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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朝by晏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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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夜里她便没睡几时,今朝早早起程坐了一个多时辰的马车,接着又入宫处理大半日公务。可谢澜安精力充沛过人,下值走出西掖门时,仍旧神采奕奕。
肖浪还候在掖门外,谢澜安见了没让他继续跟着,令他回骁骑营待命。
肖浪领命去后,谢澜安将染墨的扇子抛给玄白。她盯着脚下崭新的莲花砖,吩咐:“去郡主府送个名帖,问安城郡主明日空不空闲,我给她带了礼物,请她过府一叙。”
适才在阁中有意无意地问起,她得知新年之后,皇帝采纳臣工的谏言纳了四名朝臣之女,封两妃两嫔,成蓉蓉这个绾妃是四妃之首,只是后位依旧空悬。
在宫中很多话不好明讲,但朱御史的言下之意,是陛下在等哪位妃嫔诞下皇子,便册立谁为皇后。
谢澜安仍然对成蓉蓉是如何进的宫有些在意。陈卿容和她走得近,问她再合适不过。
“还有。”
玄白小心地把主子给的折扇掖进袖中,已经要抬步去办了,闻言赶忙立住。
阁道左右无人,天际如血的红霞倒沉在谢澜安眼底。“楚清鸢,”她字音轻吐,“是时候放了。”

乘车回到家中, 岑山先从影壁迎出来,对谢澜安说大郎君请家主过去。
谢澜安一听便知是阿兄探问出昨日的事了,她往上房去的脚步微顿, 犹豫了一下, 转而去隔壁庭院。
“阿澜!”谢策在家中焦急地等待半天, 看到澜安无恙回来, 总算松了口气, 却又后怕:“出了这样大的事……幸好你没受伤。”
谢策从贺校尉口中得知了在城外发生的险情, 他感激澜安没有瞒着他,若非她首肯,谢策清楚澜安身边的人是不会向外吐露半个字的。
有人想要他妹妹的命,谢策一想到这里,便惊怒难安。他下意识像从前做兄弟时那样去揽澜安的肩头,手都伸出去了,望见澜安的云鬓钗髻,又兀自握紧掌心。
“阿兄莫急……”谢澜安才开口,便见谢策一脸凝重, 说:“这件事,谢氏一定会追究到底。澜安, 你从前说与那名小郎君有香火情, 果然不假, 这次小郎君挺身救你, 还伤得不轻, 阿兄心里感念他,需要什么药材补品你只管开口。”
“等等等等,”谢澜安混乱地竖起掌心,“谁?”
“小郎君啊, 你是如此称他的吧?”谢策正色,“虽然此事不能换取我草率地应许你的终身大事,但让他住在上房院……嗯,阿兄没什么意见。”
这都哪跟哪啊,谢澜安抬指抹了下额角,“阿兄,”她有些无奈,“缉凶的事我自有分寸,不用阿兄操劳。此事别让姑姑嫂嫂和五娘她们知道了,免得吓着她们。还有小、什么的,你别这么叫他。”奇奇怪怪的。
哦,只她能叫得,旁人都叫不得。谢策也不较这个真,他从澜安的话里听出些意思:“你知道是何人所为?你待如何?”
谢澜安神情沉冷下去,低头凝视自己的掌心。
衰奴的血曾在上面慢慢冷透,湮浸了她的掌纹。
不动声色的狠落在女子眼底,“那一箭是冲要我命去的,留幕后凶手一条全尸,不过分吧?”
从阿兄那儿出来,谢澜安过月洞门沿着抄手游廊,往自己院里走。
出门数月,上房日日有人洒扫,景物与离开时并无多少不同。墙根的砖缝里重又冒出嫩色的草茎,东厢窗下,一口圆肚水缸洋洋自得霸占着庭除一角,漆铜鼓肚儿在夕晖下反着光,水中几尾金鳞鲤游得自在。
东屋的窗子没关,磕磕绊绊的背诗声从屋里传出来。
谢澜安放慢了脚步,经过自己的房门,朝在廊下迎着她的束梦压了下手,继续向前踱步。
“……少时壮且厉,抚剑、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这个、张掖至幽州……”*
小扫帚手指揪住裤缝,正绞尽脑汁地给小胤交功课。
荀胧不在她自己的屋子,也跑来漂亮哥哥的房间,坐在小杌凳上托着脸看他,顺便在小扫帚忘词时提醒她几个字。
“嗯,背得挺好。”胤奚虚倚在靠座上,耐心地听小扫帚背完,把端在手里的止疼汤药慢慢喝尽了。“只不过你字还没认全,这诗对你来说有些难了,还是从诗三百开始循序渐进就好。”
曾经找她借启蒙书的人,如今也能优容涵泳地教人启蒙了,谢澜安透过敞窗望见胤奚的脸。
有点好看。
不过他的灵气从来不止于秾丽的皮相或曼妙的喉音,这人像上天铸就的璞玉,只需有人落下雕琢的第一刀,尘封的石屑就会自动从他身上扑簌下来,焕发出琼琚的光采。
“也多谢荀小娘子这段时日对小扫帚——”胤奚转向乳名唤作福持的小女童,话未说完,余光睇到窗边,眼神亮了起来。
“老师!您回来了!”
“……家、家主大人好。”
孩子们也发现了窗外的谢澜安,身子调转个方向。小扫帚改不过口,胤奚慢慢起身,隽丽的眸子迎着晚阳变成琥珀色,嗓音低醇:
“她比较喜欢别人叫她姐姐。”
谢澜安语噎,瞪他一眼,手摸向腰际,才想起折扇染上墨渍,被她给玄白了。
她手心发痒,索性迈步进屋,眼见胤奚白着脸站在地心,又蹙起眉,“不是叫你歇着?”
两个孩子懂事,知道大人要谈事,给谢澜安行礼后手拉手出去了。枉胤奚走之前还担心小扫帚在府中会不适应,谁知这两个身份悬殊的小女孩,一来二去已经玩成了伙伴。
“躺着也不舒服,离家太久,我想整理下书橱。”胤奚眼睛不离开谢澜安,侧身让了让,“晌午时大郎君过来,说要谢我,若非我拦着,大郎君还要给我致揖……未时岑伯伯又送来一大堆补品。”
谢澜安这才看清案几上的层层摞摞的包裹,随手扒拉两下,发现不止有药物补品,还有笔砚文房,绝世古籍,甚至出现了玉佩发冠,香料茶团的影子。
“……怎么办呀,我这条命都是女郎的,为女郎死生契阔,并不图求回报。”耳边胤奚还在絮絮说着,有种烦恼的小骄矜,“大郎君这般厚爱,我承不起,以后在府里再无立锥之地了。”
明知胤奚作怪,谢澜安也不由得头疼。要不是阿兄知道她要保密,恐怕这会儿连太医署的医丞都在她家了。
搞什么,又不是下聘。谢澜安见屋中盥架上有现成的清水,过去洗了把手,将水渍随意抹在胤奚的巾帨上,转身去探他额头的温度。
胤奚温驯地低下头,呼吸落在谢澜安的唇边,迟疑道:“用手,量不准吧。”
谢澜安比较一下两人的体温,觉得应是退热了,收回手背。
胤奚的暗示被置若罔闻,也不气馁,勾着白皙的颈项,低问:“女郎进宫都顺——”
他话说一半,忽从谢澜安的衣领嗅见一股幽淡的香料气,眉睫间的情致荡然弥散。
皇帝又留他的女郎在内阁畅谈许久?
“女郎。”他改换清沉的嗓音,右手勾揽,低头咬住谢澜安的耳垂。他的女郎不薰香,他喜欢女郎微微沁凉的皮肤上洁净如雪的味道,谁也别想沾染她。
“胤……伤……”谢澜安不知胤奚何时改属狗了,脚步踉跄一下,被舔得顶肩,抬手揉了揉他的耳朵。
胤奚歪头眯起眼,显而易见被安抚了,苍唇沿着她下颔来回吮,睫隙透出的光却落在她的檀唇上。
他没有更犯一步,谢澜安从沉密的呼吸声里听出了克制,又感觉揽住她的手臂紧绷得凶野,像昨天黑暗里从她眼前划过的淬亮眼锋。
“咳。”长廊下全荣手里捧着托盘,清咳一声,避着眼看缸里的鱼。
夕阳从柳梢头斜洒上没关的窗棂,映出一条交叠的影。屋里的两人同时一顿,窗上重影分开。
谢澜安弯起指节拭了下湿漉漉的腮边,她是此府主人,她没必要窘迫,没错,她若无其事走到门边,看见二管事手上的两件衣袍。
一件是在封家别寨上被血污涂的,另一件是昨日箭入三分的,都按胤奚之托,清洗干净又缝补好了送来。
谢澜安一早就发现了,胤奚对她的旧衣裳有种执念,自打她一股脑地将旧衣赠他之后,他身上就再没出现过其他衣服。
有眼力劲儿的束梦绕过抄手廊,将物什接了过去。全荣全程未敢抬眼,交完东西便退下去。
谢澜安没有转回脸,她眼睛避着霞光,冲着那缸鱼沉稳地说:“我在这你不得将养,我回了,你记得按时换药。”
其实相距不过几步路,却被她分割得清清白白。胤奚在身后看着女郎的耳垂,夕阳会把耳朵后面也映红吗?他笑起来,说好。
谢澜安抬脚走了两步,忽然返身将胤奚推入视线窥不着的内卧,仰头往他嘴唇上一碰。
不就是惦记这个么?出息!脖子都啃过了,两张嘴贴一贴而已,也值得他这么辗转反侧的。看见胤奚骤然睁圆的眼睛,谢澜安觉得有点好玩。
扳回一城。她心中得意,小郎君还是嫩了点。
她事了准备拂衣去,哪想下一刻,手腕被用力地扣住。
眼前俯下一片清影,不待谢澜安反应过来,柔软的唇重新覆在她唇上。
谁的胸腔在剧烈震颤,在那两片薄唇讶然轻启间,胤奚毫不犹豫抵开她的齿关,游鱼急寻小荷的尖。
他不敢主动亵渎神祗的圣地,可若得她垂怜,他必定使尽解数让神欢愉。
“请女郎记着,”受伤的人气息彻底乱了,“女郎在我身上落了款,从此我便是女郎的墨宝,再不是白纸一张了……”
谢澜安唇舌落在强势的掌控里,耳听弱势的哭腔,头脑眩晕,没明白怎么……还能这样。
直到次日安城郡主上门拜访,谢澜安抚着唇角,仍有些缓不过神。
陈卿容收到谢澜安送她的小玩意,反应和谢丰年如出一辙,嘴上说着“本郡主不是小孩子了”,手里却开心地摆弄着那不值多少钱的兔子灯。
堂堂宗室郡主不缺金银珍玩,只看重她在意之人对她的一份心。
“蓉蓉啊,她是愿意嫁给陛下的。”听到谢澜安打听绾妃的事,陈卿容忍俊不禁地将自己所知的内幕告诉她。
“你说巧不巧,就在陛下采选的前几日,蓉蓉去她家表嫂的生日宴上吃酒,那宴席的邻苑便是皇林覆杯园,这群人过去赏灯的时候,蓉蓉恰巧撞上了微服出宫的陛下。两人当时说了几句话,至于说的什么……我问了呀,那妮子一脸羞怯支支吾吾,一看便是春心动了!不是有那么句话吗,灯下看美人,越来越入眼……也许就是这一眼定情,后来的事便顺理成章了吧。”
之前成蓉蓉不敢入宫,一半是因为与皇帝不熟,不知天子是怎样个相貌脾性,另一半原因是怕一入宫门深似海,恐惧未知的压力。
这次灯下偶遇,成为了改变成蓉蓉心意的契机。
谢澜安听完陈卿容的话,眉心疏淡地折起,不置可否。
郡主见状哎呀一声,“你就安心吧,有谢大人你此前放话说罩着蓉蓉的婚事,除非她自己愿意嫁,我看便是平北侯也不敢拂逆你呢!你还不信,哪天我约你进宫,让她自己告诉你。放心吧,她现下成了宠妃娘娘,将来若得皇子,说不定——”
谢澜安看她一眼,小郡主想想也不妥,把话咽了回去。
陈卿容不议论宫里的事了,转而问谢澜安去吴郡的见闻。她逗留了将近一个时辰,离开时,谢澜安亲自将人送到二门外。
等安城郡主一走,背对正堂往鱼缸里撒饵的胤奚转过身。
男子罩着宽松禅袍,搁下饵合,眼尾含着弯弧看向回院的谢澜安,曼声提醒:“陛下十六年未离过皇宫,偏偏那日微服出宫赏灯。陛下明知女郎关注平北侯千金的婚事,却在女郎不在京的时候,俘获了绾妃的芳心,令她甘心进宫。”
他今日的唇色比昨天红润了些,谢澜安看见这张嘴,就想起昨日那一幕。
可胤奚此刻的神情坦荡荡,与她议着正事,全然不是昨天那个贪婪地吞咽她津液的人。
“你觉得不是巧合?”谢澜安无端有些渴,又莫名不服,都是头一遭,凭什么他像个游刃有余的风月客。
“恰是太巧了。”胤奚在原地,目光若即若离含着她,上下唇轻碰。
穿堂的微风掠过衣鬓,将柱间两片竹帘往一起吸引,谢澜安盯着那张惑人的脸往前迈了一步,转了话锋:“药喝了么?”
“听女郎的话,”胤奚仍没动,“都乖乖喝了。”
谢澜安又迈一步,身后忽然响起玄白的脚步声,“主子。”
谢澜安就定住脚。玄白前来是禀报两件事,第一件是关于刺客的审讯,那箭手咬死不松口,至今没有供出主使。
这一点谢澜安料到了。
“另有一桩,”玄白说话没避着胤奚,自从他替主子挡下那要命的一箭,玄白对胤奚的态度便不似从前那样嬉戏随意了,“主子让我去放的那个楚……哦,楚清鸢,已经放了。只是咱们离京前,主人让允霜把他送到城外的庄子里看守,我今日去了才知,这人右手被三房演郎君打废了,这半年食药无缺,也没能养回来,楚清鸢用半年时光,练成了左手字。”
说着,玄白从怀里掏出一张在庄子上找到的纸帖。
上面的字迹朴拙工整,只是每一笔都带着发狠的力道刻透纸背,看得人心惊。
玄白不知道主子要这人干什么使,特意拿来这个以备谢澜安要看。
谢澜安凉薄而笑,没往纸上落一眼,这件事她也不意外。
以楚清鸢的心机,就算他全身的骨头都被打断,也会叼紧自己的野心给自己拼凑出一个人形,继续往青云梯上攀爬。
她没有其他吩咐,玄白退下。相比女郎的不以为意,胤奚听到那个名字,霎睫往玄白手里追了一眼。
楚清鸢……蓦然间,谢澜安出其不意地袭上来堵住他的唇。
胤奚眉间浅不可见的那点冷诮,倏地惊散。
谢澜安扮出老手的从容,学他昨日的手段攻他齿关——没道理小狐狸就能天赋异禀无师自通,她非得要他也尝尝悸动难耐的狼狈,而她才是主导的一方。
可不管她是舔是咬,胤奚的唇线始终没有间隙。他甚至慵懒地垂下一线眸光,纵容般观察着女郎对他胡作非为。
胜负心。
就在谢澜安困惑地皱起眉,预备停下的时候,胤奚低头反吮住她的唇珠,不费吹灰地抵开,单手扣上女郎柔软的后颈,贪得无厌地攫掠。
不论多么温驯纯良的男人,都是吃肉的。
区别只在于藏不藏得住。

谢澜安两世为人, 使她犯难的事不多,她不懂的更少。
可是这一项,着实令她怎么回溯也没想明白:为何胤奚本事了得, 总能亲得她很舒服, 可换她亲上去, 胤奚却淡雅的不生波澜, 连呼吸都不乱?
接下来的一日, 谢澜安逮住机会又偷袭了胤奚一回。这已无关暧昧, 而关乎心气,她是谢含灵,在掌控欲望与沉溺温乡两者间,她一定是冷静自持的前者。
结果当然不尽如人意,胤奚只在最开始不设防的时候红了下脸,很快,又被他反客为主。
“女郎软得好厉害……”
说不清那家伙是不是故意的,贴在耳边的水声,配合低溢的喘息……谢澜安并不是自己想回忆这些细节, 只怪记性太好。
“你在我这儿喝完两壶茶了,也不说是什么事?”甘棠苑的藤萝花架下, 谢晏冬看着侄女一脸严肃的神情, 觉得有趣。
以谢晏冬对她的了解, 若是公务上的难事, 澜安反而不会露相, 相反,她想炮制什么人,闲庭信步轻挥扇,如临大敌的只怕便是澜安的对手了。
自家侄女性子淡, 这么明显的喜怒还真难得一见。
“……并无大事,”花狸猫在矮竹榻上邀宠地露出肚皮,一个劲儿地朝主人喵喵叫。谢澜安将它拖到自己身边,不客气地摸了把狸奴柔软的肚皮,“就是来看看姑母。”
谢晏冬是男女之事上的过来人,谢澜安经验不多,自认向姑母请教不算什么丢脸事。可她转念一想,一场起于戏弄之心的游戏罢了,何至于她背着人寻求外援,那岂非显得她认真了?
再说,也不能用那王家庸人来恶心姑母。
只是当谢澜安回过神时,人已经在甘棠苑了。
谢晏冬那双仿佛看透世情的妙目轻盈流盼,微微一笑,白到剔透的指尖绕着猫尾巴,与澜安说起家常:
“你从荆州带回的家书我看了,二兄在信上让我多看着你——你又要做什么,让向来八风不动的谢荆州都坐不住了。”
这两日京人也在议论,谢澜安回京后陛下不赏,她也不在早朝露面,不知背地又在琢磨什么道道。
“天机不可泄露。”谢澜安抛开杂念眨眨眼,少见的露出属于她这个年纪女子的俏皮,“——不过。之后确实有件事要拜托姑姑帮忙,今年的游览山水之行,只怕要欠姑姑一次了。”
“好啊。”谢晏冬甚至不问,含笑从澜安肩头拂去一片花瓣,“往年离京游冶,就是嫌金陵无趣。今年有我含灵在,这上京城的风起云涌最有看头。”
三日后,御史台递来消息,谢澜安想查的东西已经查到了。
谢澜安便知,可以上朝了。
二月十五,寅时三刻,正是天蒙蒙亮的时候。谢澜安起身盥洗毕,在镜前穿朝服,一道人影不请自来。
胤奚没有着舄,雪白的罗袜踩在地板上悄无声息。谢澜安从铜镜里对上那双桃花眼,胤奚说:“我为女郎更衣。”
他自己的左臂还用绷带吊着呢,却来服侍她。谢澜安稀奇:“是我的侍卫都没睡醒,还是你梦游呢?”
说完她自己明白过来,哦,他如今是功臣,没人拦他进主屋了。
胤奚任她取笑,神情正经,从束梦手里接过朝服的腰带。
谢澜安狐疑的目光先落在他饱满的仰月唇上,余光又扫过他右手的朱砂痣,是那个奸滑小贼不假啊。他从来分得清公私,不会不分场合腻人的。胤奚轻抹她的海崖襕肩抚去褶皱,谢澜安还要迁就地侧一侧身,他托起躞蹀玉带,揽臂丈量她的腰身,谢澜安还得自己帮忙抓着另一边。
胤奚还想为她穿靴,谢澜安直接夺过手,自己把重云朝靴给蹬上了。
中丞大人倒没有不耐,只是觉得有些古怪,这不是他应该做的事。但低头间对上那双锋亮的眼眸,她恍然胤奚并不是在做奴仆之事。
他是为她整理盔甲。
他仿佛知道她今日要在朝堂上做什么。
“我为女郎祝捷。”为她整理袍摆的胤奚抬起脸说。
“那是自然。”谢澜安挑挑眉。两人脸上都无玩色。
上朝的途中,玄白在辕座上勒缰略停了一停,唤了声:“主子。”
谢澜安用笏头挑开车帘,只见宽广笔直的御道外,一座寺刹前的梧桐树下,有个布衣裙钗的年轻妇人手牵一垂髫之子,冲她的马车遥遥下拜。谢澜安问:“那是谁?”
随扈的允霜在马车侧后方张望几眼,催马压辔,俯在车窗前回话:“似乎是万斯春万大人的妻儿。”
阳光下,那妇人清素的脸上满是感激之色,身边的孩子白净天真,古刹钟鸣,万叶婆娑。这幅景象如此祥和,没有谢澜安百年间目睹过的频发于女人和幼童身上的漂泊与离乱。
谢澜安等了一会儿,等那对母子起身,落下车帘时说:“太平真好。”
宫城外的横街上已经停了不少牛车,上朝的公卿大夫们自此入宫。郗符等在大司马门外,不怎么在意形象地负手拢着玉笏板,不时朝南边望。
一看见玄白驾驶的车辆停伫,他立刻迈开金薄履迎上去。
谢澜安一下车便看见了这位旧时友。郗符走近的同时眼睛没闲着,在东方射来的明光下,望着眼前越来越清晰的身影,依然是那般逸逸仙骨,姿才英荦。
他摇头轻笑,谢澜安不在京城的这几个月,金陵的传言众说纷纭,一会儿说谢澜安在查找失踪的清田吏时,也被山中的豺狼悍匪绑走,陷进了贼窝,一会儿又说她与山越匪朋比为奸,把江南世家镇压得半死不活……可谢含灵就是谢含灵啊,她既立得下军令状,便一定会清风朗日的衣锦归。
“阁下这检田的差事办得漂亮,这回又少不了封赏吧。”郗符叉在胸间的手臂没放下来,骄矜地瞧瞧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你进城时没瞧见我的海东青吗?”
回京好几日了,就连个招呼都不打。
“云笈啊,少喂些肉吧,都快飞不起来了。”谢澜安与他寒暄一句,目不旁视地往大殿走。
早在她换回女装之初,对他的态度便是这般敷衍了事。郗符也是贱,明知她唤他表字惫懒多过真诚,脚步还是不值钱地跟上去。
余光扫视左右没有耳目,他低声问谢澜安:“听闻荀祭酒今日告病不来,你有什么用意?”
此日是谢澜安回京后首次上朝,陛下必定会在朝会上嘉奖她清田之功。荀夫子向来以这个关门弟子为荣,往日偶有不适,尚且兢兢业业地上朝从不缺席,何况是今日?
且听阿弟说,近几日御史台的人往大理寺跑得有点勤。
不怪郗符有这层隐忧,他实在是被谢含灵一出一出的给弄怕了。
想当初春日宴上换妆、斯羽园中抢人,到后来绣衣谏北伐、自揭铜矿案,哪一桩哪一件不是让金陵跟着抖三抖的横变?他只盼姑奶奶今天能消停点。
谢澜安反问:“你朝食用的什么?”
郗符莫名其妙。
“待会儿别太激动。”谢澜安在迈进太极殿前的最后一刻这么说,槛外的熹光与廷殿的阴影平分了她身上的大料青襕袍,给女子的背影镀上莫测的威凛。
丞相王翱与扬州司马王道真父子二人,已经早到廷殿,谢澜安是为数不多来得比丞相还晚的臣子。
双方分庭而立,视线交错。
谢澜安站在游龙漆柱下泰然自若。王道真目光沉郁,不知御史台最近在忙活什么东西,持中丞令牌在省台秘阁出入无阻。王丞相则一如既往揣着笏板,在文班列首闭目养神,兵来无非将挡,水来无非土淹。
卯时正,中常侍唱礼,羽葆华盖临于黼扆,皇帝身着日月星辰十二章文衮服升入帝座。
群臣肃穆,除了年事已高的王丞相自先帝朝便特许不跪外,文武臣工分两列伏拜天子。
平身后,皇帝在臣僚中找到谢澜安的身影,微微一笑。
“今日众卿到得齐全。”皇帝没有收回眼光,并不掩饰对谢澜安的倚重,“谢御史入吴清田半载,劳苦功高,朕心甚尉,今回朝特赐卿画辂一乘,玉璧一双,田园十顷,以奖嘉格。”
听到这些赏赐,谢澜安身后那些忌惮她的朝臣暗自松了口气。
赏东西比升官好啊,这女子已经是正二品官身,若趁这一回再升,那么放眼朝堂,便没几人不屈就在她之下了。
谢氏女的能力谁也不敢否认,这一回三吴世家挨收拾,朝中与那几家有姻亲表里的官员,皆心有戚戚然。可敬之畏之的另一面,便是忌之恨之,都是赳赳男儿郎,谁愿意雌伏于一介女子之下,永远看她的脸色呢?
“臣为陛下尽瘁,敢不自勉,谢陛下隆恩。”谢澜安不在意人心各异,执笏谢恩。
她话音刚落,中散大夫出列,“陛下,臣有本奏。”
皇帝应允后,只见曹中散转身面向谢澜安,“谢中丞革新政事,有功当赏,可臣却听闻中丞大人在离开吴郡后去了荆州,与荆州刺史私下见面。二人虽为叔侄,然在官言法,此举有违律令,有暗通款曲之疑。”
曹中散话音顿了顿,又看向朱御史一班人,“御史台往日纠百官风气,那叫一个言辞犀利一往无前,可今日对于自家长官的疏失,不知怎的,竟只字不言?是以弹劾臣工虽非微臣分内,臣亦不得不为正视听据实以报。”
不用问就知道这人是王丞相门下了。朱御史气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们中丞回来的路上,差点死于暗杀!!绕道去串个亲戚怎么着了?她在外面辛辛苦苦救人量田的时候,你们在哪喝花酒呢?
只是谢澜安要他们暂对遇刺之事保密,朱老不能坏长官的部署,耐着脾气正要为谢澜安分辩,皇帝先他开口:
“此事,谢卿动身前给朕呈过请疏,是朕应准的,不算违律。”
王道真眼皮子微跳,曹中散更是愣在当场。臣子的文书都会在中书省留档,若不是事先确准没有,他们怎么会挑这个刺?
皇帝这是要回护谢澜安,那这招棋便废了。
谢澜安看了眼灰头土脸的曹中散,眉目清萧:“陛下,臣亦有本启奏。”
皇帝心里有数,微笑道:“爱卿请讲。”
谢澜安颔首:“记得陛下曾与臣言,三代圣人明理得才,君臣相得,陛下常常钦羡,故常生野有遗贤之憾。《诗》曰:“济济多士,文王以宁。”臣蒙陛下圣恩,当为陛下分忧,以为当今朝廷应旁求俊彦,广纳英才,臣伏请陛下——开龙门!开科试题选拔才学之士,凡天子之民,无论士庶高寒皆可赴考,九品官阶,唯有才德者居之!”
果然来了!王翱陡睁双目,眸光精极,他不用门生代言,罕见强硬地直接道:
“陛下,老臣不赞同!”
九品中正法是世家巩固地位的最后一道防线。试想世上是寒人多,还是世家子弟多?若再失此一城,今后的簪缨之族便真要沦为砾土了……
王翱胡须轻抖,蓬门筚户吃糠咽菜长起来的市井之徒,就因为读过几本圣贤书,便能与华贵子弟平起平坐了?休想,永远都休想。
站在谢澜安右手边的郗符,同样眉头枯索,有一种悬在头顶的剑终于落下来了的认命感。
他转头看着女子,这样的傲色,他太熟悉了,那是她每次清谈时胜券在握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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