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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乃孝悌仁义汉太子也by木兰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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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盈丢下这句话,与王陵等人一同离去,追向陈平所指的方向。
陈平这才摇摇晃晃坐在地上。
他伤得很重,咬牙没让刘盈看出来。
其实刘盈看出来也没什么。只是他没能护住刘盈的母亲,不想听到刘盈担心他伤势的话。
“吕释之是以为汉王战亡,才带父母逃离丰邑。”陈平对卢绾和夏侯婴道,“他真是愚蠢,难道汉王出事,大汉就能属于吕家吗?”
夏侯婴和卢绾没想到一向圆滑的陈平,居然敢说出这样的话。
“他大概以为肥儿懦弱,盈儿年幼。汉王若出事,能领导汉军的就只有吕泽了吧。”卢绾很得刘邦宠信,他不用圆滑,什么都敢说,“不说盈儿,肥儿可没有他表现出的那样懦弱。”
夏侯婴也道:“韩信性格高傲,连我们的面子都不给,却对肥儿信任有加。韩信信任的副手,能力怎会差?更不说盈儿……”
夏侯婴长叹了一口气,不解道:“吕释之是眼瞎吗?!”
军医为陈平重新处理伤口。他将银针从火苗上燎过,再给陈平缝合崩裂的血肉。
陈平神色自如,语气平静:“眼瞎心盲,自寻死路。”
陈平的伤口重新处理后,军营给陈平开了一剂镇静的药汤。陈平服用后,终于能好好睡一觉。
夏侯婴和卢绾一边在军中安置汉军家属,一边重新组织将士攻打丰邑。
因老家在丰邑,刘邦把丰邑经营得比沛县还好,城墙比沛县修补得更完善。
夏侯婴和卢绾便把已经攻下的沛县守兵撤出,共同攻打丰邑。
他们将固守丰邑,等候救援,没必要再分兵。
果然如刘盈所料。
陈平与吕娥姁商议后,冒险带领剩余守卫,在丰邑老乡的帮助下杀出重围。丰邑守将丢了汉王家属,想起项羽的残暴,惶惶不安,很快就弃城逃跑。
夏侯婴和卢绾带兵进入丰邑时,沛县许多人拖家带口来到丰邑,要和夏侯婴、卢绾一同守城。
项羽喜欢屠城,连小孩都知道。他们很担心项羽杀回沛县,会烧屠沛县。
青壮拿起武器投军,老弱妇孺扛着石头沙土修补城墙。
汉军没有强行征召,沛丰人便自己主动来帮助守城。
“守住了城,刘季和盈儿就该回来了吧?”
“会回来。等盈儿救回母亲,立刻就回来。”
“那就好,那就好。好想他们啊呜呜……”
沛丰人想起自项羽占领沛丰后的担惊受怕,难以抑制哭泣。
夏侯婴和卢绾十分愧疚。
他们在说谎。等汉王派兵来救,他们……他们大概是会撤离沛丰吧。
不知道王陵和盈儿追到两人的母亲没有。一定要无事啊。
夏侯婴和卢绾在祈祷时,王陵和刘盈沿着路上痕迹,竟然一路追到了彭城郊外。
彭城的战斗早已经结束,战场都已经被打扫干净,楚军正在修补城墙。
王陵和刘盈带领汉军藏在林子里。
彭城城门大开,他们却不能再往前一步。
“难道真的有命中注定一说?”刘盈自言自语,“命运啊命运,真的那么玄乎吗?”
王陵艰难地把视线从彭城城门移开:“盈儿,我们回去吧。等禀报汉王后,再想他策。”
刘盈指着王陵:“把他绑起来。”
王陵以为刘盈在生气,乖乖被绑。
刘盈又指着吕台:“把他也绑起来。”
吕台也乖乖被绑。
刘盈让护卫把王陵和吕台关进马车里,对王陵的副将拿出兵符和汉王印玺:“我命令你带着军队撤退。”
副将惊讶:“世子,那你呢?”
刘盈笑了笑,重新跳回驴车上。
“我不信任何我不喜欢的命运。”
刘盈驾着驴车从藏身处走出。
护卫想拦住刘盈,刘盈却把身上兵符和汉王印玺都丢给护卫:“不听世子的命令,你们要当吕释之第二吗?”
护卫只能停下脚步。
“快走,别让人发现了,免得误了我的计划。”刘盈背对着汉军挥手,清亮的童音中带着笑意,头顶总角间刚长出来的绒毛被太阳镀了一层浅浅的金色,“我的护卫留在原地。阿母、阿姨和王媪马上就能出来,你们得护送他们离开。”
汉军不愿离去。
他们也一步都不敢动,只能瞪大着双眼,眼睁睁地看着刘盈驾驶驴车,来到彭县城下。
马车中的王陵和吕台已经听到刘盈的话,知道刘盈为何要绑住他们。
他们嘴里绑着布,手脚都被束缚得很紧,只能无力地挣扎。
“汉王世子刘盈在此,求见西楚霸王。”
刘盈从驴车上跳下来,先对城门作揖,再伏地叩拜。
“古有质子,未有质妻。”
“仆愿为质子,换母平安。”
“仆汉王世子刘盈!求见西楚霸王!”
城门的楚军喧哗不敢前。
一个楚将斥退众人,走向伏地跪拜的总角稚童。
汉军远远藏在树林中,仿佛全部变成了雕像,眼睛都许久没有眨动。
直到眼睛睁开太久,泪水模糊了双眼,他们才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王陵和吕台在刘盈离开后就被刘盈的护卫松绑。
他们相互扶持着站在石头上,不顾可能被楚军发现,驻足远望。
两人看到刘盈一直跪在地上。
足足一个时辰。

项羽是故意折辱汉王世子。
项羽自起兵后, 除了被项梁、楚王压制这一点小挫折,一共二十七年人生,一直顺风顺水。
特别在打仗这件事上,项羽从未受到这么大的屈辱。
按照项羽的脾气, 他这时候该把刘邦的老家沛丰给屠了。但项羽是一个天才将领, 他只会在保证胜利后才使小性子。
每一次屠城和阬杀, 项羽都是在胜利之时, 确定敌方已经没有还手之力后, 才会动手。
屠杀有反抗之力的人会削弱他的势力, 像项羽这样的天才, 当然不会犯这种低等错误。
刘邦虽败, 但别说汉军还抱有汉中关中大片领土,甚至砀郡等地都在汉军手中, 他还没把汉军赶出楚国去。
沛丰并非战略要地。在彻底击败刘邦前,项羽不会特意分主力去攻打沛丰, 以免给刘邦可乘之机。
他对沛丰的楚将只有一个要求, 把刘邦等人的家属带回彭城。特别是刘邦的父母。
楚将却只带回来汉王后。
项羽怒不可遏,要阬杀前去追捕刘邦家属的楚将。
经过心腹苦劝, 项羽才忍下来。
他看着汉王后, 意兴阑珊。
一个女人,没有任何用处。
就算是吕氏, 也不会顾及这个女人的性命。他们与刘邦的联系,有吕后所生的汉王世子就够了。
至于汉王世子心里怎么想, 项羽已经从投降的诸侯口中得知汉王世子只是个总角孩童, 一个总角孩童怎么想有何意义?
即使很少读书,项羽也知道俘虏的敌军女眷的作用。
敌军女眷就是用来侮辱敌军将领的道具,现在放在他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把汉王后烹杀后给刘邦寄一罐肉汤,或把汉王后纳入房中为妾。
项羽的下属希望是后者。
吕泽是刘邦麾下大将,如果吕氏被西楚霸王纳入房中,有了身孕,劝降吕泽就容易了。
但项羽不愿意将吕氏纳入房中。
他是个十分自我的人,不愿意牺牲自我。
项羽哪怕跟随叔父逃亡时也是被人奉为座上宾,从未吃过苦,更别提下地什么。
他的后宫都是明眸皓齿、肤如凝脂、素手纤纤的绝色佳人。这样的佳人只有十指不沾阳春水才能养得出来。
汉王后却曾经是农妇。
她生火做饭,纺线织布,种田舂米,皮肤上有太多风霜磋磨的痕迹,双手指节粗大得如同狰狞的树枝。
且汉王后这个农妇举止谈吐也都很粗俗,说话粗声粗气,居然还对楚将吐唾沫。
对看惯了贵女的项羽而言,实在难以入眼。
项羽已经决定,等选个良辰吉日,就烹了汉王后和她的奴仆,给刘邦送一罐肉。
一个不能用来威胁刘邦的废物,也只有这点用处了。
项羽既已下定决心,下属便也不劝了。
汉王后就算怀了大王的孩子,但大王不可能封他的孩子为世子,吕家肯定更优先扶持汉王世子这个能继承王位的外甥。他们用汉王后离间吕氏和汉王的可能性其实也不大。
没有太大用处的女人,杀就杀吧。
吕娥姁没有得到好的对待,与奴仆一起被关在牢狱中。
她跪坐在铺着干草的地面上,听牢门外的狱卒的话语侮辱。
“什么汉王后,一点用处都没有,汉王和吕家都不可能来救她。”
“哈哈哈,你听说了吗?本来范公让大王纳了汉王后,大王瞧不上她!”
“当然啰,那汉王刘邦曾经就是个农夫,汉王后就是个粗俗的农妇。大王何等尊贵的人,哪瞧得上她?”
“她不是说自己的名字叫吕雉吗?雉不就是野鸡吗?听这名字,就是个低贱蠢妇。”……
楚卒们指着蓬头垢面的吕雉嬉笑。
吕娥姁双手放在膝盖上,背微微拱起,神情呆滞,仿佛失了心神。
在她的身旁,一个总角侍童紧紧抓着她的衣角。
还有一个老妇轻轻将手放在她的手背上。
“王后,不怕不怕。”老妇道,“只是一瞬间的疼,很快就没感觉了。”
吕娥姁勉强扯了扯嘴角,却难以抑制慌乱和恐惧。
她做了死的准备,但死到临头,她又恐惧死亡。
怎么可能不恐惧?
不想死……我不想死……刘季,兄长,救我……你们真的要放弃我吗?
还有盈儿……不,不,希望盈儿不知道这件事。
吕娥姁想起离开前对自己多次叮嘱的孩子,心里泛起后悔的苦楚。
如果她好好记着盈儿的话,是不是就不会被俘?
如果她早早带着护卫藏入山中,是不是早就脱身了?
牢狱的黑暗笼罩在吕娥姁的心头,狱卒骂她粗俗无用,没人会救她的话更是刺伤了她的心。
吕释之早早地抛弃了她,是不是也认为她无用?
父母跟随吕释之离开,半点没有为自己考虑,是不是也认为她无用?
是不是她已经为汉王生了一个有吕家血缘的好儿子,对父母和兄长而言,就没有任何用处了?
或许我真的是没有一点用处,所以他们都会放弃我,没人会来救我。
都是我太蠢了。
我没有听盈儿的话,没有听刘季的话,所以现在这样的结局是我自找的。
我活该去死。
吕娥姁的身体微微颤抖,颤抖又渐渐消失。
她突然就不怕了。
因为她就是活该受这样的苦,那还抱怨什么?
总角侍童静静地看着吕娥姁脸上的神情变换。
她收回了抓着吕娥姁衣角的手,将手伸到了袖子里,钻进袖子里的锦囊。
在吕娥姁已经做好惨死的准备时,项羽却派人把她从牢房里接出来。
他甚至让人给吕娥姁找了一身好衣裳,让吕娥姁和她扮作刘邦父母的仆从都将容貌打理了一番。
吕娥姁不明所以。
老妇道:“或许楚王心存怜惜,让我们死前体面一点。”
吕娥姁摇头:“他不是这样的人。”
老妇轻笑:“管他是怎样的人,我们如此想就好了。你我都做好了死的准备了,难道还有比死更可怕的事?他想让我们惧怕,我们非要昂首挺胸地面对他。”
老妇替吕娥姁打理散乱的头发。
吕娥姁轻轻颔首,勉强挤出笑容。
侍童又死死地抓进了吕娥姁的衣角。
吕娥姁弯腰轻轻将侍童抱起来:“抱歉,连累你了。你不该跟着我。”
侍童摇头不语。
吕娥姁只当她吓坏了,没有再和她说话。
梳洗一番后,吕娥姁被楚人带去了城门。
她惊讶地发现,被分开关押的曹氏、审食其等人,也被楚人带到了城门上。
吕娥姁引开楚兵时,本让曹氏跟着陈平逃走。
曹氏却哭求要和吕娥姁一同引开追兵。
“如果王后在此蒙难,我有何面目去见盈儿?阿姊,让我陪着你吧。”
因曹氏哀求,吕娥姁只能带着曹氏一同送死。
她有小心思。
吕娥姁明知道自己死了,曹氏活着,或许能看顾盈儿一二。
她却很难接受这件事。一想到盈儿以后会认另一个女人当母亲,她就心里和针扎似的。
所以哪怕是曹氏主动与吕娥姁共患难,再见到曹氏时,吕娥姁也不敢去看曹氏的眼睛。
曹氏并未发现吕娥姁的异样,她激动地扑了上来:“阿姊,太好了,你没事!”
吕娥姁身体一僵,轻轻回揽住曹氏:“嗯,你也没事,太好了。”这句话是真心的。
在吕娥姁和曹氏相拥而泣的时候,项羽来到了城门上。
他让人分开吕娥姁和曹氏,让两人看向城门下。
吕娥姁惊疑不定地朝城门下看去。她猜测项羽是不是要在城门上杀了她,把她的脑袋挂在城门口。
如果是这样,倒是轻松了。
“那个跪在城门口的小孩自称汉王世子刘盈,你看看,他是你的儿子吗?”项羽语气冰冷道。
正忐忑不安的吕娥姁一愣,猛地扑向城墙。
侍童忙抱住吕娥姁的一条腿,担心吕娥姁从城门上跳下去。
曹氏、审食其,和扮作吕娥姁仆妇的王陵之母也扑向了城墙。
彭城的城楼很高大,年少的孩童跪在地上,十分不显眼。
他本就小小一团,跪趴在地上,就显得很小了。
这副模样,谁也看不出他的面貌。
但他的身旁,有一辆小小的驴车。
灰色的小毛驴垂着头,静静地陪着他。
那只小毛驴很凑巧地站在了向阳处,给跪趴在地上的孩童遮住了并不刺眼的阳光。
驴车的阴影将孩童罩在其中,就像是保护他的外罩。
“不、不……怎么会……怎么可能!”吕娥姁死死抠着城墙的石头,把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
侍童死死抱住吕娥姁的腿,焦急道:“王后,王后,世子已经来了,就不可能逃得掉!就算你现在死了,他也不可能逃得掉!他为了救你而来,你难道要死在他面前,让他功亏一篑?!”
吕娥姁站直身体,瞪着眼睛看着侍童的神情,就像是一个要噬人恶鬼。
侍童往袖口摸了摸,将锦囊露出了一个边,又把锦囊收了回去。
其余汉人也吵闹了起来。
有的在喊“不可能”,有的在哭“世子糊涂”,审食其和王媪则大叫“这不是世子”。
侍童趁着嘈杂声,压低声音道:“老大锦囊有言,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让我陪着你。如果你被抓了,我就要保护你,不能让你自杀。他会来救我们。”
萧壮壮仰起头:“老大从未出错。旁人只要不相信他,就一定会出错。婶婶,这次你不可以再不信老大了。”
她抱住吕娥姁的手,悄悄将自己袖口的锦囊转移到吕娥姁的手中。
因萧壮壮只是个总角孩童,楚人没有搜她的身。
她装作一副很害怕的模样,将怀里所有东西都拿了出来,连头上戴的绢花都送给了楚人。
这只锦囊,被她成功地藏在了袖口中。
吕娥姁知道刘盈给萧壮壮留了锦囊,也知道萧壮壮还有个锦囊没拆。
她以为刘盈没有算到自己将护卫都给了吕释之,后面的锦囊已经没用。
难道盈儿,盈儿已经料到自己会被项羽抓走?
是了,盈儿能看到“未来”。
刘季不愿意知晓未来,担心会走错了路;自己没有向盈儿询问未来,担心会藏不住话。
吕娥姁这时想起刘盈对吕释之的不信任。
她惨然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吕娥姁咬牙切齿,面容狰狞。
她明白了,都明白了。
原来她命中注定有这一劫,原来吕释之和父母命中注定会抛弃她。
“他是你的儿子吗?”项羽又问道。
吕娥姁转身垂首,神情颓然:“是。”
审食其和王媪大惊失色:“王后,你不能……”
两人还未说完话,项羽手一抬,他们被楚人捂住了嘴。
“是个孝顺的孩子,可惜受父连累。”项羽面露欣赏之色,“他已经跪了大半个时辰了,竟没有晕过去。”
吕娥姁两只手缩在袖口中,一只手紧握着刘盈的锦囊,一只手紧握着藏着的簪子。
她差点没控制住,握着簪子向项羽扑过去。
大半个时辰?!
盈儿还那么小,你居然让他在地上跪了大半个时辰?!
即使你恨着刘季,盈儿只是个总角孩童,你折辱一个孩童,难道面上不难看吗?!
吕娥姁咬了一下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跪在地上,哀哀戚戚道:“盈儿年幼,不过总角稚龄,请大王怜惜。盈儿若生病早夭,就无法给大王当质子了。”
项羽走到城门口,脸上带着的笑容就像是一个看到有趣玩具的孩童。
他有时的笑容很天真烂漫,真的如稚童一样。
“不过一总角孩童,刘邦难道真的会顾忌他?不如和你一同杀了,送给刘邦。”
吕娥姁惊慌失措,一时想不出回答的话。
项羽没听到想听的回答,十分失望。
这时候,他希望有人与他据理力争,这才有趣。
项羽坐回席上,让人端来美酒:“还不到一个时辰,再等等,我看他能不能坚持下去。若能坚持一个时辰不晕倒,我就给他一个见你的机会。”
吕娥姁愕然地看着高兴地饮起酒来的项羽。
她看出来了,项羽认为盈儿救母这件事很有趣。他在把盈儿痛苦和自己的挣扎,当作一件趣事观赏。
日头一点一点地西斜,吕娥姁站在城门上,刘盈跪伏在城门下。
母子二人皆一动不动,仿佛石像。
项羽嫌看得不尽兴,还让美姬上城门献舞。
楚将们也被项羽尽数叫来,一同观赏这件极其有趣的事。
他们对趴在城墙上的吕娥姁指指点点,又对城门下的刘盈指指点点,皆嬉笑。
少数没有嬉笑的人,以酒杯遮住自己不赞同的神情。
范增很早就警惕刘邦,早早劝项羽杀了刘邦。
他还劝项羽纳了汉王后,以离间刘邦和吕泽。
范增对汉王的毒策,项羽一个都没有准许。
这个垂暮老人意兴阑珊地眺望城门下。
折辱一个孝子有什么意思?就算汉王后和汉王世子都死在了这里,对刘邦又有何影响?
不过一个没用的女人,和一个总角的孩童,与大局无关。
既然与大局无关,大王为何要折辱他们?这不是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现在天下都在骂大王放逐弑杀楚义帝,大王的名声本就已经很差了。大王现在折辱一个幼童,是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了吗?
范增想劝说,但想起项羽从不听他劝说,便闭上了嘴。
项羽说让刘盈跪一个时辰,就点着香硬等了一个时辰,才让人把刘盈叫上城门。
刘盈生生跪了一个时辰,起身时半晌爬不起来。
他虽然提前准备了“跪得容易”,但没想到背才最难受。
刘盈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又摔倒,又爬起来,再摔倒,如此好几次。
任何人都能看出,这个孩童已经用尽了体力,完全靠着意志力行走。
即使是守门的楚卒和叫刘盈上城门的楚将,都于心不忍。
刘邦入彭城的时候,彭城几乎没有守卫,很快就撤退了。刘邦没在彭城制造太多杀戮,更没有屠戮彭城庶民。倒是项羽回城后,刘邦损失惨重。
因此虽然被刘邦夺了城,彭城人对刘邦却没有太多恶感。
他们只是对这无止境的攻城略地打打杀杀麻木了。
因不恨刘邦,彭城人便也不会迁怒刘盈。
得知刘盈独自来彭城是为了救母,彭城人都很敬佩这个孝顺的孩童。
在项羽让刘盈跪伏了整整一个时辰,刘盈的信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彭城,也传到了投降的诸侯耳中。
诸侯想起那个在诸侯会议上,往刘邦怀里钻的孩童。
那时的汉王世子看上去倨傲无礼,任性妄为。谁能想到,他居然还是个大孝子?
“你还好吗?”
楚将虽然怜惜刘盈,但不敢出手相助,只能放缓脚步。
刘盈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在爬城楼的时候再次跌倒。
一个青年将领拉住了他的手。
刘盈晕乎乎地抬头。
他头昏脑涨,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但还是露出乖巧的笑容道谢:“谢谢。我没关系,我能爬上去。”
那将领皱了一下眉头,把刘盈抱了起来。
“小将军……”楚将惊慌道。
将领打断了他的话:“我送他上去。没事,兄长不会对我如何。”
项襄低头看着怀里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冷汗的孩童。
他用袖口给刘盈擦了擦汗珠,抱着刘盈走上城楼。
见项襄抱着刘盈过来,项羽惊讶地放下酒杯。
项襄在项羽发问前,先恭顺道:“汉王世子体力用尽,爬不上城楼的楼梯。兄长急着召见他,我就抱他上来了。请兄长赐他一杯水。”
项羽虽不信任项襄,但对项襄脾气很好。
他要向刘盈问话,本也要让刘盈缓一缓,便派人给刘盈送来水。
刘盈喝水的时候,用袖口掩饰着,悄悄往嘴里塞蜜渍的果肉。
他在跪趴着的时候,就一直在悄悄吃东西,以免晕过去。
喝完水,刘盈缓过劲。
他用袖口擦了擦脸,再次对项羽跪下磕头,等项羽问话。
项襄见刘盈又跪了下去,于心不忍:“兄长,给他赐座吧。如果他生病,我们还要为他治病,很麻烦。”
项羽点头,命刘盈起来,跪坐在席上。
“你从何而来?为何独自一人?”项羽好奇地询问。
刘盈声音有点颤抖,听得出来他很害怕,但很有毅力地强忍着:“仆从砀郡而来。听闻母亲被俘,便偷偷独自从砀郡跑来彭城。”
项羽又问了刘盈一些琐事,刘盈都条理清晰地一一回应。
关于军事上的事,刘盈一无所知。他一直跟着汉中大儒读书。
此次刘盈来砀郡,是因为刘邦以为他胜券在握,便让吕泽把刘盈接来。所以得知彭城战败的时候,刘盈正好在吕泽军中。
项羽对儒家什么的不感兴趣。范增很感兴趣,问了刘盈一些儒家经典。刘盈虽不算对答如流,也看得出经过了很好的启蒙。
范增叹息:“原来是师从大儒,怪不得你如此孝悌。”
见项羽不太明白儒家和孝道的关系,范增便细细对项羽讲述了一下儒家为何物。
项羽原本所封的鲁县就是儒家的大本营,最重视忠义孝悌。
哪怕项羽几乎没去过鲁县,鲁县也对项羽十分忠诚,纳税出人都很积极。
想起鲁县那群人,项羽点了点头,明白了儒家是个什么东西。
项羽满足了好奇心后,才问正事:“你来救母,不担心我把你和你母亲一起杀了?”
刘盈苦笑:“仆想过,但如果仆不来,母亲肯定活不了。仆读过《春秋》,从未见哪国叛将的女眷被俘活能活下来。”
项羽听刘盈称刘邦为叛将,露出满意的神情。
刘盈偷看项羽的神情,揣测出项羽此刻的心情后,才继续开口:“仆虽害怕,但仍旧相信大王会同意仆的请求。”
项羽顺着刘盈的话道:“为何?”
刘盈紧张地吞了口唾沫,道:“大王与仆父亲不同。父亲虽让仆跟随大儒学读书,但从来不在意礼义廉耻,所以才为了荣华富贵背叛大王。大王出身高贵,乃楚国旧贵之后,家学渊源,品德高尚,很重视人的品性。”
项羽矜持地颔首,其余楚将的眼底浮现茫然的神色。
“仆老师浮丘伯师从荀子,荀子便在楚国兰陵教导学生。仆自读书起,便向往楚国衣冠文化。老师说,楚人个个都是君子。如果换作一个草莽,仆不敢前来。但大王天生贵胄,如《春秋》中记载的明君一样,或许会愿意成全一桩孝子救母的美谈。”
刘盈夸完后,没等楚人反应,又紧接着道:“再者,父亲好美色,妻妾子嗣众多。大王留下仆的母亲,对父亲没有任何用处;大王将仆和母亲都留下为人质,父亲可能会立他人为后,仆和母亲都无用处。”
他仰起头,神情十分认真。
刘盈之前声音一直在颤抖,夸项羽的时候也在颤抖。
在说这几句话时,他的声音变得平静镇定,神色老成不似孩童。
“仆留下,母亲回去。母亲定会为了救回仆竭尽全力。因母亲还活着,吕家要维护父亲和吕家的联系,也会站在母亲这一边。父亲因吕家不敢废后,我便一直是汉王世子。”
刘盈说罢,重重磕头。
吕娥姁被人拦住,不能冲向他的孩子。
她眼睁睁地看着刘盈将额头磕出血。
她大大地张开,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就像是破了洞正漏雨的废旧房屋。
“只要母亲回去,我这个质子就会有用。或许父亲最终会放弃仆,但……但总会有一点用处。”刘盈叩首,“仆既能为大王成就一桩美谈,又有实际用处。请大王留下仆,放走仆的母亲。”
项羽颔首,神色自得,允了。

英雄惜英雄, 项羽对同样有英雄气概的人很宽容。
如在鸿门宴上,项羽就很敬佩闯入宴会的樊哙,称樊哙是壮士。
项羽又是一个脾气暴躁,心眼很小的人。
在他面前, 英雄气概不能太足了。如果太足, 他会觉得丢了脸面。
如王媪为了不让项羽威胁王陵而自尽, 若换成刘邦那个品性低劣的人, 定会夸赞并厚葬王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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