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爵钗by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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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内侍走到二人跟前,拱手道:“近来陛下休息得不大好,日日梦魇缠身,二位进去伺候时手脚放轻些,不要惹陛下不快。”
姜崇道一向小心,阮偲也伺候惯了皇后和平昌公主,是以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二人同进神殿,见皇帝正扶额坐在床头,枕上还掉了不少头发。
姜崇道想悄没声地将头发收起来,未料阮偲忽然尖声道:“哟,掉了这么多头发?!”
皇帝没睡好,本就有些头疼,宦官尖锐的声音又让他头疼更加重一层。
他闻声回首,见锦帐下明黄色的枕头上赫然躺着数十根断发。
都称皇帝是万岁,就为了讨个千秋万代的好彩头。萧氏个个生来芝兰玉树,天生美人总敌岁月刀,但总是难以接受自己变老变丑。
皇帝忽然想起了礼部尚书,其年过半百,头发已脱去不少,平时戴官帽不显,脱下来后便只剩鬓边寥寥,束都束不起来。尤其风吹过,几根白毛颤颤巍巍随风飘,要掉不掉的模样实在是可怕。
姜崇道垂着头,半晌没听到皇帝开口。他悄悄抬头,眼角余光扫过愣怔的皇帝。
“岁月不饶人。”皇帝似忧似叹道。
阮偲跪在龙榻前,仔仔细细地替他将头发收拢了,末了道:“陛下正是春秋鼎盛之时,岁月哪里敢欺陛下呢?奴听闻人清修时日长了,就容易脱发无力,久而久之更会消瘦。陛下是真龙天子,得道成仙是早晚之事,何苦同那些人一样呢!”
皇帝被他说得动摇,手指扣了扣床边,“你继续说。”
阮偲笑了,继续谄媚道:“普通人有普通人的法子,陛下不是普通人,自当是怎么舒坦怎么来。”
姜崇道琢磨半天,不知道阮偲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阮偲是平昌公主的人,心眼蔫坏儿,吕大宏一死,他就赶着上来,也不知道憋的什么坏水。
姜崇道悄悄看了眼皇帝,见他正在沉思,似乎在反思自己修道多年不仅子孙不盛,就连身子也不比从前了。
皇帝之前对姜崇道并不亲近,甚至说得上颇有微词,所以姜崇道不敢多言,只低着头将被褥换了新,又命外头守着的宦侍熄了地火,最后端来香茶打算伺候皇帝洗漱。
阮偲还在进谗言:“陛下啊,天地合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您这么多年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先头那一位虞嫔…”
倏然间,皇帝一双眼刀直刺过来,连着姜崇道的一颗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阮偲从前跟着皇后,想是不知虞嫔死因,犹自说着。
“…那一位去得早,可惜了的,如今陛下身边也没个贴身照顾的。奴等伺候得再妥帖,不过是些没根的奴才罢了。陛下何不请位一心向道的女冠进万清福地共修?若是双双得道,也是一段佳话。”
姜崇道听得心惊胆战,怪道这阮偲靠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哄得皇后找不着北,便是平昌公主那样难伺候的主儿也对他有好颜色,原是这么个心术不正的东西。
原以为皇帝会拒绝,没想到几息之后他竟然开口:“容朕考虑考虑。”
话虽未说满,但到了这份上,便是八九不离十了。皇帝说考虑,不过是骄矜之语,言下之意便是准了。
阮偲喜笑颜开,见姜崇道下巴都快掉下来,哼了一声道:“姜公公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准备热手巾?”姜崇道如梦初醒,方出了寝殿。
出了门,冷风一吹,立马就清醒了。姜崇道琢磨,阮偲这是进献一计,打着寻女道的幌子选秀?
这件事在一天之内也传进了定合街。
景王依然是一副甩手掌柜模样,早睡早起,舞枪弄棒,养花逗鸟,真比古稀老人还会养生。
听说皇帝要遴选女道,他笑了一声:“终究是憋不住了。”
萧扶光已通情事,红着脸不敢问,又听景王继续道:“共修是假,生子是真。平昌恣肆难驯,这是打算再生个太子出来与我们抗衡——毕竟坐在皇位上的是他不是我,他想要熬死我。”
萧扶光神情古怪:“您二人都是春秋年岁,怎么听您说着像是七老八十似的?父王身体不好吗,为何用‘熬’这个字?”
“我随口一说而已。”景王淡淡道。
管天管地也管不住皇帝一颗心,只要他不出万清福地,万事都好商议。寻找同修的事只能先做做样子,稳住皇帝为上。
帝京中人听闻,对此事并不大热心,一则春闱在即,二则皇帝并无实权,且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谁不明白,何苦费尽心机进宫做囚鸟?不过此事依然被炒得沸沸扬扬,有些家贫难继的甚至让自家女眷修道,打算送进宫做女冠了。
本就热闹的帝京一时更加热闹。
清枝胡同里,司马炼与秦仙媛依然在等消息。从倒数回来距今已有十日,春试在二月中,眼看着只剩二十日不到,自然心中着急。
等到傍晚时,终于有个小吏模样的人上门,见着他夫妻后笑道:“办妥了,上头换了人,郡主执掌内阁,不准下头人做这买卖。大人费了好些心思,总算走通了门路呢。”
秦仙媛喜出望外,一时间激动得难以自持。
司马炼倒是镇定,安抚秦仙媛一番后才跟着小吏出门。
秦仙媛未随同,却在家中祈佑,希望司马炼在春试中榜上有名。
出了正月,天气一下便暖和起来。
回首这一年冬,似乎未能下雪。又因萧扶光入了内阁,极易招惹非议,于是有人说,这是因郡主是女流,今冬才未见雪飘。
传不到萧扶光耳朵里的,由他们去说;传到她耳中的,惹得她不快,便下令彻查是谁的嘴巴这样大,最后发回翰林院——阁臣中许多是翰林院与六部提拔上来,若是被发回去,等同这一生升职无望了。
于是再无人提今冬未雪一事。
萧扶光感叹:“怪不得都想要权,原来它不仅能让自己做想做的事,也能让自己听不到不该听的话。”
二月里帝京上空飘飞纸鸢,四方城门大开,迎接各省考官。
春试规矩更严,自考官考生身家籍贯到考场位次都是提前拟好了的,主裁是太傅华品瑜,无人不是心服口服。
考期在二月,萧扶光虽未经历过春试,然而她也曾在书院,深知考生舞弊之法——此时白日将暖,夜间仍寒,是以不少考生怀挟舞弊,此为最常见其一;其二便是内部人员出卖考题,不过因有华品瑜做考官,便是赵元直等人都无法提前知晓考题,所以此路行不通;其三便是替考,这一项最难检验,但萧扶光早在去岁秋闱后便将考生名单发往各省,以恭贺之名收录身帖,用朱笔暗做标记后下发,倘若来京考生与名单上不一致,甚至朱笔标注同乡进士有入京记录,便会严查此考生与同乡,以防顶考舞弊。
法子虽笨却巧,直至二月初时倒真发现有两位疑似舞弊者。
但一切都要等春试前一日才能见分晓。
春试首日是二月初九,雷打不动,考生需提前一日进考场。
白弄儿依然是搜检官,初八这日早早来到考院前。
他大马金刀地往那儿一坐,武者气息弥漫开来,加之考生们提前得知这位是先帝养育过的人,心中不免惴惴。
蝇头本是再常见不过的小抄,狭小一片,莫说藏在手心,便是指甲缝里都能塞。
白弄儿冷着一张脸从考生们的亵裤、鞋底、头发丝里搜出,见多不怪,伸脚一踹让人滚回老家。被踹的考生们哭哭啼啼认错,想要求个重新进场的恩典。白弄儿冷着脸拔出刀,寒光照面,吓得人要尿裤子,当即蒙头盖脸回家,准备三年后再战。
驱赶已经算得上轻,两位替考舞弊的果真被抓出来时,被替考之人永生罢考,替考之人进士除名。莫说三年,便是三十年后也翻不了身。
三场考试分别设在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日,因规纪严明,萧扶光本人也不得随意进出考场。
她这几日常常来考院外静坐,就为一个心安。
六日过后,她来得再早,考院门前也早已挤满了人。
第一位考生出来时蓬头垢面,毕竟讲究些的还愿打水清理,可时间有限,多的是人想节省下时间用来作文章。
萧扶光见人群中有三两人冲上去,也不多说话,递了刚出炉的饼和热酪浆给他吃。
还是那句老话,三年一次,人一辈子难说能活多久,普通人往往更珍重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做生意、做官哪样不需要家底子?唯有读书才是最公平公正的一条路。
萧扶光隐在车中,她自然也见到了帝京秋试时排名在首的那二位,比之他人,那二位倒是从容。
她看了一会儿,出声想要离开时,人群中蓦然出现一个人影。
她已有数月不曾见过司马炼。
而今突然再见到这个人,她在车中,他在人流中,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两年前,那时她随父王自峄城回京,也是如现下这般场景一样,她在车中好奇地向外看,看到人群中那抹垂首叩头的背影。
那时她想的是,他都跪着了,脊梁为何还挺得这样直?他是不服气吗?那她可得好好地折一下这不屈的脊梁骨。
被忙碌冲淡的回忆瞬间袭来,令她有片刻的失神。
他仿佛也看到了她,隔着这样多人,扬起脸来冲她笑。
司马廷玉眉眼张扬,司马炼同他极像,笑起来时眼尾都要飞起来一样。
混乱记忆来势汹汹,逼得萧扶光眼角都要沁出光来。
她垂下帘子,关紧了窗,喝声道:“走!”
于是众人便见这一早守在考院外的华丽车驾连个鬼影儿都没接到便离开了。
“阿炼!”
司马炼正远望时,秦仙媛也拨开人流来到他面前。
“阿炼,怎样?!”秦仙媛兴奋地望着他,“累了吧?咱们先回去歇息。”
秦仙媛自然地牵起了他的手,将他往来路处带。
她走了两步,发现身后人一动不动,回头一看,见他怔怔地望着相牵的那只手看。
“怎么了?考傻了?”秦仙媛笑道,“哎呀,先回家,找沈淑宁做几道好菜吃。”
司马炼回过神来,微笑点头说好。
萧扶光一路思绪纷杂,好在她及时沉下了心。
春试这道坎算是过了,不过杏榜还未拟,卖春试名额的内鬼定会趁此时机活动。
她既然提前知晓司马炼买榜,其中必然有接应之人,需得慢慢来,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今日考院前的一瞥,不可谓不心动。然而此时琢磨,令她心动的仍是属于司马廷玉的那张面孔而已。要做事,要抓人,万不能被这张脸骗了。她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他们不是一个人。
春试过后,时间便尤为紧张。因三月便是殿试,考官们需在十日内判卷完毕,最后五日完成拟定名次及发榜流程。
春试发榜时正值杏花开放时节,故又称“杏榜”,中榜人称“贡士”。一到这个时候,便有不少长辈命家中仆人蹲守,看见那些年轻才俊喜极而泣的便直接捉人为婿了。
有华品瑜与赵元直在,萧扶光并不担心录取不公——她自己也能做决定,但既在考院外看到过别人焦虑,便深知自己的决定有多重要,她不是儒学大家,论评判文章并不及华品瑜等人,她只需保证公平即可。
当然,萧扶光也没忘了司马炼。
初拟贡士榜单一出,华品瑜便带着它来找萧扶光。
榜上有名者九十六人,录取不仅看文章,也要看籍贯,东南西北各地都要有,不能偏颇某一地域,不然也是不公。
萧扶光将名单滤了一遍,果然在中间看到了司马炼。
她只觉得自己被人狠狠打了脸——果然,她千防万防,誊卷官也是她的人,但还是有人在她眼皮子底下将人塞了进来。
“他也在榜?”她问。
华品瑜看了一眼,嘬了一口茶道:“这小儿的文章是我亲自掌看,还特特调了朱墨二卷重查,没有问题。”
萧扶光不甘心:“您的意思是,他是有些真本事?”
华品瑜将茶杯重重往案上一放,不悦地道:“老臣再将司马炼二卷重新调出来呈给郡主过目?!”
华品瑜素来便是个坏脾气,萧扶光不敢惹他,也信得过他。
“您有所不知。”她解释道,“我的人盯住了清枝胡同,发现司马炼斥巨资购春榜名额。”
华品瑜面色稍缓,“此次考题由我一人所出,考前三日我才想出来,自封了两卷空白藏在柜中,直至考前一日才取出誊写。除我之外,无人知晓其中内容。他们如何买卖暂且不论,但我却敢说,此子的确有真才实学在身——评卷是由我、赵元直和袁峤三人共评,若依着我来,他该算头名。但赵元直谨慎,袁峤万事甩手只知活稀泥,这才让他退居中游。在推卷时,我们三人其实共同将他排在首位。至于你说他花了钱寻人办事,我只能说,他这个钱是白花了。”
萧扶光又问:“那为何…”
华品瑜看了她一眼,她便懂了——为何,还能是为何,因为华品瑜是她的老师,赵元直是景王的人,他们看好哪个,却不能过度推荐,否则便是将她架在火上烤。有时公平也需不公平来辅佐,才能达到相对公平,这便是以退为进。
“我知道了,倒是让老师操心了。”萧扶光叹气,“只是朝中内鬼居然趁父王将内阁交由我之际再行买卖春榜之实,即便司马炼有才华那又如何?我动不得他,总要抓住那些人——敢做下这种事,那人必然在礼部和内阁有接应,我一定要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她说得豪迈,只是华品瑜也知道,想要查此事不易。倘若司马炼肯配合倒好,只是人人都想登高,哪有人愿意将自己的前程拱手相送的?萧扶光又是女儿身,行事有诸多不便,华品瑜并不认为她真能追究出幕后主使。
华品瑜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头,想说这不是她的错——可若不是她的错,那又是谁的错?错在景王谢妃将她生成女儿身,还是错在这对父女无金爵钗在手?
“只要人心是贪的,买卖杜绝便不能止。”华品瑜道,“他既有这般本事,你也放他出榜。待到了殿试,不点他头名即可。看他入朝后接触哪些人,再将他们拢在一堆处置了,也是个法子。”
萧扶光有些犹豫:“学生先前也是这样想的,但学生担心一时根除不尽,过后春风又生,会埋下祸患。”
“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华品瑜笑道,“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你还年轻,他们才要怕你。便是埋下祸患,你也有比那些人更多的时间和人力去处置好这件事。”
萧扶光再次颔首,“明白了,老师。”
拜别了华品瑜,萧扶光又去寻白隐秀。
白隐秀所言也同华品瑜无二:“郡主让盯紧檀沐庭,我们的人也都在防着他。檀沐庭看上去心情一直不错,遇事不主动,同其它考官一样。考院中都是咱们的人,大哥也派了人守在他左右,没出什么岔子。”
如此一来,萧扶光也总算放下心。同时也很是疑惑,毕竟在她印象中,檀沐庭绝对算不上什么好人。
二月底时,杏榜在一个午间被张贴出来。
头名是一位外省的年轻人,少时便有才名,更心怀抱负来京。见自己得中会元,当即跪在榜前朝北跪拜磕头。
秦仙媛比司马炼更着急,几日以来每日都候在榜下。张榜时她的手都在颤,从末榜开始找,直至看到司马炼的名字时终于哭出了声。
挤在榜下的人实在多,见她哭泣也当是她苦尽甘来,纷纷道贺恭喜。
秦仙媛哭够了,又从身边人借了纸笔来,将整个榜都抄了下来,最后拿回了清枝胡同。
沈淑宁正在院子里劈柴,听到秦仙媛哭哭啼啼的动静,捂住了耳朵不想听,然而那声音仍然钻进了她的耳朵眼儿里。
“阿炼!阿炼!你中了!”秦仙媛大喊,“我们的苦心没有白费!”
沈淑宁朝天翻了个白眼儿,祈祷司马炼中了后赶紧做官拿俸禄,将她那二百两银子归还。
秦仙媛心情好,哭了一通后又出了趟门,将附近的店铺走了个遍。她回到家时,酒菜也送到了,可以说是难得大方一次,还请了沈淑宁来。
秦仙媛过于热情,沈淑宁有些遭不住,硬着头皮来吃饭。
沈淑宁这期间听秦仙媛诉苦,说她这一辈子有多不容易,听得沈淑宁忍不住又要翻白眼——去考的人是司马炼,秦仙媛连顿饭都不会做,还净添麻烦,如今司马炼高中,又关她什么事?
这顿饭吃得实在难,最后秦仙媛喝醉了,沈淑宁才回了家。
过了不久,沈磐也回来了。考试官在评卷期间不得出院,沈磐来时还是去时的那身衣裳,说不清什么味道了。
沈淑宁将衣裳扔了,又去烧了桶热水。沈磐足足洗了一个多时辰后才更衣而出。
“哥,司马炼真的中了。”沈淑宁道。
沈磐点头:“这次是太傅出题,题目晦涩,连看懂的都不多。司马炼能写能答,是他的本事。”
沈淑宁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却是不服气。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沈磐解释说,“郡主不仅没有放水,反而因司马炼入榜同太傅理论了一番。依着郡主的意思,她约是认为司马炼有舞弊可能,但考题由太傅一人经手,连景王殿下也未能提前得知。我宁信司马炼是运气好,也不信他舞弊。”
沈淑宁呆了呆:“他竟真有这本事,为何今年才崭露头角?从前也没听说过这号人。”
“因为司马家出了一大一小两位阁老。”沈磐顿了顿,道,“其他人便没有这样瞩目了。”
千金不换(三十九)
秋闱经魁,春闱贡生,司马炼的身价与清枝胡同一起水涨船高。原本无人问津的破烂胡同瞬间成了风水宝地,喜得房东合不拢嘴。
杏榜之后,紧接着便是殿试。从前殿试在三月初一,但因时间仓促,总有预备不当,是以后续殿试都在三月中旬。
殿试又成了萧扶光要解决的一大难题。
按规矩当是皇帝亲临,但七年来皆是景王摄政,两次殿试均是其坐镇太极殿。如今她理政,却不能登太极殿——不是她不敢,而是考生看到她后怕是会认为殿试成儿戏。
追根究底,还是名不正言不顺。哪怕是萧寰在,也不至于此。
殿试与春试不同,但秦仙媛总算不用再东奔西走。
春试入榜的贡生参加殿试,就像要运进宫里的木头最后一次漆金,木头便是春试的这九十六号人,无论殿试成绩如何,都没有落第之说,是以一二甲赐进士,三甲赐同进士。
秦仙媛兴奋无比,回头道:“阿炼,你随便写写应付了就好。如今咱们可是不用愁了!”
司马炼平静地看着她,良久后才扯了扯嘴角。
“好。”他说。
三月十五日便是殿试,然而就在殿试前三日,清枝胡同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秦仙媛得意久了,在看到门外人的时候瞬间僵在原地。
“主人事繁,未能及时给二位道声恭喜,今日特派我来,他想请二位吃顿便饭聊表心意。”酉子站在院门外微微笑着,笑得人心底发慌。
“我们不去!”秦仙媛惊声道,“檀沐庭伤过阿炼,我们才不会去!”
司马炼闻声后来到门外,见到酉子时也沉下了脸。
他要将门掩上时,酉子突然伸出了手。
“公子可知,光献郡主正在查道署?”酉子笑道。
秦仙媛面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她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却仍是稳住了身形,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酉子抬了抬眉:“夫人何必装蒜呢,我家主人也是生意人,南珠不知见过多少,可最近这样一批成色上好的在市面上可是少见得紧,夫人又是从哪里弄来的呢?”
秦仙媛瞬间瘫坐在地。
司马炼搀扶起她,抬头对酉子道:“我跟你走。”
秦仙媛失神许久,待清醒过来后便用力抓住了司马炼臂膀。
“不,你不能去。”她道,“你若去了,便是承认咱们做了这种事…你不能去!”
司马炼慢慢地掰开了她的双手,“他们既找上了门,便是证据确凿。我们的确做了这种事,为何不去呢?难道躲着就能解决吗?当初顶替考试的都要被除名,你可知若是此事泄露出去,我们恐怕都要没命?”
秦仙媛哆哆嗦嗦地收起了手,擦了擦面上的泪痕,道:“我跟你一起去。”
“二位何故如此紧张呢。”酉子又说,“我家主人只是请二位小坐,并没有别的意思。”
秦仙媛见识过檀沐庭两面三刀的模样,知道这位风度翩翩的小檀郎并非看上去那样和善,他似乎有一种执念,便是想要司马炼承认自己是小阁老。便是对小阁老情根深种的光献郡主都不如他的执念重。
酉子亲自驾车,将他们二人送到了檀府。
檀沐庭巨富,哪怕被抄去了一半儿的家,也不妨碍他日日笙歌。真正的豪富之人,一呼一吸间便有钱从天上掉下来。
秦仙媛顾不得去观赏檀家金壁琳琅,她心中倍加惶恐,只得死死地拽着司马炼的手臂以求安慰。
小宴设在偏厅,他们进来时便见几个貌美婢女侍立在一旁,檀沐庭坐在正中央,由着婢女伺候着刚净了手。
他见二人,扬眉笑道:“二位贵客可是叫我好等。”
司马炼还未开口,秦仙媛便愤愤上前:“姓檀的,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不过是想做东,请二位用一顿饭罢了。”檀沐庭一哂,伸出手淡淡示意,“请入座吧。”
秦仙媛一屁股坐下来,片刻后,司马炼也坐了下来。
又一行婢女鱼贯而入,一人手拿一个托盘。每样份量很少,胜在种类繁多,不说熊掌烹鳖,烧芋淡茄,甚至还有鲜切鹿腿,滋滋冒油的同时又泛着丝丝血腥气。
论吃,檀沐庭还是很讲究的,席间没有一样不是上品,可见的确是用心招待。可入宴的人心思重重,哪里还吃得进去?
秦仙媛呆坐着不动,司马炼倒是镇定许多,他叫了壶热水,扬手替她烫洗了杯盏碗筷,又好生替她将巾子铺在身前,再将清洗的餐具摆好。他还替秦仙媛夹菜,夹菜时也有诸多讲究,辛辣些的不要,珍品不要,海物不要,就一盘淡茄片夹了几筷子,并一片肘子皮而已。
檀沐庭看在眼中,道:“你与夫人果真情深。”
“仙媛为了我做了许多。”司马炼头也未抬地答,“我照顾她是应该的。”
“说实话,我很羡慕阁下。”檀沐庭感叹一声,“我有美妾数人,个个才貌双绝,可惜她们只是我红颜知己。我也想像阁下这样,有个真正放在心上的人可宠爱,这样就不算枉来世间一遭。”
司马炼停下手中的动作,静静地看着他,问:“檀大人到底想要说什么?”
檀沐庭抿了抿唇,屏退左右婢女,只余下他们仨。
“我从开始便说过,今日邀请二位过府一叙,没有别的意思。”檀沐庭转了转手上蜃龙,笑着说道,“两万两不是个小数目,二位以为南珠换成黄金白银,再换成银票便万无一失了?非也。我在户部多年,但凡账上有数额特别的,大家都会暗自留心,甚至重查账目往来,又何况是这样大一笔数额呢?”
司马炼与秦仙媛同时望过来。
“二位不必担心,兑现一事,我已经出面替二位摆平了。”檀沐庭温和地道。
“我不说谢,我知道这好处不是白得的。可檀大人费心在先,我总要敬您一杯。”司马炼举杯先敬他,一饮而尽后道,“我与仙媛都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大人何必拐弯抹角?有话不妨直说。”
檀沐庭眼中笑意渐浓。
“够爽快,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他慢慢起身,走到司马炼背后时忽然俯身,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我当初也是和你一样,春秋二试一路用黄金白银铺就,才能有今日‘锦绣前程’。”
秦仙媛只看到檀沐庭倾身同他说了什么,司马炼的身子便整个儿地僵住。
檀沐庭直起身子,手掌却搭在司马炼肩头,像是在安抚他。
“我们既然都一样,那我为何要找你不快?”
司马炼没有回头,没有看他,肩膀被他的手压着,好似有千斤万斤重。
“先前我小惩一番,不过是因为阁下这张脸——”檀沐庭说着,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忽而动作,捏起了司马炼下颌,细细端详。
司马炼得以近距离观察檀沐庭。
檀沐庭皮肤很白,养得很好,看起来气血充足。他有一双明亮生辉的眼睛,细看瞳仁浅淡,因常着红衣的缘故,所以乍看之下总泛着一抹红光。
他入朝时间并不短,细细算来早已过而立之间,兴许是有钱有闲少心烦又未成亲的缘故,他看起来要比真实年龄要年轻上许多。
司马炼打量他时,他也在打量对方。
眉宇飞扬,年轻气盛,眼底满是藏不住的叛逆野心,多么嚣张的一副面孔,让人看一眼便心神震撼。都说女儿如水,男子似酒,只看面貌,这是该是一坛闻起来便知浓烈的新酒,怪不得光献郡主也醉倒其中。
见檀沐庭如此冒犯,秦仙媛猛地坐起身。
“别紧张。”檀沐庭放开了手,“既然误会解除了,我自然不会再揪着这张脸不放。”
他回到座位中,单手撑在扶手上看着司马炼。
“我们做个交易吧。”
“交易?”司马炼平视着他,嘴角扯起一抹笑来反问道,“我既有把柄在大人手上,难道不是任大人摆布?我还有说‘不’的余地吗?”
“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事。”檀沐庭莞尔,“不过,你不要害怕,我不仅不会揭发你,我还要你殿试有名。”
“什么?”秦仙媛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