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小面馆by松雪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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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宛娘笑容爽利, 一一道来:“一离了家,我的病便不药而愈了。幽州很冷,今年中秋过后便开始下雪了,我启程的时候雪已经能没过马蹄了,不过越往汴京走便越暖和。至于作坊,沈娘子千万不要说谢,是我当说谢才是。”
两人说起来今日才算正式相见,但寒暄了几句后,两人便像相识已久的友人一般说话了。崔宛娘为沈渺说起幽州的景色,说起与大漠相连的关山烽燧,一道道蜿蜒数百里,像一条古老沉睡的巨龙盘桓在连绵起伏的山峦之上。
说春时会有漫山遍野的山杏花开,浅浅的泉河淌过草原叮咚作响;夏时幽州也气候炎热,远处的草原一片碧海,草长得又密又高,人卧在里头,像是卧在云端一般;秋时风大风高,登高一望,山川壮丽,雁阵横空,已振翅往南飞。冬时虽寒苦,但天地一白,平沙莽莽皆素裹,另有一种万籁俱寂的孤独之美。
听得沈渺竟都有些向往了。
“我跑遍了幽州所有的马场,也看到了真正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原来王维写得好生传神。”崔宛娘提起在幽州的日子,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泪意,可她却笑得明媚,“有一次,登上了长城的望楼,我终于知晓高山之外是何等景色了。”
山外有山,还有沙丘,有牛羊,有牧羊的獒犬,有奔腾而过的马群,有驼队背负行囊出塞,也有一缕缕塞外炊烟升起。
“我很好,多谢你了沈娘子。”崔宛娘眼眶微红,“姨母与我说过,当初虽是她提议让我去幽州操持作坊的事宜,但她心里对我也没底。更何况,沈娘子并不认得我,见到我时我又是那样没出息的样子,但沈娘子还是一口应下了,愿意让我去试试。”
沈娘子什么都不知道,可她那样大度,或许正是因她也在市井中摸爬滚打、以女子之身顶立门户,所以她才不会吝啬给予这样一个机遇。
初到幽州时,崔宛娘自然也受人非议受人白眼,但这次她憋着一口气,决心一定要将作坊做好。她早已没有退路了,更不能辜负姨母与沈娘子的好意。于是咬着牙向前,一步一步,也叫她闯出来了。
“这是作坊这大半年的账册,我抄了两份副本,这一份给沈娘子留存,另一份我明日回陈州时再设法交给姨母。”崔宛娘从随身的牛皮斜跨包里取出来一本账本,递给沈渺,又笑道,“今年已经将建造作坊、人力、原料等成本都挣回来了,还有结余。过几日我与姨母请几个信得过的账房将账再盘一遍,便能给沈娘子分红了。”
沈渺将账本翻开细看。唐宋两个朝代,记账都是用“四柱结算法”来记账的,“四柱”指的是旧管(上期结余)、新收(本期结余)、开除(本期支出)和实在(本期结存)。因此这时候的账房记账会以月为期限,通过公式“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再变形得到“新收-开除=实在-旧管”,其中“新收-开除”的结果就是本期净利润。
沈渺前头囫囵吞枣看了看,后来干脆取过算盘来,自己将每个月的净利润加起来看一看总利润,算出来后她手指顿在算盘上愣了愣,抬头看了看崔娘子。
崔宛娘矜持一笑,但还是没掩饰住眼里的骄傲与小小得意。
手指飞快拨动算珠,沈渺又算了一遍,还是那个数字。她吸了一口气,没忍住又算了一遍,这回真是确信没错了。
她伏低了头,冲崔宛娘挥了挥手,让她也靠近一点,两人额头几乎都要抵在一起了,沈渺才用低得几乎是气音的声音问道:“作坊大半年就挣了两万两千八百五十七贯?”
崔宛娘被沈娘子这副两眼冒铜钱的样子逗笑,但还是配合地用相同的气音回答:“没错。”
“我看账上还额外留了一笔钱用于明年作坊运转……”半年就得了两万余贯的利润,还是在幽州那样的边陲,真的不容易。
“没错。”崔宛娘笑容满面。
沈渺飞快地用心算大致算了算自己占三成利润大概能分多少钱,然后便忍不住低低地哇了一声,她这和躺着挣钱有什么区别,这也太快乐了吧!
说完好消息,还有些坏消息。
崔宛娘也坦诚地与沈渺互通有无:“幽州已有些汤饼铺子知晓速食汤饼是怎么做的了,他们虽无法完全做得与沈娘子的汤底口味一模一样,但已经开始做自己的速食汤饼了。”
沈渺点点头,这倒是她意料之中的。方便面不算很难复制的,不过她有后世经过几亿人筛选出来的独特口味,又已提前占据了市场,优势应当还是有的。她抬眼看向崔宛娘:“元娘是如何想的?”
“如今仿制的那家只是个小铺子,还在单打独斗,我派人去探过底了,以那店主的浅薄家底,是不可能办作坊的。不过那店主也是个有眼光的,寻了不少家财万贯的商贾想与他们合办作坊,但都被拒绝了。”
崔宛娘眸光冷了冷:“在幽州,有名有姓的大商贾都与郗家相熟,他们也知道我背后靠着谁,当然不会与我打擂台,叫我没脸。但幽州是幽州,随着时日推移,定然会有越来越多人知晓速食汤饼的做法,在幽州行不通的事,在其他州府便不一定了。”
很冷静,分析得也在理,沈渺越来越有些欣赏她了:“所以?”
“这也是我一定要亲自回来的原因,”崔宛娘眼里满是野心,“我想在其他相邻州府也开几座汤饼作坊,将这块馅饼提前抢入怀中。”
某种菜的做法和配方被人参透无妨,这世上会做同一道菜的人多得是,樊楼名望如此大,但南熏门羊肉烧饼照样是全汴京城里最好的羊肉烧饼。
只要有口味、品质、抢占先机,那么在无数竞争中“吃肉”的便会是自己。
“我们吃肉,也要允许他人喝汤,”崔宛娘对此还算看得开,她细细地对沈渺说了她的计划,她需要沈渺再推出两种不同的速食汤饼口味,推陈出新是扩张的好法子,其次,她还想将作坊建得更大更宽敞些,用更多的人产出更多的汤饼,这样小作坊跟不上她的供应速度,只会被她吞并。
沈渺点点头。这两样都算说到点子上了,后世康师傅也是这样发家的,当年康师傅推出第一款红烧牛肉面,便迅速风靡全国,之后短短三年,它便扩张到全国各地,第四年便已经开始进军饮料行业。
“除了新口味,我们的作坊和汤饼,我想还要取个朗朗上口的名字,”崔宛娘继续说道,“就像汴京城里那些‘寿慈宫前熟肉’、‘钱塘门外宋五嫂鱼羹’、‘戈家蜜枣儿’一般,我们也得有个名头,日后作坊越做越大了,才不易被人假冒了去,也更易引客上门。”
沈渺正好想到康师傅,于是指着她试探着一问:“汤师傅速食汤饼,好吃看得见?”
这倒是好记,崔宛娘念了几遍,当即笑道:“好,雅俗共赏了!”
沈渺还贡献了一堆广告词,什么官家吃了都说好;骨汤面,就是香;饿了就吃,吃汤饼就吃汤师傅之类的……
崔宛娘被沈渺层出不穷的“吆喝”逗得直笑,不过她很快又想起一件事来,蹙起眉头道:“还有一事很烦难,当说与沈娘子听。”
她叹了口气,很烦恼:“已有不少马场的小吏与我提起过,送来的汤饼,上一批与下一批口味有所差别,时好时坏,这让他们有些不满。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沈娘子给的方子连油、盐、糖、香料用几铢几钱,连水加几两都写明了,但作坊里做汤饼的几十名庖厨,所做出来酱底口味仍参差不齐,不仅是与沈娘子做出来的有所差别,他们之间也做得不尽相同,真是奇了怪了,明明都是照着一个方子做得,用得也是同样的麦粉、同样的油盐酱醋……”
因为最不可控的是人啊。有时同一个师傅今日做的菜和明日做的菜都有些微不同呢。
沈渺想了想,忽然一笑,问道:“作坊里,可是一个庖厨从揉面开始,到炸面、配料一人做到底?”
“是如此。”她困惑地点点头,这有什么不对吗?所有作坊都是如此,老师傅带徒弟,一代代传下来。她们的汤饼作坊也是如此,一人一条案板一口锅,新来的学徒要从和面开始学,做完一份便是一份。
沈渺沉思片刻,便道:“我曾听闻一事,也说来与你听听。有个士大夫,在京城买得一妾。这小妾原是某大官府上包子厨里的。一日,士大夫嘴馋,便叫这小妾包些包子来尝尝。哪晓得,小妾却道:‘官人,奴家只是在灶房里切葱丝,旁的一概不晓得。’原来,那大官府里不过一个后厨,分工也精细至极!有专管剁肉的;有负责拌馅的;有揉面的,还有管姜醋盐糖酒胡椒的,就连盖蒸笼盖子,都有专人盯着。虽说这事儿是在讥讽那大官奢靡,可我思量着,元娘倒不妨借鉴借鉴这法子,用于汤饼作坊之中。”
沈渺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画了画,大意便是从运输麦粉开始,在长长的流水线上,都有人专门负责其中一部分工作。
“每人只做自己拿手的活儿,有人擅揉面,那便让他一门心思揉面;有人炸面炸得好,那就专让他炸面。把人都当作齿轮、卯榫一般,环环相扣,各施其能。这般精细分工,想来做出的东西,定能强上几分。
且分工之后,还得想法子统一标准、规整流程。好比揉面,到底得揉多少下,揉出来的面口味才最劲道?面的粗细宽窄,该定下个啥尺寸才好?搅拌酱底时,得搅多少回,花多少时辰,是从左往右搅,还是从右往左搅?把这些个细微末节都给定好了,依着标准来行事,作坊里产出的汤饼必然更加高效、稳当,也很难再有口味不一,参差不齐的事了。”
崔宛娘还没听完便腾地便站了起来,她好似被当头一棒打醒了,在铺子里来回踱步,喃喃自语:“是啊,各司其职,依序而成,这样简单的道理,我怎想不到呢?”
她猛地一个返身,紧紧握住了沈渺的手:“沈娘子,多谢了,我现在立刻便动身去陈州,将这些都告知姨母!回头过完年,我便立即返幽州,将沈娘子之变法,全都推行下去!”
“等等,元娘!”沈渺赶紧拉住她,又悄悄将官家也有意开办汤饼作坊的事告诉了她,听得她眼睛一亮:“瞌睡撞上了枕头!正合我们的意!沈娘子,多谢你告知我,我知道怎么做了!先告辞了!”
说完,也不等沈渺回答,便风风火火地带上剩下的亲随上马而去了。
一眨眼,马蹄声阵阵,人都不见了。
沈渺摇摇头,这崔娘子还是个急性子呢。她起身准备回后院,没想到那个被崔娘子指派去取土产、找客店的两个亲随回来了,他俩牵着两只咩咩咩的肥羊,顺手便将栓羊的绳子递给沈渺,在空荡荡的铺子里四下张望:“沈娘子,我家主人呢?”
羊在身边叫,沈渺也傻了眼:“这便是给我的土产啊?”
沈渺回想到这里,眼便瞥了眼院子里两张羊皮——崔娘子带来的特产隔日便在唐二的刀下变成了真特产了。
羊吃草太凶了,院子里也养不下了,沈渺便让唐二宰了。
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安静的沈家小院里。
九哥儿和砚书等人回陈州了。唐二和福兴让去接济哥儿了,阿桃去钱庄兑钱了,湘姐儿和陈汌还在刘豆花家玩,有余放假回家过年了。
沈渺数了一遍才发现,家里怎么只剩她了,哦也不仅仅是她,还有两张羊皮。
她想了想,便也干脆揣上自家的红纸,去小米家剪窗花去。今日梅三娘早早来叫她三四回了,她念着九哥儿要回家便没去,如今正好得空了。
过去的时候,梅三娘与米小娘子都已经剪了一桌子了,沈渺笨手笨脚过去学,她的手握刀切菜很灵活,剪纸便成了鸡爪子一般,实在不听劝。
剪毁了好几个,惹得梅三娘赶忙道:“天菩萨哎,快收了你的神通吧!回头你要什么你便在桌上捡几样带回去,快把剪刀给我,你还是喝茶吧。”
沈渺嘿嘿地放下剪子,专看她俩剪。小米是剪得最好的,她手稳,先将那纸细细对折,折痕笔直规整,之后手持银剪,在纸上游走如飞。
她先从纸边轻轻起剪,剪出圆润饱满的花瓣轮廓,花瓣层层叠叠,或大或小,错落有致,每剪一下,纸屑簌簌落下,剪到花蕊处,便用剪刀尖儿挑出细细的花蕊形状,最后一展开,便是活灵活现的牡丹花。
梅三娘剪得两条鱼,鱼身鳞片是用细密的锯齿状剪法,一片一片,剪得镂空清晰可见,沈渺越看越惊叹,太厉害了!她剪纸是幼儿园水平,只会对折对折再对折,剪出来的东西自己都不认得。
最后她厚着脸皮抱了好些回家,自己一人将那些窗花全贴上了,连狗窝鸡窝都没放过。红的绿的,花的字的,顿时让那门窗鲜活起来,透进来的日光,也被染上了浓浓的年节之中。
剪得窗花映春光,飞快地过了几日,转眼便是除夕了。
除夕前一日,汴京城里到处都是“打野胡”的,街上的贫丐三五人一伙,装扮成神鬼、判官、钟馗等,敲锣击鼓沿门乞钱,有驱傩之意。
沈渺从早到晚给了不知多少回钱。不过他们都是无家的贫人,给了也就给了,也盼他们能过个好年。或许也只有这一日,敲门乞讨不会受驱赶。
到了夜里,则要“照虚耗”,举着灯笼照亮家中各个角落,以驱赶虚耗之鬼,消除灾祸和不祥。
等到了除夕那日,沈渺开了铺子门,将门板上挂着的桃符换了新的,又贴了新门神,之后便一直敞着门。倒不是为了等候客人,而是“迎财神”,要到今晚三更后,烧过爆竹、焚过香才能关门呢!
之后她便回了灶房,撸起袖子预备今日的年夜饭了。
前几日便有好几家人来请她去做年夜饭,但沈渺都婉拒了,这是她来到这个世道头一个年,她还是想和家人一起过。倒是初二那一日的“娘家宴”,她又得了冯家的邀请前去做菜。
冯家相请,沈渺是很难拒绝的,谁能拒绝金子呢。
她取过一条五花肉来,顺口吩咐道:“济哥儿,火大一些。”
沈济嗳了声,坐在小凳,专心替阿姊烧火。
有余回家去了,这烧火的活儿又落到他肩上了——唐二过年太忙了,手里有杀不完的牲畜,切不完的肉。主要是梁内官遣人来定了三十只烤鸭,片了一早上才给他片完,赶着装车运入了宫。解决完这一大单才有空做别的。
福兴和阿桃领着几个猴孩子上街办年货了、看葛神棍当街爆米花去了——“炒糯谷以卜,谷名勃娄。”此时的爆米花是用糯米炒的,也不用来吃,用于卜问一年的吉凶。
类似于如今的答案之书,小娘子们还会聚堆来问,以此卜问自己的终身大事。
听闻二月初二龙抬头时还要爆一次米花,叫“炸龙须”。象征万事大吉、谷满仓粮满仓。除了炸龙须,二月二还要剃龙头。
沈渺一边切肉一边想,此时的官家还是挺大度的,若是到了后面皇权愈发集中,社会也愈发封建的朝代,除了天地会成员,谁敢说“炸龙须”、“剃龙头”?那不得文字狱伺候?
想远了,沈渺今日要做扣碗。
宋人的年夜饭,少不得八大扣碗。据说,自唐时起,便已有用扣碗设宴之俗,到了年节下,桌上更是少不得扣碗的身影。
上千年了,后世的河南似乎还有这一习俗。
沈渺以前吃过河南的腐乳肉扣碗和小酥肉扣碗,都是一绝。她今天要做的扣碗年夜饭便有这两样,另外还有咸香入味的酱焖鱼、叫花鸡、条子肉、扣排骨、扣鸡块、扣肉丸子、扣肘子。主食是八宝饭和酸菜大饺子。
最后再南北融合一下,上一道素菜:白灼芥兰菜。前头全是肉,还是得吃点清淡的。
才做了两道扣碗,外头簌簌的,又落雪了。
沈渺正在灶房忙得热火朝天,忽然铺子外响起了脚步声,那人踏雪而来,靴子底沾了雪,进门来时踏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沈渺原没留意到,直到柜台台面被轻轻敲响,她才抬起头一看。
铺子里站着两个有点面熟的中年男人,一个穿得细棉布窄袖箭袍,剑眉虎目,一脸正气;另一个披着狐毛披风,里头是丝帛湘绣长袍,身后还跟着两个黑炭般的壮汉亲随。
她在灶房蒸腾的白雾气里,眯眼认了半天。
好一会才认出来了,是玉津园见过的那两位!
沈渺忙放下刀,将手洗干净迎出来,瞥了眼两人的穿着,便拿捏着问候道:“两位……官人新年好,今日来小店是?”
郗飞景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之人,眼底泛着笑道:“来食肆自然是吃饭,打搅了,沈娘子。”
岳腾则确认道:“你是沈娘子?”
沈渺先将小店已准备关张几个字咽了回去,又对岳腾福了福身:“是。”
岳腾松了口气,这回可算逮着了!
他忙道:“沈娘子在玉津园做过的那道鱼头豆腐汤,岳某一直想再饱一次口福,奈何无缘,先前来了几次,沈娘子都不在,今日便冒昧了……”
沈渺恍然,便笑道:“这倒不难,只是鱼汤临时做需些时候,两位官人可有时辰等候?或是先吃点别的也成,家里还有刚包的酸菜馅饺子……”
她还没说完,郗飞景已先笑道:“沈娘子算搔到岳二的痒处了,他平生什么都不爱吃,唯独豆腐与酸馅角子,一人便能吃一锅。”
岳腾斜了他一眼,但没奈何郗飞景说得不错,他仅有的口腹之欲,都在这两道菜上头了,便认了,掀起衣袍坐下点头道:“劳烦了。”
“不麻烦,两位坐吧,我这就做来。”
沈渺便回灶房去,先将饺子烫好,倒上一碟醋,先端出去给两位将军垫垫肚子,之后便将唐二早起杀的鱼取了一条来,举刀剁下鱼头。
既有客上门,她便站好年前最后一班岗。
何况,这位郗将军八成是九哥儿的舅舅,而岳将军……虽知晓恐怕不是她记忆中的岳将军,但她听到这位岳将军也爱吃豆腐时,心里更是感念不已。
她要好好做一顿鱼头豆腐汤来。
铺子里,靠窗小桌,就着纷纷扬的雪景,郗飞景与岳腾吃着那一个个饱满圆润、皮薄馅大的酸菜饺子,一边说话。
“这角子倒包成了元宝似的,与其他铺子里卖得大不一样。”郗飞景觉着有趣夹起一个饺子看了半晌,才放入口中,轻轻一咬,便“哎?”了一声,道:“这角子倒真是美味,馅肉极香。”
“甚好。”岳腾点点头,他已经吃第三个了。
这沈娘子手艺的确不俗啊,不仅豆腐汤煲得好,这角子也包得好,酸菜腌制得恰到好处,酸得清爽,透着一股发酵得正好的香气。
那酸菜里的猪肉,肉质鲜嫩,丝丝入味,每一丝肉都被酸菜的汁水浸得透透的,能将酸香与肉香如此完美交融,实在是好吃!
“你别总顾着吃,我有事问你。”郗飞景看岳腾一个接一个,不一会儿都吃到第六个了,还一句话都没说呢,忙用胳膊肘捣了捣他:
“鲁王殿下闹着非要跟咱俩去边关历练,见识见识辽金的骑兵,听闻太后娘娘被他烦得头风都快犯了,险些便应了,你说怎么办才好?”
岳腾还在埋头吃饺子,咬一口再蘸点醋,吃得专心致志,都没空回话。
郗飞景看得直咬牙:“岳腾!一会儿便要进宫赴宴了,你倒给个准话,等会在席上,我才好与你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呀。”
“一个字,拖。”岳腾咽下饺子,就这么几句话功夫,他面前的盘子已经快空了,他又淡淡道,“两个字,偷溜。过了年我们要走,别叫鲁王殿下知晓便是了,趁着天未亮,便悄悄走。”
“有理有理。”郗飞景心想,这吃了酸馅角子,岳二都精明了不少。他也赶忙挟两个吃,再不下筷子,都要被岳腾吃得精光了。
嗯,是真好吃,郗飞景原没有多爱吃酸馅角子,今日吃来算是意外之喜:这沈娘子拌的馅里,好似还有香香脆脆的油渣,太香了,怎么做得这么好?
第79章 鱼头豆腐
盘里的“角子”吃得只剩俩的时候, 岳腾不舍得吃了。前头都是一口一个,慢慢的便放慢了速度,一口只咬一半, 还要端详端详再往嘴里咽。
因此, 他也发现了沈娘子包的角子好吃的奥秘。这些角子应当不是拿来卖的,又逢除夕,因此角子里包的馅格外足。他咬下一半,擀得薄而软的面皮里是满满当当的猪肉与酸菜芯。
他好奇地将那酸菜挑出来一些,发现这切成丝的酸菜里竟没有菜帮, 没有外层叶,更没有菜根, 用的便是一颗白菘里最好的部分。
岳腾因爱吃酸馅角子,汴京城里许多家角子铺都有他的身影。酸馅酸馅, 最紧要的便是那馅。酸菜积得不好吃,这角子便也不好吃。
寻常角子铺,要么往外头买的酸菜,要么自家积的, 但不论是买的还是自家做的,大多都是用整颗整颗白菘积酸菜,因此吃角子, 便不可避免会吃到老叶,也会吃到菜帮子。
但今天尝这馅,沈娘子好似把白菘扒得只剩中间最鲜嫩水灵的部分才入缸腌制, 因此馅里不少都是嫩黄色、细长剔透的酸菜心, 吃起来酸而水嫩,清清爽爽。当然不仅是酸菜好,沈娘子这角子包得圆大, 里头肉馅也是一半炒过的熟肉再拌进生肉里,还多加了剁碎的油渣子、粉条。
于是清爽的酸里还裹着满满肉油,馅都这样好了,皮自然差不了,沈娘子的饺子皮擀得如馄饨一般薄得透肉,在滚水里掐着时辰煮,个个圆滚滚没一个破皮,连褶子的部分也不会起面疙瘩。
岳腾不舍地吃光了这盘角子。兖州天寒地冻,冬日里的蔬菜仅剩白菘,他的妻子李娥也会将白菘变着花样做,积成酸菜是最常吃的一种,自然,她也做得一手好酸馅角子。
今年他密诏回京,没带家人,这个年也过得略带遗憾。
不知妻儿在兖州又是如何过年?他膝下那三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混小子,八成又牵上狗去雪地里拉爬犁滑雪玩了。
去岁,是他领着三个儿去耍的。起先四人还在平缓些的雪坡上玩,之后大儿说没劲,他便一声令下,牵狗拉橇,带头冲上陡峭的高坡。
四人上坡时气势汹汹。
下坡时连人带狗皆摔得四仰八叉、鼻青脸肿。
一身狼狈回家,阿娥见了气得拿擀面杖打人,还怪他这个当爹的不靠谱:“叫你带娃儿,你怎带成这样?倒不如不带!”
他一边挨打一边赔笑解释:“怪那爬犁不结实。”
阿娥抱着擀面杖冷笑:“好,今儿是爬犁的错,那昨日呢?三郎要与你玩丢雪球,你倒好,搓个比盆还大的球往他脸上丢?人都叫你砸雪地里去了!那是你亲儿,可不是驿道上捡来的!”
岳腾讪讪笑,再三保证:“绝不敢了!绝不敢了!”
小儿子生得胖乎圆润,阿娥总担心他冷,给他棉亵衣、短褙子、棉衣、毛坎肩一溜套了七件,连裤子也给他穿了三条,弄得孩子走起路来摇摇摆摆,蹲都蹲不下去,瞧着便逗人。
他便想逗逗他,谁知道手劲太大,一下砸雪里了,还呛了一大口雪,小儿冻得哇哇大哭,闻讯赶来的阿娥自然对他不客气。
之后,阿娥把他赶去大营里睡了俩月,说是省得他在家尽折腾儿子,还把他痛批为家中最大的祸患。那日,亲兵见他背上捆了床被褥回来,都在那儿嘀嘀咕咕地窃笑:
“快瞧,将军又被赶出家门了。”
他转头瞪过去,他们立马肃然立正,他板着脸回头继续往前走,身后那努力憋了但憋不住的笑又往他耳朵里飘去。
岳腾对着空盘出神,心思都飞回兖州去了。
汴京再好,他还是觉着不如兖州好。汴京人多官多,是非也多,岳腾已经想好了,正月初三…不,初二便动身!
岳腾出神之时,郗飞景起身在铺子里逛了一圈,他在墙上的炙鸭图前停留了会子,又转过去看速食汤饼图,看完一圈,他眼里笑意更深了。
他陪妹妹回陈州,在陈州谢家老宅住了几日,将谢家那些自视甚高的族中叔伯都敲打了一遍,见妹妹一家子安顿好了,这才告辞回京。
回去前,他还问纯钧,九哥儿为何非要搬到那什么金梁桥去,小破宅子住得倒有滋有味。
纯钧还卖关子笑道:“阿兄过两日回汴京后,自去瞧瞧不就明白了?”
今儿一瞧,果然明白了。
少年的心啊,藏不住一丝一毫,昭然若揭。
不过纯钧瞧着似乎很乐见其中,他便也当什么也没看见吧。郗飞景笑着摇摇头,又回到岳腾对面坐了,见他还是默默地盯着窗外的大雪发呆,便拿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岳腾转过头来,凉凉地瞥他一眼。
“你想你家大娘子了吧?想回兖州了?”郗飞景笑起来总带着些狡猾的样子,或许是因为他生了双狐狸般狭长的眼睛,眸色又深,目光便显得锋锐,“准备什么时候走?”
“初二。”岳腾并不隐瞒。
郗飞景不意外,略点点头。岳腾与他不同,他在汴京除了一个外嫁的侄女已没什么亲人,一大家子都在兖州,自然不想在汴京多呆。
“那我也同日启程吧。”郗飞景虽然有些舍不得妹妹一家子,但岳腾走了,他若是不走,岂不是要被鲁王逮住?这可不行。
何况,他也想念妻女啊。
前些日子,他与岳腾便趁年下商贾要换银钱归乡而纷纷甩卖货物的机会,在满汴京城的金银铺、胭脂水粉铺以及成衣铺整整逛了两日。
岳腾还好,他只略买了几样带给妻子李娥。
李娥与岳腾是战乱中相识,她平日生性节俭,不大爱打扮,一罐羊脂膏能擦一年。岳腾在汴京的胭脂铺里看得眼晕,琳琅满目的货品,他只认得“画眉的”和“涂唇的”,还有“抹脸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