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色可堪折by晓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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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蓁从他平淡的语气中听出一些不同的意味来,仿佛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自我厌弃,又像在跟谁怄气似的。
相比于他令人捉摸不透的话,他此时的眸光灼灼,很清晰很明了,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脸,一动不动。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陆蓁心虚,抬手摸脸。
“别动。”他轻喝了一声,突然伸手到她唇边,把褐色的药汁痕迹从她脸上蹭开。
他居然摸她的脸。陆蓁的心“砰”的裂开了一道细缝。
不等她制止,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收回了手。
“你脸上有喝药留下的印子,我给你擦掉了,我去营房。”他语音急促,丢下她匆匆离开。
转眼间书房只剩下她一个人。
陆蓁呆滞的走到书案旁,睃了一眼桌面,上头没有镜子。
她回到厢房,坐到梳妆台前。铜镜里的小女娘很陌生,是一个满脸惊羞不安的俏丽小妇人。
她才发觉仆妇早上给她梳的是妇人的发髻。
被他粗粝的大拇指摩挲过的痒麻似乎还没有从她唇角消失,桃红的晕色从唇边一直蔓延到整张脸,像抹了胭脂一样异常艳丽。
沈誉待她很不一样。她眼睛不盲,心也不瞎,都看到了。
不论是击败巴图后朝她明目张胆的笑,还是她呕吐后他抱住她的一刹那间表露出来的惊慌,她都看到了。
她有过喜欢一个人的体会,但那种感觉自从家变以来突然间就消失了,那个曾被她悄悄喜欢过的小郎君就像从来没有到她心里来过,跟随那个梦一起消失了。
她刚到总兵府时,倒在床上做的那个梦,就像一个对她单纯无忧的少女岁月最后的告别。
喜欢一个人,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是伴随着她锦衣玉食不痛不痒的生活而来的,也随着她如今颠沛的生活而去。而今的她没有闲情也没有资格去考虑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
何况,沈誉也许只是因为祖父的缘故,见她落难觉得她可怜,生出些许同情心而已。
毕竟她家门庭显赫时他都没想过跟她家结亲。
现如今,无论他同情也好,觊觎也罢,如果他想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她都没有法子拒绝。这让她很不安。
所幸接下来的几日,宣府军中事务繁忙,他连着数日都没有回总兵府。
直到他让老肖送过来一个沉甸甸的首饰盒,陆蓁平静的心再次变得不安宁。
她才把离京前张姐姐悄悄塞给她的几样昂贵首饰拿到当铺换了钱。
他这几日不在,却什么都知道。
陆蓁没有打开他送来的首饰盒,让老肖给他带话,请他回来一趟。
老肖龇牙一笑:“沈大人晚间就回来!明日要走一趟怀安卫。”
陆蓁脱口而出:“我可以跟着去吗?”
怀安卫是她父兄发配的地方。巴图在怀安看管采石场,上回跟她说过,她爹和四哥就在那边采石场服役。
老肖哪能不知道陆夫人心里想什么呢,索性把这几日外头的事都告诉了她:
“京中有言官弹劾沈大人,说大人暂代宣府军政,陆爷和夫人您的几位兄长就不好在宣府卫所服役,否则大人有假公济私之嫌。这几日朝廷来了信报,要把陆爷和几位陆郎子发配到大同那边的阵前去。沈大人明日去怀安卫,就是为着这个事。”
陆蓁一听着了急。大哥和三哥她稍微放得下心,她爹和四哥是万万去不得沙场的。她爹以祖父的荫封入的锦衣卫,这些年一直都是做的上官,论武力攻伐,莫说跟沈誉比,就是跟边城的士卒都比不了。四哥更不用说,从小身子就比别人弱,一点功夫都没有,到阵上去不是白白送死吗!
老肖叹气:“您相信沈大人,他心里有成算,定能处理好的。再说了,怀安卫那边比宣府还荒凉,连民户都迁走了,再往北就是开平卫,到了跟北漠相接的草原边上,也不是什么好地方!留在怀安卫说不定还不如去大同呢,没准陆爷和陆郎子们在大同那边正经打上几仗立个功,就能早日减罪,再不受这服役的苦!”
老肖说的话,陆蓁哪听得进去,只一心等沈誉晚上回来求求他,请他帮她爹和四哥通融转圜。
她心中焦急,只觉得这一日过得格外漫长。
还好不到傍晚,沈誉就回来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迎上去,俏声唤了一声“大人”,伸手就要把他从腰间解下的乌鞘刀接过去。沈誉愣了一下,把刀稳稳的放到她手中。
陆蓁蓦然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祖父还未病时,他老人家从北镇抚司回来,她总是早早的等在大门口,抢着帮他捧刀递汗巾子。
沈誉的心头涌起一阵异样,在这一瞬间,她好像真的变成了他的妻,一个等待丈夫从衙署归来的小妇人。
“老肖说你找我?”他问。
“今天你回来的早,还没在营房用过晚饭吧。”她殷勤含笑,请他跟自己一起用膳,就像说这日的天气一样平常。
作者有话说:
如何安慰生病的女友:
小方:多喝点热水……
巴图:多活动活动,妹子我带你去摔个跤,增强体质
老肖:你们都起开!这题我会!balabala……
所有人:老肖你这么会,怎么还没媳妇哪?!
第107章 番外6
他的乌鞘刀掂量起来和看上去一样沉,陆蓁用力的抱在怀里,仰头冲他笑:“大人,今日的晚膳我请你罢。”
她笑得洒脱,一段俏生生的娇态不自知的从眉眼处流溢出来。
沈誉默不作声打量她,几日未见,她恢复的很快,那日的憔悴已消失的无影无踪。明眸皓齿,气色红润。依然是那个有着无穷无尽活力的小娘子。
他已经从老肖口中得知了陆蓁找他的缘由。若不是有事求他,她莫非都忘了她还有个名义上的夫君?
倒要看看她打算如何求他。
他就像一个喝了酒当时没醉,隔了好几天酒劲才上头的人,这几日一直在暗暗懊恼,自己怎么就轻率应允跟她解除婚事的!
人在营房,心还停留在那日跟她同榻吃早饭的清晨。
那时他明明什么也没做,却在她面前露了怯,落荒而逃。在营房打熬了几天体力,不但摆脱不了她的一颦一笑,还疯了似的夜夜做一些难以启齿的梦,梦里辗转在他怀里和唇边的全是她噙了泪花的笑颜。
沈誉面庞发热,步履放缓落后了几步,跟着她轻快的脚步,沉默的走在后头。
两人回到书房,仆妇端来茶水,陆蓁接过来,亲手递到沈誉手边。
他不接,说不渴。走到书案边,看到桌面上放着一个首饰盒,还是崭新的模样,是他让老肖捎回来给她的那个。
他拿刀鞘把盒子往旁边挡开,信手抄起一卷书落座。
手执书卷,不再搭理她。
陆蓁坐在窗榻前,跟仆妇悄声商量,让她去酒楼传个话,晚膳再加几个菜。加些什么菜式,掰着手指头又絮絮的和仆妇说了好一阵。
“我的人就在门房,叫他跑一趟不快些?”
他突然出声,有些不耐烦,不知道是不是嫌她们说话吵到了他。
陆蓁偏头看他,他的目光自始至终落在书卷上。
他提醒的对,她抿唇一笑依了他的话,叫仆妇到门房跟沈誉的亲卫传话。
仆妇应喏离去。
陆蓁走到书案旁,喊了一声“大人”,执书卷的人一声不吭。
“大人,我托肖大哥办了个事,跟您知会一声。”
他“啪”的把书扔桌上,俊脸微沉:“他怎么敢随便就应允你?谁给他的胆子!”
陆蓁被他唬了一跳,狐疑道:“不就是两头羊么?老肖说您命他主管军需,这等子小事他做得了主,不过我想还是跟您说一声的好。”
沈誉这才明白过来他和她说岔了,她说得根本就不是她的父兄即将要转去大同前哨的事。
老脸一热,含混问她是何事。
“我不是来宣府的那日病了么,您找岑佥事府借了两个嬷嬷来服侍,岑佥事的夫人岑夫人前日下帖子来看我,还带了礼给我。我少不得要答谢她给她回礼,我自己倒是准备了一份,但总觉得还是不够尽心,所以跟肖哥那里讨了一份情,他说开平卫给大人您送来的几只羊羔子还没吃完,拨了两只给我,我做情给岑夫人送去了。”
因刚才他突然变脸,陆蓁说这些话时有些底气不足,惴惴不安。
“所以你当了自己的首饰换银钱,给岑夫人准备的回礼?”沈誉疲倦的捏了捏鼻梁,双手抱臂抬头看她。
“我叫亲卫把银钱都呈给了你做花销,你一文未动,背着我当了自己的首饰换钱。”他的口气越发不好。
她眨着一双明眸,微笑跟他解释:“这本不关大人的事,怎么能用您的钱。因我有恙岑夫人才带礼物来看我,是我欠的人情,该应我来还的。”
好一张巧嘴,“您的”,“我的”,听得他直冒火。
“酒楼的账也是五娘自己去付了,对否?”
她还是讨巧的笑:“大人这几日都在营房,没在府里吃过一顿,哪能平白叫您付账呢。”
这笑容刺眼得很,沈誉气得也笑起来:“不错!还是五娘锱铢必较算得一清二楚!你若非要算,你我之间差得岂止酒楼这几顿的帐!”
从她到宣府来找他退婚,他就憋了一肚子气,一直忍着、忍着,忍到现在心里又酸又涩还堵得慌,“噌”的站起来,走到她身前,一双桀骜的眸子压迫下来。
幽幽道:“你我之间最大的一笔账,五娘莫不是忘了?”
一口热气直喷到她脸上。
陆蓁被他吓住,骇然往后退,跌坐到榻上。
她本来就不安,唯恐欠他的情越欠越多还不过来。又暗自羞惭,妄图利用他对她的那点不同,央求他帮帮她的父兄。
只是不晓得他的同情和怜悯还剩多少,心想欠了他的,能还一点是一点,莫要让他觉得她贪得无厌。
哪知落到他眼里,她无论如何要跟他分清你我,他的迁就和讨好就是个愚蠢的笑话,简直可笑至极!
此时的沈誉,仿佛置身京中经年幽暗的北镇抚司,强忍窘促和怒火,只想对眼前巧言令色的狡黠少女刑讯逼供。
他冷笑,一字一顿:“五娘你好生看看,我脸上是不是写着良善可欺几个字?你当我沈誉是什么人?高风亮节乐善好施的君子么?错!”
在他的声色俱厉的呵斥下,陆蓁脸色惨白,泪珠在眼眶中打转,倔强的不滚落出来。
看着她这个样子,沈誉心中痛极了也后悔极了,口中却不依不饶:
“我非良善之人,都晓得信义不可违。可是你呢陆蓁?你当你我的婚事是什么?叫你逃了教坊司罚没、逃了律法责罚的幌子?想要和离就和离的儿戏?收起你的自私任性!我沈誉不吃你这一套!”
“够了沈誉!”她叫起来,眼中闪着泪花,凄凉的摇头,“我也不想的!我什么都没做,什么也不晓得!我本来和别个娘子好好的在一处,可是突然的,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我什么都没了!家没了!爹没了!祖父也没了!”
说到最疼她的祖父,她终于忍不住哭出来。
只哭了一声就被她强忍着咽了回去,她不该在外人面前失态。
她捂着嘴转身就走。仆妇正好过来说酒楼的膳食送来了,只见主人家的夫妇俩,一个掩泪奔走离去,一个迷惘的站在窗榻前,想要去追又面露怯意。
和书房隔了不远的厢房,“咣当”一声狠狠的关上了门。
仆妇常年在大户人家帮佣,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默默的把膳食抬上来一盘一盘摆到炕桌上,又躬身退了下去。
炕桌上的餐盘冒着热气。
刚才他回来的时候,她还笑语晏晏的跟他说,今天的晚膳她做东。
他抬了抬沉重的脚,终于还是跨出门,走到厢房门口。
他推门,推不开。她从里面拴上了门闩。
里头没有一点动静。
他喊了几声陆蓁,没人答应。他心头猛地一抽,转身大步奔回书房取刀。
一两日前,和朝中言官弹劾他的公文一起辗转送到宣府来的,还有沈婶娘托人给他写的一封信。
他看了信起初是有些震惊的。
婶娘在信中说,陆五娘在他家那几日,天天大哭大闹,有一点不满意就摔东西,凡是家里值点钱的玩意儿都被她摔了个遍。
从信中能看出,婶娘对这个娇纵任性的小女娘很不喜。
看了婶娘的满纸抱怨,他却从心底生出一种奇妙的愉悦,越发觉得这个率性妄为的她着实可爱,就跟活泼爱笑的她一样。
他大约喜欢作践自己。
这时,厢房中既没有哭闹也没有摔东西的声音,安静的就像她不存在了似的,他心生恐惧,拿了刀奔过来,径直劈开门栓闯了进去。
“陆蓁!”他大喊。
屋子里漆黑一片,她伶仃的身影从床上坐起来,脸上满是泪痕,冷冷的瞅着破门而入的人。
“陆蓁,”他手中的刀掉到地上,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去吃饭吧。”
“我吃不下,你自己吃去吧。”她脸上还挂着泪,声音很平静也很冷淡。
“你说你要请我的,就当陪我吃一点,可以吗?”夜色掩盖了他脸上的红晕,遮不住语音中赧然的央求。
陆蓁漠然的看着他,心里乱极了。他说他不是君子,却救她于囹吾于她有恩。他是一个闯入她生活的陌生人,偏偏又对她很好,不论是出自同情亦或怜悯,深深的慰藉了她惶恐的心。
小女娘的缄默和冷淡让沈誉害怕。
他心一横,上前一步把她从床上捞起来。不顾她惊慌尖叫,像扛麻袋那样把她扛了出去。
让她生厌让她冷漠以待,反正最糟糕也不过如此。
被他扛在肩头一抖一抖的陆蓁吓得惊叫,拼命捶打他的后背。不一会儿,就被他掼到榻上。
惊魂未定,她面前推过来一碗山药粥。
他的语气闷闷的:“不勉强你吃多少,把粥喝了就成。”
因她刚到宣府就吐了一回,他叮嘱老肖去酒楼定席面时一定要以将养肠胃的菜肴为主。
给她端了粥,他转身又去书案,把首饰盒拿过来递给她,“你那么喜欢还人家的人情,这个就当是我惹你生气给你的赔礼、还你的情!”
她不接。他去营房后叫亲卫送到她手上来的钱和银票,她只稍微清点了一下,发现是他的俸禄,她顿时一文也不敢从里面取。
沈誉垂下眼皮,两只无措的抓握在一起的酥软小手映入眼帘,手背上的几个小窝窝清浅可人。
梨涡从她没有笑容的脸上消失了,她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只有手上这几处小窝透露出一点独属于她的俏皮柔软。
“明日我去怀安卫,老肖说你想一便去看你爹和兄长。”
陆蓁蓦地抬头,眸色清冷毫无波澜,直勾勾的看到他的眼睛里,让他几乎无所适从。
他只得硬着头皮接着说:“他们想必看到你过得好才放心,你也不想叫他们担心,对吧?”
“所以这是你给我的体面?”她一动不动,依旧不接首饰盒。
沈誉有些着慌。
原来,这个曾经贵为锦衣卫指挥使家千金的小女娘,不止自私,娇纵,任性,还有傲气和自尊,心冷起来比他还要可怕。
“我明日会亲自去见你大哥和三哥,问问他们自己的意思。若他们也觉得留在怀安卫不如去大同的战场上,去那边也未尝不可。我会给大同卫所的总兵写一封信,让他多予关照。”
他的话和老肖说的一样。她隐隐觉得大哥和三哥也会这么想,若有立功减罪的机会,谁愿意一世为罪卒呢?
她的眸色渐渐转暖,期待的望着他。
“你爹和你四哥,”他咽了口唾沫,躲闪她的目光,道,“我已经给万岁上过折子,万岁允他们还是留在怀安卫为役。”
“沈誉……”她的眼眶又红了,“谢谢”两个字却迟迟说不出口。
原来他早就有所安排。
她不知,就是她到宣府来的那日,他给万岁上了折子。娶一个罪臣之女,在朝堂上将会多出多少波折和风雨,他都想到了,也做了很多未雨绸缪的事,唯独没有想到她是来跟他解除婚约的。
沈誉叹:“你若惦记我的情,把首饰盒收下就当还我的人情了。”
好一个荒谬的提议。
陆蓁颤抖着手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整套素银簪钗环佩。没有一件与她现在的身份不相配的奢侈之物。
次日清晨,卯时刚过,总兵府院外马匹打着嘟噜嘶鸣。
陆蓁早早起床洗漱,坐在妆台前由仆妇给她梳妆。
门旁边的窗户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她回头,是已穿戴整齐的沈誉。布衣箭袖,束发簪冠,英武之气中透露出稍许腼腆和局促。
“用完朝食,我们就出发。”他收回在窗棂上敲击的手指,对她说。
她答了一声好,转回身子让仆妇接着给她梳头。
沈誉在窗边靠了一会儿,听她跟仆妇说他们今日要出远门,梳个简单的发髻就好。
她始终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
从昨晚把她惹哭,她就一直是这副淡淡的模样。
明明昨日下午他回府时,她笑容甜美,讨好他的意图明显,现在想来她本是想好好同他讲话的。
结果被他搞得一团糟。怪谁呢。
沈誉从窗中遥遥看了会儿铜镜前的小女娘,收起懊恼的心绪,朝书房走去。
他离开,仆妇去灶房给另一个嬷嬷帮忙。陆蓁对着铜镜端详了两眼,从妆台上搁着的首饰盒里取出一支银簪,拿起来又放下。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拿起来插到光洁的发髻上。
老肖在书房门口探头探脑,看到窗榻上叠好的被褥,回头望向脚步声的来源,难以置信:“大人,您还在睡书房?”
被他言中,沈誉脸皮臊热,眸光冰冷如昔,漠然望他,手往腰间的刀鞘摸去。
老肖连连后退,两个仆妇越过他走上前,把早膳食盒提过来在炕桌上摆好,陆蓁跟在后头,客气的跟他打了声招呼,随口道:“肖大哥吃过没有,若没吃,坐下一道吃罢。”
她没看沈誉,径自坐到炕桌一侧。一根素净的银簪在乌发间闪着晶莹的光泽。脸上没有涂抹胭脂水粉的痕迹,两朵粉云自然的浮现在柔软雪肌上。
沈誉的目光在她头上盘亘,又不着痕迹的落到她淡绯的脸庞。
有烟花在他心里炸开了很小很小的一朵花。他紧抿的嘴角微微翘起来。
拿刀柄将老肖从屋檐下隔开:“你去开平卫,比我们的路途还远,不赶紧上路,还磨蹭什么?”
他俩在屋檐下说话,陆蓁在书房给两个仆妇一人赏了二两碎银子,感谢她们这几日来的服侍,请她们回佥事府后代她向岑夫人问好,等她从怀安卫回来再去拜访。仆妇千恩万谢的接过赏钱,迭声应好。
她和仆妇说话,沈誉在门外听了满满一耳朵,想起一个事,叫住老肖:“等你从开平卫回来,到牙行雇两个手脚干净干活麻利的婆子,工钱跟岑佥事府的差不多就行。”
老肖应喏,笑:“大人,这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做活的人。莫说丫鬟婆子,就是伺候娃娃的奶嬷嬷,您什么时候要我什么时候都能给您找来!”
他不过随口开个玩笑,沈誉两只耳朵刷的红透了,把刀抽出来半截又狠狠往鞘里一拍,咬牙低喝了一声“滚”。
陆蓁垂首安静喝粥,充耳不闻。
沈誉赶走老肖,进屋。炕桌上靠他这一面,已盛好了粥和小菜。
两人吃着各自的吃食,相对无言。
昨晚两人稀里糊涂的争了几句嘴,她哭了,他拿刀劈了她的房门把她扛过来,跟她赔礼跟她道歉,巴巴的把他对她父兄的安排一股脑告诉了她,终于让她稍为满意,还感激的红了眼圈。
隔了清冷的辗转反侧的一夜,这会儿无端又尴尬起来。两人都有些浑身不自在。
陆蓁率先吃完,撂下汤匙拿帕子擦拭嘴角,站起身:“我吃完了,剩下都是你的,莫浪费了。”
敢情他是专门打扫剩菜剩饭的。沈誉拿勺子的手顿住,顺从的“嗯”了一声。
眼角余光处的衣角卷起一股小风,从他身边绕过去,她脚步轻盈的跨出房门,去到院中。
小方也过来了,跟她唱喏问安。他除了在腰间佩了一把战刀,身后还背了一把弯弓一个长长的箭筒。
陆蓁笑眯眯道:“小方哥,你不是医士吗?怎么光带兵械不带药材。”搞不清他到底是去杀人还是救人的。
小方笑着跟她解释,装药的行囊都挂在外头的马匹上。
她吃吃笑:“还是沈大人会算账,雇你一个顶两人,还只需发一份饷。”
顽笑罢,朝他勾了勾手指头叫他靠近点,问他除了去怀安卫他们还要去哪。
涉及军机要务,小方哪敢跟她说,只说让她跟着他们的骑兵队伍走就是。
沈誉耳力好,隔着一道墙都听见了她和小方的说话声。还有悦耳的笑声。
他脸色微沉,把剩下的饭食草草吃完,扔了碗筷大步出门。
“先往西去怀安卫,再从怀安往北去开平卫。”
身后传来他的声音。陆蓁转身,两只轻浅的梨涡挂在脸颊上,停顿了一瞬,她朝他笑了笑。
沈誉唇角微微上扬,把刀抽出来,拿刀尖在地面黄土上画了一张路线图,边画边道:
“你大哥和三哥在军屯,你爹和你四哥在采石场,这里是岔路口,我去找你大哥三哥,小方带你去采石场,然后我去采石场找你们汇合。”
他拿刀尖在地面又戳了个点,然后一条蜿蜒的曲线向北延伸,“从这里,你跟我的亲卫先回宣府,我和小方他们去开平卫。”
原来,他们同行的路程并不长,还是要分开的。陆蓁垂下眼皮,默不作声。
沈誉飞快的扫了她一眼,抬头看向小方,面色肃穆:“从现在开始,由你来统率,路上碰到任何情况,听你决断,我不会干涉。”
他的命令来得突然,小方面露惊愕,转而恍然大悟。老肖带军需辎重先去开平卫,他和沈大人带骑兵随后,既是一次日常的巡边,也是一场随时可能会遭遇沙匪、野狼甚至北漠骑兵的实战演武。
大人在磨练他们。
沈誉插刀回鞘,朝陆蓁说了一声“跟着我”,就大踏步朝外走去。
“可是大人……”小方还有些不太自信,小跑跟上来。
沈誉回头看他:“我不会永远呆在宣府,你们不要觉得可以永远倚仗我。朝廷很快会派新的总兵过来,不过也永远不要指望一个不会在这里呆一辈子的总兵。宣府能倚仗的不是我,不是朝廷派过来的任何一个上官,而是你们自己。”
他等陆蓁跟上他的步伐,继续快步走出府门。
府门外,上百骑兵和马匹把门口塞得满满的,鸦雀无声,静穆肃立。
等他们出来,所有人翻身上马,飞快出了城门,向西而去。
旭日东升,这一群骁勇矫健的骑兵队伍仿佛朝阳的第一缕光线,自东向西破开晨雾,踏碎了草地上的露珠,在一望无际的大漠投下一道道被拉长的光影。
陆蓁很久没有这么无拘无束的策马狂奔过。她不是受过训练的骑兵,不能一直稳稳的和众人保持一致。很快就跑出了骑队,冲到了最前面。
沈誉把指挥权交给小方,扬鞭策马跟上一味疾驰向前的倩影。
马蹄声重重的敲击地面,陆蓁闻声侧目,见他跟了上来。她玩性大发,只当他是来跟她比试的,娇声催喝骏马跑得更快。
沈誉一直收着力道,不远不近的落在她后头。
他始终无法超越她,她不免得意,咯咯笑起来,在荒芜的大漠洒下银铃般的笑声。
转眼到了岔路口。
“陆蓁,”沈誉喊她,轻松越到她前头,“到采石场等我。”
他说的本就是他们提前安排好的。
陆蓁这一路跑得畅快淋漓,也收住了往前冲的势头,喘着气爽快的应承下来。
“到采石场等我,”他重复一遍,又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从额头滚落下来的汗珠突然浸入眼眶,她慌忙擦拭。
透过手指缝,只见他眸光湛湛的望着她,紧抿着唇不再发一言,连同刚才他说那话时的嗓音、语调还有一种难以琢磨的异样情绪,再次被封锁到他冷漠的面容下。
可是她听到了。
陆蓁打马往前慢悠悠走了两步,朝他微笑:“好。”
又走了两步,从他身边越过去,想起什么,回头:“你跟我大哥和三哥说一声,我大嫂还有三嫂被她们家兄弟接家去了,她们一切都好,让他们莫牵挂……”
她们还会再改嫁,不会等他们。
止住未完的话头,陆蓁勉强笑了笑,“就是这些。”
沈誉答应。
他们分开,沈誉看她和小方的队伍缩成远处的一个个小点,才带着亲卫往另一个方向飞驰。
越往采石场这边走,平坦的原野上出现了连绵起伏的丘陵和山丘。
陆蓁失去了跑马的兴致,和骑兵队伍稳步向前行进。
小方在路上跟她说,在北边的边境防线上,宣府军镇、怀安卫和开平卫三者互为犄角,攻守兼备。宣府是刀柄,开平卫就是一柄直插入大漠心脏的刀尖。
“本来开平卫已经被弃置,荒芜好多年了,从今年沈大人过来后,我们才重新在开平建立哨所和据点,以后还要建立互贸的边市,把原本在宣府的边市挪过来。
“沈大人说,有了开平卫这把尖刀,进可攻退可守,宣府甚至整个北方直面北漠入侵的屏障就能再往北推个几百里。他们要打我们在他家门口打,若他们不打了愿意跟我们好好的互贸做买卖,我们也不骂他们鞑子。”
陆蓁哈哈笑起来。从她到宣府就发现了,宣府军中有不少沾了北漠血脉的军户,比如巴图。老肖和小方他们从未当着巴图的面叫过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