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by蓬莱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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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降生在了这个世上,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一缕莫名的悲凉绝望之感,突然向她袭来。
她整个人只觉倦怠万分,再没有了逃跑或是做别的任何事的力气,不由地慢慢软坐在了身后的一只木箱角上。
“余素好丹青,尝遍游四方,瞻习古圣手之韵致。去岁仲冬,应云郎之邀奔蜀,以观壁画,果未欺我。花朝节后,我欲思归,云郎不敢留,我亦应他求,再临壁画,然,画中人以吾貌代之,云郎亦一并入画。云郎甚喜,然余心戚戚焉,恐祖师怪余不敬。”
“以告:余非冒犯,实乃因友情所系,不得已为之。愿祖师勿以为忤。云郎亦将深藏此画,一生不使流于俗世,以保其清雅,如此,庶几可得祖师之宽恕矣。”
李霓裳看完,心内一片茫然,又定坐片刻,忽然,耳中再次隐隐传入嘈杂声。
那声音极近了,她甚至已能听到虎贲们相互交谈的简短问答之声。
她醒了神,默默将卷轴裹好,令其完全恢复原状,放回到那只木匣中,盖好,搁到原来的位上,再敬虔地拜了一拜,为自己无意闯入的冒犯,乞此间主人见谅。
最后她吹熄火折,在身后所发的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中,沿着木梯往上攀爬,终于,攀到了这间阁楼的最高之处。
从前这位住在此处的女子,应当颇喜登高远眺。阁楼顶上筑有观台,雕栏围之,人立其上,前方一览无余。
李霓裳停在一段雕栏之后,前方再也无路可走。
几乎同一时刻,伴着一道噔噔噔的急促的登楼声,楼梯口有火光骤然大作。
她转过头,看见她几日前的那位新婚夫郎现了身。他手执火杖,大步地向她走来,步履之重,力道之大,似踏出的每一步,都在令这座旧阁的地板随之颤抖,缝隙簌簌落下微尘。
他的模样,与那夜离去时大相径庭。不止如此,他此刻的神情,以及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亦与先前判若两人。
他将火杖顺手斜插在了近旁的一只灯幢之上,双目依旧紧紧盯着她,继续向她走来。
在陡然斜跃升起的火杖光里,李霓裳看见他停在了对面,上下打量她几眼,接着,脸上慢慢露出一丝充满讥嘲的笑意。
“你倒是跑啊!怎的不跑了!我瞧你还能跑到哪里去!”
几乎如同切齿,他一字字地发声,如此说道。
李霓裳垂落眼眸。
她的反应不见害怕。这令这位年轻的裴家郎变得更是愤怒了几分。
“是还想着等姓崔的来救你?”
他冷哼一声,见她竟然还是毫无反应,脑海里不禁再次掠过她那日转头回望的一幕,再也抑制不住,跨上一步,抬手便攥住她的衣襟,将她带着,猛地扯向了自己。
“你一开始便知是个阴谋,诱我中你美人计?是不是?”
也不知是几夜的无眠,还是遭怒火燃烧,他的眼底布满了血丝,通红一片,一张脸逼近,几乎就要压在她被迫仰起的面上。
李霓裳被他攥得胸口一阵阵发闷,呼吸渐渐困难。夜风从雕栏外呼呼地涌入,吹得她长发散乱,仿佛一根随时都能飞走的轻羽。
今夜随她如此奔逃,那关着小金蛇的盖帽渐渐松动。此刻许是感受到了来自对面的威胁,小金蛇忽然从里面钻出,竖起脖颈,作威胁之状。
裴世瑜不防,吃了一惊,待看清何物,神色显愈愤怒厌恶,一把撒手,将她甩开。李霓裳顿时跌坐在了地上。
“什么妖物孽畜!找死!”
他冷冷道了一句,拔出佩剑。
李霓裳面容血色褪尽,猛地护住了小金蛇,催它躲起,接着,人从地上爬起,转身便冲向了栏杆,想也未想,纵身跃下。
裴世瑜见状大惊,亦是想也未想,丢开剑,人跟着飞扑而上,猛地探手,死死攥住了李霓裳的手臂。
她大半个身体已是挂在栏杆之外,被他从后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这栏杆连同观台,皆是凌空挑高,年久失修,如何承受得住这突然的冲击之力,咔喇喇几声异响,开始摇晃。
裴世瑜从后又抱住人,迅速后退几步,这才带她一并退回到了阁楼之内。立定抬起眼,便见那段栏杆断裂,掉落了下去。
他被一阵巨大的后怕之感紧紧攫住,醒神,不由倍觉愤怒,转脸正要叱她,忽然对上她那一双惨白脸孔上的空洞黑瞳之时,又硬生生地顿住了。
他便如此,仿佛提着木偶一般,僵硬地攥着李霓裳,既不松开她,也无别的任何动作。李霓裳在他钳制之下,亦是一动不动,只眼神越来越是空泛,脸色越来越显苍白。
“少主!”
正这时,一名方才被他勒令不许上来的虎贲冲了上来。
“君侯夫人派人传话来了,君侯旧伤复发,叫郎君快些回去!”
裴世瑜彻底醒神,见对面的这个李家公主亦是如遭针刺,仿佛突然活转回来,仓促抬头,睁大眼睛望向自己。
他阴沉着脸,丝毫也无犹豫,立刻丢下李霓裳,头也未回,自顾快步下了阁楼,步履声很快便消失在了李霓裳的耳畔。
很快,几名虎贲上来,引着李霓裳走了出去。
裴家祖宅的大门之外,已经停着一辆马车。
裴世瑜早已不见人影,想必已是走了。
至于这车,自是为她备的。
她压下心中莫名的也不知从何来的遭弃般的酸楚和因那消息而生出的担忧,失魂落魄一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马车近旁,待要爬上去,忽然,耳边传来一道疾驰的马蹄之声,抬起头,看见前方夜色之中,有人仿佛回马掉头,正向她这方向疾驰而来。
李霓裳尚未弄明白怎的一回事,那人已是纵马来到她的身侧,俯身探来一臂,将她腰身一把箍住,再一个托举,她整个人便腾云驾雾一般,被抛坐在了那人的身前。
没有片刻停顿,掠她上马后,那人驾着坐骑继续疾驰,再次向着府城方向而去。
众虎贲方才见少主分明已经独自走了,此刻竟又纵马转回,将公主也一并带走了,未免意外,相互对望几眼,抬目又见前方只剩一道背影,忙也各自跃上马背,纷纷追了上去。
第32章
河东初春夜风料峭, 他带上她便纵马狂奔,几令坐骑跑到了最快的速度。冷风迎面呼呼拍向李霓裳,出去了一段路, 她的双颊被风打得发寒, 双目亦是酸痛,几欲作泪,不得不闭了眼。如此片刻后,忽然觉他双手脱开马缰,叫马自行驰骋。
和他关系恶劣至此地步, 她更不知道, 在他眼里,她如今到底是怎样的身份,青州共犯,阶下囚, 还是别的什么?她如何敢背靠着他,人在马背上虚坐,他挽缰的双臂从她胁侧收走, 两旁落空,她的身子立时晃了起来。
不知他此举何意, 她的心里一慌, 正想自己如何攥住马鬃稳住,忽觉双侧腰身一紧,竟是他的双掌握住了她的腰身, 仿佛要将她从马鞍上提起来。
她既不能开口发问, 也不敢反抗,便是此刻他突然又发狠,要把她扔下马背, 她也是认了,只一动不动。很快发现,原来他只是要将她改为侧坐。
她糊涂了,双腿挂在一侧马腹之上,忍不住转颈仰面看他。
头顶之上,山月放着泠泠蟾光,令他面容蒙了一层淡淡的霜泽。
他根本没有看她,令她侧坐后,便立刻挽回马缰,双目也平视着前方,冷冷地道:“这回我也没有多余衣裳可以借你挡风了!冷的话,你自己不会想法子吗!”
李霓裳一怔,这才辨出他身上的衣裳,应当就是大礼那夜配在他婚服下的那件衩衣。看他模样,浑身血渍斑驳,显是刚经历过一场恶战,卸下战甲便直接来了,所以身上也无平日里该有的外衣。
他这举动,应当是察觉到她冷,但语气却冷漠又嫌恶。李霓裳无所适从,唯一能做的,便是垂了颈,鹌鹑似的,将自己的头低得更为厉害。
如此侧坐,确实要比方才那样迎面顶风要好上不少,然而一侧的面耳依旧不停吃风。又出去一段距离,她向外的那只耳朵冷得开始发痒,却又不敢去捂,正在忍着,冷不防,他好似终于忍无可忍般,抬起一臂,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强带她脸向着他扭了过去,再一压,她的脸面便抵在了他一侧的肩胸之上。
肆虐在耳边的风声彻底消失。李霓裳的面伏藏在了他的怀里。他再用冷漠的声调,令她抬起双臂环住自己腰身,免得滑下马背,接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继续纵马前行。
她闭了目,顺从地绕臂穿过他腰腹,环住了他。
年轻男子的灼热体温,如一只火炉,沁透层衣,渐渐地熨暖了她的肌肤。
路上再没别的意外。到了下半夜,知虎贲们人马皆疲,各需休息,抵达半道那座古行宫后,裴世瑜下令停脚,入内暂作整休。
婚礼那夜过去已有数日,行宫里外已清理得差不多了。若非走近,在阙门和宫墙之上,还能看到火烧的焦黑和清洗不掉的血迹,谁敢相信,就在数日前,这条宁静而古老的汾水河畔,一个本当喜庆的良夜里,竟发生过那样一场喋血的婚礼。
裴曾这几日一直在此忙事,下半夜歇了,忽被告知少主一行人路过歇脚,急忙起身,命奴仆亮起宫灯,自己出来迎人。
裴世瑜停马在宫门之前,低头看着身前的人。
她竟又睡着了!便在如此颠簸的马背之上。难怪他感觉自己托在她背上的一条手臂越来越沉,到得后来,几乎发麻。原是她整个人几乎都压靠在了他的那条臂上。
如此竟也能睡着,该是何等的虚弱困倦……
裴世瑜抬起头,一下便撞见裴曾和不远之外的姚思安等人的目光。众人皆是屏声敛气,只拿眼睛暗暗地看着这一幕。他忍不住皱了皱眉,索性直接抱起她便下了马,径直往里走去,直把虎贲郎们看得目瞪口呆,更是不明所以,纷纷望向曾一道去过青州的裴曾。
也怨不得他们无所适从。实在是小郎君自己举动太过怪谲。起初他气势汹汹,全然是要提剑过去杀人的做派,姚思安等人便以为是要搜捕青州共犯公主,等真抓到人,他却又自己带她同行。什么要犯能有如此待遇?更不用说此刻了,竟如此抱了她便入内。
裴曾心里暗叹口气,直觉往后家中恐怕是没安生日子过了。见众虎贲看都看自己,他又能说什么,作没看见,命人引各人入内歇息。
李霓裳在被抱下马背之时,其实便已醒来,发觉自己竟又睡着,惶恐间,偷眼望见周围站着好些人,不敢乱动,唯恐引来更多注目,缩在这人臂怀之中一动不动,想到前次也是类似情景,然而于她而言,心境却是何等的不同,恍惚竟有几分隔世之感。
入了行宫,近畔无人,她才轻轻动了一下,示意他放下自己,抬起眼却见他看也没看她,神情依旧冷漠,想了想,作罢,最后任他将她抱入一间寝屋,正是几日前用来成婚的那间新房。
她被送到房内那张崭新的雕花牙床之前。
他面无表情地松臂,她一下落到床上,坐起来,抬头,发现他已转身离去,然后,走了几步,忽然脚步放慢,最后,停在了那一张梳妆案前。
他背对着,她看不到他的神情,直觉却告诉她,他在看着那面日光之镜。
李霓裳悄悄望着前方的这道背影,想起了那夜他拉自己坐到镜前的种种,心中忽然感到有些难过。
她负了世上曾经待她最好的一个人。往后,再也不会有了。
她慢慢地垂下了眼眸。
突然,就在她还懵然无觉之际,在她的耳边,响起了一道极为突兀的拔剑之声。
她应声抬目,骇然发现竟是他毫无征兆地从剑鞘里抽出佩剑,挥臂猛地落下。
一道寒光闪过,不过一个眨眼,那日光镜已被他用利剑重重地斜劈开来,瞬间分作两爿,掉落在地。
劈出了这一剑,他才仿佛终于泄出几分胸间的愤懑。伴着又一道长剑归鞘之声,他迈步,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外走去,恰在新房门口遇到了几名前来服侍的婢女,婢女们早被方才撞见的这一幕唬得魂飞魄散,见他出来,登时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
“服侍她好好休息,明日一早上路!”他冷声吩咐了一句,扬长而去。
李霓裳终于从愣定中醒神,看见那几名婢女束手站在一旁,一动也不敢动。
她压下胸间正在剧烈翻腾的情绪,极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拂手示意婢女退出。待人都退走,剩她自己,定神走到梳妆案前,拾起散落在地上的两片断镜,慢慢地坐在了矮床之上。
她用眉黛写在镜面上的几个字,被劈作了两半。翻过来,镜后的八字铭文,亦是如此。
“见日之光。”“相思勿忘。”
一左一右,分作两截。
李霓裳握着膝上的两片镜面,独自坐着,坐了不知多久,忽然,一阵夜风自新房不知何处的缝隙里吹入,吹得她面颊丝丝发凉,她抬手,摸了一下,才发觉自己的面上,已是布满了湿痕。
眼泪还在一滴滴地淌到镜上。那几个她以眉黛写在镜上的字,早也被她眼泪浸得模糊不清。
侵晨出发。此时天仍未白,古行宫里亮起了点点的灯火,人全都起身了。
少主早便准备完毕,人已来到行宫门外。他沐浴更衣过了,高坐在马背之上,看去神清气朗。至于姚思安等人,更是不会迟于少主到来。
若是平日,一行人早便出发上路了。然而今日,却仍不能动身。
其实也并未等多久,但裴曾知小郎君性急,何况挂念君侯,看出他已经焦躁,忙出声安抚:“我去瞧瞧,公主应当就要出来了!”转身待要入内,一喜,指着宫门说道:“公主出来了!”
李霓裳昨夜后来,又哭了许久。
那铭镜砍便砍了,只要他能泄愤,便是砍她人都无妨,何况一面镜子。再说,镜子与她又有何干?可笑她却非要为此流泪!她无数遍命令自己止泪,偏偏眼泪不肯听从她命。再哭到后来,或许就连她自己,也是不知自己到底是在为了何事而哭了。
如此任性的后果,便是早上醒来,双目肿得如桃,人更是头痛如裂,下榻的时候,只觉双脚仿佛踩在云堆里,险些一头栽倒在地。给她梳头的婢女惊呼她额头滚烫,要去告知裴曾,被李霓裳阻止,只让拿一顶幂篱过来。
肿目已是不知敷了几遍冷水,依然无法消下半分。她这个样子,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出去见人的。并且,她多少也是有些察觉了,裴世瑜是个性急的人,唯恐叫他久等,恐更被视为累赘。
偏偏如此不巧,此地因只临时用作大婚,如幂篱这种女子外出所需的日常衣物,准备或不周全,婢女还要往衣库去寻找,迟迟不见回来。
李霓裳看着窗外远处隐隐跳动的火杖光,知裴世瑜必在等着自己了,愈发着急起来,总算过了一会儿,婢女飞快奔回,手里拿来一顶幂篱,她急忙接过戴上,极力打起精神,匆匆奔了出去。
裴世瑜顺着裴曾所指望了一眼,果然看见一道面覆幂篱的身影出现在了宫门之后,便示意虎贲给她牵去坐骑。
一早她曾叫裴曾传话,说她也会骑马,请他给她准备坐骑便可。
她既如此要求,他自是照办,叫姚思安给她选一匹性子温顺的骟马。
他又不是非要和她一起骑马不可!
李霓裳从前虽极少出来,但确实学过骑马。她接了马缰,抓牢,一脚踩上马镫。
如此之后,只要发力,人便能上去了。然而此刻,她的腿实在绵软,没有力气,坐骑也高,试了两次,竟都无法上去。
裴世瑜原本在旁冷眼瞧着,见状,实在忍不住了,驱马来到她的近旁。
“你到底会不会?”
李霓裳咬牙待要再次发力,手臂一沉,转面透过面绢,见他已是俯身靠来,伸手握住她的一臂,轻轻一抬,助她上马。
有他借力,她上了马背,喘了几口气,终于坐定。
裴世瑜却是微怔。方握她臂时,掌心触感滚烫。看她上马的样子,也是软绵绵的,仿佛没有力气。
他忍不住又看她一眼。天仍未亮透,隔着面绢,朦朦胧胧,他看不清她的脸。
“掀开!我看看你!”
迟疑了下,他开口道。言罢,见她非但不从,竟将脸转了过去,好叫他手够不到,当场便举起还卷在一起的马鞭梢,一掀,将那一张面绢挑了起来。
李霓裳未料到他如此行事,躲避不及,仓促回面,登时和他四目相对。见他目光落在自己那丑得不能见人的一双肿目之上,一急,立刻要将面绢再放下去。
裴世瑜却怎容她如此行事,手掌已是强行摸到她的额前,停了一停,顿时变了脸色,转面便朝裴曾厉声喝道:“阿伯!她烧得跟火似的,昨夜那么多人服侍,都是死人吗?连这也不知道!都是做什么用的!”
众人未料他突然发怒至此地步,皆是吃惊,看向公主,不敢作声。
裴曾反应过来,忙大声呼人问话。
李霓裳被他吓了一大跳。原本也只是浑身绵软没有力气,此刻耳中全是他的声音,只觉嗡嗡不停,反倒头晕眼花起来,人在马上也坐不住了,晃了一下,被他一把扶住。
她透了口气出来,立刻便攥住他的衣袖,用力摇头。
两人四目相交,他似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知是她不叫人说的,顿了一顿,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将她也举起抱下,转身快步朝里走去,又将她送回到新房里,这一次,轻轻地将她放在了枕上。
此时婢女们慌慌张张已全都跟入,盖被的盖被,倒水的倒水,忙作一堆。裴曾也派人去请郎中。
李霓裳知他记挂他长兄的伤势,见他还站在一旁,待要起身,被他伸手压了下去。
“你歇吧!”
他顿了一下。
“今日若是来得及,我便回来。”
他说完,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裴世瑜再无停留, 一路纵马狂奔,往府城赶去。
原本大半日的马程,他在晌午不到的时分, 便就走完。前方府城的门墙已是遥遥在望。就在他欲待再次催马一口气入城时, 忽然,野地的风中传来一阵隐隐的哭泣之声。他不由地放缓马速,转面望去。
不远之外,在那绕城而过的汾水河畔,挑起了一道道的白幡, 白幡沿着河岸蜿蜒而下, 望去竟达数十座众多。白幡之下,青烟缭绕。哭声便是传自那个方向。
他的心一跳,停马定望片刻,忽然下马, 朝那方向走去。
姚思安已猜知这是何故了。当地自古有沿袭至今的风俗,家中有人死去,当来此处水边, 设幡焚香,为亡灵祭祀, 以求早日去往极乐世界, 转世投胎。
什么样的情境,才会一下便在此地立起多达数十座的白幡?
数日之前,雁门与天门两地同时遭到讫丹重兵突袭。万幸, 两关将士在发现敌情后, 应对得当,更是将勇兵雄,虽兵力相差悬殊, 却无一人畏死后退,终于各自等到君侯与少主领兵到来,更是军心大振。
讫丹人怎不知关城难打,本指望田敬伏杀成功,从而一举破关,不料事与愿违,陆陆续续攻了两天之后,收到消息,田敬那夜非但没有达成目的,反而全军覆没。据说是他提早撤退,在亲兵的保护下杀出重围才逃了出去,其余人马,不是杀或降,便是在随后的追索中尽数遭灭。计划既然失败,讫丹人自然也就无心攻打,当即退兵而去。
想来,这一道道白幡送走的,便是在数日前的两关战斗中阵亡的将士。
他迅速下马,追上试图阻拦:“少主不必看了!还是快些入城吧——”
裴世瑜恍若未闻,穿过野地,继续往那一片水边走去。越靠近,道道的哭声便越清晰,他的脚步也随之迈得越来越是凝涩。
终于,他停在一道白幡之后。一个妇人领着个六七岁大的孩童,披麻跪在水边,哀哀痛哭。
河边的这些戴孝之人,皆是阵亡将士家属,当中自然有人见过他。发现是他来了,哭声渐渐地低了下去。再一会儿,许多人一面拭泪,一面走来,远远地向他行礼、下拜。
裴世瑜定立了片刻,慢慢地,提起衣摆,双膝跪地,向着前方的白幡行叩首之礼。
他这举动显是惊呆那妇人,妇人慌忙摆手制止,见少主未停,仓皇间,自己便也携着小孩朝他下跪还拜。
裴世瑜叩首完毕,又转向他面前那一道道戴孝的身影,亦是行过一个深深的跪拜之礼,接着,转了身,快步离去。
小郎君的举动,将姚思安看得既吃惊,又觉几分感慨。
生逢如此乱世,死人本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何况还是他们这些整日刀头舐血的军人。只要不是刚入行伍的,但凡历过几次战事,人人便都会做好随时送走身边伙伴或是自己被伙伴送走的准备,故此军中才多浪荡儿,不及时行乐,谁知明天头颅是否还能连在颈上。在姚思安看来,这次如此血战,最后送走数十人,其实已算是极好的结果了。
“少主……”
他本想说几句,然而张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见少主已翻身上马,只得闭口,跟了上去。
数日前,为迎少主大婚,府城的城门和附近街道不但洒水除尘,许多临街商铺和民居的门窗之上,也纷纷张挂喜笼,满城皆是欢庆景象。然而今日气氛早已大变,坊间到处可闻痛骂崔昆之声,人人义愤填膺,都恨不能立刻发兵过去踏平青州,如此方可平心头之恨。
裴世瑜默默入了节度使府,裴曾的老妻童大娘来迎。
裴世瑜一面疾步往里走去,一面问兄长。
童大娘道:“小郎君勿过于担心,君侯已无大碍,昨夜夫人陪伴一夜,君侯早上好多了。怕你老叔祖他们空担心,还叫夫人不要将他的事说出去,夫人只好听他的。只是还没休息好呢,方才你老叔祖他们就来了,君侯便在议事堂内见他们。你阿嫂不放心,也陪君侯一道过去了。”
原来裴世瑛少年时,曾意外中过仇敌所射的毒箭,位置靠近肺腑,毒又罕见,伤得极重,当时几乎就是靠他坚忍的意志熬了过去,才从鬼门关前回来。后来他结识夫人,夫人为他寻医访药,遍请天下名医,费心照料,这才终于渐渐养好身体,然而隐疾其实至今并未彻底消去。平日如常,若是过于劳瘁,有时便会复发。
此次情况紧急,他亲自去往雁门督战,这便罢了,到了那里,又身先士卒上阵对敌,战罢回来的路上,便呕了些血,本还不想叫妻子知道的,只如何瞒得住,一回来,他身边的人就把事情告诉了白氏。
裴世瑜转身便向议事堂去。到了那里,命庭中的执戟勿惊动旁人,自己匆匆奔上台阶,正待入内,忽然,迟疑了下,步履渐缓,最后,悄然停在了走廊之上。
议事堂内,此刻座无虚席。靖北侯裴世瑛和夫人白氏姝君,裴家的老叔祖裴隗、大和尚韩枯松、领军将军刘丛、族叔裴忠恕、边关守将杜杰、王彦昇等十几位如今在河东的重要家臣和府将都在。除此,如顾朴谦、夏衡这样的河东本地豪族族长也在。
裴世瑛正在说着话,他的声音透过虚掩的槅门,清晰地传到了走廊之上。
“……阵亡将士的抚恤,除按惯例施行,另外,夫人也将额外赠以钱十万,米十石。此外,孤儿寡母者,白氏商社以双倍市价收其纺织布匹,此约终身作数。妇女若是再嫁,夫人也将赠备嫁奁。”
雁门和天门关的将军们纷纷起身拜谢:“末将代那些子弟多谢君侯!多谢君侯夫人!逝者已往,生者能得君侯与夫人如此厚待,感恩不尽!”
裴世瑛摆了摆手。
“此次与青州联姻一事,罪全在我!”
“怪我,因了宇文纵近来异军突起,深恐遭其威胁,急于求成,只想着如何与崔昆结盟,以震慑宇文,便叫二郎去往青州议婚。我犯如此大错,累我子弟死难,如今再如何做,也是晚了,枉为君侯,愧汗无地!”
他话音落下,堂内众人立刻便摇头,异口同声,全部都在痛骂崔昆老奸巨猾,里通外敌。
河东顾家族长顾朴谦骂得最为激愤:“那崔昆平日里素有大善之名,听闻两家祖上又是姻亲,谁能知道,这崔昆实际竟是个欺世盗名的奸恶之徒?此事与君侯又有何干?君侯与少主命世之英,为我河东百姓福祉,终日席不暇暖,寝不遑安,出了这样的事,也是天高听卑,知我等之心,才叫崔昆奸计未能得逞!我等对君侯与少主,只有满心感恩!恳请君侯收回此话,莫寒了我等之心!”
他说完,一旁的夏衡等人纷纷附和。
裴隗也道:“世瑛,此事唯一罪魁,便是青州之贼,你勿自责。你若因此怪罪自己,岂不是在打我这老叔祖的脸?枉活七十,如今除去食饭,半分也不能为你分忧!”
裴隗是裴家兄弟的族叔祖,当年裴父为朝廷四处奔走镇压叛乱之时,他受委托,留在河西继续守边。后来裴世瑛迁回河西,这位族叔祖也给予了他莫大的支持。如今他年事已高,在整个裴氏和君侯府里,以他德高望重,裴世瑛对其更是敬重,凡有重大之事,必先问他。
他都如此开口,众人更是颔首不已。
“好在如今虎瞳长大,越发出息了。往后有他作你助力,我也放心。”
“叔父说的极是!”
族叔裴忠恕对裴世瑜视若己出,他性情又极暴烈,猛地拍案而起。
“全是青州那帮狗东西的错!夹腿走路没卵蛋的崔昆!还有那个狗屁的长公主!敢如此算计我的虎瞳儿!”
他忽然想了起来,转向韩枯松:“对了,大和尚!那个公主是不是在你手里跑掉的?虎瞳是不是过去抓她了?”
韩枯松因在自己手里丢了人一事,直到此刻还是有些抬不起头,见裴忠恕如此怒气冲天,羞惭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