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爵钗by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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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中来了俩,一个叫张忱,一个叫方圆。还有两位迟迟未到。林嘉木从前在翰林院打过照面,不太熟悉。
家世清贵,姊妹众多且标致,他本人又是一贯的好脾气,这样的林嘉木令人愿意亲近。
方圆见了他后笑着打招呼:“正打算去嘉木兄家中唤你,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夜我们做东,请诸位同僚去鸿运楼,大家都相互熟悉一下。”
官场交际实在常见,节假日、生辰宴、乔迁弄璋、尊上百年…但凡能抓到喝酒的由头总要聚上一聚,关系好的更融洽,关系不好的一杯酒也能说得开。
同是翰林出身,约摸方圆等人也想在日后与他友好相处,便应了声好。
不过林嘉木想了想又问:“那二位怎还未到,方兄可认得他们?”
“他们今日刚交接完公务,张忱已知会过他们,今晚会一起来。”方圆顿了顿,“到时嘉木兄就认识他们了。”
林嘉木见他神神秘秘,只觉一头雾水。
宵禁后不得在城内走动,但坊间不禁,是以不少人在酒楼邸舍内通宵达旦饮酒狂欢,次日一早醉醺醺归家,这是稀松平常之事。
林嘉木托人为家中捎去口信,说今日有应酬,要明早仆人来接他。
酉时刚过,方圆与陈九和来寻他,仨人换过常服,一人一匹马朝着鸿运楼的方向南下。
方圆频频看向林嘉木,赞道:“从前院中便说嘉木兄一表人才,而今又添几分沉稳可靠。咦,好像还未喝过嘉木兄喜酒?”
“嘉木尚未成婚。”陈九和接道,“不过他可是不愁,重阳节蒙阁老设家宴,蒙小姐丢下阁老爷爷跑去同嘉楠她们游湖…啊,嘉楠就是嘉木的堂妹。”
“原来如此。”方圆恍然大悟,对林嘉木拱手作揖,“嘉木,日后请多多照应愚兄。”
“方兄不要取笑我了。”其实林嘉木想说,自己同蒙焕秋并没有什么关系,且家中妹妹们也不再主动与其来往。可方圆半开玩笑,他此时若纠正就显得自己太过认真,便没有辩解。
说话间便到了鸿运楼。伙计眼尖,哈着腰一路小跑过来,一边招呼着人扶三位下马,一边道:“大人定的‘聚福园’一直留着呢,张大人早便到了,其它几位大人刚进了园子。诸位一路骑马而来,楼里新到顾渚紫笋,您几位先解解渴,千万莫嫌弃。”
鸿运楼是帝京有名的酒楼,厨子一等,客源一等,价格自然也是一等。顾渚紫笋是好茶且不说,迎宾的小子能说会道,很有几分眼力见。
阁臣俸禄不能说少,但畅快吃喝上一顿少说十两银打底,还不算酒水这项大头。像林嘉木这等从未动过心思敛财的并不是此地常客。
三人一同入了鸿运楼,方圆走在边上,顺着铺着地毯的大道向前走,途径主楼,已有不少人等待酒席顺便听歌看舞。
出了主楼,便是数座园子,各个独立幽静,专供达官贵人商谈要事。聚福园在西北,伙计一路说着“请”,最终将人带到园内。
林嘉木与陈九和一入内,张忱便迎了上来,热情同他二人客套一番后邀请入座。
林嘉木坐下后,见主位与旁边还空着,似是在等什么人。方圆坐在他身侧,而张忱则去了对面。
应酬中十分讲究主次,林嘉木猜想,新来的这二位原先官职怕是要更高一些,否则不会这样安排座次。
等人陆续到齐,顾渚紫笋也在腹中轮回了一圈儿。此时红木门被伙计打开,一个白面单眼皮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林嘉木一看,心里咯噔一下。
不止是他,陈九和与其他人也吓了一跳。
“居然是赵元直,真是吓人。”陈九和压低声音道。
来人赵元直,赤乌年间进士,入御史台后一路高升,官至御史中丞。此人眼睛奇小,有老话曾说“小眼聚光”,只要被他盯上的官员,轻则罢官,严则抄家。说句不好听的话,朝中谁干了缺德事儿,压根瞒不过赵元直。
朝廷有律法,官员上值途中不得饮食。可大家均是卯时便起,总有赶不及的时候,通常在街边摊子吃碗面或是买张饼垫着充饥。倘若被赵元直发现,立时便要弹劾至罢官。
只是都没想到,他居然是景王心腹。
赵元直见他们全部起身,抬手压了压,笑道:“请坐,某已不再是御史,日后大家都是自己人,不要如此紧张嘛。”
他眼睛本就小,一笑起来脸上只有两条弯弯的缝,衬着白白的面皮,活像尊陶瓷弥勒佛。
赵元直入了座后,待众人也坐了,乐呵呵地看向陈九和:“陈大人明年有喜事,是在几月份呐?某好提前备贺礼。”
陈九和一听,头皮都麻了。
林嘉木知道,陈九和妻子有孕。赵元直这么问,便是想套陈九和的话,因闵孝太子薨逝丧葬期限一月,倘若明年五月陈夫人生子,御史们怕是马上便要上奏弹劾。
陈九和知道,刚刚自己同林嘉木嘀嘀咕咕定是被赵元直发现了——谁成想那样小一双眼还能看得如此仔细?
“多谢大人。”陈九和硬着头皮应道,“大夫说,应是明年春季。孩子的小名也取好了,就叫小春。”
“哦…那就提前恭喜了。”赵元直说。
陈九和听出他话音里有些遗憾的意味,心中暗骂御史就是御史,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这时候还想着寻人把柄。
赵元直身边仍旧空着一个位置,方圆问:“大人,他还未来么?”
赵元直一拍脑门:“呀,小白刚刚说要去方便,我看甩鼓时入了迷,便将他忘了。”说罢又急匆匆叫人去请。
伙计连声说好,刚拉开门,便听外间有人说“不用请了”。话音刚落,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便走了进来。
他客气地同众人一拱手,欠着身子道:“愚弟来迟,向各位兄台赔礼了。”
林嘉木不是第一次见他,然而此时此刻,依然觉得遍体生寒。
驱虎吞狼(六)
帝京很大,人口逾百万。衣食住行,吃喝玩乐,竞事者众。只要你想,定能挣到银两,攒个七八年,揣上细软回乡腰杆都是直的。倘若不想回,要在帝京安家,辛苦一些,再过三五载也不是不可能。帝京便是这样一处所在,它容得下许多人,又能带给许多人希望。
然而帝京又很小。国姓为萧,宗室不过二十余人。皇室更为寥落,连同女子在内加起来不过五人。万清福地一条青龙,太极殿顶盘踞黑蛟。青龙被困,任黑蛟吞噬整个魏宫,虽还未化龙,却已是天下之主。
在看到来人时林嘉木才反应过来,他便是闵孝太子死时多次上谏折腾得皇帝有苦难言的光禄少卿白隐秀。
在太子薨逝前,白隐秀名号并不算响亮,光禄卿上了年纪,他坐上九卿之位指日可待。放着说一不二三品光禄卿不做,四品之身退居五品阁臣,任普通人看来是笔不划算的买卖。
然而林嘉木在造访定合街时,却看到过白隐秀,且萧扶光身边那叫小冬瓜的仆人同白隐秀有说有笑,还亲切地询问他兄长可好。
林嘉木知道,自己的心寒一部分来源于,萧扶光或许只将他当做比普通人关系稍好一些的友人,在大事上,她的依赖从未脱离过自己的圈子。便是想要插手内阁事务,也要换成白隐秀,从来不会考虑他林嘉木。
另一部分则在她明知司马氏回天无力的情况下与景王生隙,这未尝不是她的手段之一。利用景王爱女心切之情将白隐秀塞进内阁,借机培植另一股势力。
林嘉木最后心寒的是,近日克夫传闻沸沸扬扬,光献郡主却一直都是那个先帝很是看好的光献郡主,她从未变过。早在黑蛟盘踞帝京时,它身侧的那条小蛟已经开始有样学样地啃食起一角。
“嘉木?”
林嘉木反应过来时,发现陈九和正悄悄地扯他的袖子。
白隐秀来得迟,自罚一杯后才入座。
人已到齐,众人落座。前楼鼓点声咚咚咚响,一下一下敲在人心头。
红酥手端着朱漆盘,不几时,黑油桌上便呈上一道道珍馐,光硬菜就有几道,烟熏鱼、酸子烧蟹、盐水菱角鸡、酱焖天鹅肉…清油素菜瓜果香茶自不用多说。
林嘉木同萧扶光吃过几餐,在她桌上见过天鹅肉,大头金天鹅能补五脏、益气力,只是萧扶光不食荤,没见她动过。现在想想,林嘉木觉得天鹅还是天鹅,却不知癞蛤蟆是不是自己了。
酒过三巡,众人有些醉眼迷蒙。能说的话也都说尽,大家虽背景不同,却都是在内阁共事,日后必定多照应。
林嘉木喝得越多,眼睛越亮,反观陈九和,已经开始撑不住了。林嘉木借将陈九和送去休息的由头搀他去了后室,又为他清理了面部。
陈九和说了会儿胡话,言语间尽是一定要好好做事,让妻儿日后生活无忧之类的话。林嘉木听了只想笑——有妻儿的人心中有牵挂,不像他,在外连醉酒都不敢。
林嘉木将陈九和安置好,就要离开。然而门忽然被打开,白隐秀从外面走了进来。
“原来这里有人了。”白隐秀看了熟睡中的陈九和一眼后道。
后室不过三间,一间是为赵元直而留,剩下几人便歇在其余两间内。好在房间宽绰,床榻又多,多睡上两人总是方便的。
林嘉木往一边挪了挪,道:“白大人请便。”
白隐秀却只是笑了笑,道:“你先来我后到,轮起在阁部中资历你长我许多,所以不用这样客气。”说罢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林嘉木有些奇怪,赵元直唤白隐秀“小白”,二人应当十分熟络,不知白隐秀为什么不去同赵元直一间,反而来这里同他们呆在一处呢?
“嘉木兄。”白隐秀又开口,“我听方圆他们这样唤你。”
林嘉木说是,只是无论如何,他唤不出白隐秀的名字。
白隐秀也不做作,直截了当地道:“我曾在银象苑见过嘉木兄几次。”
林嘉木一愣——这是打算同他摊牌?
白隐秀面上依然挂着微笑,他继续说:“我与兄长一母同胞出生自掖庭,原应在襁褓中便被乱棍打死,幸而先帝仁慈,留我兄弟在太极宫,十三年前,先帝才将我派遣入光禄寺。”
白家兄弟无职位名分,别人若是瞧得起的顶多唤一声内臣。白隐秀稳扎稳打,从小小掌固做起,十三年做到少卿位置,主掌进御及祭祀事务。
“我来不是为别的,只想对嘉木兄说白某不是外人。”白隐秀继续道,“我曾是先帝的人,如今是郡主的人。郡主曾说嘉木兄身上有凛然正气,或可为友。日后同处,还请嘉木兄多多照应。”说罢拱手作揖。
“哪里是我照应白兄,日后若遇到难处尽请开口,能帮得上的我一定帮。”林嘉木连忙拱手回礼道。
白隐秀抬头,笑说:“眼下还真有一桩事——我曾听说,内阁西库失窃当日嘉木兄当值,我想问,嘉木兄当日真未看到什么人么?譬如外来的大人们…”
林嘉木心头咯噔一下,一肚子的话不知如何说起。
倘若他说他见到檀沐庭,以白隐秀的手段人脉,将檀沐庭拉下来有些难,没准儿还要将自己搭进去。什么都没干且不说,最后还落得个窃贼的名头,仕途怕是要断送了。
“没有。”林嘉木正色道,“不曾见过其他人。”
白隐秀面上略有些失望。
不过他不曾放弃,张口正欲再问,却见陈九和动了动,又翻了个身。
白隐秀一笑,又说:“今日喝得不少,嘉木兄快休息吧。”说罢起身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时,白隐秀还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白隐秀本就白,饮酒之后皮肤愈发白了。衬着颧骨上的两处红晕,显得双眼微醺迷离,有些难测。
他朝林嘉木礼貌一点头,顺手为他们带上了门。
离开鸿运楼,白隐秀转身上马,自坊内而出,越过宵禁所设栅栏去往定合街。
宵禁期间,闲杂人等不得游荡。白隐秀不同,十三年前他入光禄寺,兄长白弄儿则做了皇城禁卫。
白隐秀一路到了银象苑,小冬瓜见是他来,迎了上去:“白兄弟这么晚才来?哟,一身的酒气!清清,醒酒茶伺候…”
“瓜弟不用忙活。”白隐秀摆手道,“我是专程来见郡主的。”
小冬瓜说好,随后带他去了内室。
萧扶光正倚在凤凰榻边,身上披着件素得丧了人气儿的袍子,手中拿了卷书,正在发呆。
白隐秀上前一步,低声道:“如郡主所料,内阁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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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读者在评论中发起疑问,提及本文有一处BUG,就是在小芙被郝赞娘卖掉时出现过真名。我已在评论中作出解释,不过许多读者不看评论,我便在这里说一下。
首先,文中的所有人都有唯一身份以及对应姓名,商鞅时开始有“照身帖”,类似于现在的身份证。小芙只是化名小芙,她有唯一身份大名萧扶光,只在出入城等场合会用到。卖身契也需要身帖,所以知道她大名的是买主七夫人,保人郝赞娘和卖主萧扶光本人,她本人肯定是不同意自己被卖的,是以有了被灌药强卖的那段剧情。知道了名字,也不一定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譬如现今某位的女儿叫什么,有多少人知道呢?潘绿珠不同,她的父亲曾是校尉,本人又十分敏感,所以她的理解也超出寻常人。
对于唯一身份的设定,大家基本已经可以确定檀沐庭的来路。设定上是除非本人身死别人冒用替身外,唯一身份是不会改变的。除却檀沐庭,之后也会有一人用此方法重新登场,涉及剧透不再多说(我就算不说你们也能猜到是哪位)。
我的文私设很多,其实大家认真找就能发现BUG不止一处。比如按科举制度可以发现架空明清,在内阁制度上沿用明朝,但为何地方行政制度上会有省道州府郡县大杂烩,或既在明朝,为何没有都察院转而设御史台…总之认真看又比较考究的人可以发现一堆BUG,但请看我本人在发文时重点介绍:“架空背景,北魏唐明大杂烩。”为了方便我写作,一定要以文中设定为主(还有一项原因是如果单写某个朝代可能会有风险,在《慕金枝》中曾被警告过一次,其后《胭脂虎》便不敢交代背景)。我从不回头检查,写到哪儿是哪儿,定会有一些错误,但在逻辑结构大方向上不会有错。如果你们觉得哪里不太对,那么你有可能找到了一处不起眼的伏笔。
而对于架空某个朝代时我会严格遵循背景制度,我的下一本古言《蔷薇刀》大概会在本文完结后过一段时间上架,架空盛唐,届时若有BUG还请诸位多多提醒。
感谢读者指出不当之处,因为在写时没有详细介绍身帖身契用法,这是我的疏忽。以后再碰到此类情节,我会在“作者有话说”中作出详细说明。看到现在的都是很厉害的读者,我写时亦如履薄冰,不敢写错一条线。感谢大家在阅读中不断指正,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萧扶光沉默片刻,将手中书卷往桌上一放。
古书烂得厉害,线穿损书页,她便拿两根玉简将书夹起来。如今玉简轻轻碰在乌木案上,发出“啪嗒”一声响。
白隐秀静静望着她。
她穿得太素,好像自司马廷玉死后便一直如此,不像先帝,总是一身喜乐赤红。白隐秀与兄长承欢先帝膝下,虽无名分,却胜半子。先帝也有不痛快的时候,他一不高兴就将书摔在桌上——但凡手边能抄起来的物件哪样不贵重?声音响的,砸在臣子心头又是一番惊惶。先帝温和,只捞着书摔,不轻不重,亦不心疼。
这一幕看在白隐秀眼中,祖孙二人的身影渐渐重叠,同样挺拔、瘦削却又孤独。不同的是,先帝像条筋疲力竭的赤蟒,面对臣民时会和蔼地看着他们,然后转而掏空自己栖息的树干;郡主则像条年幼却执拗的白蛟,应运而生,却从不顺势而为。
“我知道是谁了。”萧扶光似是早就料到,“小阁老也曾在失窃后便寻过林嘉木,只是他矢口否认未见过其他人。”
白隐秀一怔,欲再次开口,却被她挥手打断了。
“我现在脑筋有些乱…不说这个。”她抬眼看他,“今日感觉如何?林嘉木对你怎样?赵元直那边呢?”
白隐秀恭敬道:“同僚十分好相处,全托郡主和殿下的福。”
“你并不是托我们的福。”萧扶光摇头道,“赵元直年轻时在殿下手下做事,别人见他前程大好,为他聘了高门贵女为妻。后来他在外养私宅,那外宅却不好相与,威胁他若不将她家人接进帝京,便要闹到府上去。赵元直怒而杀妾,却撞到殿下修整刑部的风口浪尖之上。那一年我还小,亲眼见到他雨夜求到殿下门前诉说此事,恳求殿下给他一条生路。”
白隐秀听后也觉得十分诧异,毕竟赵元直在朝中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没想到居然做过这等事。
不过若非如此,恐怕也难以有人能驯服此人了。
“佛家常说因果。”萧扶光又道,“但你不要觉得先有殿下之恩才有今日赵元直,而是他自作孽在前,你有他把柄在后,至于果…我现在还不知道。”她停顿一瞬,“赵元直既同你套近乎,多是忌惮殿下,若我非殿下之女,他也不会对别人有好颜色。”
白隐秀看着她,微微欠身道:“郡主看得清楚,为何不早些为自己打算?臣和兄长自被派遣出宫以来,苦等郡主许久。”
“我原想着,有父王在上,廷玉在旁,我能做一辈子富贵郡主,何苦费心思去琢磨朝中事?”萧扶光将快要燃尽的灯添满了油,道,“眼下境遇你也看到,廷玉身死,父王便迫不及待收回司马氏在内阁职权转而下放给赵元直。我今日若不为自己打算,以后早晚要成为他的拖累,在面临抉择时,他会像皇祖一样为难。”
白隐秀很是动容,又道:“郡主可以相信先帝,臣与兄长便是先帝派遣为郡主赴汤蹈火而来。”
萧扶光转头望他,却又摇了摇头。
“现如今我谁都不相信。”她道,“白隐秀,你肯为我做事,因为先帝救过你兄弟性命。你又焉知先帝让你侍奉我目的不是为了其他人?”
白隐秀眉头蹙起,问:“郡主为何这样说?难不成先帝是要郡主为别人做事?”
萧扶光的心结在于蓝梦生,蓝梦生与蓝婆一日寻不到,她便一日与先帝有隔阂,也不能将自己后背放给先帝留下的人。
她可以用白隐秀,但不能全信他。否则待时机成熟后蓝梦生突然出现,白隐秀倒戈怎么办?小冬瓜也是从宫里出来的,论起亲近来,她觉得小冬瓜倒更可靠些——起码这呆瓜的命是她救的。
她偏首看向院中,十月又是阴月,民间常在此月祭祀先祖。小冬瓜托裘大使替他采买了元宝纸钱,正打算偷偷摸摸寻个僻静角落烧了。烧到一半觉得脊背发凉,回头一看,郡主正在高楼上隔窗看他。
小冬瓜吓了一跳,挪着胖胖的身子企图挡住萧扶光视线。
萧扶光看着小冬瓜,嘴里却道:“多留意内阁,西库的事要给司马宓一个交代。多看顾林嘉木一些,别让他着了旁人的道。”
“郡主有自己的打算再好不过。”白隐秀跟着看了小冬瓜一眼,又道,“只是臣既受先帝之托,先帝辞世,便只忠郡主一人。为君者素来孤寡,臣就在不远处看着您。”说罢长长一揖,这才退了出去。
白隐秀出了门,去了碧溪后。
小冬瓜见窗棂无人了,继续焚烧纸钱。感觉身后有人踢他屁股,恨得一摆手:“碧圆你捣什么乱!小心我干爹来了把你带走!”
“中贵人若能来,先将你这瓜开瓢。”白隐秀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开瓢给郡主吃一块,好歹能解渴。”
小冬瓜回头怒问:“你骂我不中用?”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瓜弟。”白隐秀淡淡道,“你不是最能哄人?小阁老一死,郡主身上那点儿灵气儿都没了,整个人死气沉沉的,话说一半儿留一半儿,连我都想不透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小冬瓜拍了拍被他踢过的衣摆子,坐在溪头望着将要烧尽的火苗道:“郡主日日派出去那些人,不是去寻小阁老的。她怀疑有人害死了小阁老,又不想惹人注意,只得打着找人的幌子去查。我们宦官下头不足,一到换季起夜次数便多些,最近我常发现郡主房里的灯亮着。从前一觉睡到天明的人,如今一夜要醒好几次,小阁老死没死,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这哪是掉了块肉,这分明是剜了心,好不了了。不信你瞧殿下,自打谢妃死后这三年哪里睡过一个好觉?萧氏重情,皇陵上头约摸风水不好,竟没有一对的齐全的。”
白隐秀默了一会儿,道:“可惜身上的担子还在,没一个肯放下的。瓜弟,你也不要做个废物,闲事多哄郡主开心。郡主今年才十八,往那儿一坐,我一眼还以为看到先帝了,活给我吓一跳。”
“我可不是废物,我愿意豁出命给郡主,只是没有那个机会。”小冬瓜哼了哼,站起身来道,“你快走吧,杵这儿怪显眼的。莫忘了替我向弄儿哥问声好。”
“知道了。”白隐秀笑了笑,转身没入夜色之中。
十一月中时,阁老们应召复回内阁。
阁部大臣总有自己办公之所,除他与司马廷玉之外,袁阁老与蒙阁老亦是单人单间。而今他来时见袁蒙二人坐在他书案左右两侧,见他来时也只是笑着问好,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这等情景下人心不免要凉,只是因丧子早已伤透了心,此时便也麻木了。
他们是来看热闹的,甚至还将椅子搬了过来,这是打算同自己一道办公?司马宓一想就浑身难受。
蒙阁老瞥了司马宓一眼,率先开了口:“大人近日来可好?”
司马宓道了声无事。
“这么多年,我们也算是看着小阁老长大的,谁成想出了这等事?不过我劝大人还是放宽心,造化这种事,谁又说得准呢?”蒙阁老眯了眯眼,又道,“大人尚在春秋,家中又有二房娇妾,听说还有个年纪小的,多大来着?”
蒙阁老说着偏头看袁阁老,袁阁老会意,笑着点头:“好像是比郡主还小些,戏子出身,养在府中有些年份了吧?”
司马宓手背上青筋渐起。
蒙阁老“哎呀”一声,又道:“这要是放先帝还在那会儿,赵元直恐怕要上表弹劾了。”
俩人一唱一和,将司马宓挤兑得厉害。上了年纪的人并非个个稳重,位高权重的也并非都如景王那般一个眼神便叫人丢了命。说出去的话能变成利刃,从前是多有忌惮,而今锋芒显而易见了。
司马宓什么也没说,由着他们去。他们见司马宓如此,倒也没有继续落井下石——毕竟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与他多说两句还嫌晦气。
只是袁阁老手中捏着一对滚球,咯吱咯吱响得人心烦意乱。
司马宓入了座,外间却有人敲门。
“进。”袁阁老转着球道。
林嘉木进来时便见到此场景,两位阁老笑吟吟的,目光却是不善。司马阁老沉默着,一看便是受了气。
他来的时候实在不巧,是以有些尴尬。不过也很快收拾好了情绪,将文书放在司马宓桌头。
不等司马宓伸手,袁阁老便拿了最上面一则翻看,边看边笑:“咦,赵元直的任书,明贬暗升,前途无量啊。”
赵元直已领任三品通政使,在此之前,此职位是由司马廷玉兼任的。
阁臣身居五品,却常有兼任,譬如袁蒙二人领任三少,而司马廷玉在内阁同时亦身兼三品通政使,司马宓更兼吏部尚书,是以司马氏有实权,袁蒙却无。景王亲内远外,倒也在常理之中。
而袁蒙二人积怨已久,只恨自己生不出司马廷玉这样的儿子。如今司马宓丧子,腰杆便直起来了。管他赵元直是谁的人,只要不是司马宓的人都好。
“无事便下去吧。”司马宓闭着眼驱赶林嘉木。
赵元直的任书之下还有一份,是白隐秀的。而蒙阁老听到司马宓语气中似是不悦,从袁阁老手中拿过赵元直那本又放了回去,转而和气同林嘉木说:“嘉木啊,前日焕秋还问我,说你那几个妹妹好些时日都未去寻她了。”
林嘉木拱手道:“回大人,祖母近日在督促她们女红,所以无暇玩乐。”
“女子也不必各个勤于女红刺绣什么的嘛。”蒙阁老微笑,“我家焕秋生来便是个四体不勤的,日后若嫁出去,自有我为她添妆。只要门楣够高,学什么都是锦上添花,不学亦无伤大雅。光献郡主不也一样?听说跟随华太傅三年,连太傅当年百步穿杨的本事都学了个十成十。只可惜,黄金镝也救不了人命啊…”
蒙阁老说着,甚至偷偷瞥了面色铁青的司马宓一眼,又笑道,“不提,不提这个了…”
“往年我常常说,生子当如小阁老。”袁阁老坦然地接过话茬,“如今真是,幸而没有…唉…你说是吧,小林大人?”
袁阁老与蒙阁老是连襟,俩人关系好得很,他亦知晓蒙焕秋属意这位叫林嘉木的青年,于是打算借打压司马宓的同时将林嘉木拉入他们这边来。
司马宓本就悲痛至极,又遭这二人挤兑,一双眼睛瞪得通红——幸而没有什么?幸而没有生子暴毙?这不是戳人心窝子吗?
林嘉木暗恼自己果然来得不是时候,也厌恶蒙阁老在他跟前提起蒙焕秋——如今内阁已不同于往日内阁,自司马廷玉暴死,司马氏在内阁中地位急转直下。眼下蒙阁老故意在司马宓跟前说起蒙焕秋与堂妹们关系好,自己免不得要成为袁蒙派之人。
当权者最忌结党营私,他不想掺进去,也不喜欢蒙焕秋。
林嘉木后退两步,再揖道:“臣堂姊妹众多,先祖早逝,仅祖母一人主持中馈。臣出身自帝京微末之流,但祖母常说造化在天,成事在人,要臣与众姊妹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知节守礼,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不论小阁老还是郡主,或是诸位阁老,皆是臣当礼敬侍奉之人,臣自是不敢随意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