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怔住了,看到下面的草地上躺着一个人。虽然这场景换了个时空,也许是给他的印象太深刻的缘故,他还是一眼就能认出。
那个人是仙道。
他竟然也来到了郡山。流川真的开始佩服仙道的神通广大,他总是可以猜到他的行踪。 
他这样想,就更觉得心烦意乱:仙道到底知道些什么呢?他总是对那些过去顾左右而言他。 
流川感到仙道的守口如瓶里,隐藏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担忧。仙道有时无意中流露出的表情让他觉得:他不是不想告诉他,而是,也许真的不是什么好事情。 
流川也没想过,会有什么好的过去在等着他去挖掘。他没可能这么幼稚和无聊。 
他拉上窗,走回桌边:"老师,今天真是麻烦您了。" 
他正要背起包,想到了什么:"对不起,我想到我父亲以前的家去看看,您这里有那时的地址吗?" 
中村沉吟了一下:"有的。"她走到一排书架前,抽出一本像是毕业册的本子,递给流川,"这是那一届的毕业纪念册,最后一页有地址。" 
流川翻开册子,看到了一张集体照,他很快找到了父亲和站在他身边的仙道广之。他们的上一代和这一代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也许就是血缘的力量。 
流川看到了在父亲流川凌名下的地址:郡山市钱函二丁目四番地。 
他把这个地址记在记事本上:"老师,真是谢谢你。我告辞了。" 
中村把他送到楼口,看着他:"流川同学,作为你父亲的老师,我想对你说句话。" 
流川一怔,在楼梯上回过身来:"老师请说。" 
中村笑了笑:"我是这样想的,这世上的人,性格可以说是千差万别,但都可以快乐地生活下去。对不起,我这是倚老卖老了。" 
流川明白她的意思,就像仙道说的:快乐是一种美德。但......他还是有点感动:"谢谢老师,我明白了。" 
中村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了,流川在高中时就显出了摄影方面的天赋,他后来好像是成了一名摄影师吧?我非常喜欢他的作品。" 
流川顿了一下:"谢谢。老师,我走了。" 
中村点了点头,看他沿着长廊向出口走去。 
关于父亲的职业,流川当然也略知一二。但他不是看过父亲太多的作品,好像随着父亲的过世,他的作品也在世上消失了。 
流川并不认为,这和自己的过去有什么大关系。但有时间的话,他是应该去多多了解父亲生前的作品,那毕竟是父亲一生的心血。 
他这样想,已经走到了大门口。 
(十九) 
流川走出那幢楼,来到草地上。 
即便穿着球鞋踩在草上,仍能感觉触感柔软,怪不得仙道睡得很惬意。 
他走到仙道的跟前,用脚尖踢了踢仙道的小腿。 
仙道终于醒了,坐起身,看到他,眼睛一亮:"流川,你终于来了。" 
流川看他站起身来:"你怎么会在这?" 
仙道反问他:"你又为什么来这?" 
流川心想,又来了。每当仙道不想正面回答问题时,总爱用这招。 
他哼了一声:"要你管。你喜欢在这睡一晚,随便你。" 
他说着向路上走去。 
仙道赶上他:"流川,你要回去了吗?" 
流川站住看了看表,这时是下午近三点。 
他看了看仙道:"我还要去一个地方,你想不想去?" 
仙道没想到他会邀上自己,简直是喜出望外:"当然。是什么地方?" 
流川看了他一眼:"去我的老家。" 
仙道一怔:"你们家不是......" 
"是没有人了。不过,我想去看看。" 
他们走到了校门口,柏木看到他们俩,笑着说:"实在是太像了。我还以为是时光倒流了。"他问流川:"见到中村老师了吗?" 
流川点了点头。 
仙道看了看柏木,又看了看流川:"中村老师是谁?" 
"也是令尊以前的班导师。" 
仙道"哦"了一声,他当然知道流川的来意,但现在不是问流川这些的时侯。 
他从背包里取出相机:"柏木先生,我为你拍张照片吧。到时会寄来给你。而且,可以给我父亲看看,他看到你还这么健康,一定会很高兴。" 
柏木有点窘迫地说:"我这种老头子,还拍什么照片?" 
仙道边向后退,边调整镜头:"拍照片和年龄有什么关系?笑一个,好......就这样。"他拍了一张,"柏木先生,能不能为我和流川拍一张?难得来到父亲的母校。" 
柏木点了点头,接过相机。 
仙道笑着靠近流川,流川皱了一下眉:"谁说我要......" 
仙道打断他:"母校,是父亲的母校啊。" 
流川沉默了一下,终于没有再坚持。 
他想自己也许不会再来这里了。这里毕竟是父亲和姑姑的母校。留给纪念也好。 
他们站在北陵高校的门口,拍了这张少年时代唯一的合照。 
接着,仙道又捉住一个路人,拍了一张三个人的合照,才告别离开。 
流川走在前面,突然回头说:"你还真有闲情逸致,连相机也带来了。" 
仙道理直气壮地说:"既然出门旅行,为什么不准备充分点?我可不想错过任何的好东西。流川,你难道没听说过,摄影是瞬间的艺术?" 
流川领教过他的巧舌如簧,不想理会他。 
仙道赶上他:"柏木先生更是难得,过了27年仍能记得我们的父亲。你不感动吗?你想想泽北,他只用6年时间就把你忘了。" 
他随口说出,立刻暗叫不妙。 
果然,流川回过身来:" 是吗?真的是泽北记性不好吗?" 
仙道顿了一下:"那个中村老师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流川淡淡地说:"我没有必要告诉你。" 
"但我直觉你问的问题与我有关。" 
流川冷笑了一下:"那又怎么样?和我有关的事,你不也闭口不说?" 
"可那时,是你自己说的,与过去相比,现在和将来更重要。你这样算不算言行不一?" 
流川看着他:"这你也相信?你不是法官,我也不是证人。何况,我要做什么,没有必要通知你。我有知道自己过去的权利。" 
仙道不知说什么才好。每个人是有权知道自己的过去,但是不是每个人的过去都值得去寻找?如果过去只是个包袱,为什么不顺势丢在路上? 
但他不是流川,他没法和流川感同身受。 
流川拦了一辆出租车,坐上了车。仙道坐到他的身边。 
流川对司机说:"麻烦你,钱函二丁目二四番地。" 
司机是个普通的中年人,他这时从后视镜看着他们:"两位是外地人吧?" 
仙道有点奇怪地问:"这有问题吗?" 
"刚才这位小哥说的地方,现在好像是高速公路。" 
流川一怔,不过二十来年的时间,他祖先居住的地方,竟然已经沧海桑田。这二十年来,也许他们流川家,是变迁最大的了。 
司机问:"还要去吗?" 
"请开车吧。"仙道说。 
他侧头看了流川一眼,刚才针锋相对时,好像是流川占尽了上风。但只有仙道知道,流川这时心情很糟。 
他开始后悔,为什么要逞一时口快呢?他们两个说不到一块的时侯,通常就是互相伤害的时侯。谁也没有占到半分便宜。 
但他如果不坚守底线,一味地退让,也许会出现更不可收拾的局面。他没得选择。 
他叹了口气。什么时侯可以停止这种互相伤害呢? 
可悲的是,这仍然不是他能选择的。 
流川听到了叹息声,他觉得仙道的声音里满是无奈。 
他本来目不转睛地坐着正视前方,这时侧头看了仙道一眼。 
流川想,又不是他的家变成了高速公路,他叹什么气? 
车开到了一个路口,司机说:"就是前面。这里建成高速公路已经有十几年了。" 
仙道付了车钱,流川径直向前走去。 
仙道跟着他走到高速公路的路边,那里的确有块路牌写着"钱函二丁目"。也许十几年前,流川的家人真的就住在这里。但现在,那些生活的痕迹已经被埋在了路下,线索全无。 
仙道拿出相机,递给流川:"要不要拍张照片作纪念?" 
流川横了他一眼:"无聊。" 
他看着眼前高速公路宽敞的路面,他的心这时也一样空旷寂廖。 
如果不是仙道站在身边,他也许会忍不住掉头就走。 
他的先人生活过的地方成了高速公路,他和父母一同拥有过的家也已荡然无存。 
家到底是什么?这6年来,流川没敢去想这个问题。 
横滨水泽家那间属于他的房间,以及他在镰仓租住的那间公寓,对他来说,都不是家。他只是那些房间的住客罢了。 
也许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失去了父母,同时就失去了家。 
他想他已经没有家了。 
仙道这时正在拍照。 
流川看了他一眼,心烦意乱地说:"你在干什么?" 
仙道笑了笑:"为你拍几张照片留念啊。也许不会再来了。你的家人毕竟在这里生活过。" 
流川冷笑了一下:"你这种人,永远不会懂的。" 
他说完沿回路走去。 
仙道追着他:"流川,你有话直说好吗?" 
流川没有说话,越走越快。 
仙道这时大声叫道:"流川枫!" 
流川这才站定回身,看着他。 
仙道快步走近他:"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觉得我出身优越,没心没肺,对不对?可是,你错了,大错特错!" 
流川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我想说,我比这世上任何人都了解你!" 
流川的脸色在阳光下显得很苍白,他淡淡地说:"是吗?" 
在他难过得要死时,对着他的伤口撒盐,就是仙道了解他的方式?他不需要这样的了解。 
仙道定定地看着他的脸:"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的心情吗?我以为你至少愿意我假装不知道。难道你希望我对着你说,流川,我知道你现在觉得自己没有家了,你姑姑那儿不是你的家,镰仓的公寓当然更不是。你现在觉得你只有你自己,对不对?" 
流川心中一震,看着仙道,也许真的错怪了他。如果他不了解自己,怎么猜得到自己会来郡山? 
那又怎样?他知道了,自己的心情又没有好一点。他心里这样想,脱口而出:"那又怎么样?" 
"你这么聪明,还想不开吗?郡山这里的家没有了,中之森的家没有了,如果横滨姑姑家也不是你的家,那都没有关系。将来你一定会有家的。所以,都没有关系。"仙道说到后面时,语音轻柔,像是安慰。 
流川心想,将来的事谁会知道呢?他七岁以前,应该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孤儿。没有人会比他更明白人生无常的寓意。 
仙道有着完满的家庭,他怎么能完全了解自己?哪怕他能猜到自己这时灰败黯淡的心情。 
仙道柔声说:"流川,你并不是只有一个人。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你的过去真的有什么,那答案我只能说在时间里。我也不知道,但可以一起去面对。" 
怎么一起去面对? 
流川想,他可以代自己痛苦吗?可以代自已困惑吗?很多事情,不是旁人可以代替的。到底,人还是只有自己。他的存在,顶多能让自己觉得心安一点罢了。 
在车站等车的时候,仙道继续没有目的地拍照。 
流川沉默着想自己的心事,懒得理他。 
仙道突然对他说:"流川,只剩几张底片了,麻烦你为我捉拍几张好吗?我想作个纪念。" 
流川一怔,看着他。有时候,他真的猜不透仙道做些莫明其妙的事,是为着了什么。 
仙道这时把相机递给了他。 
流川看着相机,突然想到父亲生前是摄影师这件事。也许离相机最近的时侯,就是离父亲最近的时侯。他这时脆弱地想念着自己的父亲,于是接过了相机。 
上车的时侯,流川把相机还给仙道。 
仙道收回背包中:"流川,洗出来的照片,开学时我会给你一份。" 
流川没有应声,他对这个毫无兴趣。 
仙道看到了那个锁匙扣,取下来,递给他:"这是昨天我在东京买的。不高兴的时侯看到它,可能会觉得好过一点。我那时就这样。" 
他其实是想说,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就把它当作我吧。但这样的话他还说不出口。 
流川沉默着没有接。仙道把锁匙扣挂在他的背包上。 
傍晚六点多,列车在琦玉县古河市郊等一次交汇。 
这一次的旅程,比七月初从横滨到镰仓要长三倍多,但流川出乎意料地一路清醒着。 
仙道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但他直觉流川的心情,并没有因为他那类似告白的话而好转。 
这时,一趟列车迎面开了过来,和他们这趟交叉错过,渐渐远去。 
仙道看着这个情景,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不安。 
虽然流川就坐在他身边,他仍觉得流川就像那趟交汇而过的列车,和自己渐行渐远。这种感觉正缓慢而又神秘地积聚着,直到有一天他不知道流川在想什么为止。 
他第一次对未来有了不确定感:他们真的不会走散吗? 
晚上七点多,车渐渐开进了东京。 
仙道低声说:"流川,我到了。" 
所有要下车的乘客,都在为结束舟车困顿的旅行而松了口气。但仙道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车停的时侯,仙道站起身来:"流川,开学见吧。" 
流川这时点了点头,看着他挺俊的背影在车门处一闪。等转眼从窗口看出去时,仙道已经站在了下面,正用一种无法描述的神情看着他。 
车开的时侯,流川看到仙道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不见。 
他低头摸了摸那个兔形锁匙扣红红的笑脸,上面好像还有仙道手上的余温。 
(二十) 
8月22日下午,仙道从一家照片冲印店走出。 
他边走边迫不及待地翻看照片。终于翻到了流川为他抓拍的那几张。 
因为之前看到了水泽家客厅那幅流川拍摄的雪景,仙道已经很明了流川在摄影方面的天赋。 
他昨天故意剩几张让流川来抓拍,是有深意的。 
仙道对于摄影很有兴趣。他也曾看过几本摄影入门之类的书。他对于书中一些观点印象深刻。其中之一就是新闻摄影里最常用到的抓拍理论。 
所谓的抓拍,摄影学上指的就是选取瞬间。按运动学的解释,任何事物的发展都存在着发生、发展、高潮和结束等一系列不间断的过程,瞬间是运动过程中相对短暂的时间,无数瞬间就组成了运动的整个过程。抓拍,就是抓住那个典型瞬间。这个象征性的瞬间,用抓拍大师勃列松的话来说,就是决定性瞬间。 
而人物摄影和肖像绘画一样,都是通过瞬间来刻画作者眼中的模特。流川没有经过专业的摄影训练,所以,他抓拍时所选取的瞬间,完全是他的潜意识对仙道的判断,是他平时不会流露出的对仙道的真实观感。 
总之,仙道是想看看流川眼中的自己。 
现在,他看到了。 
他看着照片上的自己,不由对着天空轻轻说了声"天哪。" 
照片上的他笑容明朗,双眸如星,自然轻松地面对着镜头。他都不敢相信自己是这样的顾盼神飞。 
但那真的是他。或者说是流川某个瞬间眼中的他。 
仙道快步往前走着。 
他一直都相信流川对他异于常人。但直到今天,他终于敢确定,流川的心比他的外表更喜欢着他。哪怕喜欢还不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