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仙—— by错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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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济善的名义。
 朗正清的嫡长子还活着。
 他不仅活着,还逃去了定州,入住刺史府,将此事上报了朝廷,将所有的罪名全部扣在了朗星珠头上。
 那么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不再是朗氏勾结白山军,企图谋反,而是朗星珠为了夺去家主之位,勾结白山军,弑父杀兄。
 勾结谋反,只是她利益交换中的一环而已,并非是她的目的。
 这样一来,济善直接将朗氏从“勾结,谋反”一事中择出去了,从而将骤然发兵的陈相青,完全暴露在了皇帝的审视之下。
 朗星珠的继承权,她的家主,顿时变得不再名正言顺。
 而济善在此刻隐瞒了自己的存在,以刺史名义,乱了璃城。
 原来如此。
 陈相青冷笑:“只怕朗直檐,不再是那个朗直檐,刺史也不再是那个刺史了。”
 城上的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如同木偶,已经无悲无喜。
 陈相青却不退兵。
 他和谭延舟一样,都在此刻意识到了非常可怖的一点。
 济善能悄无声息地夺下一城,便能再夺一城。
 从一人到一县,从一县到一城。
 都会变成对她言听计从的,如同傀儡般的东西。
 并且她此刻不在城中,这也就意味着,这种傀儡的增长,不需要与她亲密接触,不需要与她面对面。
 甚至也许都不需要知道她是谁。
 而与谭延舟不同的是,陈相青远比谭延舟要果决,也心狠得多。
 他杀过一个被济善所控制的人,那真的是只有在他死的时候,眼睛才是活过来的。眼中满是绝望,惊骇,已经反应过来之后的,微弱的感激。
 陈相青还不知道她用的什么手段,但他已经在想,济善的控制,可否通过这些人来扩散。
 在最初见面时,她食人,陈相青对她便百般提防,后来逐渐放下心防,以为她乖觉入世,如今才恍然发觉,她还是食人。
 只不过,用了不同的方式吞食。
 陈相青觉得惊心,又悲哀。
 战场上千变万化,战机转瞬即逝,这些年来,陈相青唯一的经验,便是宁可凶恶狠厉,绝不优柔寡断。
 他已经因为不了解而失了先机,此刻绝对不能再退。
 济善想要如同流水一般逐渐蔓延,成势后再发,因而才在此时解朗氏嫡子的名号,借刺史的名义。
 但陈相青就要将她伸展出来的枝丫一一切掉。
 不仅是为着私仇,为着利益,也是为了将她这满城的傀儡尽数杀干净。
 一瓶毒药倒进井水中,会毁了那一口井。
 陈相青要斩断那只不断伸到井口,试图倾倒毒药的手。
 陈相青平静道:“屠城。”
 留在后方的大部很快跟上,军队重整,开始攻城。
 因无需顾忌城内还有活人,陈相青直接采取了火攻。
 他的进攻步骤有序,后在投燃烧的原木,前在搭梯登城。
 济善两厢防守,又调人救人,又城上屡屡击退敌兵,也是有条不紊。
 但火依然很快在璃城内烧起来,秋日干燥,火势一大起来便越发不可收拾,济善所控制的人,很快便无法抵抗了。
 不出一日,城内打出了投降的旗语,开门示降。
 穿着布盔的百姓脱了甲,和一众被火烧了家,无处可去惊慌失措的妇孺,一同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地求着留他们一条性命
 陈军将士见璃城内先是一夜大乱,燃了火才扑灭,又如今四处熊熊大火,实在凄惨,便有将领动恻隐之心,向陈相青劝说,不再屠城。
 劫掠屠城这种事情,本来就有伤军纪,这要么是乱匪才干的,要么是行军打仗到了绝路,非如此不可补充军资。
 这好端端的,一来陈军不缺饭吃不缺粮响发,二来他们与璃城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还自持是平南王的部队,有军人的傲气。
 何至于就屠城呢?
 说起来也不好听。
 陈相青看他们一眼,只觉无奈。
 青州黎州离得近,两州未曾翻脸之时,百姓之间多有来往,通商通婚。青州人有远亲在黎州,黎州人也自然会有族人在青州。
 不论上头的人怎么打,下头的百姓们依然有这层关系在。若非是黎州管控甚严,青州人逃难大有要往黎州逃的,就是想要去投奔亲戚。
 可若是一屠城......
 陈相青咬住了牙。
 他看着那些跪着痛哭流涕,瑟瑟发抖的百姓,想从他们身上看出济善的影子来,可她忽然间就消失了。
 她不再在任何一个人身上。
 济善是故意的。
 他很清楚她的故意的。
 她不是一日的城都守不住,而是在短暂的交手之后,就放弃了守城。
 陈相青了解她,她也了解陈相青。
 二人奇妙而古怪的能够心意相通。
 他想要斩断她四处伸开的手,而济善心疼自己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傀儡,舍不得空耗,更舍不得被屠城。
 如此打下去,即便济善能够守,也必须不断付出手里那些人的性命。
 死一个少一个,全都这么消耗了,跟沙子扔海里似的,还没听个响,就没了。
 她心疼得很。
 这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还没开始怎么用,就没了,那怎么行!
 陈相青忽然笑,带着冷意。
 她如今倒也知道心疼,她还知道上心疼了!
 他侧目:“屠城!”
 城内已经没你们所熟识的那些远亲族人了!不过都是活死人!
 可他却没办法将此事对部下解释,诉说。
 军令如山,部下无可奈何,只能依令而行。
 跪着的百姓都大哭起来,磕着头求,膝行着求,抱着他们的腿求。
 陈军都无奈了,一个看着一个,一方面是军令,一方面是嚎啕大哭的百姓。
 平日攻城杀敌也就算了,对敌人自然是心狠手辣些不算什么,可面对百姓,谁也不是天生的阎罗,怎能说下手就下手?
 陈相青随手揪起一个人来,咬牙切齿道:“我竟不知你何时还学来了这样的姿态。济善,你也开始用这一套了?”
 那人哭哭啼啼,哭得说话声都稀里呼噜的,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陈相青凛然不为所动,松手将其丢开了去,侧目,部下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陈军入城,大开杀戒。
 百姓嚎啕,四处逃窜,陈相青冷冷地看着,只对身旁部下道:“你瞧那头掉了还能从街头跑到街尾的,可还心软?”
 部下一望,毛骨悚然,又亲自动手,见满城百姓果然如此,看着是可怜清白,实际上吓人得紧。
 这回终于不再心软了,手起刀落,一城从白日杀到入夜,满城都是缺脑袋少肚子,还能满地乱窜的玩意儿。
 黄昏时刻,暮色四合。
 炼狱一般的街道上,满地的尸首中,有一个小女孩坐在满地的血污中,恨恨地看他。
 她终于演不下去了,扑上来抓陈相青:“你一个也不给我留,一个也不给我留!”
 陈相青一把就将她拎起来,笑得放肆:“是啊,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苦积攒起来的东西,转眼间付之东流,如何?”
 济善也终于是咬牙切齿起来了,她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一张小脸都扭曲了。
 这是她的表情,这是济善的表情。
 “即便我今日不夺璃城,不要青州,也不会放任你残害无辜。”陈相青沉声道:“你终究不是人,终究是祸害。”
 “我不是在害他们。我在完成他们的愿望。”济善说。
 “你们要打仗,千百年,百朝百代,征战不休。有饥荒,有人吃不饱,穿不暖,便有战事,有战事,便有千人万人死,一但战事结束,便有论功行赏,封王论爵。而一但做了王,成了爵,便侵吞田产,贪污无度,又会有人慢慢地吃不上饭,穿不上衣,一但碰上灾年,立即又要乱。”
 “我知道你们都准备着天下大乱,可即便这一百年的乱世平息,还有下一百年的。永远也没有尽头。
 我听见了他们的愿望,很多人的.....
 所有人的愿望,都是一样的!”
 愿望是一样的,人也是一样的。
 有了欲望,便有了分别,有人欲望得以满足,发财做官,从此与他人有了分别。于是开始瞧不起不如自己的人,开始仰望比自己高的人。
 于是开始享乐满足自己,纵情声色,于是开始扩展财富,吞地还不够,要吞人户,吞人户还不顾,要屯兵。
 没吃饱饭的时候想要吃饱,吃饱了就想要穿好,穿好了便又萌生出许多欲望,嫁娶、抱负、恩仇。
 出人头地了不够,要成为朝廷上的大员,当了命官还不够,要当皇帝。
 只要所有人都想要不停地索取,不知满足,不停地想要和“旁人不同”。
 那么这个天下,就永远没有平息的时候。
 济善生在这世间,长在这世间。
 在她不断与世人接触,吃下他们也得知他们的愿望,共享他们的念头时,她的欲望也在随着长大,一层一层,向上攀登。
 她想要满足自己的愿望,也想要完成世人的愿望。
 这是她与所有许愿的人立下的契约,而她与世人的愿望,在某些程度上,是一致的。
 她想要控制和得到的,能够完成世人所祈求的。
 他头一次看见济善露出这样的表情。
 觉得畅快,大笑起来。
 陈相青缓缓摇头:“错了,济善,你错了。”
 “我没错!世人总在求神之时,扪心自问,这天下可真有神,既有,为何我百般祈求,神不救我。”
 “我救他们!”
 “顺我的人便不会死!”
 “这天下争来抢去,都是人在争,人在杀人。”陈相青目光沉沉:“你并非人啊。”
 “有什么不同!”
 济善此刻就算是想要报复他,也无能为力了。满城尽是亡者,断了头也挣扎到如今,也失去了活力,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陈相青凝视着那个孩子的眼睛,透过那双无辜的眼睛,看济善:“你今日所为,总有付出代价的那一天,济善。”
 那小姑娘眼中的光彩逐渐熄灭下去,她慢慢地歪了头,陈相青去探她的鼻息,她已经没气了。
 陈相青此刻才发觉这小姑娘看上去有胳膊有腿,还挺齐全的,实际上肚子被马蹄踏过,凹陷下去一块。
 因此她没有流血,没有断头断肢,却还是慢慢地死去了。
 这是济善在城中能够找到的,唯一还能说得出话来的傀儡了。
 陈相青缓缓将那小姑娘放在地上,叹息一声。
 杀戮之后,将城内无辜尽数安葬,满城飘白。
 璃城,从此沦为死城。
 谭延舟站在布狭镇的徐宅院子里,背着手仰头望天,济善在他身后气急败坏地走来走去。
 她也不说话,就单单是走,满院子的乱逛。
 布狭镇天不亮时便已经攻下,的确神速,也的确没什么阻碍。
 那徐学谦有几分本事,可惜碰上了济善手中那样不讲理的兵,脑袋都掉了还在往前冲,又是大半夜的突然出现,当即把人吓得三魂没了七魄,以为是鬼兵从地上爬出来了,嗷嗷叫着拔腿就跑。
 于是镇被拿下时,徐学谦还刚从被窝里醒来,衣裳都还没穿好,济善便已经到他门外,一脚就将门踢开了。
 徐学谦大怒,张口便要怒骂,被济善左一个耳光,右一个耳光,打得两腿一蹬,酣然入眠。
 谭延舟看着,济善当时还是愉悦的。只是神情专注,不容外人打岔。
 可渐渐的,她的神色变了,从得意变成了意外,又从意外变成了肃然,最终变得气急败坏。谭延舟还是第一次看见她露出这种表情,盯着济善看了许久——反正济善也不在乎别人看她,也不介意,他无需掩饰。
 济善气急败坏了一阵,就腾的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徐宅里开始乱走,气息越走越急,简直是想要破口大骂的姿态。
 谭延舟好奇地紧,忍了又忍,终于等来济善问:“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不行?!”
 “我的人,你们的人,都一样!为什么不行!”
 “你们也控制百姓,习俗,婚嫁,度牒,都一样!”
 她是真气着了,说起话来颇为支离破碎,不顾语序语速。
 谭延舟仰头看了一会儿天,琢磨了半响,才明白她的意思。
 朝廷,百官,也在控制百姓。
 只不过,他们用所谓的纲常伦理,用习俗来控制百姓的思想,用婚嫁和户籍制度来控制百姓的人口与流通地域。
 她认为,这种控制,与自己的控制是一样的。
 济善道:“等打完了仗!我会把他们还给他们自己!给他们田土,给他们粮食,让他们吃饱饭穿暖衣,没有官员,没有朝廷,世上再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不行么?不行么?!”
 谭延舟愕然:“没有朝廷?”
 “没有朝廷!”济善瞪着他:“没有皇帝,没有王族,没有官员,没有商人!他们要吃,种出来粮食,大家同出力,同吃!用不着朝廷!”
 “一战平,从此天下再没有贵族寒门,没有乞儿奴隶,没有饥荒,没有战事!”
 谭延舟张了张口。
 她所说的,她真的能做到,到时候,天下所有人都在她的控制之下,听凭她的调度。
 “到时候我会将他们还给自己!他们依旧是他们!”济善指着自己的脑子,恶狠狠地点:“还有原来的记忆,过想过的日子,说自己想说的话,只要他们臣服于我!”
 谭延舟垂下眼睛,不多分辨,只缓缓道:“假若你将他们还给自己,那么世上又怎么可能没有贵族寒门,没有乞儿奴隶呢?”
 “我还一部分.......”
 “那终究也不是他们自己。”
 济善道:“只不过会更愿意听我的话罢了。他们本也听你们的话,只不过总萌生异心。我能控制得好!”
 谭延舟叹气。
 “济善......”
 “即便他们也不是自己,又为什么不行?”济善睁大眼睛,问:“在我的手中,世人不会再有欺辱他人的人,不会再吃不完将肉倒在地上,门外却还有人饿死的人!”
 谭延舟挑起眉毛:“你这歪理一套又一套的,倒像是读了书,可读书人决计讲不出你这话来。你这邪门歪道从哪儿琢磨出来的?”
 济善登时怒目。
 她不停地吃下人,吃下他们的所见所闻,如同吸饱了水的棉球一般鼓胀起来。
 可他们依然还是觉得,她不懂。
 谭延舟立即道:“说笑,说笑。”
 他的确只是想说句打趣话,把济善的注意力岔开些。
 济善所言,有她的道理,但也只是她的道理。
 天下人共吃同穿,无差无别,从此没有朝廷,也没有贫富之分。
 可......
 谭延舟下意识想用纲常礼法、民有所治等等来反驳,但他又隐隐觉得,济善所想的问题,并不出在这里。
 更何况,济善的设想,需要一个大前提。
 那就是控制所有人。
 这与称帝无异。
 一个简直像从地里冒出来的怪物,如何去做那个统御百官万民的皇帝?
 然而谭延舟什么都没说,他什么也不愿说。
 他在一旁袖手望着济善气急败坏地满院子乱转,在自己吃掉的思绪中寻找答案,最终平静下来,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谭延舟很好奇她又参悟了些什么。
 他发现看济善是很有趣的,如同一折酒醉之人的戏文,时而妙不可言,时而颠乱无状,不知下一幕将如何上演。
 他一方面心惊,一方面却下意识轻轻上前一步,仔仔细细地,观望着她的神情。
 济善身上的那种无序的颠乱,肆意,与不受管教,在母后死后,已经远去他很久了。
 济善将手插在腰间,回过身来,缓缓道:“陈相青屠了璃城。”
 谭延舟静静地凝视着她。
 陈相青所为,张狂狠厉,但并不出他的意料。陈二就是干得出来。
 她又说:“朗星珠逃了。”
 “逃得好。”济善点头:“让她把璃城的消息散出去,传得越远越好。”
 谭延舟:“你放了她走?”
 济善:“不算。她身边人有点本事。我让李尽意和她一起走了。柳长年也走了。”
 到最后一刻,她还是没舍得在璃城牺牲掉任何一个。
 平心而论,她其实能够在璃城内就杀掉朗星珠,她已经无用,一死,那头的朗直檐立即便能名正言顺地继承朗氏。
 但她迟疑着,却放了朗星珠走。
 陈相青的确砍掉了她最粗壮的一条枝桠,让她头晕目眩地上火,但她的能力如雨如风,到哪里就吹出哪里的苗来,并不因此停步。
 陈军入城时,朗星珠已经逃了,身后追着一个李尽意。
 他整日笑眯眯的,逃的时候也挺欢乐,同朗星珠前后脚,她宿在哪里,他便也宿在附近。
 雨水天气,他带着两个济善的傀儡,一个被暴乱吓得魂飞魄散的何内雄,转着手中的剔骨小刀蹲在草棚下头望天。
 李尽意怡然自得地欢乐,歪着脑袋听隔壁朗星珠的动静,听着她与人争辩明日该往哪个方向去。
 何内雄脸色惨白,闹着要回黎州去,被李尽意抬手轻轻按住了。
 何内雄是个读书人,县令儿子,多多少少有些娇生惯养在身上,同李尽意这样本性热爱杀人放火的疯子,压根没有硬碰硬的勇气。
 俊俏少年的脸上自始至终挂着笑意,就这么守在朗星珠一墙之隔的地方,仿佛在夜晚入睡时也不会消退。他不害怕,也不慌张。
 杀人也好,追击也好,只要有仙人姐姐在,他就一直开心。
 在济善的有意为之下,陈军屠戮璃城的消息很快在各地各州散播开来,定州刺史早已写好奏折加急入京,顺带把朗直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请表也一同呈了上去。
 朗直檐在写给皇帝的奏表上,哭天哭地哭父母,又是求皇帝给他作主,又是痛斥陈相青其心可诛,写得十分有当初陈相青告朗正清状的风采。
 济善就等着皇帝得知陈军入青州屠城一事,来一个雷霆震怒,清算陈氏。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这封奏表在到达皇帝案上的第二日,便被抄录了一模一样的一份,送去了陈相青手里。
 陈相青低头把它读了,沉默半响,笑了笑。
 济善在模仿他,她甚至驱使着手上控制的傀儡学他。她如今还只是在学着如何去做人。
 她一生下来就无父母无师友,看似见得多,实则拥有的东西很少很少。
 他顺着这封奏表,一点一点儿地去寻找济善的踪迹。
 她很谨慎,始终轻装出行,与谭延舟二人并行,没故意隐匿,但也不算好找。
 但济善就如同丝网中心的蜘蛛,无论她如何藏匿,只要顺着那黏蝇的丝线,与上头或新鲜或干瘪的猎物,就总能找到她的位置。
 济善在镇上等了几日,察觉出了不对劲来。
 她在京城并无耳目,因此只能从定州刺史那儿听消息。
 这位定州刺史的消息显然非常不灵便,待济善得知消息时,自己的傀儡已经在南部各地遭到了有条不紊的捕杀。
 这绝对不是单一个陈相青就能办到的,济善沉吟了一会儿,即刻将白山军陆陆续续地撤出了青州。
 那边陈相青早有准备,白山军的人一动,前脚拔营,后脚跟上就冒出来了陈军,打了济善一个猝不及防。
 白山军并不完全处于济善的控制之下,让陈军当羊似的赶了个满山跑。
 济善每日托着下巴,将目光放去四面八方,清清楚楚看见了白山军被追赶的这副窘状。
 她没阻止,也没反击,而是不停地将白山军喂给陈军,借此观摩对方是如何围追堵截,如何排兵布阵。
 她的眼睛,透过那些兵丁的眼,俘虏的眼,垂死的眼,亲面战场上的陈军。
 他的兵,他的营,乃至于俘虏被捆住双手,带到陈相青面前时,俘虏抬起眼环顾四周,让济善第一次,看见了插着各色小旗、起伏着山川长河的军事沙盘。
 而陈相青从沙盘上抬起头来,只看了那俘虏一眼,便道:“挖了他的眼睛。”
 但他挖掉一个人的眼睛,拦不住济善的眼睛,便如他拦不住济善的扩散。
 济善独自在房内一呆便是许久,谭延舟时而打开房门,看见她抓着一支笔在地上涂涂抹抹,在地砖上抹出一大片意味不明的黑来。
 她对着地上自己乱七八糟画出来的图一看就是许久,时而将手指点到某个地方。
 当济善手指落在地砖上之时,白山军所藏匿之地,鹿城,安城,斋城,谟城内外躁动。
 十月二十日,白山军自鹿城外趁黎明天色微明,径直冲防夺门——
 而陈相青垂眸,手执木杆在沙盘上轻轻滑动,干脆利落敲定一个位置。
 如果是从舆图上看去,鹿城,安城,斋城与谟城四个位置,恰好形成了四个角,在中间围出了一个并不工整的四方。四城中间游过二河,其中一条横贯安城,两条河流途径四城后分路,一条向西,一条向东而去。
 而这四座城,都在徐家的治下。
 因此当四城开始里外躁动之时,徐家家主徐启起初并不有多么慌乱,四座城互为依仗,前后相顾,稳固稳妥,无论是哪一座先出了问题,都能及时调动其余三城前去援助。
 徐家的运气好的地方在于,它有四座城,而它运气差的地方在于——十月二十日,济善的手,与陈相青的木杆,同时点在了一个叫做鹿城的地方。
 白山军大部被自璃城四周驱赶,逐渐向鹿城聚拢,于十月一十九日聚集,见眼前越来越近的鹿城城门,并不停歇,而是直冲而去。
 守门将士大惊,远远见其声势浩大,磅礴奔马似的,全然不知那是跑得脚后跟打后脑勺的逃兵,还以为有备而来,当即如临大敌。
 鹿城内也不过才数百守备,见状连迎战的心动没有,立刻就把城门关紧,做起了死守城门的准备。
 然而兵临城下,却如同流水冲石,一触而散,鹿城失去了冲垮白山军最好的机会,城上守军眼看着白山军向两旁散去,又在城门两侧重新排阵,朝后冲去。
 门上连遗嘱都写好的校尉与士兵面面相觑,同时茫然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因为鹿城伫立在前,陈军与鹿城同时以为白山军会慌不择路冲门夺城,因此鹿城紧闭城门一声不吭,陈军放缓追速重整队伍,给了白山军一个撒丫子逃窜的机会,一个转身将紧紧咬在身后的陈军终于甩掉了。
 白山军几乎是日夜兼程,一转眼间就从离了鹿城,顺河而下,再度直冲安城而去。
 但他们还没茫然出个所以然来,陈军紧跟而至。
 陈相青对着白山军一骑绝尘的背影沉吟片刻,放宽心态,十分和蔼地表示,来都来了,虽然我是空着手来的,但不能空着手走啊。
 陈军是来剿匪的,鹿城这门不开也得开,于是陈相青雁过拔毛,在此补给军中,不日整军取道向斋城而去。
 他笃定白山军不敢攻打安城。实际上白山军此刻哪个城都不敢打,它只是在逃窜罢了。
 而与他所料,白山军蹿到安城,把安城守备吓了个人仰马翻,却再次一触即走,再度朝斋城去。
 十月二十日,乱匪与陈军皆过鹿城的消息,便传到了谟城徐氏家主徐启手中。
 他最初收到消息时,同鹿城守备一样,满脸茫然,心说这是在玩儿哪一出?
 鹿城守备来请他的令,而徐启观摩了几日,于十月二十八日,又得到白山军以朗氏为名的求助投诚。
 他将此合起来一看,把巴掌一拍,明白了。
 这白山军是慌不择路了嘛!
 朗氏已倒,他们无处可去,以为借着朗氏当年与徐家的那点合谋的交情,能够暂得容身之地。
 徐启面对如此境况,也只能叹一口气,但凡陈军如狼似虎的跟在后头,他就悄悄地将这千百人给昧了,收入囊中。
 人不嫌多嘛,再怎么样都能拿来屯田呢。
 可如今白山军头顶乱匪之名,就是个烫手山芋,屁股后头还带着火,谁敢接手?
 于是他了然地眼观鼻鼻观心,对白山军的求助视而不见,同时也对陈军在自己治地内连吃带拿的行径当作看不见。
 肉痛归肉痛,陈相青把手伸到徐启面前来了,他也只能当作看不见。
 否则陈相青一个帽子扣下来,先斩后奏把他当匪剿了,他都没处儿说理去。
 青州内独大的朗氏那如今的境地,便是被杀了儆猴的鸡,大伙都瞧见了,于是都安安静静地缩着脖子当鹌鹑。
 但徐启有一个很致命的地方不曾想到过。
 白山军千百人,长途跋涉,四处奔命,陈军还能顺手在这四城里薅点补给,支撑行军,而白山军从来不曾吃这四城一口——他们吃什么?
第61章 面具
 徐冶替代了李哲的位置,将自己的疑惑告知陈相青,并问:“如今虽值秋季,但如今灾年,要养活白山军,真只能靠扒一层地皮了。他们始终在四座城池之间打转,既不走,也不攻城,难道要吃人么?”
 顿了顿,他用嘿嘿的笑来掩饰话语背后的含义:“主子,咱们......似乎是进的太深了。”
 陈相青明白济善的打算,看了徐冶一眼。
 徐冶此人老练圆滑,进退有当,若非如此,陈相青也不会在济善第一次外出之时,让他来带。
 他在陈相青身边做了很多年,忠心耿耿,虽说圆滑,但行事风格全然不同。李哲是该说不该说的话,都会忍不住说上几嘴,而徐冶则轻易不干预陈相青的决策。
 到了他开口劝说的地步,那便是真的已经十分不妙了。
 旁人不知道,但徐冶亲眼见识过济善的手段,看过她非人的模样,对她相当警惕。
 徐冶也就说这么一句,陈相青瞧他一眼,他便笑笑,将头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