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道从泽北手中抢过记事本,写上自己的联络方式,递给流川,依次到水泽茜。 
泽北收回写好的记事本,放入包中:"没机会看你们明天的比赛了。加油吧。" 
仙道点了点头:"泽北,到了美国,要为日本人争光啊。还有,别失去联络哦。" 
泽北笑着说:"当然。再见了。" 
他倒着挥手,然后向山王众人离开的方向跑去。 
"泽北君要去美国吗?"水泽茜问。 
仙道"嗯"了一声:"是啊,他这么狂,不如让NBA挫挫他的锐气。反正他的神经超粗的,不至于破罐破摔。" 
"但今天,仙道君和哥哥也很厉害啊。" 
仙道看着泽北远去的背影,笑着说:"只是今天吗?" 
水泽茜高兴地说:"明天一定也会赢的。" 
流川握着泽北的联络地址,他在想泽北就要去的美国。那个大洋彼岸的篮球之国,恐怕连呼吸的空气里也有篮球的味道吧。他有些羡慕决定去美国的泽北了。 
仙道不知道他在想这个,说:"明天......" 
他们最终没能锐不可挡地继续改写历史。 
因为湘南在对山王的激战中已经元气大伤,所以,在第三回合比赛里惨败于爱和学院手上。 
仙道和流川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并肩作战的全国大赛,就这样轰轰烈烈地结束了。 
(十六) 
8月10日下午,仙道走进一家音像店。 
他在CD架间来回穿行着。 
收银台边,站着一位像是店长的年轻女郎,一直注视着他,这时说:"欢迎光临。请问......" 
仙道知道自己的举止有点怪异,已经不是一家音像店的工作人员,把他看成危险怪物了。 
他走到女郎面前:"请问,这里有没一个男孩打工?比我矮一点,头发有点长,长相嘛,有点像电影《情书》里的那个柏原崇,可能比他还酷点......" 
他正说着,看见流川抱着一叠CD从后面的仓库走出来。 
仙道松了口气,心想,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了。 
"你说的就是流川吧。" 
仙道笑着点头。流川走过来,把CD放在柜台上,看着仙道。 
"流川,我有点事找你,可以出去一下吗?" 
流川看着女郎:"店长......" 
女郎点了点头。这时是下午三点多,是顾客最少的时侯。 
仙道和流川走到音像店的大门外。 
仙道笑着说:"我上午去找你,房东说你一早就出去了。打电话到你姑姑家,小茜说你在一家音像店打工。我已经找了好几条街的好几十家音像店了。总算赶得及找到你。" 
他说完习惯性地呼了口气。 
现在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流川刚才看到仙道蓝色T恤的后背湿了一片。仙道在正午的街头找了自己好几个小时,应该不会吃饱撑着,他不由问道:"有什么事?" 
仙道沉默了一会儿:"傍晚我要回东京了。我母亲一直催我回去。现在练习已经暂停,也没别的事可做,应该要回去了。"他这话像是在说服自己。 
流川一怔,仙道顶着烈日找了自己好几个小时,就是为了说他要回家? 
仙道从牛仔裤的后袋取出一张纸条,因为放得久了,有点皱。他递给流川:"这是我在东京的联络方式。如果有事就通知我吧。"他顿了一下,"如果你和小茜到东京玩,也请联络我。我可以给你们当向导。" 
流川接过,捏在手里。 
他们的身边不时有人穿行着,不远处的大街上车来人往,响声不断。 
他们却像是两个失语者,找不到话来说。 
流川还不太习惯说"走好"、"保重"之类告别的话。 
俩人唯有相对无言。 
仙道眼角的余光,看到音像店的店长,正透过玻璃门,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们。他打破了沉默,笑了笑:"流川,你真是个优等生典范啊。会想到自食其力。我这个学长觉得很惭愧呢。" 
他话一出口,突然想到他和流川是不同的:他是一个独生子,流川再怎么说也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儿。 
他忙说:"对不起,我......" 
流川淡淡地说:"没什么。要用钱所以才打工,就这么简单。" 
仙道一怔:"要用钱?流川,你要买什么东西吗?" 
流川的眼神表示他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仙道只好心存疑问作罢。 
"我也要回去收拾东西。那么再见了。保重吧。" 
流川点了点头。 
仙道走下台阶,又回过头来:"我要月底才会回镰仓来。" 
流川还是点了点头。 
仙道看他连连点头,不知怎么的,松了口气。这至少表示流川听进他的话了。 
流川看着他穿过了人行道,渐渐消失在人群中。他把仙道给他的纸条小心地放进牛仔裤的后袋里。 
他确定自己不会去东京,但不确定用不用得上这个地址和号码。 
黄昏时分,仙道踏上了东京的土地。 
这个他居住了很多年的大都市,不知为什么,给他一种空荡荡的感觉。他叹了口气。 
仙道回到家中。 
他的家永远被母亲收拾得清爽舒适,像是一件艺术品。 
仙道优香已经有近两个月没见到宝贝儿子了,看到他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她对仙道说:"小彰,你总算回来了。妈妈差点就要去镰仓把你绑回来了。怪不得人家说儿大不中留。" 
仙道笑了笑:"妈,你真有创意,是女大不中留吧。爸爸还没回来吗?" 
仙道优香习以为常地说:"你爸爸至少要十点才会回来,你忘了吗?" 
仙道点了点头,他打量着客厅,想到水泽家那幅流川拍的雪景,突然有一种迫切的愿望:如果那幅雪景挂在自己家的客厅就好了,天天可以看得到。 
仙道优香见儿子从进门开始就有点古怪,不由很是担心:"小彰,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别吓妈妈啊。" 
仙道坐在沙发上摇了摇头。 
他的思绪仍然停在下午和流川在音像店门口告别那一刻。 
为什么他这么的依依不舍,流川却全然无动于衷呢? 
他是怎样克制着自己闲散懒惰的本性,咬着牙坚持在烈日当空的盛夏正午,一家又一家音像店里,像没头的苍蝇似地找他,只是为了离别前再见他一面。 
这些对流川来说,都没有价值吗? 
真是不公平啊。 
他真希望时间可以倒退回他们和山王一战结束时,不约而同地奔向对方那一刻。 
如果那时他趁势来个胜利的拥抱,会不会让流川变得更在意他一点呢?那样特殊的时刻,流川也许不会计较距离。 
流川那时是对着他说"我们"了的。 
可惜啊,他那时只会对着他傻笑。 
过了那一刻,"我们"这个概念就从流川的思想里摒除,只剩下"你"和"我"。 
机会总是稍纵即逝。 
他真是痛恨自己。 
仙道优香在儿子脸上看到了某种让他不安的表情。 
那是怎样的表情呢?仿佛是无限地怀念着什么,痛悔捉不住什么,决定放弃着什么。她在另一个她挚爱的人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 
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已经不止一次地提醒过自己,要忘记那些让她不开心的事,多想想现在拥有的幸福。 
但她仍然发现,其实自己对那个表情无时或忘:那是仙道广之向她求婚前无意中流露过的表情。那个表情让仙道优香觉得,他好像用整个灵魂舍弃了什么,才空得出位置来容纳她的。 
仙道广之舍弃的是什么呢?虽然人们说,每个婚姻的建立必会牺牲些别的什么。 
她那时不甚明了,是六年前在中之森见到了水泽夏树才恍然大悟的。 
不管她现在有多幸福,仙道广之曾经无意中流露出的那个表情,仍然是悬在她心口的一把尖刀,一不小心就会割到她。 
一刀有一刀的疼痛。 
现在,这个表情在儿子的脸上出现了。儿子长大了,异常优秀,自有主张,终有一天会飞离她的怀抱。 
还是已经离开了她,却没觉察到呢? 
仙道看到了母亲美丽的脸上若有所失的表情,这种表情他不是第一次在母亲的脸上看到,应该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也许他这患得患失的个性就是从母亲那遗传来的。 
他那时对水泽夏树说,母亲是如何如何地幸福如意,会不会有点自卖自夸? 
他突然觉得:母亲的幸福就像她布置的这个家,富丽堂皇、令人眩目,但有种不真实的戏剧感。 
说母亲比水泽夏树幸福,似乎为时过早;但说水泽夏树比母亲幸福,又怎么解释那时水泽夏树说到"我爱的人,对我来说,都滑不溜手"的表情呢? 
他还想到了流川过世的父母。 
上一代人的幸福程度,怎么会这样欲说还休的脆弱,经不起推敲呢? 
他不要这样。 
他定了定心神:"妈,我去洗澡了。你给我准备点吃的吧。" 
仙道优香笑着点了点头,走进了厨房。 
吃饭的时侯,仙道优香说:"小彰,上次你不是在电话里说,3号比赛就结束了吗?为什么到今天才回来?" 
仙道边吃边说:"我们是在3号就玩完了。不过,还要观看和研究后面的比赛啊。现在,我们也是全国瞩目的强队了,要多了解其他的球队才可以保持优势的。" 
仙道优香看着他:"是吗?小彰,我怎么觉得,你和去年有点不一样呢?去年你更早就回来了。是不是有了女朋友?" 
毕竟是自己的母亲,对自己的纤毫变化都能觉察。仙道摇了摇头:"才没有呢。因为今年打进全国大赛了嘛。妈,你想太多了。" 
仙道优香突然说:"那个叫枫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仙道一怔:"他啊,还好吧。" 
"那就好了。总算那时,你爸爸和远藤博士的辛苦没有付诸东流。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仙道低头吃饭,他不喜欢母亲用"可怜"这个词形容流川。 
他想到,在学生会最后一次例会上大声笑他的流川,在对丰玉的下半场中用一只眼睛比赛的流川,以及在山王一战结束后神采飞扬的流川,下午在音像店认真打工的流川......流川和可怜这个词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但他不想对母亲多说流川。 
仙道优香终于说到了水泽夏树:"枫的姑姑还好吧。" 
仙道抬头看着母亲,为什么她们问到对方的时侯,神情如此相似? 
都是这样故作轻松,实则绷紧着十二根的神经? 
仙道想到,那时他的话伤到了水泽夏树。他怎么对母亲说呢? 
还是据实说吧。 
"很好啊。她是神奈川有名的成功女士,我是没见到水泽叔叔本人,不过,从照片上看,是个很好的人呢。他们还有一个很可爱的女儿。" 
水泽夏树笑着说:"是吗?" 
她想,这世上总会有这样一种女人,强悍得像是一棵在阳光眷顾下长着坚韧根须的树。她就算是被外界的风吹雨打着,仍然透过房屋层层的玻璃,嘲笑那些温室里需要男人浇灌才能娇嫩生长的花。 
她就算不是被选中的那一个,放弃她的那个男人,还是会用心中很大的一块空地来种植她。 
所以,这么多年来,仙道优香简直是怕见到水泽夏树。每见到她一次,她就觉得自己的生命力越发的相形见绌。 
她简直不敢直视水泽夏树被阳光眷顾的脸。 
她自己永远只能像月亮一样,接收从仙道广之身上反射过来的光。 
她得的是一种无药可医的阳光缺乏症。 
仙道再次在另一个貌似幸福的女性脸上看到了痛苦。 
为什么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会同样选择了羡慕或仰慕对方呢? 
是不是没有人觉得目前的自己是最幸福的? 
(十七) 
深夜,仙道躺在床上,听着音乐闭目养神。 
半个月啊,要半个月见不到流川了。 
他翻了个身,看着镜中郁闷的自己。 
他想,仙道彰,你这是怎么了?这么没出息,半个月见不到流川,是天塌了,地陷了,还是怎么着? 
见到他又怎样?不过是对牢他冷若冰霜的脸傻笑而已。 
这样百无聊赖的仙道,恐怕不止流川会嗤之以鼻吧。 
他也想把这样的自己Game Over掉。 
为什么不做一个更无牵无挂的人呢?为什么甘心被一个令自己束手无策的人,吃的死死的? 
但他们的父辈已经认识,他和流川可能是注定要相遇的。只不过,有些父辈交好的人也可以形同陌路,他和流川却因种种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不能。 
话说回来,他也没想要逃开这种宿命,只是对着自己发发牢骚罢了。 
他坐起身来,看了看表,十一点多了。父亲应该回来了吧。 
仙道走出房间,他来到书房门口,敲了敲门,听到父亲的声音说:"进来。" 
仙道推门进去,只见父亲坐在书桌的电脑前,看到他,怔了一下:"小彰,你回来了。" 
仙道点了点头,关门坐在他面前。 
仙道看着自己的父亲。他已经45岁了,但身材挺拔,英俊儒雅,简直是这个年龄男性的典范。就像是三四十年代美国红极一时的明星格利高里派克。 
仙道广之问:"小枫怎么样?" 
"比想像得还好。不过,这次全国大赛遇到泽北了,他好像有所怀疑。我也没办法啊,他非常聪明敏感。" 
仙道广之沉默了一下:"会有问题吗?" 
仙道想了想:"应该不会,离那个期限还有很多时间,并没有复苏的迹象。" 
仙道广之点了点头:"那就好了。小彰,你多费点心,他就像是你的弟弟。" 
仙道看着父亲:"爸爸,流川叔叔是个怎样的人?" 
仙道广之侧开头,他好像很久没去想流川凌的事了,良久才说:"他基本上很被动,不爱说话。老实说,如果不是我主动去接近他,根本做不成朋友。" 
"这样不是很累吗?" 
"当然很累。但如果值得,也无所谓累了。流川是个非常难得的人。" 
仙道当然同意。 
可是,难得的人却未必会有好的人生,真是没有天理。 
而且连及流川......如果流川没有那样的过去,他们的相处会不会更容易一点? 
仙道突然说:"爸爸,你觉得幸福吗?" 
仙道广之吃惊地看着儿子。虽然仙道长到了190公分,但在他的眼里,始终只是个孩子。 
但现在,他们已经可以相对而坐,倾谈人生的意义了。 
也许自己真的老了。 
"怎么突然想问这个?" 
仙道认真地说:"这难道不是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仙道广之想,幸福与否,简直就是一个人的人生基调。 
但是不是就有可以公布人前的答案? 
这应该是个极主观自我的问题。 
而拥有着令人尊敬的事业、如花的美眷和出类拔萃的儿子的仙道广之,如果说自己不幸福,会不会被别人看作是虚伪做作,遭至很多人提刀追杀? 
但如果人生中有太多的遗憾的话,也许就没有了参予讨论幸福的资格。仙道广之就是这样想自己的人生的。 
他现在致力于:既然人生是以这种模式继续,就要把这种模式维系到最好。别的多想无益。 
"看怎么理解了。别人看我,应该觉得我是幸福的吧。" 
"爸爸,我是问你自己的感觉。" 
"小彰,你又不是记者,这样穷追猛打好玩吗?我是你父亲。" 
仙道看着这时父亲有点不愉的神情,心想:是不是大人们都喜欢回避敏感的问题?哪怕是身为大学教授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