼的,是乐坊回?廊上数名世?族投来的戏谑视线。
荆望跪倒在了?雪地中,染血的战旗落下,他持刀撑住身体,徐平津的车辇逐渐行近,距他不过数丈,他却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
这短短数丈,却仿佛是他不能逾越的天?堑。
不过没?关系,荆望顶着?满脸血污笑?得很是痛快,就算他杀不了?他,至少今日之后,有许多人都会记住徐平津干了?什?么。
他身上华贵袍服,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永远也不能涤清!
徐氏的护卫看着?荆望,不知为何,动作中竟也有了?几分迟疑。
乐坊楼阁上,南明行渊开口道:“这便是他明知不可,仍要为之的事?”
以性命为代价,作垂死?之鸣。
到了?此时,南明行渊终于有些正视起对于魔族而言,近乎不堪一击的孱弱人类。
高举的长刀将要落下,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一切都将以此作结时,泛着?寒光的兵刃滞在空中。
撑伞的少女自后方?行来,声音有些缥缈:“公无渡河。”
乐坊中琴声未绝,和着?她的话,落在荆望耳边。
荆望咳出两口血,在闻听此言时,喃喃续道:“公竟渡河……”
话出口时,已近力竭的身体像是被重新注入了?力量,于千钧一发之际,反手架住徐氏护卫挥下的刀锋。
刀刃相错,发出刺耳铮鸣,刀势带起无形风浪,将周围几名徐氏护卫尽数逼退。
荆望神色中闪过怔然?,但抬头看着?向自己行来的车辇,他没?有犹豫,振身而起,挥刀向车中安坐的徐平津。
他要,杀了?他——
少时家破人亡的惨祸中,阿母对他说,不要报仇,好好活下去。
那?是他们?报复不得的大人物,所以将一切都忘了?,才?能活下去。
可原来是忘不了?的。
这一刀,是为后丘村无辜受戮的乡民,为死?在狱中的小苍山大师兄,也为了?那?个叫杏花的小姑娘。
徐平津以刀鞘抵住荆望这一击,神情难掩惊怒,显然?不明白将要授首的荆望,怎么忽然?突破护卫,到了?自己面前。
“区区庶民,也敢以下犯上——”徐平津冷声斥道,他着?锦袍玉冠,与粗布褐衣的荆望有如云泥之别。
他原本?并未将荆望当回?事,不过是个尚未引燃命火的武者?,连宗师境都没?有,又?如何能与他匹敌。
只是长刀携雷霆之势而来,在车辇中掀起风暴,伴随着?轰然?巨响,镌刻着?阵纹的车辇炸裂开。
徐平津未及拔出刀,只能以刀鞘相抵,身体颇有几分狼狈地向后退去,落在了?雪地中。
“庶民又?如何?”荆望开口,乱发下一双眼亮得惊人,“你?能戮杀庶民,庶民为何不能杀你?!”
难道庶民,生来就该是猪羊,任世?族所戮么?!荆望心口像是燃起一团火,要将他五脏六腑都焚尽。
徐平津体内灵力运转,长刀脱鞘,被他反手握住,随即欺身而近,落向荆望颈间要害。
荆望不退反进,刀身相撞,他手中本?就崩裂的刀刃发出一声脆响,竟是从中折断,落在雪中。
眼见这一幕,周围人群中不由传来声声低呼,许多人面上都闪过不忍之色。
在他们?看来,兵刃已折,荆望如何还能有胜算。
但当徐平津的刀风在荆望脖颈间留下道长而深的血痕时,他握着?那?柄断刀,角度奇而险地斜刺入徐平津的心脏。
徐平津不可置信地看向荆望,怎么可能?他既非修士,又?未入武道宗师之境,又?怎么可能伤得了?自己!
刀势在体内肆虐,他体内经脉随之爆裂,穴窍中灵力尽散。
鲜血喷溅在荆望脸侧,他恍惚想道,原来世?族的血,也是热的啊。
原来世?族,也不是杀不了?的。
不属于自身的力量抽离,荆望力竭,他半跪在地,看着?面前徐平津缓缓向后倒下的身躯,顾不得伤口传来的痛感,声嘶力竭地大笑?起来。
徐氏护卫惊惶围上前,取出灵光蕴藉的丹药,想救治重伤濒死?的徐平津,但还是难以阻止他的气息断绝。
“你?借了?他多少力量?”南明行渊问。
逝川伞浮在肩头,溯宁看向前方?:“不多。”
正好与徐平津等同罢了?。
如此才?算公平,不是么?
“这世?道本?就已经很不公平了?。”溯宁望向灰白天?空,平静道。
当徐平津倒在雪地上时,坊市中陷入了难言死寂。
在场没?有人能想到,原本已经引颈就戮的荆望竟然会于绝境中暴起,反杀了徐平津。
他不过是个庶民?,却?将世族出身的公卿斩于刀下。
原来血脉高贵的世族公卿,也会死于庶民?之手——
诸多邺都黔首心中模模糊糊地升起这个念头,这是他们从前不敢想的事,但眼见徐平津身死,便再也难以克制这会被视作大?逆不道的想法。
比起他们,见证这场交锋的邺都世族却?是惊怒交加。
他们未必与徐平津如何交好,却?难以不为他当众被庶民?斩杀之事感到震怒难言,或许其中还夹杂着?些?许不可言说的畏惧。
畏惧他们自己,有朝一日也可能死在从前任其践踏的庶民?奴隶手中。
这是邺都从未有过之事,也是在他们看来绝不应该发生?的事。
能为太子?封离成看重,以如今年?纪便出任陵安郡都尉,徐平津的资质与实力自不必多言。
他体内穴窍已开二十四宿,数年?间便有望突破至上三境。
荆望只是个未曾接触道法的游侠,又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有世族将目光落在溯宁身上,目光忽地一凝。
素衣执伞,她是——
乐坊第三重的回廊上,姜云来也认出了溯宁,他并未因徐平津身死而觉物伤其类,反而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觉得很痛快。
从眼见杏花身死便憋在心头的愤懑终于得以消解。
他能杀庶民?,庶民?为何不能杀他?!
姜云来终究还是姜云来,不是北燕公子?封离晟。
颈间鲜血喷涌而出,荆望终于也倒在了雪地上,感受到体内热度流失,他望着?惨白?天空,神情坦然。
用他这区区庶民?的命,换徐平津这等大?人物的命,怎么?算都不亏。
鲜血浸入积雪,就在这一刻,有灼热气息在他经脉中游走,最终尽数汇聚于心口。
刹那间,有灼灼命火燃起,凛冽寒意携天地灵气没?入体内,颈间伤口在无声无息间止住涌流。
在与徐平津一战后,荆望得以踏入修行?之境。
感受到灵气没?入伤口,他神情不由有瞬间怔然。
嘈杂议论声响起,不知?在说些?什么?,但荆望并不在意,他艰难地撑起身,向溯宁所在深施一礼。
“多谢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