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下人by吴若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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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齐笑,又聊了许多才睡下。
唐家人不信赵西辞真舍得丢了这身份,只当她是吃醋了说赌气话,叫了婆子来传信,催了两次就丢开手不管了。
赵西辞暂且没空跟她们打擂台,从前唐家人占的便宜,都是她拿体己填平的账,如今一拍两散,那就得算清楚了——唐家人做的孽,还叫唐褚两家纠缠去,跟她这赵不相干。
别的她管不着,就从三年前接手开始,这么多旧账都要翻出来,重新理,仍旧是四人协作。
赵西辞忙另一件事:她得盘算好,哪些铺子能接着开下去,哪些地方的铺子要提早关张,减少损失。玉溆城里有一个褚家老宅,护卫又多又精,是块难啃的骨头,这里暂且还算安全。分散在别处的铺子,就得看清局势,早做决断。
褚家消息灵通,但不好再攀交情借势,实在可惜。
不过,张麻拐等人赶来,带回来沿路所见所闻,这倒是用得上。出于旧情谊,她将这些写下来,连同账簿一块送去了褚宅。
张麻拐和他那几个兄弟是外男,跟梁武他们一块住倒座,不进内院。巧善在正房见到王朝颜和……小五时,着实吓了一大跳。
小五心说:他不愿意因此生嫌隙,瞒着没告诉她?
这事不地道,她自觉行礼认错,解释从前扮男装是为了行走方便。
巧善围着她转一圈,喜道:“怪不得我老觉着你亲切,你扮慧娘,实在是太妙了,原来真是个美娇娘。”
王朝颜暗自撇嘴:傻丫头,叫人卖了,还在这夸好。
小五说明了来意,被安置在西厢住下。
赵西辞忙完手头上的事,乐得自在一番,包了戏院,带上姑娘们一块去听戏。
小五路上要看着王朝颜,图个方便,带的全是短褐。巧善想着她难得自在一回,便把她叫去房里,挑了身新添的襦裙给她穿上。
这次出门,除了消遣,还有个任务:要给王朝颜留个和外边人通信的机会,因此巧善藉故把小五拉到一旁的铺子里挑花册。
赵家禾风尘仆仆赶回来,先连扑两个空:唐家没有,无名宅院也没有。门子指了路,他赶到戏院,梁武又告诉他:去了隔壁书画铺子,他一直看着,人就在里边,没见出来。
他火急火燎赶过去,差点被刺瞎了眼。
他娘的!
他才走了几天,老巢就让人给端了:两人肩膀挨肩膀,头挤头,亲亲热热地说话,眼里哪还有别人!
他怒不可遏,当即发了狂,一拳砸坏晾画纸的木架,咬牙怒吼:“小五!”
铺子里的人都被惊到了,巧善率先看过来,惊喜不已,丢下手里的册子,快步跑向他。
“你几时回来的,找了很久吧?天呐,我们不知道,该留在宅子里等你的。你有没有事,上回那个伤怎样了?快让我看看。”
他挤出一个笑,先安抚她:“我没事,你先去戏院跟她们待一块,一会我来找你。我和小五有些话要说,十万火急!”
她扭头看向小五,小五心虚地垂下了头。她再看回来,他红脸赤颈,像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再看被砸坏的架子,心里不由得担心起来,小声求情:“都是自己人,有话好好说,你别恼。”
他舍不得朝她发脾气,她是那么老实的人,不会轻易背叛他,必定是那天煞的混账使了什么龌龊手段。
他强压下火气,哄道:“只说几句话,对个账,你先过去,我一会就来。”
掌柜的心疼家伙事,又怕得罪煞星,贴着墙畏畏缩缩。
巧善掏了五两放在上边,算是赔礼,担忧地看向小五。
小五却不敢抬头看她,默不作声地站在那,等着处置。
巧善再劝一句:“家禾,你不要生气,我在那边等你。”
“好!”
她一走,赵家禾一脚踢开碍眼的凳子,大步过去,薅了小五胳膊,头也不回喝道:“都给我出去!”
掌柜的不敢得罪人,招呼伙计先躲出去。
赵家禾怕隔壁听得见,压低了声骂:“你他娘的鬼上身了,一天到晚扮女人套近乎。慧娘慧娘,会你老娘,老子今天非阉了你不可!”
小五原以为他在气自己不该接近巧善,正琢磨要怎么解释自己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想亲近亲近,帮他看护巧善而已,猛然听到这话,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等到他拎起她预备要丢出去了,她赶忙喊:“我本来就是女人!”
这话说得迟了,人跌撞在柱子上,他才听明白,抬到半空的脚滞住,像是真的撞了鬼,顿时目瞪口呆。
小五扶着柱子站起来,顾不上揉痛处,抬起头,干干脆脆说:“我是个姑娘家,老家伙嫌我不是男孩,不叫我碰医书,不许我碰银针,还找了个老妖婆来管我。我赌气把头发剃了,独自跑出去,班主以为我是男孩,正好缺个娃娃生,就调教调教……”
他没心思听这些废话,摆手打断:“你再说一次,你是什么?”
“我没有娘里娘气,我本来就是个姑娘家。赵家禾,我钟意你……”
“滚!”
前半句是好话,后边叫人恶心。
他想起方才还沾了她胳膊,着急不已,不停拍打双手。
小五知道上回是误会,他压根没明白她的心意,于是再接再厉,又说一次:“赵家禾,我早就喜欢上了你,我不求别的,只要能留在你们身边……”
“滚滚滚!恶不恶心啊?赶紧闭嘴滚蛋,别叫我再看见你。我记得清清楚楚,没人叫你来,你怎么在这?”
小五心都要碎了,小声祈求:“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哪做得不好?我不明白我输在了哪,一样是你教出来的,我也拼了命在学。我比她要强,为了学好武功,追随你的脚步,日日夜夜练,身上伤了,手脚烂了,也不敢停。我求的不多,你要娶她,那就娶她,我不要名分,也不求别的,只要能待在这,远远地看你一眼。连这也不行吗?”
“不行!”为绝后患,他背对着她,一口气说清楚,“我告诉你你输在哪,她跟你全然不同,她要强,是为了人生的路更好走,是为了让自己出息,不是为了贴上哪个男人,包括我。我走的那几年,她从没忘记过上进,照样活得很好。她对我好,也对别的人友善,她看得宽,走得稳,不会自轻自贱。就算死了,她也希望她是王巧善,而不是依附于我的赵王氏。别说你了,连我都不够她一成半成。”
“可我……”
“我只当你是兄弟,没有任何别的念头,从来没有!”
她流着泪,还想争取:“我和萧寒他们也不一样。我知道你心里只有她,我不求什么,别赶我走行吗?我是女人,能随时随地跟着保护她,你就看在这份上……”
“巧善也当你是兄弟,真心待你。方才这些话,你要是能忘,那就此揭过,要是放不下,早些滚蛋。胆敢说出去,叫她误会伤心,那就是我的死敌!”
“我我……我不会!”
赵家禾没空,也没心思安慰她,急吼吼道:“你帮了我不少忙,就算是恩怨相抵,若不想结仇,那就离我远点,离她远点,当下就绝了那心思。一会她问起,你要说是账上数目不对,已经查清楚了,是遗漏了两笔没记。这事就此揭过,听见了没有!”
声音低,但吼得她心颤。她抹了眼泪,好好答话,靠着柱子饮泣吞声。
原来真的不行啊!
戏院里都是女眷,梁武没有贸然放他进去,两人一交谈,巧善立刻起身出来。
赵家禾心虚,忙把谎话说了。
她迟疑道:“小五呢,怎么没过来?”
他暗叫不好,再扯一个谎:“方便去了,晚些时候再来。”
她偷偷拽他袖子,提醒他别口没遮拦,等他弯下腰来聆听时,她小声嘀咕:“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她是女孩?”
他浑身冒冷汗,看一眼不远处的梁武,含糊答:“那是她的私事,我不好到处说。”
她听进去了,想起治伤那大夫的摈斥,深知女儿身的为难处,怅然道:“你说得对。你的伤怎样了,能看看吗?”
“结了痂,过两日就掉了,这玩意还要唱到什么时候?”
“到了钦差升堂,想是快了。她们都在楼上,你在这茶房坐一坐吧。”
等她们出来,照规矩她就得跟她们走了,进了女人堆,那还有他什么事。
“我有点急事要跟你说。”他转头看向另一侧,仓促说,“梁武,过会你帮我交代一声,就说我们有东西要买,先走了。办完事,我会送她回去,叫她们不要留在这等。”
梁武没有不应的。
两人刚走出去,等在书画铺子外的小五就迎了上来,把赵家禾吓去了半条命。他拚命朝她使眼色,小五不敢看他,只对着巧善说:“两人出行不便,我也跟着去吧。”
这话挑不出错,巧善一口答应,挽着她胳膊走在前边,又忍不住回头去看他,笑眯眯道:“我听她们说,这附近有家铺子的鱼丸和汤包做得极好,我们去那吧。”
这是记挂着他的肚子呢!
他浑身舒坦,不再盯着那只碍事的胳膊,默默地跟在后边。
一兄二妹出行,旁人不好指摘,大大方方进店。三人要了个二楼的雅座,小五连吃两只汤包,就借口要方便,起身避了出去。
这算是想通了?
他抓紧换到巧善旁边,把一直惦记的事做了:抱住,赶紧亲。
外边有跑堂的,楼下有散客,对面楼上的弹唱声清晰入耳,小五随时会回来,这……
她又惊又怕,推他挠他。他将腿伸长,把门抵住,任打任掐,只管坏笑着干坏事。
“一回来就想了……好巧善,你就饶了我这回吧,嗯?”
“你别这样……”
她臊得脸通红,欢喜藏不住,一说话就变了调,不觉笑了起来,可是心里明白这样不对,见扯他裤腿不管用,只好双手合力抬起这条堵门的腿,把它搬回来。
小五在一楼磨蹭了许久才回来,特意敲了门再进,落座后埋头苦吃。
他身上还有事,来来回回解释了几回。她舍不得,但没说出来,催着他快去,他非要送到二门上,看着她进了内院才肯走。
小五心事重重,又接连两次“方便”。巧善担心,先问她是不是吃坏了肚子,见她摇头后仍旧心事重重,便拉她进内室关切:“是不是他说了什么不好的话?我先替他赔个不是,你知道的,他是那么个急脾气,回头我好好说他。”
小五怕被她看出心思,不敢抬头,闷闷地说:“不是的,我没记恨他,他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账上错记了两笔,他怕误事,口气重了些,原就是我不对。东西和人已送到,我该回去了,明早就走。”
巧善舍不得,拉着她的手说:“路上不太平,他们又走不开,不能陪你回去,你一个人走,我实在不放心。萧兄弟也要来的,你过些日子再走行不行?”
小五默然,盯着粗糙的指尖看了好一会,才怅然道:“我留在这,什么也不是,不知道要做什么。”
巧善拿起一旁的医书,放到她手里,笑道:“你还有这个呀,安心在这住着,空闲的时候读它。你放心,西辞为人极好,热心善良,不会介意的。对了,她还同我说,佩服你一个女儿家能吃学武的苦,有了好身手,想收拾谁就能收拾谁,何等痛快!”
小五抬头,痴痴地望着她。
巧善再劝:“西辞身上有些不好,前儿请了大夫来看。男女有别,只能隔老远问,有些事又不能说出口;隔着纱帘观气色,朦朦胧胧;诊脉还得垫两层帕子,本事不过硬,就容易错看。望闻问切,诊断之根本,这四样去了一大半,能不能治好,就只能看命了。要是能请到个像样的女大夫,走近了瞧一瞧,私房话也能说,哪不好,还能亲手摸到症结,确认是哪不对,这才是治病的样子啊。”
“我答应过你,这些书,我早背下了。我在医馆长大,从小耳濡目染,立誓将来也要治病救人。”小五翻着已经摸旧的书页,灰心丧气道,“可是连家里人都嫌弃……我一直盼着能像慧娘那样,赶上个好机缘拨云见日。”
从前唱的都是武生,唯有慧娘这部戏例外。她羡慕慧娘,也是在借这个戏告诉他真实身份,然而他最讨厌的就是它,从来没入过耳。
巧善笑道:“别信那个,慧娘哪有你好?她不会武功,也不懂医理,她只能靠老天爷开眼,借贵人翻身。你不一样,你离了家,凭自己也活得很好。小五,你不要在意别人说什么,那些狭隘的男人嫌弃女医,你就不要管他们死活,专为女人治病。要是多几个像你这样的女大夫,我干娘的病就不用拖那么久,兴许早就好起来了。”
这些话说到了心坎上,小五热血沸腾,不觉抬起双手,摸住脸,展眼舒眉问:“我真能做好吗?”
“当然!学武那么辛苦,你都坚持下来了,这个也一定能。你给我换药,少了我许多痛,我那时就认定你是个好大夫。小五,你好好学吧。就当是为了我,为了我们,为了外边那些可怜的女孩们。”
小五忙不迭点头,望着她的眼睛,愧上心头,小声说:“巧善,你真好。我……我对不起你。”
“你要在外头帮着办事,一恢复女儿身,就有诸多不便,瞒着全是不得已,这怎么能怪你呢?快忘了吧。”
她还瞒了别的心思:虽然她从没想过要要介入他们伤害巧善,可是她那样执着于叫他知道自己的心意,究竟是不合适的。
小五不能说,只能满眼歉疚地看着她。
巧善浑然不觉,趁热说:“要不这样,罚你替我们诊脉赔罪,行不行?”
“啊?”
“院里这么多人,你可不能因为怕麻烦就退缩!”
“不会不会!”小五欣喜若狂,大笑道,“我背了一肚子医理脉案,就差病患了,多多益善。”
外边这些人,都是跟着赵西辞的,先得跟她招呼一声,两人立即去见她。
赵西辞听后很是赞同,先伸出了胳膊。
巧善笑着撒娇:“哎呀,我还想拿个头名呢,光顾着说话去了,叫你抢了先。”
赵西辞得意道:“凡事先下手为强,你慢了,乖乖地往后排吧。”
屋里人都在笑,婉如跟着逗趣:“我就争个探花吧,我出去说一声,一会她们进来,你们可要为我作证,别叫我跌出三鼎甲。”
这是才听完的戏,红衣当即接道:“是是是,快去吧,一会就跨马游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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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能耽误。”
小五生怕自己本事不到家,耽误了病情,另找了一名正经大夫来。
都是肉体凡胎,哪有不病的。可是唐家规矩大,请个大夫比上京赶考还麻烦,她们不愿意叫小姐为难,有病有痛,只要挨得住,多半是忍着。
如今离了那妖精洞,什么都不用怕了。赶上个女大夫,还是熟人,没了顾忌,这就叽叽喳喳敞开了说。
小五挨个看过,记了脉案,开了方,但不急着招呼去抓药。等请来的大夫看过,两厢对比,确认没错,再叫她们煎药吃。
小五信心倍增,将背得滚瓜烂熟的脉案和医书拿来重抄。
巧善只当她是要备一份,谁知她抄好一本就立即送给秀娟,又开始抄第二本。
秀娟为难,找她再三确认。
“既然是治病救人的东西,就不该藏起来落灰,多一个人学会,多一百人受惠。好姐姐,你有空也抄,谁想学就散给谁。”小五这样说道。
罪多不压身:横竖老祖宗瞧不起她,她再做点违背祖宗的事,也不要紧。
赵西辞答应的事,早在预备了。
人一到齐,婚事就上了议程。她在玉溆住了几年,认识的人多,另找了三个家庭和睦、为人和气的妇人做媒,将自己换到了娘家人的位置上。
萧寒随后赶到,叫上张麻拐等人一起搬去北辰巷的宅子里,充当男方家人。
问名过后,赵西辞就管着门锁,不叫人随意拜访了。
赵家禾能翻墙,但不敢翻。他想多挣份体面让她嫁得风光,只在城里待了一天半,又出发了。
赵西辞不知情,褚家人送帖子来,她只当是赵家禾在暗度陈仓,调侃了巧善两句,翻开后才知道是找她的。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那位公务繁忙,能待的日子短,因此这鸿门宴,就在午后。
巧善要跟着去,小五要保护巧善,也要去。赵西辞不想麻烦她们,婉如劝道:“巧善记账厉害,万一是问这个,有她在,更好应对。”
这是借口,但赵西辞没戳穿。
她不怕对上褚家,但背后有人和背后无人,是两码事。
褚家老太太闭门礼佛,从不见外客。
褚家太太比她婆婆更虔诚,连过继来的养子都不管,一门心思抄经,念经,烧经。
褚颀把这事托付给了侄媳妇,再叫人把太太请来压阵。
褚太太闭眼捻佛珠,充起了佛像。
褚三奶奶待她们热情客气,亲自迎了赵西辞,说知道她受了委屈,很是心疼,一气说了许多贴心话,再劝她顾全大局,以和为贵。
“有什么心里话,你只管说,我替你出头!”
话说得像是撑腰的娘家人,实则是叫她有什么条件只管说出来。
小五耳朵尖,在背后悄悄提醒赵西辞:帘子后有动静。
那正是讨债的好时候!
赵西辞笑着福身道谢,面朝褚太太,挺直腰背答:“我是有些话要说。贵府转借的那些铺子,才刚接手就摊上大亏空,唐家哄我先把账填上,说年底再补给我。我为了两府的体面,掏空箱底,东拼西凑才办好。只是这账……旧年拖新年,去年推今年,这都三年了,一文钱没见着。问到账房,他们说唐家的开支,不论多少,都是你们家在管。外头债主催着要还,实在是没法子了,我只好厚着脸皮把账册送来,想问问你们的意思。”
帘子后有咳嗽声。
褚三奶奶笑眯眯道:“是有这么一回事,底下人疏忽,耽误了你的大事,实在是对不住。金银都预备在那,一会就给你送过去。”
“原来如此。我只有这一件事,既然办好了,那就不打扰了。多谢。”
正事还没办呢!
褚三奶奶忙起身挽留,不敢再拐弯抹角,直接开口保证会替唐家表妹挑门亲事,下月就把她嫁出去,不会留下碍眼。
赵西辞掩嘴笑,意有所指道:“万万使不得!三奶奶可千万别去凑这个热闹,人家什么都说定了,可不能再延误!我看府上还是早些预备贺礼吧。”
这是有了?
太没规矩了!
褚三奶奶暗道:果然一沾这个唐,准没好事。他们混账,凭什么叫我来低声下气认错讨情?以往因他们家吃的亏还少吗,她家这个是亲侄儿,去账上支点银子都要经三盘四问,那唐四挥霍却‘不论多少’。
她越想越气,索性不管了。
赵西辞笑盈盈告辞,褚三奶奶琢磨着要不要亲自去送。
一个正颜厉色的中年仆妇拨开珠帘走出来,站定后,恭而有礼地叫住她。
帘子后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他停在那后边,朗声问:“你有什么想做的,只管说。唐家不能少了主心骨。”
赵西辞行了礼,不紧不慢道:“都是爽快人,何必拉锯?我说要走,就是真的要走,他娶不娶二房,我都要走。”
“他一向不着调,从前你做得很好……”
“从前是从前,如今是如今。我可以容忍他不爱我,但不能容他害我。”
她放诞不羁,把个爱字挂嘴边,瞬间将住了那位。
输人不能输阵,她趁势说:“挑骡子选成马
我是骡子,干不了马的活,你选错人了。
,迟早要出事,就该趁早纠正过来。”
“没有转圜的余地?”
“没有!伤娠
时难过,但没想这么多,因为我还年轻,还有机会。但既然知道了是他们全家合起伙来害我,那九条命也不够玩,我认输。”察觉到身后的人在往前靠,赵西辞后退一步,背贴她们,接着说,“您身份尊贵,有些话,说了是得罪,我不敢当面说出来。但要是逼得我没活路走,背地里我绝对敢做。”
“你要知道,等你跨出这个门,就什么也不是了。”
赵西辞笑答:“不,只要迈出那个门,什么都可以是。”
褚颀平静地提醒:“你一个女人,太倔了不是好事。”
赵西辞收起笑,正色道:“大人,我先是人,再是女人。”
“有人弹劾赵志忠
在任期间耽于享乐,擅离公所,你怎么看?”
“官场上的事,从来不归女人管。大人不该来问我。”
“再过几年,诰命
这在当时是已婚妇女的最高荣誉
就能请下来……”
威逼利诱轮番上,赵西辞察觉到身边人都在气恼害怕,不想再打机锋,不耐地打断他:“这一趟出行,是坏事,也是好事。我见过人间疾苦,做过比成为木头奶奶更有用的事,这才是我和离的底气。我从来不靠谁,大人身份尊贵,自然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不过,就算再问我一百次,还是这个答案!”
她从茧里钻出来,是要飞向更高更远的地方,哪怕只是短暂的飞腾,也好过在深庭里腐朽地长久。
她的语气坚定,说的话无懈可击。
从玉溆出发,褚家的护卫一路跟着,路上她见了什么,做了什么,自然会有人上报给他。帘子后的人听懂了她的意思,没再出招,沉默片刻后,转身走了。
泥菩萨夫人不管事,褚三奶奶接着管,见家主都败了阵,心服口服,亲自把人送出去。
褚家的宅子占了一条街,家里能跑马车。四人挤在车厢里,才放下帘子,便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又一齐笑起来。
婉如抚着胸口后怕:“虽然看不清,但就是吓得我腿软。小姐,你怎么不怕,还敢接连驳他?”
赵西辞正拿帕子擦耳后的汗,顺口说起了玩笑:“怕,怎么不怕,只差没尿裤子了!”
巧善贴着她胳膊大笑,小五也没忍得住。
婉如苦涩一笑,愁道:“常听唐家人提他的丰功伟绩,恐怕他杀过的人,比我们见过的活人还要多。”
“那是我们见的世面太少,以后我们是两不管人士,要多出去走走。”赵西辞仍旧嬉笑,全然没把那位当回事。
“嘘!”巧善指指车帘子,提醒她:还没出褚家呢。
穿过长长的甬道,再往东行一段,才能换回自家的马车出褚家。
刚回去不久,梁武就叫小丫头传话:那位庞统领带了人跟在后边,拉着四辆大马车来了。
吓不吓人的,都过去了,真金白银总能叫人振奋。
一只只箱子抬进来,姑娘们乐得干不成活,全挤到了院中。
赵西辞懒得进屋换衣裳,靠着桂树看她们数金银,等婉如念完册子,她弯腰抓了一对金锭,抛向站她对面的红衣和青青,大笑道:“都有,赶紧领,领完了先商量晚间吃什么,再商量明儿去银楼打什么首饰。这么好的年纪,都好生打扮起来。”
丫头们高兴坏了,笑着过来领赏,收好了再将剩下的抬去耳房。
褚家名声好,在这落到了实处,办事是真厚道。册子上写着六箱银子还她本钱,再来两箱作利钱。两箱金子贴补她路上花费,另两箱是奖赏:一是救了那么多百姓,二是荐了两百多壮丁投军,还有几员得力干将。再添两箱给她保养身子。
巧善想起那匣假血燕,喜道:“这样更好,自己去挑好的买,黄婶子教过我怎样挑,明儿上街买去。”
“对!”
赵西辞抱抱她,转头要亲婉如。婉如吓得跑远了,她又回头对笑着看热闹的小五说:“你看得出他身手怎样?”
小五摇头,“只知道杀气重。”
小五心有余悸,神色凝重。赵西辞甩着帕子,笑盈盈地哄:“不用怕他,样子吓人,性子怪可人的。既然是个大好人,那就不能怪我赖上去咯,他找了我一回,我也要找他一回。我有个坏主意,你们先听听。”
婉如躲在廊下,远远地催:“你就直说吧!”
“我叫他帮我把孩子要过来,两个都要。”
“你疯了?”
“生孩子费时费力,还伤身子,有现成的为何不要?这两个都是跟着我长大的,都是贴心小乖乖,正好。 ”
褚颀这样的人,可不光是生得魁梧奇伟,智谋也非凡,当真无礼缠上去,那是找死。寻常的巴结之道,容易触逆鳞,适得其反。
赵西辞将册子递给巧善,问她:“你帮我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巧善摸着册子上的字,缓缓答:“心中有正气,虽有私心,但更讲公道。”
“我也是这样想的。还有呢?”
巧善点点奖赏二字,迟疑道:“他挑中你,是怕将来他去了,没人扶持唐家?”
“我猜是这么个意思,我不会因此恨他。他不做这事,别人也会来,哼!他们养女儿,总是图一个待价而沽。”
“就算是唐家那位仙去的老爷救过他的命,这么多年出钱出力,也该还清了。他还觉得不够,连百年之后的事都要安排好,实在是知恩图报得过分了。”
赵西辞被逗笑,倒了茶喂到她嘴边,小声说:“我原先想得龌龊,猜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私情,毕竟他家里冷清,膝下空虚,近年才过继。但唐四长得跟祠堂里的画像一个稿,绝对是唐家的种。我捉摸不透,悄悄地打听了一下旧事,死了人,但没有救命之恩:唐家老爷为了百姓日夜守堤,被大水冲走了。两家并没有私交,褚大人时任巡抚,是唐老爷的上官,见下边这位精忠报国,就肯做到这份上,可见这人的良心实在。我是这样想的:我们想法子再为他做点什么,叫他欠我们人情,那从今往后,我们算是找着了靠山,至少一二十年内不用操心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