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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小姐陪着贺循开了两天的会,见了两天的人。
到家后已经很晚,两人也不闲着,贺循进门把领带拽下来,随手扔在一旁,先喝了一大杯水,再跟曹小姐去了书房,一起回顾会议文件,梳理流程和准备后续工作。
黎可把扔在外面的领带和西服收拾起来,轻轻推开书房的门,把燕窝粥硬塞进贺循手里。
他并没有停下跟曹小姐说话,很自觉地捧着粥碗,舀了口粥放进嘴里。
黎可站在旁边,一边盯着他吃东西,一边分心听他们说话。
对工作狂来说,加班可能是常态,曹小姐走得晚,黎可也在家呆着,怕有什么事喊她。
她偷偷问曹小姐:“这个项目很大很复杂吗?”
好像从去年贺邈来潞白出差之后,这个项目就完全落在贺循的身上,他的电话越来越多,越来越忙。
曹小姐认真想了想。
“并不算特别复杂。”曹小姐说,“可能对于以前的贺先生来说,这只是他五分之一的工作量,但他花了十分的精力,因为很多事情都想要详尽了解,面面俱到。”
“也许人总要重新建立起自己内心的秩序感。”曹小姐叹了口气。
以前眼睛看得见,放眼可望,一切都是毫无疑问的真实和可信,也知道自己能掌控。
现在看不见,他在黑暗里放下一块砖一片瓦,在声音的描述下重新构建世界的样子,而后才能相信这个世界。
曹小姐在潞白待了三天就回了临江。
后来黎可也会去书房帮忙。
她帮贺循复印扫描文件,归类存档,或者口述照片和视频信息,这种明眼人做起来极其简单的基础工作,能帮贺循不少忙。
感谢时代的高科技,一切信息都存入电脑,转化成音频,他只需要聆听就可以。
完全依赖听觉有个后果。
除了那些枯燥单调的读屏,贺循能记住所有人的声音。
从黎可最早踏进白塔坊开始,贺循听过她各种各样的音调,熟知她所有的语气和声线。
最初他觉得她的声音像一匹花色和材质都混沌难辨的布,现在已经觉得她的声音像万花筒的拼布,无论捏起哪片布角,都是繁复的艳丽。
“绅士淑女屋”是一家居民区的夫妻理发店,生意有忙有淡,但还能支撑一家人生活。
电话打来,淑女收拾理发工具,准备去一趟白塔坊。
黎可正等着她呢,勾着淑女的肩膀,笑嘻嘻地说来得正好。
两人有一阵没见,淑女让她有空去店里补染头发,黎可点头说好,抱出了一大盒的护手霜,问淑女有没有喜欢的味道,随便拿。
“这么多护手霜,你新买的?”淑女问她。
黎可挑眉,很开心:“不是,员工福利。”
她每天洗衣做饭干家务,护手霜用得很勤快,前阵子换了支扁桃仁的护手霜,谁知道她一摸Lucky的脑袋它就撒腿跑,后来才发现Lucky不喜欢这个香味。
当时贺循也在场,让她把护手霜扔掉,黎可嘀咕了一句,雇主大方地让她随便买,费用算在家庭日常开支里。
黎可索性买了一大盒,今天护手霜送到家里,正好分给淑女几支。
淑女犹豫,“这样不好吧,毕竟不是自己的……”
黎可挥手:“有什么不好的,反正都是我用。”
话正说着,贺循从二楼走下来,黎可当即把嘴里的话咽回去,把护手霜塞进淑女包里,朝她眨眨眼。
淑女准备工具开始剪头发。
黎可笑嘻嘻地领着Lucky走开。
贺循其实听见了她俩说的话,但也只是一言不发,安静坐在椅子上。
剪刀声咔嚓咔嚓,淑女看着贺循那张脸,垂着眼睛,脸上怎么那样没有情绪,看起来不太好相处的样子,淑女心想他刚才肯定是听见她俩说话,心底对黎可不高兴。
淑女想了又想,还是不想给黎可添麻烦。
“贺先生,刚才护手霜……您别介意啊,我平时不拿别人的东西,您别怪Coco……"
贺循并没有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我不介意。”
他并不多话,声音平淡冷清——淑女不知道他天天在家是不是也对Coco这个态度。
淑女有点想替好友打抱不平。
自打淑女认出贺循后,总是会默默多看他两眼,心里再欷歔几句,觉得他对不起Coco.
他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以前Coco喜欢趴在走廊上看他在操场上打球,知不知道Coco因为他被班上女生针对过。
他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Coco真的挺好的。”淑女说起来,“您别看她有时候不靠谱,做事含含糊糊的,其实她心里特别明白事儿,人也很好,很懂分寸的。”
“您知道做美发行业也是很辛苦的,我们天天给客人洗头做头发,一直泡着水和洗发膏,手指常年开裂,一到秋冬特别疼,每年Coco都要给我买很多支护手霜,她只要一看到护手霜就想到我,惦记着往我手指上多抹点。”
“我跟我老公以前是美发店的同事,后来自己出来单干,咬咬牙开了店,那时候买房加上养孩子,还欠了一屁股债。”淑女感慨万千,“我店里的第一个客人就是Coco,那时候她的工作也不太稳定,私下找我老公充了一万块钱的会员卡,抵了店面三个月的房租。为了花卡里钱,带着家里人隔三差五来我店里染头烫头,说是给我当模特……这些年一直都是这样,她每年都充卡,把头发染得五颜六色,来来回回折腾,私心就是想让我多赚一点……”
贺循听着淑女说话,始终沉默,最后才开口,淡声道:“如果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办张理发店的会员卡。我会跟她说,以后每次请你来,从卡里扣款。”
淑女愣了下——卖惨也能挣钱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淑女急着摆手,“我没有要卖惨的意思啊,也不是想推销办卡,就是说……其实Coco对人对朋友都很掏心掏肺,她不是表面那个样子,有些人看她的头发就觉得她怎么嚣张招摇,但其实不是的……如果她在您面前,有什么事让您误会,您别怪她,她为人真的很好,也很真心地对待您。”
贺循没有怪谁的意思,几只护手霜而已,他不至于计较这种小事。
至于黎可……不管她做什么,他都没有真正地怪过她。
“我看不见她的头发,也不知道她的表象。”贺循语气平静,“但她为人怎么样,我能看得见。”
他知道她不坏,至少聪明、仗义,有眼力劲,心思也细腻,不然不会一直在白塔坊待到现在,能独自抚养出小欧那样的孩子,能有替她说话的朋友,就足以见证她的人品。
“还有……”
贺循想了想,又道,“用我办的会员卡,能不能麻烦您升级下店里的护发产品,Lucky不喜欢她头发的气味,能不能用更好一点的东西?”
"……"
淑女犹豫:“也行……”
突然多了一个财大气粗的储值客户,这个头发理得突然就让淑女格外满意————Coco以前就没看错人,贺循人其实一直都挺好的,温文尔雅,通情达理。
“贺先生其实您人也挺好的。”
淑女禁不住感慨,“你跟Coco都是很好的人,其实都应该有更好的生活。”
贺循没说话。
隔了会,他问淑女:“你跟她认识了十几年?”
“对,我俩是初中同学,一个班的。”
贺循问:“她的性格从以前就这样……毫无顾忌?还是后来因为家里出事……”
淑女想了想:“Coco性格一直有点懒懒散散的,什么都不当回事,别人说她什么她都不管,但她挺介意身边朋友不理解她,她读书的时候特别喜欢看漫画小说那类的,以前我们学校实验楼里有个废弃的阅览室,她就喜欢偷偷躲在那个阅览室里看那些武侠小说,觉得人生就应该随性,不用在乎天下流言蜚语……”
贺循凝神想了想,又仔细回想,突然问:“你说的初中……南潞中学?”
淑女放下剪刀,顺口道:“是啊。”
贺循的心像水荡了一下,很巧了。
他抿着薄唇,眉心皱了皱,似乎疑惑了一瞬,但神色也还是平稳闲适的,缓声开口:“原来我们是同校,你们……是哪个班?”
这几个字轻轻扔出来,像头顶的灯哐当砸在淑女身边。
她僵住手里的动作,猛然张张口,瞪大了眼睛,呆若木鸡地望着贺循。
完蛋了!
Coco肯定要掐死她。
“那个……”淑女声音发颤。
“Co…… Coco。”
淑女猛然提高音量,嗓音尖锐,“Coco,咱们初中……几班来着?我有点不记得了……”
黎可带着Lucky在洗衣房掏刚刚烘干的宠物玩具,听见淑女的求救动静,一口老血都快喷出来。
她叉着腰,瞪着眼睛走出来,看淑女那副忐忑无助的面孔,仰头,无奈地皱起了脸。
“八班。”
黎可有气无力,“怎么了?你们聊什么了?”
因为赚了老同学的钱而掉以轻心,淑女仓皇收拾东西走了。
把烂摊子留给黎可收拾。
贺循知道黎可的年龄和生日,心里想了很久,语气里似乎有一丝不可思议。
“你在八班?”他问她,“我们是同学同级?”
黎可拍拍手,坦荡挑眉:“这么巧吗?”
她又疑惑问,“你不是说你十几岁就转学走了吗?你在南潞中学念了初中?”
“我在初二结束转学离开。”
黎可长长“哦”了一声:“怪不得,那你以前是几班的?”
“二班。”
“二班和八班隔得远呢,我们八班是年级最后一个班,总是楼上楼下的。”黎可抱着手,感慨道,“人生何处不相逢,这都过去十几年啦,没想到这年头还能找到个初中校友,啧啧,命运!”
贺循思忖片刻,而后迟疑问:“你……不认识我吗?”
这话黎可不乐意听,秀眉挑得高高的:“你什么意思?我应该认识你吗?你是什么校园明星吗?还是声名远扬?能隔了十几年,让别的女同学认识、还得记住你?我看淑女也不认识你啊,你以前很出名吗?”
她语气带笑微嘲,贺循抿唇:“我不是这个意思。”
黎可手指缠着耳边一缕卷发:“都过去很多年了,我就记得现在还有联系的几个朋友,还有我初恋男友……其他人全都忘光光啦。你呢?你还记得几个初中同学?”
“大概,四五个人吧。”贺循敛眉,淡声道,“很多都忘了……”
黎可轻轻“哼”了声。
“这年头校友可不算什么,念这么多年书,校友可遍地都是。”她脚步迈开,又扭头,笑盈盈跟他道,“工作归工作,咱们可不讲私人交情啊,淑女剪头发不打折,我的工资也不能打折啊。”
她没事人一样走开了。
贺循仍坐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什么东西隐隐浮着,隐约有些不对劲。
第51章
南潞中学是重点初中,现在入学门槛颇高,但在十几年前,教育局曾经调整过一次中学布局,将附近一所普通学校合并到了南潞中学。
黎可就这样幸运地踏进了南潞中学的校门。
两所学校刚开始合并,学生人数突然暴增,班级数量增加,每个班都塞得满满当当,黑鸦鸦的脑袋从讲台挤到后墙,连老师都在抱怨,再加上两所学校的学生质量良莠不齐,通通混在一个班里,那时候班主任管不过来,只能严防死守,把好学生都挪到眼皮子底下,把差生流放到教室后排。
当然,不管外界如何烦乱嘈杂,十几岁的少年少女并不关心除自己以外的世界。
那时候的贺循年龄不大不小,身高像竹子一样拔节,各方面都被外公外婆照顾得很好,生活无忧无虑,脾气礼貌温和,读书被各科老师喜欢,课余跟同学相处融洽,但又不是活泼热情,从来不呼朋引伴或者打成一片,跟所有同学都保持距离和分寸感。
“受欢迎”和“被追捧”这件事并不在贺循的期待内,小学因为外公的关系他格外被学校老师的关注,到了初中,贺循希望自己能安静自在些,他不喜欢小团体的同进同出,也不喜欢漫无边际的闲聊打闹。
后来贺循无意发现了一个地方———实验楼的阅览室。
因为两所学校合并的缘故,教学楼和场地都不够用,那时候南潞中学已经在扩建,原先实验楼的顶楼是开放给学生的阅览室,后来有了新的图书室,这个阅览室就被荒废,但里面的书籍和桌椅还没有被搬空,只是被一把大锁锁住了门,不让人进去。
贺循很喜欢这个清净空荡的地方,极具几何美感的长条形空间,排列纵深的书架,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户尽情洒在地面,又被窗格切成大大小小的拘束方块,半爿阴影和半爿明亮有明显的分割线。
班主任是外公的学生,有一次来家里拜访,贺循试着问了句,而后拿到了阅览室的钥匙。
他偶尔会去阅览室做作业,再去书架找些自己喜欢的书籍,姿势惬意地坐在窗下,愉快散漫地消磨独处的时间。
后来某天,贺循无意走到最角落的书架,发现了一个秘密空间。
那里曾经有人呆过。
这个位置简直是得天独厚——在最偏僻的两排书架的夹角,有人用散乱的书籍摞起了一道书墙,圈出了一小块空间,另一侧有半边墙柱的遮挡,仅留有侧身进出的空隙,恰恰好的角度,又有窗户投射过来的光线,不至于里面太昏暗。
那小块空间可以供一个人坐躺,墙角扔着一个灰色抱枕,地上胡乱放着几本名著小说,还有撕开的阿尔卑斯糖的包装袋,咖啡口味。
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他/她怎么进来的。
贺循心生好奇,往后他每次去阅览室,总要去那个角落看看。
抱枕的位置会有变动,地上的小说也总是不同,但贺循不管什么时候去,从未见过这个秘密空间的使用者。
遇不见也无妨,阅览室总是明亮清净,连灰尘的浮动都很缓慢,贺循跷着腿坐在窗边看书时,心情总是平静愉快,偶尔想象有人和他共享这片空间,心里隐隐有种同道之人的惺惺相惜之感。
再后来,贺循推测这人应该是个女生。
他看见过草莓口味的阿尔卑斯糖,喝剩的奶茶杯,丢在地上的卡通笔杆,还有夹在悬疑侦探小说里签的草稿纸。
贺循抽出那张草稿纸,上面字迹懒散随意,但也有笔锋间的清秀绵软,推算错误的计算公式和知识点很明显——这是同年级的人。
他在草稿纸上把写错的公式备注纠正,想了又想,黏了张便签纸,问:【你是谁?】
一个礼拜后,那张便签纸有了动静,醒目地黏在地面。
【侠女红线。】
贺循盯着那两个字沉思:【你怎么进来的?】
她后来回:
【既是侠女,自然是飞檐走壁喽!】
唐传奇里有篇《红线传》,讲的是侠女红线武艺高超,身怀绝技,深夜往返百里,轻功了得,能飞檐走壁,在守卫森严的枕边盗走了金盒,平息了藩镇之乱。
贺循问她:【女侠何故避居此处?】
她回:【红线盗金盒。而书中亦有黄金屋、颜如玉,吾亦取之。】
当时贺循哂然一笑,觉得这女生……嗯,很具有浪漫的幻想主义精神。
几个来回,这张便签纸就写满了。
突然出现的人,她却似乎并不惊讶和好奇贺循是谁,也没有向贺循提过问题或者试图交流,只是悠然自得地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
也许每个少年人都喜欢有个隐秘而空白的地方能容纳自己,不管是胡思乱想还是幻想主义,那种感觉就像漫画里的留白,同样的蓝天和阳光,重叠的足迹和身影,一切都很安静。
两人默默存在,互不打搅,贺循也没有追问对方的身份,但每次都会去看看她最近在看什么书。
贺循唯一一次见到这位“侠女红线”是某次自习课。
所有任课老师对贺循都很宽容,有时候会特意把他喊去办公室做些事情,那节自习课是下午的最后一节课,从办公室出来后,贺循没有回教室,而是沐浴在暖洋洋的夕阳里,脚步轻快地走去了阅览室。
阅览室里清寂无声,那位女同学似乎有一段时间没来,搁在地上的那本《射雕英雄传》很久都没有动过。
过一会,贺循似乎听见身后发出轻微的声响——窗户。
他扭头,眼睁睁地看见一件校服从突然打开的窗户里扔进来,而后有一缕黑头发垂在窗台边缘,同样垂着的还有她的一只胳膊和半条腿,帆布鞋的脚尖用力蹬着,她趴在窗台上,像翻墙一样,企图从窗户的缝里挤进来。
贺循立马就明白——这是实验课的顶楼,阅览室的窗外有条铺着下水管的窄道,被外墙和装饰围栏挡着,她应该是从天台上翻下来,再沿着楼体走到阅览室窗户外,最后从高高的窗户里爬进来的。
那扇下推窗的缝隙不大,真难为她这么瘦,居然能挤进来。
贺循心情欣喜,起身走过去,他迈着步子,手指敲敲窗户,挑着眉棱,少年音色清润:“Hello,你在飞檐走壁吗?”
那条裹着校服长裤的腿,因着翻窗的动作,已经把裤腿卷蹭到了膝盖,她穿着双学生中很常见的黑色高帮帆布鞋,露出中间那截雪白纤细的小腿,用力乱蹬的腿突然就僵在了半空中,只有脚尖高高地跷着。
贺循隐隐约约听见一声慌张:“靠!”
下一秒,那缕长发撤回了窗外,已经探进来的手和半边身子也麻溜地撤走,最后腿也慌慌张张地缩了回去。
他已经走到了窗边,看见这个人猛地一缩,抱着脑袋蹲在窗下。
贺循探头,心里觉得好笑,清声问:“你不进来吗?”
女生埋着头,把连帽衫的帽子翻在头顶,盖住脑袋,猛地摇头。
既然阅览室有人,她打算原路遁走。
贺循那时候还是个单纯认真的少年,问:“你的校服,不要了吗?”
她脚步一滞,又猫着腰小碎步后退,退到了窗户下,一只袖子捂着自己的脸,一只手攀到了窗台,动动手指,声音故意压得粗嘎:“麻烦,衣服递给我一下。”
贺循看见那只白皙纤长的女生手指,淡粉色的指尖——用荧光记号笔涂的指甲。
“你不进来吗?”
他捡起地上的校服,“没关系的,我不会打搅你。”
“我,我要去上体育课……快集合了。”她声音含含糊糊,“下次吧。”
贺循拎着她的校服,抖抖灰尘,迟迟没有把衣服还回去,只是看着这位不愿意暴露身份的女同学,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班的?”
“你先把校服还给我,我再说。”
攀在窗台上的手腕蹭了灰,手指在虚空抓抓,一心想要她的校服。
但贺循迟迟不给。
她等着心急,最后不得不说:“范秋娜,初二八班。”
贺循注视着那只白皙鲜艳的手,把校服递了过去,她手指抓住,“噌”地用力把校服扯了回去。
拉拽的时候,这位慌里慌张的女同学抬了下头。
她翻上了卫衣的帽兜,用宽大的衣袖遮住了脸,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她用这双眼睛瞪着他。
时间久远,贺循早已忘记了那双眼睛的具体细节,只记得当时的自己愣了下——漂亮得会说话的眼睛,很清亮,像水波潋滟的玻璃珠。
等他回神,这位女同学已经溜之大吉。
后来嘛……
其实青涩懵懂的岁月并不是无所事事,除了留白的阅览室,还有深奥有趣的学业,活力激情的运动场和许多别的事情。
那时候总觉得岁月漫长,日子一天天过去,做什么都不慌不忙,家里原先打算让贺循在潞白读完初中再回临江,他也没有想到父母改主意让他提前回去,初二学期匆匆结束,他后来再没遇见过阅览室的那位女侠红线。
很多事情就这样戛然结束,连遗憾都算不上,勉强能称为少年时期的一件小小“趣事”。
然后新的生活开启序幕,占据了记忆。
现在的贺循也忘记了她当年嘴里报出的那个“范秋娜”的名字,但在当年,十四岁的贺循有见过初二八班真正的范秋娜——那是个短头发的女生,身材和骨架绝对挤不进那扇窗。
至于当时黎可为什么要说谎,原因很简单——
其一,在这不久之前,她早上迟到翻围墙被贺循看见,还被他告诉老师,挨了批评。
其二,就这节自习课,她刚在办公室罚站结束,她不想看见这个讨厌的家伙,也不想让他认出自己。
贺循这天晚上睡得很沉。
如果睡前回忆很多的事情,那大概在梦里他能看见当年的情景——初中短短两年,似乎并没有发生过什么记忆深刻的事情,那些稀薄的友情散去,他也极少去回想。
早上起床,贺循脑子里还留着阅览室的阳光。
白塔坊的生活按部就班,又没有那么的按部就班。
春日好时光,早上的阳光晒得面包和身体都松软,他忽略身边人一边哼歌一边干活,听着她走来走去的动静,也能慢条斯理地把杯中咖啡喝完,人在一个环境沉溺久了会变得麻木,再喧闹的声音都会变得平静。
只要没有闲杂人等出现,只要她不闹出幺蛾子,这样的生活就是贺循想要的。
黎可吹着口哨,楼下楼上到处溜达,把家里所有窗帘都拨开通风,让扫地机器人集体出来工作,把该洗的床单被罩都扔进洗衣机,从主卧洗衣房穿过露台想绕到楼下花园,却发现贺循坐在露台发呆。
她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今天不忙吗?”
难得他不在书房,而是在露台吹风。
贺循没说话。
他不想说话,黎可也不管他,拎着Lucky的玩偶,打算拿到楼下去消毒,惹得Lucky起身追着她。
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小城市,遇到一个同龄人,成为校友的概率很大,这的确没有什么值得说道。
但贺循回想的总是淑女那句话:
【以前我们学校实验楼里有个废弃的阅览室,她就喜欢偷偷躲在那个阅览室里看那些武侠小说……】
黎可把Lucky的脑袋搂在胳膊弯里,一边腻歪一边走下楼梯。
她脚步声清脆响亮,嘴里还哄着Lucky说话,却听见身后有人说话。
“黎可。”
贺循说话不紧不慢,吐字清晰笃定:“你说你以前很喜欢看武侠小说,觉得自己是个侠女,该不会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红线?”
黎可脑袋哐当响,两眼突然一黑,差点没把自己从楼梯上摔下去。
“嗯?”
贺循在她身后,语气清清凌凌,“飞檐走壁的侠女红线,还有爬阅览室窗户的红线。”
他把最后两个字咬得迟疑缓重。
人人都有黑历史。
那两个字堪比收妖大法的咒语,砸得黎可眼冒金星,脚趾扣地。
黎可现在只想撕烂淑女那张闯祸的嘴,说什么不好,非得说阅览室。
淑女就说了那么一句话,他是怎么猜出来的?
“什么红线?”
黎可扭头,呵呵干笑,“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只庆幸贺循看不见她的脸,不然就能知道她现在的脸色是多么的变幻多彩。
谁十几岁的时候没有年少轻狂过,既然有“江湖四美”的小团体,那当然每个人也有个响当当的名号。 黎可当年的网名就叫“红线”。
贺循心想:当年阅览室那些记忆,每个细节都无比贴合这个女人,舍她其谁?
黎可心想:这种糗事,我除了装傻还能有什么办法?
她宁愿淑女说漏嘴是同班同学,也不愿意她把阅览室说出来。
谁能料到贺循居然还记得“侠女红线”那事。
哪有人自称是飞檐走壁的传奇侠女,然后姿势狼狈地从窗户里挤进来。偏偏那个时候,黎可偏偏自我感觉极好,觉得自己很酷很落拓,极有高人隐居世外的风范。
她那会儿的确有些中二病,跟蛮蛮淑女在一起不觉丢脸,反正大家当年做的傻事都是有目共睹,但偏偏从贺循那张平平无奇的嘴里说出来,有种鸡皮疙瘩抖落一地的感觉。
那间废弃的阅览室,其实是黎可更早发现,是贺循闯进了她的私人领地。
初中她跟贺循同班两年,两人交集极少,因为两所学校合并的缘故,班里隐隐有种身份歧视,特别是成绩划分出来后,在班主任的引导下,教室里甚至有条井水不犯河水的优劣界限。
枪打出头鸟,黎可看不起贺循这样的好学生——长得帅,成绩好,家世好,受欢迎,天下便宜都被他占光了,虽然摆着张客气礼貌的脸,其实内心傲慢冷淡,瞧不起除他之外的任何人。
她有次闲得无聊在实验楼天台吹风,看见边缘有条下水管的窄道,心生好奇地翻过栏杆爬下去,发现能推开阅览室一扇没有关死的窗,从窗户钻进去,黎可就这样在荒废的阅览室搭起一块唯独属于自己的地盘。
这是黎可在学校最喜欢的地方。
她不知道贺循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进入阅览室,只是偶然发现窗下有张桌子突然被擦得很干净,而后某次贺循拿着钥匙打开阅览室的门,脚步轻快地迈进室内,那时候黎可也在阅览室里——两人是同班同学,总会有空闲的时间撞在一起。
突然有人开门闯进来,黎可以为自己被发现,秉着呼吸躲在角落一动不动,久久之后才悄悄探头,一眼就望见了贺循的背影,直到贺循离开,她才松了口气,听着消失的脚步声发呆。
她有想过装鬼把贺循从阅览室吓走,有想过再加一把门锁,有想过跟他直面相对,但后来想想算了,何必节外生枝,不跟他挤一处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