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雪时/云鬟湿by南川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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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二狗得意地道:“我们公子姓卢,父亲马上要出任朝中正二品的太常。今日公子上山礼佛,我‘特地’向公子提了你。你能入了公子的青眼是你的福气,不枉我们追了你一整夜。还不赶快跪在地上求饶,哄的公子高兴了,还能赏你个贵妾当当!”
 容娡心烦意乱,不欲理会他们的污言秽语,脑中急转,思索着对策。
 她似乎听母亲提过一个姓卢的官员。此人出身五望七姓,朝中不少势力依附于他,权力颇大。其子卢攀,性骄奢淫.靡,喜玩弄娈童美妾,传闻……死在他床上的女子数不胜数。
 容娡倏地睁大眼,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这些人既然能在众多兵卫的把守下进入寺庙,便说明他们所言非虚,此人当真是卢攀。
 她绝不能被卢攀带走!
 “让开!”卢攀不满地看向拦在他们身前的几个沙弥,“再不让开,本公子便让我爹扣下你们这破寺庙,把你们统统打入奴籍!——你,去把那女人带过来!”
 容娡悄悄后退几步,紧抿双唇,余光扫视着周围,试图伺机逃离,旋即又泄了气。
 ——卢家权势如此之大,母亲尚在这些人手中,就算她逃得了一时,也难以逃得了一世。
 威权如山,沉重压下。
 身世尊卑的巨大差距,令容娡头皮发麻,几乎难以呼吸,心中浮生出一阵无力的悲哀。
 难道屈于人下,伏低做小,直至被玩弄至死,便是她在这世道中唯一的路了吗?
 卢攀带来的人与沙弥推搡起来,菩提佛珠哗啦啦的碰撞。
 容娡愣愣地看向声音来源的佛珠,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猛地捏紧袖中的菩提手持。
 ——那个男子掉落的菩提手持。
 那人身份必然贵不可言。
 他如今身在寺中,倘若她寻到他,向他求救,他是否会出手呢?
 张二狗拎起一个小沙弥,重重甩到墙壁上,奸笑着朝容娡走来。
 惨叫声撕扯着容娡的心弦。
 她脑中的紧绷的弦“啪”的一下断了,当即后退几步,不管不顾地提起裙摆,一瘸一拐地从先前探看好的小路往外跑。
 小沙弥曾提到过,那人占用了佛寺的大雄宝殿。
 宝殿前立着一尊巨佛像,她来时记下了宝殿的位置,现在逃过去……
 那人说不定会在。
 他是她眼下的唯一希望了。
 飞檐斗拱随着她迈步被远远抛开,所有嘈杂的声音汇聚成心中坚定的一个信念——
 她得找到他,她得救自己一把!
 容娡不顾一切地顺着记忆里的路径往前跑,裙裾被风鼓的猎猎作响。耳边玉坠随着迈步剧烈晃动,将她娇嫩的肌肤打的泛红一片。
 许是天命助她,这一路跑去,并未遇见阻拦的兵卫。
 容娡踉踉跄跄地闯入大雄宝殿。
 远处钟楼上,蓦地响起深沉嘹亮的钟声。
 钟响噌吰,响彻禅堂。
 佛祖像前,焚香的烟雾被脚步声惊扰,浸染上几分甜香,缥缥缈缈的晃。
 容娡一眼瞧见那个高阶之上,跪坐在蒲团上,俊美无俦却满身清冷的男人。
 正午雨霁后的第一束日光,恰如其时的洒落男人满身,他的一身胜雪白衣晕开璀璨金光,乌发鎏金,宛如谪仙临世。
 男人肤色冷白,骨相清隽挺拔,面容极俊极雅,面上神情却极其平静,平静的几近淡漠冷然。容娡闯进来时,他正轻阖眼眸,手持犍稚,缓缓敲着木鱼。
 应是听见脚步声,他的长睫如鸦羽般轻轻扇动,微掀眼帘,露出一双琥珀色的昳丽凤目,安静地望向她,眸光淡然,无情无欲,无悲无喜。
 然而他垂眸看过来时,却莫名让人觉得他那双极漂亮的浅色眼眸中带着慈悲,整个人如同他身后悲悯众生的佛尊玉相,身在凡尘中,但不似凡尘中人。
 他却并非死物铸就。
 而是鲜活的、像是被供奉在神坛上的神明。
 容娡怔怔地望着他,心跳怦然不已。
 她有些说不清,自己是因为他出尘绝艳的相貌而怔忪,还是因为近在咫尺的滔天权势而发愣。
 身后纷沓嘈杂的脚步追赶而至。
 容娡回过神来,赶忙提着裙摆疾步踏上玉阶。
 怎料体力有些不支,临近他身前时,她嗅着那阵熟悉的冷檀香,双腿一软,险些歪倒。
 她知他身份尊贵,恐他不会出手相救,一咬牙,索性借了那力道,扭着细柳似的腰扑进他怀中,抬起一双盈盈泪眸看向他,软声恳求:“公子,救我,救救我,求您……”
第3章 漠视
 缈缈的钟声一圈一圈漾开,清扬激越,驱散天幕中残留的乌云,金色日光漫过层檐迭叠的宝殿,草木间潮湿的水汽氤氲开。
 容娡的眼底亦晃漾着潮湿的水波。
 她伏在男人的膝上,微微仰首。
 柔顺的乌发随着她抬头的动作水墨似的流淌,日光将她细腻白皙的面庞勾勒出姣好的轮廓。千万缕日光凝映入她极美的一双眼眸,泛开茶色的光晕,瞳仁剔透若琉璃宝珠,波光流转,盈盈有泪。
 钟声响彻整座寺院,浑厚低沉,震得飞檐下铜铃嗡嗡发颤。
 亦震得容娡心尖发颤。
 她望着男人冷白的下颌,嗅着他身上清苦的冷檀香,心跳如鼓点,震得耳膜发颤。
 容娡一向美而自知,更清楚地知道自己美在何处。
 她知道自己眼中含泪、泪珠欲坠不坠时,犹如桃花沾雨,最是惹人垂怜,没有男子不会心软。
 可眼下,这个男人不仅对她的投怀送抱毫无反应,甚至连手都不曾抬一下,对她引以为傲的美貌,亦是半丝回应也无。
 她分毫拿不准他在想什么。
 杂乱的脚步声纷沓挤入大雄宝殿。
 容娡心急如焚,知晓是卢攀等人追来。如若这男人再这般无声无息,只怕她将落入贼手,绝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
 她佯作惊惧不已、浑身发颤,实则双手紧紧攀住男人劲瘦的腰身,细腰一扭,娇软的身躯蛮横地挤入他怀中,跪坐在他膝上,隔着几层起皱的衣料,与他贴的一丝空隙也无。
 软玉温香满怀,她死死的抓住他,犹如溺水的人攀住浮木,便是连她柔顺的发丝亦是乖张地张牙舞爪,如蛛网般缭绕上他的衣料,与他安静垂着的发丝纠缠在一处。
 剧烈的心跳碰撞上沉静心跳,冷檀香被清甜香侵染,沁出几分从未有过的绮香,自四面八方钻入人的嗅觉,试图将平稳鼻息搅乱。
 她倚在他怀中,柔软的脖颈轻轻发颤,红唇微张,凑到他耳边,唇齿间溢出一声声细弱的:“那些人要将我掳去,求您,救我,求求您……”
 容娡嗓音本就甜软,如今刻意控制之下,声线又软又细,愈发甜腻,惹人怜惜。
 在容娡几乎的心几乎要提到嗓子眼时,谢玹终于有了动作。
 他垂眸看向容娡,眼中古井无波,淡若秋湖。
 四目相对。
 他望见她绯红的眼尾,眼底盈盈的泪。
 此时卢攀正带人追到高阶下,见此一幕,先是愣了一愣,旋即气喘吁吁地啐道:“呸你个小贱人,我说怎么慌慌张张拔腿就跑呢,原是跑来寻男人了!”
 他被张二狗扶着,抬腿气势汹汹地走上台阶,狠声道:“管你找的什么男人,只要我爹还管着丹阳一日,老子就是丹阳的天!今日我非得把你弄走!你最好识相点,否则老子玩够了就把你做成美人壶!”
 美人壶此物,做法残忍非常,容娡在杂书中有所耳闻。
 此时她心中当真涌上畏惧,喉间轻细地呜咽一声,受惊的小猫似的,愈发往谢玹怀里钻,哀求道:“呜……公子……郎君救我……”
 谢玹被她抱的身形微晃,双手无处可放。
 他眼眸低垂,长睫轻眨,如玉的长指极有分寸地虚虚扶着她的侧腰,似是在安抚,实则借此默不作声地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
 容娡满目恳求地望着他,二人视线相触,时间似乎被无限延长,流逝的极慢。
 在容娡咚咚的心跳声中——
 半晌,他轻轻颔首。
 容娡怔愣地望着他浅色的薄唇,用力眨了眨眼。
 他这是……答应帮她了?
 就在这时。
 一只胳膊被人大力扯住,容娡回过神,心猛地一沉。
 “小美人儿,你给我乖乖过来吧!”
 卢攀这厮竟是要强行抢人!
 容娡吓得不清,头皮发麻,正欲挣扎,那要将她扯开的力道却忽地一顿。
 “放手。”
 她耳膜微震,听到身边的男人如是淡声道。
 声线清磁,嗓音微冷,咬字很轻,语气还算温和,却隐约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这两个字,令她一颗慌乱跳动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卢攀瞪大眼,嗤笑道:“你是何人?本公子你也敢拦?”
 谢玹缓缓掀起眼帘,看向他,目光极淡。
 分明卢攀站着,占了站姿的优势,比跪坐着的谢玹要高上许多。
 可当谢玹看向他时,却没由来地令人觉得谢玹才应当是站着的那个人。
 他淡漠的宛如他身后悲悯众生的神像,俯视地上渺不足道的尘粒。
 卢攀迎上他那极静极淡的目光,没由来的心中一震,隐约感觉到无形的、强势的压迫感自四面八方压下。
 他先是愣了一下,一时忘了此人尚未回答他的问题。片刻后。他用力将心头笼罩的异样甩开,扯着容娡的那只手加了几分力道:“该松手的人是你才对!”
 那力道几乎要将容娡的腕骨捏碎,她蹙紧眉,牙齿咬住下唇,试图将胳膊抽回。
 她眼波流转,挣动时,看向谢玹的侧脸。
 像是将赌注尽数压在谢玹身上的赌|徒,一颗心怦然直跳,满心希望皆托付与他。
 拉扯间,谢玹倏地动了。
 他手指微微发力,虚虚扶着容娡细软的腰肢,托着她站起的同时站起身。
 他的另一只手中仍握着敲木鱼的键稚,只是这键稚此时并未敲木鱼,而是在长指的控制下,敲在了卢攀攥住容娡的那只手的虎口上。
 容娡只觉得腕骨上的力道猛然一松。
 她连忙抽回手,后退半步,往谢玹身后躲去。
 此时她才发觉,身旁的这个男子身量极高、极颀长。她的身量在江左女子之中已算高挑,但与他相较起来,她盘着发髻的头顶只堪堪能与他的下颌尖齐平。
 这个男人,跪坐时已如神祇临世,如今站起身,更是巍巍如神山,皎皎似圣坛,遍身清冷矜贵,流露着不允亵渎的神圣,一举一动间,似有圣洁的神威沉沉压下,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俯身跪拜。
 偏他的面容还极度平静,静的几近空白,似是并无压迫之意。但配上他那双淡漠的眼,细看之下,才会发现,他的神情其实是漠然。
 犹如冰冷矗立着玉石佛像。
 低垂眼帘,俯瞰凡尘,悲悯众生,又漠视一切。
 只是这尊玉佛旁,如今倚着一个惶惶看着他、娇娇软软的容娡。
 似是信徒终于引来了神明的注视。
 容娡望着他持键稚的那只手,一颗心剧烈跳动。
 他答应她帮她。他果然出手了。
 她没有赌错。
 卢攀怪叫一声。
 他趔趄后退两步,满脸扭曲地用力甩了甩被谢玹用键稚敲击的那只手,惊怒道:“你——!你怎么敢打本公子!”
 谢玹垂着眼帘,目光落在被容娡揉皱的衣襟上,对他的大叫置若罔闻。
 卢攀怒气冲冲地向前一步。
 谢玹抬起手——
 卢攀吓了一大跳,赶忙往后退,一把扯过张二狗挡在身前。
 但谢玹根本就不是在理会他。
 他抬起的手落在衣料上的褶皱上,拂尘似的轻轻拂了拂。
 容娡在他侧后方看得分明,卢攀的脸霎时青一阵白一阵的。
 她心中大为畅快,方才头皮发麻的惊惧感褪去不少,唇角隐晦地勾起一丝笑意。
 只一瞬,又连忙压下,换上楚楚可怜的神情。
 许是谢玹太过波澜不惊,卢攀一时没有轻举妄动。
 他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着谢玹,面色阴沉一阵,换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笑脸,温声道:“恕在下眼拙,方才多有冒犯。在下乃丹阳卢攀,敢问先生大名?”
 谢玹望向他,面容雪净,薄唇微启,却不是回答,而是淡声反问:“丹阳卢攀?”
 卢攀洋洋得意:“正是!”
 他给张二狗使了个眼色,指了指躲在谢玹身后的容娡:“先生有所不知,此女昨日伤了我这家奴一只眼,此番我们前来,是要同她清算清算这笔账。这种私事,先生若是插手……略有不妥吧?”
 容娡对上他阴沉的目光,心下一沉。
 她觑着谢玹的脸色,有些紧张地攥住他的一角衣袖,状似十分信任地挨着他,低低啜泣道:“昨日我与母亲初到丹阳,途遇逃难的流民,便下车分发了一些银钱与干粮。谁知这人恩将仇报,险些将我掳走,我刺伤他只求自保。若非公子搭救,今日我恐已遭不测……”
 言罢,她以袖遮面,啜泣声大了几分。
 从谢玹的角度,只能望见她哭的身躯颤抖,模样十分可怜。
 谢玹的眼底不见动摇之色,神情依旧空净明淡。
 少顷,他收回落在容娡身上的视线,目光落在卢攀脸上,淡淡扫量:“你当真是卢攀,丹阳郡守卢凡之子?”
 卢攀得意地拍拍自己的胸膛:“如假包换!”
 谢玹微微颔首。
 他略略往一侧挪移半步,同容娡拉开距离。
 容娡察觉到,心头猛地一紧,后背霎时浮上一层寒意。
 情形急转直下,心房仿佛被人用力攥住,勒的她喘不上气。
 难道她的猜测是错的?
 难道此人并非什么大人物,亦无法与卢攀抗衡?
 那她岂不是今日将亡矣!
 可他分明点头,说要帮她的。
 容娡喉咙发紧,脑中纷乱一片,哀哀切切地抬起头,泪盈盈地看向谢玹,哀声道:“郎君……”
 谢玹静立如松,并未看她。
 他目光微冷,看着卢攀,淡声道:“来人。”
 “——拿下。”
第4章 心念
 说这话时,谢玹的声音并未刻意放大,吐字甚至算的上平淡,温冷斯文,像是高岭之雪融成的流水。
 可当这几字淡淡落下后,那雪水却似被冷气骤然浸透,凝成一把薄薄的、寒冷的冰剑。
 剑刃铮鸣,温吞又凛冽的威严肆意席卷。
 大雄宝殿好似飘过一阵大雪,陷入静寂的沉肃之中。
 出声即如冰剑出鞘——
 倏地,一阵如刀枪轰鸣般的脚步声自殿外传来,身着寒甲的两列兵卫,得令后鱼贯而入,步伐沉稳有力,齐步向前时,将地面踏的嗡嗡发颤。
 转瞬之间,密密麻麻的兵卫将殿前空地填满。
 领头之人疾走几步,跪在高阶之下,沉声道:“属下失职!请贵主责罚!”
 其余兵卫随之齐刷刷跪下,玄甲击地,地砖嗡鸣,扬声重复:“请贵主责罚!”
 日光照过佛像头顶,洒在黑压压的甲胄上,折射出冷光,杀气四溢。
 容娡望着星罗棋布的兵卫,睁大双眼,大为震撼,眼尾垂着的泪珠,竟一时惊停在脸上。
 胸腔中的一颗心脏,更是因这似曾相识的情景,迸发出几乎要破开血肉而出般激烈的跳动,而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长袖下的手指默不作声地捏紧那串菩提。
 她望向身旁玉立的谢玹,眸光闪烁。
 她果然……还是没有看错。
 谢玹的神情依旧十分平静,未因这种处尊居显的权势而作出丝毫改变。
 又或者,他向来被这种权势所浸养,已成习惯,对此并不在意。
 他垂着眼帘,轻轻抬手,令兵卫直起身。
 而后视线抬起,目光扫向卢攀:“将这二人拿下。”
 阶下众人震声应道:“得令!”
 容娡的目光始终追随着谢玹,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侧脸。
 他垂眸时,众生悲悯;
 他抬眼时,生杀予夺。
 这种极致的反差——令她有些畏惧,但更令她鼻息发紧、心尖发颤,想要靠近他。
 上一次,她跪伏在尘地,仰视着他。
 这一次,她站在他身后,被他庇佑。
 脑中那个曾出现的、大胆而不切实际的想法,因为他这次的出手相救,不再如空中楼阁,而是渐渐堆砌成实质。
 她得接近这个男人。
 她得再接近他一些。
 最好接近到——他能长久的为她所用,让她在这乱世之中安身立命,不必漂泊无依。
 而接近他的方式……
 容娡抬手摸了摸自己光滑的面颊,红唇微抿,思绪纷乱。
 兵卫长带了几个人上前,将卢攀与张二狗反剪着手压制住。
 自方才兵卫出现起,卢攀便瞠目结舌,脚下生根般杵愣在原地。
 此时被人制住,他才回过神来,便边扎边破口大骂:“你是什么人,竟擅自用兵缉压本公子?!我告诉你,我姓卢,我爹乃是朝廷命官,不日即将晋升!你你你、你今日敢捉我,你就等着瞧吧!”
 兵卫长乜他一眼,嗤笑一声:“我们贵主说要拿你,哪怕是国君在此亦得将你拿下!卢郡守如今自身难保,公子还是先自求多福吧!”
 言罢,他恭敬地对谢玹行了个礼:“主上果真神机妙算!”
 谢玹神情淡然,依旧没什么情绪。
 顿了顿,不知为何,他忽地瞥了容娡一眼。
 容娡心中盘算着小心思,不经意抬头,恰好迎上他那一眼。
 她被他看的有些无措,心中一紧,手指微蜷。
 这人是……什么意思?
 她有些看不明白。
 想了想,觉得他许是想让她退下。
 可她还有难处尚未解决——
 脑中思绪飞速转动,容娡眼眸微动,俯身行礼,怯声讷讷道:“方才不知公子身份尊贵,一时情急,冲撞公子尊驾,还望公子见谅。”
 谢玹淡淡地“嗯”了一声:“无妨。”
 被擒着的卢攀见此一幕,怒不可遏:“装模作样!惺惺作态!你方才往男人怀里钻的时候可不是这模样的!还有你!一副圣人模样,竟为美色所迷!”
 闻言,兵卫长悄悄打量容娡,瞧见她哭的梨花带雨的一张小脸,先是眼前闪过一抹惊艳,而后略带惊奇地望向谢玹。
 旋即他反应过来,怒冲冲地踢了卢攀一脚:“贵主幼年即被高僧点化,虽未遁入佛门,但长年修身养性,一向不近女色,你休得胡言!”
 容娡哭哭啼啼,伏在地上的细腰颤的像风中柳绦:“卢公子莫要血口喷人……”
 谢玹微微抬手,示意兵卫等人退下。
 卢攀被带走,兵卫如漆黑的潮水般褪去。
 待他们走后,他垂眸望着容娡,声音温淡:“你似乎有话要说。”
 容娡咬了咬唇,抬起泪盈盈的眼:“民女的确有一事相求。”
 她眼底闪着细碎的光,慢慢斟酌措辞:“民女逃上山时,不慎与母亲走散,母亲被那卢攀捉了去。民女位卑言轻,想恳请公子帮我救出母亲。”
 言至此,她嗓中哽咽一片:“我自知身微力薄,于公子无益,但如若公子能帮我,日后我愿为公子献出我的一切,哪怕是……公子要我的性命。”
 这番话,说的恳切无比,半真半假。
 说到最后,更是美眸潋滟,隐约传情。
 她在隐晦的自荐枕席。
 终究是士族教养出的闺秀,哪怕是此时宝殿中仅有他们二人,说完这话,容娡不禁有些脸热。
 但谢玹似乎并没有听懂她的言外之意。
 他的眼眸依旧冷淡,甚至极有分寸的,没在她身上过多停留。
 略一沉吟,他颔首答应:“可以。”
 容娡看着他,见他丝毫不为所动,头一次对自己的美貌产生怀疑。
 她仔细在他脸上看了两圈,的确未从他的神情中窥探出半分情|欲。
 她有些泄气,又颇为不甘。
 略一思索,她压下心头的蠢蠢欲动,俯身叩拜:“多谢公子。”
 直起身时,眼前却多了一只修长如玉的手。
 她有些不解的向上看,对上男人一双雪湖般岑静的眼眸。
 谢玹垂着眼帘,目光轻轻扫过她的左腿,眉宇间浮出一点迟疑之色,温声道:“起来吧。”
 容娡愣了一下。
 不知为何,先前还没什么感觉的左脚伤口处,蓦地翻涌出剧痛。
 其实不仅是左脚。
 膝盖、手心……皆泛出细密的痛觉来。
 两日经历的惊心动魄,她细嫩的皮肤上剐蹭出许多伤痕。
 她一向红润的唇上,也干裂出一些细小的伤口。
 容娡看着眼前的这只手,想到这两日经历的种种,没由来的,心中搅出滔天的酸楚。
 ——他看出她受伤了。
 这样处尊居显的一个人。
 清澈的日光绕过焚香的烟雾,洒落在他冷白的手指上,隐约有暖意顺着他的指尖流入容娡眼底。
 眼前绣着金线的袍袖蓦地模糊。
 容娡鼻尖泛酸,这次没有丝毫伪装,实打实地落下泪来。
 她边哭,边看向自己沾着尘土的手心,面露窘迫,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借他的手站起身。
 静默须臾。
 谢玹略一思忖,隔着衣袖,握住她一只手腕,略微发力,将她带起。
 容娡脚上痛觉加剧,她踉跄一下,扶着他的小臂站稳。
 她的发洒在谢玹的衣料上,发尾漾出弧度。
 酒酿似的甜香幽幽缭绕入谢玹的鼻息。
 谢玹立即松开手,后退一步,拉开二人距离。
 容娡抬袖揾泪,哽咽道:“……多谢公子。”
 “不必。”谢玹神色似有温和,重新跪坐在蒲团上。
 容娡垂着头,并不妄想这人现今能屈尊降贵地将她送回厢房。
 她缓了缓足上的痛感,便一瘸一拐的走下台阶。
 走着走着,她忽地转过身,看向高台。
 谢玹果然还安静地跪坐在那里,眼眸轻阖,淡漠的一如她来之前的模样。
 但又似乎略有不同。
 此时容娡脸上的泪珠已消散近无。
 她眸色深深,仰头望着他,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回想起兵卫说的话,心中的盘算着的念头愈发强烈。
 兵卫说他,向来修身养性,不近女色。
 这样一个洁身自好、品性端方,又手握大权的男子。
 似乎,刚好适合漂泊无依的她来依附。
 容娡收回视线,看向衣袖中他遗落的那串菩提。
 在怦怦的心跳声中,坚定了自己的心念。
 她想要接近他。
 她想要得到他。
 她要勾引他。
 哪怕她连他的姓名都尚未得知。
 哪怕他身处在她遥不可及的高台上。
 但,当她第一次对上他的眼眸时。
 她的心中便隐约浮现出,“得到他”——或者说,得到他的权势——这个念头了。
 日影渐渐晦暗,雪云翻涌。不知不觉间,周遭氤氲开潮湿的气流,天幕沉沉如墨染,似是又要落下雨来。
 容娡离开后,谢玹仍在佛像前跪坐。
 不知过了多久。
 雨丝缈缈垂落,谢玹缓缓睁开眼。
 乌云蔽天,檐下铜铃轻响。
 他睫羽轻眨,淡声道:“静昙。”
 一直藏在暗处的暗卫持伞上前:“主上。”
 伞面遮住大部分光线,谢玹半阖着眼,面上神色莫辨。
 静昙脸色讪讪,踯躅片刻,斟酌道:“主上,今日是属下办事不力,竟让不知来路的那女子近了您的身。属下自愿领罚。”
 谢玹语气淡淡:“无妨。清修时撤下兵卫,是我的命令。”
 静昙恍然大悟地颔首:“主上果然算无遗策!此番用计扳倒卢凡,卢家大势将去,临近江东的其他数郡必定有所忌惮!”
 谢玹跪坐如松,静静听着。他的脸在雨幕里愈发斯文苍白,不知为何,神情竟显得有些恹恹。
 他听着静昙的禀报,站起身,却冷不丁地听到一声清脆的“丁啷”。
 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
 静昙弯腰捡起,捧给他看:“咦,是女子的耳珰。”
 焚香的烟雾在细雨中飘摇、缭绕,隐约有清浅的甜香传来。
 谢玹望着那串碧玉耳珰,忽然极轻的说了一句:“那女子并不在我的计策之内。”
 静昙没听清:“啊?”
 “没什么。”谢玹的声线重又冷淡,“让你将这耳珰送还给她。”
 容娡被谢玹救下的消息,很快便在寺院中传开。
 回厢房的路上,容娡遇上许多前去参禅的僧侣,他们看向容娡的目光很奇异,有惊讶,有怜悯,更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畏惧。
 她迎面朝他们走去时,他们是仿佛躲避什么似的,原本整齐有序的队伍主动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条宽敞的道路,容她通过。
 容娡这两日几乎没怎么合眼,又困又累,没细看他们的神情,只当他们是好心让行。
 艰难走回厢房,她早已困倦不已,头一沾枕便昏天黑地的睡了过去。
 夜里她睡得不大安稳,隐约听到低低的谈话声,似乎是有人前来问话。
 但她的眼皮很沉,听到动静后,眼珠动了动,又陷入昏睡中。
 次日,雨霁天晴,碧空如洗。
 晨时的静钟声自钟楼传彻整座寺院,容娡悠悠醒来。
 这一觉睡了太久,她颈项发酸,缓了一阵才起身。
 厢房外有早起去参禅的女比丘陆陆续续经过,住在容娡隔壁的寂清法师见她醒了,送来些素膳。
 “施主且用些膳,稍后医师会来给施主换药。”
 容娡含笑道谢。
 寂清法师说完,又指了指容娡的枕边:“昨日施主睡下后,有个男子送来了一只耳珰,说是您落下的。我将它收在施主枕边了。”
 容娡一愣,看向枕边,果然望见一串碧玉的耳珰。的确是她的。
 寂清法师要去参禅,不便多留。容娡起身将她送到门外,回到床边坐下后,唇角温婉的笑意慢慢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