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by蓬莱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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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手叫来几名亲信,最后一次吩咐,待稍候双方汇合,听令行事。
对方长途跋涉而来,只剩下几十名护卫,而自己这边带着精挑出来的上千人马,莫说出其不意发难,便是强攻,拿下也是易如反掌。
李轲领队行到近前,停下了马。
胡德永已带人列队立在路,稳了稳心绪,整过衣冠,上去寒暄。
“你便是武节副使李轲?我乃胡德永。节度使离开前,想必已向你提过我的名了吧?”
李轲假意惊喜,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胡德永面前,向他行了一礼,笑道:“老宰公的大名,天下谁人不知?末将收到消息,老宰公护送长公主与公主今日到来,为表敬重,特意一早领着人马出城到此相迎。远道至此,不知长公主与公主怎样,贵体安否?”
胡德永道谢,连说不敢,远远指着身后马车说道:“长公主身体抱恙,还在歇息。公主也是行路疲乏,人在车中。好在都无大碍。有劳副使挂心。”
李轲今日的重要目标是那位酌春公主,不确认身份,怎会放心。他手下有名不久前从青州那里投奔来的人,曾见过公主之面,今日特意带了过来。
“末将对长公主与公主早便心存敬心,今日终于将人盼到,可否容末将先行拜见一番?”
胡德永只好叫人前去通报,很快传话回来。公主代替长公主谢过副使,因旅途疲倦,宜尽快入城为好。
李轲怎肯退让,道:“还是再去通报一遍为好。待我拜过,上路也是不迟。”
一面说话,一面径自迈步,朝着马车走去。
胡德永哎哎两声,赶忙和身后的群臣阻拦,被李轲一把推开。
不顾周围骚动,他一手按住腰刀,自顾前行,傲慢之态,尽露无遗。
对面传来一道女子的叱责之声:“你便是李轲?怎敢无礼至此地步?惊到公主,可知何罪?”
李轲停步望去,见一女子站在那辆马车之前,面带怒色地望着自己,一顿,心里不禁感慨,中原果然美人遍地,就连这个看去仿是侍女的女子,竟也生得如此美貌。
莫怪人人都想逐鹿。
他打了个哈哈。
“末将乃一粗鄙武夫,行事莽撞,不知惊到公主,还请公主见谅。”口中赔罪,脚步还是不停。
“拦住他,不可吓到公主!”这女子号令了一声。
李轲看见对方的几名随从向着自己奔来,哪会放在眼里。
无须下令,他身后的大队人马早就跟上,轻易便将对方那区区几十人全部阻挡开来。
李轲也不客气了,獠齿渐露,发怒:“我为表敬意,特意带人出城二十里地相迎,怎的你们却看不起我,连我想要参拜也不予准许?”
胡德永慌忙上来拱手赔礼,请他息怒。
李轲冷哼一声,迈步正待再往马车走去,见方才发话的美貌女子打开车门,从车厢中扶下一位女郎。
她的脸容被幂篱垂落的面巾所掩,然而,无须露出真容,她只需立在那里,仿佛便已足够叫人生出一种感觉,她是一位绝世的佳人。
“你是武节副使?”
李轲听这女郎向着自己发问,声若清铃,不由地停下脚步,打量几眼,迟疑了下,命身后之人止步,自己上去见礼。
“末将李轲,拜见公主。”
“既知公主在上,方才为何冲撞?”
方才那美貌女子又怒声叱问,却被女郎抬臂阻止,命她噤声。
接着,公主举起面巾,露出脸容,两道秋水似的目光投向李轲。
“如何,我是否公主?”
四下寂静无声。
李轲一呆,醒神过来,回头看一眼那认得公主之人,见他点头,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之情,仰天大笑起来。
“你是公主就好!天助我也!合该我李轲翻身,凭空捡来一个大便宜!”
“放肆!”那侍女又厉声喝道。
李轲怎会在意,止笑,神色转为阴沉,正要向着身后之人下令,将公主与这女子一道带走,看到公主忽然面露微笑。
“李副使莫非是想作乱?岂不知我有天命在身,你如此不敬,不怕遭到天谴?”
李轲一怔,反应过来,心中不禁嗤笑。
这前朝公主的祥瑞之名,他怎会不知。不但如此,他也想过日后若是为己所用,则将如虎添翼。
然而,想要以此说法来震慑住自己,眼前的这个公主,未免也太过天真稚嫩。
他的面上作出愈发恭顺的样子。
“公主言重。末将只是要将公主请去好生供奉而已,何来不敬之念?不如这就请公主随末将走吧,省得下面人不知轻重,若真吓到公主,末将担待不起。”
李霓裳的目光环顾一圈,最后从他身后那一群已是蓄势待发的部将身上收回,再次落到他的脸上。
“看来,我是不得不听从副使的安排了。”
“李副使,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当真不怕天谴?”
她在风中立着,衣袖飘飘,注视着他,最后问道。
李轲面露不屑之色,不再说话,扭头看向副手,正待下令动手,忽然此时,眼角的余光之中,瞥见如有一道细如筷箸的金光,闪电般朝着自己面门掠来。
他下意识转目看去,却又什么都没见到。
公主正低着头,不紧不慢地整理着她宽大的随风卷动的衣袖,抬起眼,冷冷看了过来。
就在此时,他感到兜鍪与盔甲空隙间的脖颈一凉,似有风入,紧接着,传来微刺之感,如脖颈被虱虫叮咬了一口似的。
他并不在意,只又看了一眼公主,确证并无任何异样,只道是阳光剧烈,看花了眼,便转身向着部下喝道:“还不动手,更待——”
他一面发令,一面拔出腰刀,正待走向公主,亲自将她抓住,忽然,举刀之臂停在半空。
口舌一阵发麻。
这麻木感如潮水一般,从他脖颈方被异物叮咬过的位置,迅速扩散到了全身。
他不适地转了转脖颈,呼吸了几口气,想继续发声,紧接着,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他惊恐地发觉,自己竟无法使唤舌头,不但如此,手脚也跟着彻底麻木起来。
一具原本强悍的身体,竟似也无法撑起身上所穿的这一副光明甲。
甲胄前所未有地沉重,如山一般,将他整个人压的透不出气来。他难受地张开嘴,用力地呼吸,想让更多的新鲜空气进入肺腑,然而很快,就连呼吸这种对于活人而言最平常不过的事,他竟也无法做到了。
“咣当”一声,刀从他的手里脱下,掉落在地。
这异常立刻引起离他最近的亲信的注意。
几人见他脸孔转白,唇色发青,身体僵硬地停在原地,不禁吃惊地望了过来。
李轲的眼前掠过方才那公主整理衣袖的样子,还有那一道他以为不存在的诡异金光。
他猛然有所醒悟,吃力地转过脖颈,看见她还那样立着,静静地看着自己。
李轲从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吼声。
他想叫人抓住这个看似柔弱毫无攻击力的公主,来救自己的命。然而在别人的眼里,他却只在嗬嗬怪叫,整个人中了邪一样,口里发着一连串谁也无法理解的混乱声音。
他狂怒至极,用尽全部力气,挣扎着向她走去,才走出几步,人一头倒在地上,一阵挣扎过后,双目翻白,不停地痉挛,样子看去极是诡异。
全部的人,都被这意外一幕惊呆。
甚至就连瑟瑟,也没看清公主方才到底如何施展手段,便叫此人死得如此顺利。
她一个哆嗦,头脑立刻清醒过来,拉着李霓裳后退,高声呼道:“祥瑞在此!李轲胆敢作乱,遭了天谴!这就是下场!”
惊呆的崔交与领队此时也迅速醒神,趁着对方不备,领人冲向李轲亲信。
那几人皆被李轲诡异倒地的一幕震住,不及反应,当场便被控制。
领队上去,一刀砍下还没死透的李轲的脑袋,将这一颗洒着血滴的头颅,用刀高高挑起。
“李轲遭受天谴已死!节度使即将胜仗归来!尔等从者,放下刀剑,公主可向你们保证,节度使必会宽恕!”
众士兵面面相觑,很快,纷纷抛下手中武器,下马向着前方跪拜,有喊公主饶命的,有喊天命在上的。
胡德永一屁股软坐在地上,喘过几口气,仰面呆呆地盯了片刻头顶的天,急忙又爬起来,与众人来到李霓裳的面前,也跟着下拜。
李霓裳这时才觉自己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
她闭了闭目,睁眼,行至几步之外的无头尸前,借袖遮掩,无声无息地将小金蛇从盔甲内收回,在身后不绝于耳的嘈杂声里,回到马车之中。
半个月后,武节节度使李长寿领兵,仓促归来。
李长寿收到消息的时候, 仗暂时已停,驻军前方。
此前孙荣面对联军进攻,虽应对被动, 但所谓百足不僵, 老底毕竟还在。起初几次失利过后,改变策略,坚地固守。只要不出,联军每攻下一次他设防的点,便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
尝到做乌龟的甜头, 孙荣每日任凭对方叫骂, 充耳不闻。
他也是个老谋深算之人,在等对方自乱阵脚。
果然如他所料。三方本就各怀目的联合在了一起。局面不如预期,数次受挫过后,出兵变得谨慎, 都想各自尽量多地保住实力,不愿全力以赴。
这样僵持一段时日,就在联军进退维谷之际, 凭空传来一个消息,崔重晏奇袭洛阳, 竟叫他冒险成功, 打下洛阳。
孙荣在北上之时,只部署了西面,以防备宇文纵。
他做梦也没想到, 世上除了宇文纵外, 有人竟也胆敢觊觎他的洛阳,从另个方向向着他的心脏狠狠插下一刀。
被人偷家,他被迫仓皇撤退, 回兵去救后方,联军趁势发动全力猛攻。孙荣军中人心彻底涣散,他也再无法组织抵御,兵败如同山倒,退兵途中到了檀州,遭遇部下反叛,死在了回往洛阳的半道之上。
这个在前朝亡后接手大半江山占据中原腹地,曾也不可一世的乱世之主,一夜之间,轰然倒下,他所建立的短命帝国,也随之崩塌。
孙荣死后,联军三方就下一步的行动又起分歧。
这趟出兵,三方中的任何一方,都不曾想过真正打到洛阳。无论是冀州范方明、卢龙秦福波,还是李长寿,实际都早默认,能终结孙荣帝业的,当世目前只看宇文纵一人。
三人先前共识,是趁孙荣被宇文纵牵制的机会,在后者还没将目光看向中原北的时候火中取栗,从锅内尽可能多地捞取一些地盘和人口。
如今局面被一个此前从未真正进入过这些一方霸主视野的人给搅乱。
崔重晏的根基不深,听闻又与崔昆交恶,孤军才入洛阳,联军若是全力攻打,他未必就能保住战果。
阻拦他们南下的,是对宇文纵的忌惮。
宇文纵必定早将洛阳视为盘中肉,怎会容忍落入旁人之手。若为争夺洛阳,先与崔重晏打一场,再与宇文纵正面为敌,到了最后,怕是得不偿失。
联军因此决定观望为先,三方暂各停兵在了自己的阵地里,谁知李长寿随后得知,范方明与秦福波这一对联姻亲家,竟背着自己,已是瓜分起了因意外而凭空得来的魏、博、檀等地,大为光火,正思量如何反制,忽然收到了从后方传来的急报。
急报是他孙儿李忠节设法派人送出的,送信人上路后便狂奔南下,并不知当日后来发生的事。
李长寿得到信报,又惊又怒,几欲呕血,没有想到他一直推诚相信言听计用,此次更是托以身家的族弟在背后竟刺来致命一刀。
可叹自己,原本还笑孙荣被人偷家,不想转眼竟轮到自己。
当时他什么也顾不上了,连夜领兵回来。
本以为等待他的,是紧闭的城门与背叛的部众,入了地界,一切风平浪静,担忧或是李轲设下的陷阱,派人出去刺探了一番,这才知晓当日后来的事。
一场原本足以彻底夺走他一切的叛乱,竟这样消弭。
吃惊过后,李长寿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他几个儿子早年悉数战死,孙儿李忠节成为他最大的期望。
忠节虽才十七,却颇为聪慧,此前也曾面告李长寿,族叔李轲人后颇为骄横,与在祖父面前的样子大不相同,有些忧心,提醒祖父对他加以防备。李长寿却不以为然,认为李轲追随自己多年,兄弟情深,人无完人,他便有不当之处,也是做大事不拘小节而已,非但不听,反将孙儿训斥一顿。
此次他出兵南下,李忠节请命同行,李长寿爱惜孙儿,唯恐他有闪失,以他年纪尚小为由,不肯答应,特意将他留在后方,却没想到,李轲竟被孙儿说中,行如此之事。
他入城时,李忠节得知消息,带领官员匆匆出迎。
祖孙见面,李忠节奔上,膝跪于地。
李长寿见孙儿毫发无损,欢喜之余,更是后怕,抚他头顶,不禁潸然泪下自责不已。
“都怪祖父愚昧,当初不早听你之言,险些害了你的性命!”
李忠节仰面道:“李轲矫心饰貌,祖父却顾念手足,以己待人,何咎之有!只怪孙儿无能,那日事先虽已有所觉察,想带贵人出城避祸,不料还是迟了一步,落入李轲之手。万幸公主祥瑞,上天助力,化解危难,否则,孙儿只怕自己会成李轲威胁祖父的累赘之人!”
李长寿被提醒,忙问那一众人的情况,被告知俱安然无恙,李珑当日只是受到惊吓,长公主也早已安置妥当,正在养病。
“公主呢?她可安好?”
“公主也好!祖父从前你只信李轲,大半个武节都交给了他。如今出这事,虽说下面军士无罪,但他营私植党多年,爪牙众多,不能不除。这半个月来,公主都在助孙儿剪恶除奸,安抚城民。方才知祖父回来的时候,孙儿正要往公主那里去!”
李长寿忙拭泪,叫他领自己过去拜谢。
李忠节欣喜应是,上马伴祖父来到位于城北的别宫。
这是李长寿早前为迎长公主一行人而特意预备的地方,系一处大宅所改。他虽无力将此处造得如长安宫那般美轮美奂,但也尽己所能,特意整修一番,足见诚意。
李长寿赶到,远远竟见偏门开着,许多城民模样的人挤在那里,朝内翘首张望,还有许多面带病容之人排着长队,队伍一直延伸到了大街之上。
守卫倒是不少,却都立在一旁,视而不见。
李长寿不由皱眉,正要质问孙儿如何安排的事,李忠节自己已是抢着解释起来。
“祖父息怒!孙儿便是再无用,也不敢任人进出惊扰贵人们。这是公主的意思。”
李长寿不解。
李忠节解释,李轲那日冒犯公主遭到天谴当场身亡,消息传开之后,到处都在传公主的祥瑞之名,次日起,就不断有人慕名,带着香火与用来祈福的香草来到大门之外跪拜,祈求公主代替他们向上天和神明传达求福之心,当中不少还是病患。
“……孙儿当时担心冲撞到公主,惹公主不喜,闻讯过来,想将人劝离,不想公主身边的那位姑姑出来,说公主命她转话,她不敢应求,因她也是凡俗之人,不过,恰好略知几分医术,承蒙父老错爱,愿竭力为患病之人治病,以减轻他们的苦痛。”
“公主不但身负天命,刚到便如此怜恤,实是我武节民众之福。孙儿自愧不如,唯一能做之事,便是从军库拨来药材,派军医协从。这些天公主极是辛苦,除孙儿这边的事时常找她,她竟当真亲自在此给人看起病,有时忙得连口水都来不及喝。”
李忠节说起公主,眼睛发亮,口若悬河,不觉伴着祖父到了宫门之外,守卫拜见。
周围的城民看见李长寿,更是起了一阵骚动,无论看病的还是想来一睹公主真容的,纷纷上来跪地磕头,请求节度使一定要将公主留下,道她应验天命,将来本地万一逢灾遇难,有公主在,上天说不定就会听求,保佑他们。
李长寿叫孙儿将几名年长之人扶起,答应下来,急忙入内。
李霓裳方才正在此处忙碌着,从胡德永的口里得知李长寿回来了,便将看病之事交给几名军医。
军医们早就从军士口里听到了那日发生的事。当中那些信祥瑞之说的,自是对她奉若神明。不信者,更不敢有半点不敬。
毕竟,谁知她那日到底施出何等手段,竟能叫全身被盔甲包裹得连弓箭也射不进去的副使当场离奇死去。
以医者的经验推断,李轲或应是中毒身亡,但以她这娇弱的模样,究竟是怎样的手段,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动声色地达到杀人于无形的目的,光是想想,也足以叫人不寒而栗。
受她所托,众军医无不尽心尽力,不敢有半点懈怠。
李霓裳在瑟瑟的陪伴下回住处。
经过半个月前的那件事后,瑟瑟对李霓裳彻底听命了起来。
无论她要做什么,包括此次亲自为城民看病,瑟瑟除去在旁全力襄助之外,不会再多问半句。
李霓裳更衣后,没去长公主那里,只静静坐在前堂之中等待。
很快,一名婢女到来,说节度使方已拜见过长公主,此刻在老宰公等人的陪同下,来此拜见公主。
话音方落,伴着一阵橐橐作响的杂乱靴步之声,李长寿带着李忠节已是到来,看见李霓裳,激动不已,纳头便拜。
李霓裳面露笑容,叫他起身。
李长寿起初不肯,见李霓裳走到自己面前,弯腰伸手虚扶,这才从地上起来,感激涕零地道:“老臣早年便蒙受先帝皇恩浩荡,赐姓之荣,更是铭记于心,未曾敢忘。臣无能,于乱世中未有寸功可报,常怀愧疚之心,多年来忍辱负重,积蓄力量,唯愿有朝一日,能为先帝尽忠报答皇恩。今老臣孙女有幸得嫁太子,此乃臣家莫大荣幸,亦是长公主与公主对臣家恩宠有加。老臣深感皇恩如山,愿以余生之力,领孙儿忠节,效犬马之劳,为公主与太子尽心竭力,成就大业。此心此志,天地可鉴!”
“公主,方才在长公主那里,节度使得见太子之面。老臣听闻节度使有一孙女,年貌恰与太子相当,便提议婚配,先定婚事,过一二载,至适婚之年再行大礼。节度使甚是欢喜,长公主亦已应允下来。”
胡德永笑容满面地在旁解释。
李霓裳微笑。
李长寿心情实是激动,接着又道:“崔重晏此人,虽年纪轻轻,但绝非泛泛之辈,能力远在老臣之上。只要他拥戴公主与太子,我李长寿甘居次位,日后便是以他为首,也是无妨,不但如此,公主与太子将来若要去往崔重晏处,我亦可率众,追随效力!”
“节度使忠肝义胆世所罕见,我代阿弟谢过。不过,目下暂且不必考虑这些,不如固城屯粮,以备不虞。”
李霓裳沉默了一下,笑道。
才十月, 北风便一阵紧似一阵地吹到洛阳,寒风扫叶,满城瑟瑟。
即便是大白天, 在坊外的街道之上, 行人也是寥寥可数。
到了午,一道洪亮而浑厚的钟声突然从金钟寺内冲天而发。
此声未散,附近钟声跟随响起。
俄而,满城远近钟鸣,声音响荡在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之中, 送入了躲在家中避祸的居民耳里。
他们被这不同寻常的钟声惊动, 从紧闭的门户内走出,来到街上,相互打听起消息,每一个人的眼中, 都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之情,
金钟寺的那一口钟,平日绝无声音, 一旦响起,便意味着这片古老的土地又更替一回主宰。
所有人都记得清清楚楚, 就在不久之前, 金钟的声音才刚响过一次。
那是为大召皇帝孙荣而鸣的丧钟,同时,也是新到的主人对所有权的宣告。
那青年将军领着他的军队, 如利剑一般刺向空虚的洛阳, 没有花费多大的代价,便顺利地终结了孙荣的统治。
这对于如今的洛阳人而言,也是一件幸事, 他们无须如从前的洛阳人那样,付出被碾作齑粉的代价。他们只需静待新主上位,如从前曾经重复过无数次的那样,等到一切从头开始,便可恢复原本的生活,直到不知何时的下一次,又一位新主到来。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次,来得会是如此之快。
横海天王宇文纵抵达了。
他亲自率领万众之军,从潼关东出,沿着洛河,顺流而下。
天王的大军舟骑并行,水陆共进,浩浩荡荡,如巨龙一般,在这一日,开到了洛阳。
洛河的两岸龙幡虎纛,旌旗蔽日,巨龙阵内,刀戈所发的雪亮光芒如霜雪一般,倒映在洛河的万顷碧波之上。
不久前奇袭夺地的崔重晏已在天王抵达之前,率领部众退出了洛阳。
今日,当地的旧官、名士、人瑞,数千之众,徒步出城二十里地,跪候在洛河的岸边,恭迎天王的到来。
天王乘坐在一艘藏纳雄兵的巨船之上,在两岸骑锐与步卒的持护着下,劈波斩浪,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纤夫所发的号子之声,响彻震天。
洛阳令登上巨船,战战兢兢地被引到一间阔大的船舱之中,看见一道披袍擐甲的身影端坐在舱室的中央,其人双目如电,不怒自威,两旁侍立的随将更个个宛如怒目金刚,杀气腾腾,不由双膝发软,噗通一声下跪,颤抖着手,高高举起手中物件。
他献上的,分别是洛阳的舆图、府库的财物清单。
与他同行的崔忠,则奉上一封来自崔重晏的亲笔拜书。
崔重晏说,他对天王仰慕已久,自知绝非天王对手,更不敢螳臂当车,鸠占鹊巢。
之所以先于天王攻打洛阳,一因当日退路已绝,乃置之死地以求后生的无奈之举,二来,也是出于对孙荣构陷自己的痛恨。
如今行险侥幸,大仇得报,获悉天王到来,他自当持守身份。入城后,除取用过供养部下的粮钱,其余一分一毫,未敢觊觎。
今日特意将入城后所得的舆图、府库门钥,以及孙荣后宫三千美人,悉数献上,以表对天王的敬仰与恭服。
舱中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之声。
宇文敬、平南大将军刘良才、太保将军何尚义等人纷纷面露喜色。
天王却面沉如水,拿起献到面前的物件,随手翻弄几下,掷回到案头之上,抬眼,两道目光射向跪在面前的崔护。
“他岂会平白献地?他是想换取范方明秦福波那几人的地盘吧?”
崔忠后背一凉,登时毛骨悚然,深感这座上人心目敏锐,炳若观火,知不可能瞒得过去了,便深深叩首。
“天王英明。将军确实是不得已,才生此妄念,求生而已。他被孙荣所害,齐王不容,如今又献出洛都,想天下之大,竟无以立足。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范方明几人对天王阳奉阴违,大是不敬,将军愿效仿江都陈士逊,为天下表率,做天王马前之卒,荡清这些狼贪鼠窃之辈。若是侥幸得以成事,将来待到天王功成之日,将军必也双手奉上,追随天王!”
崔忠说完,屏息等候,半晌,听到头顶之上终于发出一道冷淡的声音。
“你那家主年纪轻轻,倒是个绝顶的聪明人。如此做派,孤若还是赶尽杀绝,未免要叫天下之人齿冷,从此落下一个鼠腹鸡肠,不能容人之名。”
“罢了,去告诉他,好自为之罢。”
崔忠知事已成,心跳大作,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倍加恭敬地叩首。
“卑职代崔将军多谢天王厚恩!”
他一退下,舱中众人便喜笑颜开。
那崔重晏虽无根基,但所谓困兽犹斗,他若孤注一掷,负隅顽抗,洛阳有邙山为据,又做过数年孙荣的国都,防御齐备,绝不是一个好拿的地方。
原本打算要打一场大战,没想到如此简单,崔重晏识得时务,竟主动献出洛阳。
宇文敬笑容满面地请天王下令,说外头岸上的众人都还在恭候,等他入城。
天王却听而弗闻,似陷入某种思绪,再未发声。
众人不明所以,舱中渐渐消声。
这时,只见天王慢慢抬目,缓缓道:“孤欲再攻河东。尔等谁愿领兵?”
天王既同时拿下前朝东西二都,占尽了中原腹地,而孙荣身死,齐王残喘,试问当今天下,有谁再能争锋?
稍能入眼之敌,不过只剩河东裴家罢了。
若能一鼓作气,再取河东,则面北之日,水到渠成。
只是前段时日,天王与裴家那小儿走得极近,众人谁敢在这个时候,贸然再提攻打之事?
不料,天王自己竟如此开口了。
众人无不意外,面面相觑,很快,许多人的脸上都露出惊喜之色。
方才众人议论纷纷之时,谢隐山在旁始终沉默无声,此刻似是微惊,抬目,迅速望了眼天王,立刻抢在众人之前,第一个开口:“属下愿意领兵!”
不料,天王充耳不闻,竟似没有听到,对他的话毫无反应。
刘良才与何尚义怎甘落后,紧跟着出列,抢着说道:“属下愿领兵前去!必定竭尽全力,不负天王所托!”
很快,不少其余部将也都争相表态。
宇文敬更是又惊又喜。
此前他人不在天王跟前,回来后,便听到一些进言,说天王对裴家二郎颇为看重,处处爱护,竟似生出延揽之心似的,比对他这个侄儿不知要亲切几许。
他本就因公主对这裴二颇多嫉恨,旧事未了,新恨又来,心里愈发不是滋味。没有想到叔父竟说翻脸便翻脸,忽然竟要发兵再攻裴家,狂喜不已,忙也抢着表态。
天王的目光从争事的众人身上掠过,点了刘良才与何尚义。
“你二人各领兵五万,兵分两路,发往河东,务必给孤拿下潞州!”
“天王!”
谢隐山目露焦急之色,一反常态,截话欲再开口,天王已道:“你颈伤方愈,需要休息。不必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