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朝by晏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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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属蛇的吗?”
胤奚疑惑地嗯了声,“我属兔。”
谢澜安目不转睛看着他。
“……我不发出声音了。”
胤奚保证地闭紧唇。
女郎在说他、瞪他、冷他的时候,眼神就会灵动一点。
而不是像她大部分时候,淡漠无谓,仿佛感觉不到喜怒冷暖的冰雪。
他怎么样都无所谓,哪怕微末如土,冰冷的广寒宫中也要有一棵桂树。
哪怕是用来伐的。
不会让女郎一个人的。
他这样想着,漫不经心将指尖剩余的药膏抹在手背的朱砂痣上,顺手打圈匀开。
做完这个动作,他身体骤然一僵。
抬眼,谢澜安已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正用奇异的目光打量他。
他这个动作一看便如女子上妆,熟练至极,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自从他去校场后,府中的跌打膏药流水一样送到他屋里,这个倒寻常,可谢澜安之前还纳闷,为何管家说,他屋里的花露膏也用得那么快?
她低头凝视那颗一日比一日晶莹鲜红的小痣,瞬间串起了前因后果,对胤奚露出一个笑,“你在做什么?”
“你在做什么?”
胤奚仅慌茫了一瞬, 便慢慢放松僵硬的肩胛,在女郎审疑的眼神中,他轻睇水眸, 矜持地递出手背。
“女郎看这颗朱砂痣好不好看?我在保养它。”
没有人比他更会顺水推舟了。
谢澜安定在他脸上的目光轻轻一晃。
她自己猜中是一回事, 但听胤奚操着那把甜美清腻的嗓音, 如此一口承认, 一点惊悸还是蹭着她的心尖掠了过去。
听说过有人保养脸, 有人保养手, 唯独闻所未闻,有人会精心保养一颗痣的。
他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不劳她深想,胤奚看了女郎一眼,挪垫坐近,含着笑理所当然道:“这是女郎的痣啊。”
棋子在手心升了温,谢澜安心头一跳,冷声警告:“胤衰奴。”
“嗯,衰奴在。”胤奚妙丽的眸光融进暖黄的灯影里,蕴秀的姿态轻易将警告回应成了呼唤。
他并膝跽坐在谢澜安的面前, 索性将两只手都伸在女郎眼皮下的小棋几上。
并着腿,伸着肘, 倾着身, 这姿势就像佛寺壁画上犯了律的人在引颈伏法, 只待一副木枷, 锁住他脖颈。
以至于他露在袖口之外的, 那对纤白腕子上的青紫伤痕,都多出一种凌虐又乖软的意味。
谢澜安口干舌躁,指根的薄玉戒指碰在瓷盏上,发出颤鸣的一声响。
方知杯中茶水已干。
“女郎为什么不看看它?”胤奚虔诚地看着她, “我之前见女郎喜欢这颗小痣,所以日日保养,想要它漂亮一点,这样女郎看到时,心情便会好一点。”
他说:“没有事先与女郎交代,是衰奴的错,只是我以为赏花的人是不必知道种花浇水的过程……我是不是惹女郎生气了?”
谢澜安无力地捏了下扇柄。
她知道他敏锐细腻,却没想到他会敏感到这种程度。
他知道自己喜欢听他的声音,便千方百计读书给她听;他也看出她每逢雨天心情不好,便会及时地撑上一把伞;如今,他连一颗痣的玄机也看透了,并在不知多少个夜里偷偷滋养。
谢澜安简直要怀疑重生的不是她,而是胤奚。
她已将前尘事抛开不念,但这个人只用小小的一粒朱砂,就把她的百年执念拉了回来。
她在百年之间,想再看一眼仙人掌中痣而求不得。
今日他捧手送到她眼前,问,为何不再多看一眼?
胤奚见谢澜安许久不语,神情又带几分让人看不透的疏沉,眼神静了静,蹙起眉:“这颗痣……果然让女郎生气了,不如女郎狠狠惩罚它,消消气,好不好。”
他说着,将虚蜷的右手一点一点向前蹭,大有谢澜安不开口,他便一路将这罪魁祸首塞到她的手里,任她把玩的意思。
“啪”地一声。
胤奚那只腕子被一只修长的手稳稳扣住。
肌肤相触,是柔云化腻雪,分不清何者更白。
胤奚被捏住了跳如鹿撞的脉搏,之前设想的发展一刹都改了辙,他颤颤抬起眼。
谢澜安神情中那种短暂的、难以招架的无奈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不在焉的掌控感,她似笑非笑:“让你几个子,便觉得可以吃掉我的棋了,是么?”
寻常人遇到捉摸不定的事,下意识会退一步,以此保护自己——可谢含灵怎么会退?她自己教的人,再像只狐狸,终归还没成精呢。
胤奚愣了下,仓皇摇头,冰凉的玉扇随即挑起他的下颔尖。
谢澜安慢条斯理瞥着他那张小嘴:“不是挺能说吗,接着说。”
胤奚被迫微微仰头,红润地嘴唇徒劳地噏动,“女郎,我没……嗯……”
他声音猝然低溢,因为谢澜安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光明正大地摸上了那颗痣,漫不经心把玩起来。
胤奚的皮肤本就纤薄敏感,加上这一天他在校场,筋骨摔打得酣畅淋漓,痛快并存,他全身气血都处在一种极度的亢奋之中,只是在谢澜安面前,他才收敛起一切不得体的气息。可现在……太痒了。
那种若即若离的触碰,像羽毛的绒端,划开他的皮钻进他的髓,勾起胤奚浑身的酸痛,唯独虎口方寸间,痒得他束手无策。
“女郎别——”
他左手勾着掌心忍不住要动,谢澜安撩扇打上去,眼珠剔透冰冷:“不是让我罚吗?躲?”
“我、我不躲……女郎消气……”胤奚于是卸了劲儿,只剩小拇指节轻轻勾着桌沿,可怜地望着她。
谢澜安心中哼笑,还这么能说会道,“再说一次,这颗痣是谁的?”
“女郎的。”胤奚睫毛下的脸泛出红扑扑的色泽,咬死不改口,“是衰奴为女郎寄养在我手上的,女郎要看,要玩,随时随地……”
谢澜安狠狠往他手上揉了一下子。
胤奚打了个哆嗦,颤到骨子里。
耳听一阵珠玉零落的碎响,谢澜安抬手拂乱了棋局。她敛袖起身,没了笑色,垂眸注视胤奚:
“复盘出来,一个子都不许错。”
她要出门透口气。
胤奚便没有起身,低头去捡棋子。直到门扉发出开合的响声,他才轻轻转眸,瞧了瞧已看不见人影的门口,这才敢细细打量自己的手。
女郎将他红痣周围的那片皮肤都揉红了。
他爱惜地点了点自己的小功臣。
谢澜安一走下木廊,便长长吁出一口气。
夜风吹来,脸上不热了,指尖上却仿佛还遗留着细腻柔滑的触感。
谢澜安搓了搓指腹,尽量不去回想那比羊脂玉件还趁手的温腻手感。
“咳。”
跨院的随墙门外传来一声轻咳,谢澜安听出来,自己也清了下喉咙,这才面不改色道:“阿兄,你还没休息?”
谢策听她开口,这才走进妹妹的院子。
“出来看月。”谢策应了句,目光自然落在她屋里灯影曛曛的纱窗上。“从前说是香火情,如今呢,一天到晚带在身边,多高的香也烧断了吧?”
谢澜安失笑,她便知道,初一哪来的月色,阿兄若无事,轻易不会来找她闲聊。
“香火情是以前的事了,如今算,师生情。”她找了个说法,“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亦吾所愿,所以我收他做了门生,阿兄不是知道吗?”
“知道是知道。”谢策慢悠悠地看她一眼,“只是朝令夕改,前言折变,不像你。”
谢澜安默了一瞬。
她处事向来干净利落,也只有在胤奚的事上,多了几分沾泥带水。
像方才的事,换做别人,那只不老实的爪子决计是保不住了。但她一对上胤奚那双水润黠慧的双眸,听他说几句歪理,可气可笑都有,却不觉可恨可恶。
幸而是及时打断了他,否则再让他说下去,谢澜安自己都会迷惑:是啊,他只不过想让一颗小红痣更漂亮罢了,他有什么错呢?
一个容貌绝美的男子身上,又有这种半遮半掩的诱惑人心的潜质,谢澜安如若当机立断,便该将他远远地打发。
可同一时间,她的心里又被这种隐隐的失控感,激出一种降伏的斗志。
她就是要证明即使将他放在身边,自己也可以尽在掌控。
“兔子扮狐狸,我难道还会输他么。”
谢策见她低声咕哝的样子有趣,没有听真,笑问:“什么?”
自从阿妹做了官,从立士林馆、建学堂、建校场,再到查凶案,他眼见阿澜一日比一日忙,一日比一日成熟,像这样偶尔流露出的年轻小女娘的灵俏,真真如鸿泥雪影,越发不多见了。
谢澜安没解释,谢策余光一动,饶有兴味地往她房门口一指:“有三更半夜从家主房间红着脸出来的门生吗?”
谢澜安随兄长所指看去,便见胤奚推门出来,溜着木梯的一侧悄蔫蔫地下阶。
他那原本垂在鬓边的两缕风情发丝,这会儿也规规矩矩地绾回去了。
看见他们,眼尾绯红未褪的胤奚有个明显凝滞的停顿,而后,他远远行了礼,便往幽篁馆的方向跑了。
谢澜安不用亲眼去看那盘棋, 都知道他定然复盘得分毫不差。
只不过这么黑的天,哪里看得出脸不脸红。
她听出阿兄在逗趣,可这就怪了, 谢家大郎并不是一个喜欢说风月闲话的人。谢澜安看向谢策, “阿兄特意来找我, 是有别的事吧?”
谢策还在想阿澜是怎么欺压人家了, 把人吓得受惊兔子似的, 闻言一笑, 收回神思,“最近城中乱糟糟的,白日里经常找不见你的人,所以我过来问问,我有什么可以帮上阿妹的忙?”
谢澜安微怔,没有想到谢策是来说此事。
她十分了解谢策,她这位堂兄性格沉稳,看似与二叔的风流外化截然不同,其实骨子里继承了二叔的清高闲逸, 宁与字碑黄卷为伍,也不愿涉入权斗以自污。
正因为了解, 所以她从策划扳倒外戚开始, 便不曾将堂兄算在帮手之列。
谢澜安笑说:“我人手够用, 暂不用阿兄操劳。我知阿兄不喜权斗倾轧, 也看不惯外戚的作为, 只因信任我的缘故,这些日子才忍下不少心疑。许多事时机未至,含灵不便多言,今日我也只能说, 阿兄不会信错我。”
“待我——”谢澜安在这尘氛静谧的清夜,举目望天,“待我还阿兄一个清明世道,到时侯即便阿兄不想出山,我都会请阿兄一展锋芒,经世济民。”
谢策沉默小许,“原来阿澜是这样看我的。”
“阿兄何出此言?”
谢策注视他天才绝伦的小妹,轻声道:“在阿澜眼里,谢神略便是只会拓碑清谈,无胆无谋,终日只是坐在家里等着自己的小妹妹去平氛定乱,然后再大摇大摆走出来,坐享其成的吗?”
谢澜安诧道:“我非此意……”
“那为兄又何需你庇护铺路?”谢策没有一丝火气,说道,“我的确不喜你投靠太后,因为我知道你选择这条看似为人诟病的路,一定所谋必大。我也确实不喜阴谋算计,但你若以为我不能为自己的家人放下清高,入世做为,便是看低了谢神略。
“我是谢氏之子,护好家门与家人责无旁贷。做兄长的想为你分担一些,你却与我见外吗?”
谢澜安静了一会。
谢策道:“怎么,小玄君在想着如何驳倒我?”
谢澜安失笑,“不是……阿兄既这么说了,我还真想起一件事,阿兄是最适合的人选。”
谢策问:“很重要的事?”
谢澜安正色点头:“很重要,需要出趟远门。”
谢策问都不问是什么事,背过手悠悠道:“你手底下能人辈出,人手够用?暂且用不着我操劳?”
谢澜安再迟钝,也听出谢策心里头有气了。
她连忙笑着一揖到底,大礼赔罪:“阿兄恕罪,怪含灵不知天高地厚,轻觑兄长了,海涵海涵。”
谢策无奈轻叹,“你呀。”伸手扶起她来。
谢澜安以扇遮口在兄长耳边低语数句。谢策听罢,神色顷刻变了变。
他凝眉看着谢澜安:“你做的事……日后史笔……”
但他说完语焉不详的几个字,又把余言咽了回去,低头忖了忖,不再多言,只与谢澜安敲定了出发时间。
庭燎昏黄,蛩鸣渐寂,兄妹分别时,谢策忽又想起一事,提醒说:“今日忠勇侯府请媒人来向五娘提亲了,他家的小郎,比五娘还小一岁,却已迫不及待。可见金陵因近日的庾氏之案,人心浮动到什么地步,你正受太后器重,忠勇侯府是想攀上你啊。”
“此事我听山伯说了。”谢澜安语意深长,“五娘是到了议亲的年纪。”
“你到底帮不帮我们?”
第二日,谢府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安城郡主上一次来,是给谢澜安送金甲,这一次却是领着平北侯千金成蓉蓉登门,要谢澜安帮她的好姐妹拒掉进宫为妃这条路。
陈卿容嘴上总说因为谢澜安的欺骗讨厌死她了,可小郡主哪回上门也不见外,对“旧情人”提起要求来,也带着一股理直气壮的娇憨:“反正你说的,你欠我的情,一笔笔都是要还的!”
谢澜安确定她没说过这个话,不过仍是含笑看着脸颊粉粉的陈卿容,满眼宠色,让她先坐。
她转而看向客座上一直没开口的成蓉蓉,“成娘子自己怎么想呢,如今京中形势乱,陛下大选要经过太常寺与礼部,不会仓促在这一时。”
“我阿父……”成蓉蓉面对这位不管是男儿还是女娘,都同样冰姿玉润的谢娘子,口齿紧张,轻声细气地说,“阿父说……庾家死人,关陛下选妃什么事?成家有太妃娘娘在宫中,阿父有意疏通……不经礼部,让我先入宫随侍圣驾……我也不知该如何,我有些怕……”
“侯爷还真是,性情中人。”谢澜安闻之失笑。
这却也侧面说明,庾家把一个出阁女之死弄出国丧的阵仗,在金陵横行无忌,已引起诸多王公的不满。
她见成蓉蓉柳眉细蹙,脸孔雪白,容色可怜可爱,让管事给她多上了几样甜浆饮子和霜脯糕果,温声安抚:“既然还没想好,咱们便先不嫁,这事我管了,不怕。”
成蓉蓉万分感念,陈卿容看着蓉蓉面前堆成小山一样的精致甜点,不开心了:“我的呢?”
谢澜安淡淡看她一眼,眼神没有力道也不见锋芒,却是让安城郡主一下子乖了。
虽还嘟着嘴,却不敢吱声了。
束梦忍着笑,将家主特意吩咐用冰镇过的樱桃酥酪,奉到郡主案前,陈卿容眼神一亮,这才矜持地抿开笑靥。
会客厅外,陆续来了几人等着向谢澜安回事,都排在廊檐下乘荫。
胤奚穿过长廊过来时,正看见何羡和靳长庭在前头各自抱着几撂账簿,后面带刀的贺宝姿,再其后是二管事。
天边白云如缕,他今日也穿了身卷草纹白色裼衣,洁净尘俗之外。
他近前,先问了靳主薄与二管事要回禀的事,得知不是急事,便说会代为传达给女郎。二人都知这位小郎君是女郎的亲信,便不再空等,各自去忙了。
胤奚轻易不与外头的女子多接多言,所以只与贺宝姿点头致意,转问何羡的事。何羡与他是老熟识了,说了账目上的事,胤奚听得细,在心中默默梳理出条缕。
等安城郡主走后,谢澜安传人问事,他便入内,详略得当地将几人的事报给女郎。
他先筛过了一遍轻重缓急,话也说得明白,谢澜安不用再从头一件件问,省了不少精力。
她从夔纹案后抬眸看了眼胤奚。
人前清清爽爽的一个郎君,冠发梳得不苟,交领束得严实,仿佛昨晚那个妩媚横生的人只是灯下幻出的虚象。
她目光下扫,他的右手也被垂下的衣袖遮住了一半。
胤奚清峻的眉峰微微下压,显得正气又认真:“梦仙说他根据现知的账册反推,朝廷曾拨给石头城一笔加固城防的款项,与当时的工期与匠作人数不符,应有亏空,且贪墨的不是小数目……”
谢澜安心中有数,“石头器械不会凭空变出来,钱亏空了,那看起来厚石重垒的女墙必藏着薄弱之处。近几年是没什么叛乱,这帮蠹虫就胆大包天,在金陵这道最要紧的防线上也敢动手脚。”
她唇角轻勾,眼神含着冷,“攻守之形见于外,则可乘隙,这是他们自毁长城。”
众人忌惮庾松谷,便是因为他手下有石头城的八千守兵。石头城这个外可御乱贼、内可援禁宫的地理位置,占尽地利,京中但有风吹草动,很难绕过其耳目。
但金汤城池有了弱点,就另当别论了。
胤奚斟酌道:“若能得到那次修缮的工部档书……”
谢澜安:“五叔公曾任工部尚书,现今工部仍有他的故吏。你去让山伯办此事,他知道找谁。”
胤奚垂手立在谢澜安案前,答应一声,想了想,补充道:“正好韦陀寺正殿的金身佛像,是庾洛神借太后之名走宫里的账铸成的,可以借查案之由与工部交集,便不会惹人怀疑。”
他心思缜密,谢澜安点了点头。
正事说完,胤奚轻轻看她一眼,“女郎还生气么?”
谢澜安侧颔平淡,气什么?气他争气上进,这才多久便将她分派的事料理得上手,还是气他书读得勤,棋下得好,学功夫也无一日偷懒,在此之外还有闲心胡乱琢磨,保养一颗小痣玩?
生气怎么样,再惩罚他一回?
想得挺美。
“没事就出去做事。”
“嗯,女郎若无吩咐,我这就去校场了。”胤奚低声说,慢慢从大袖里掏出一个画轴,轻轻放在女郎的案沿边。
“这个,我不懂保养书画的方法,怕潮坏了,想请女郎帮我收着……”
“若没地方放,扔了也行的。”
谢澜安轻挑眉心,才疑问他那袖子筒里怎么藏进一幅画的,眼前的人便转身跑走了。
“……”谢澜安无言一瞬,放下玉管,展开那幅未裱的画轴。
因猝未及防,迎面一名乘云凌水的白衣秀面郎撞入她的眼帘。
是之前胤奚答应松隐子作的肖像画。
松隐子不知如何构想,竟是拟作仙人图,将胤奚画成了采莲仙师的模样,画中人身上所着,恰是一身白绉麻的云裳。
丰神俊秀。
谢澜安看了半晌,故意不怎么怜惜地将张脱俗纯澈的脸卷起来,面无表情地想:怎么摹形不摹神,没把他一兜心眼子画出来呢。
“这位郎君可是迷路了?”
拨云堡,楚清鸢徘徊在一片丰密无涯的枫竹林外,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过来随和地询问。
楚清鸢眼神微动,收回视线,“只是觉得此地景色甚美,不觉流连。倘是犯了主家什么忌讳,还望海涵。”
那管事笑道:“没什么忌讳,只是这林子连着后山,平时没什么人烟,无甚好看的。”
楚清鸢点点头,在这人的注视下若无其事离开了。
实际上他在熟悉了士林馆的地形后,便盯上了这片枫竹林,觉得其中有些门道。今日有人出面拦阻,更使他确定了猜测。
楚清鸢嗅到了些不同寻常。
最近金陵城中最大的事,无非是因庾县主之死,激发了庾氏与世家之间的矛盾。楚清鸢借着谢演这个阶梯,出入于士林馆中,每日少说多听,收集了不少信息。
这件事中,谁得利最大?看似是有人将“庾氏无道” 的说法推出水面,世家得利,可随即庾氏又大张旗鼓地敲打世家,两方谁都没得着好处,反而是不声不响的谢澜安,得到了冘从营的控制权。
就好比上一次,那场同样震动京城的遇刺案,看似是谢澜安性命受到威胁,过后却也是她,擢升了骁骑营的中领军。
没人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因为大多数人尚未摒弃成见,觉得谢娘子之所以走到今天,要么是靠着谢家,要么是依靠她二叔在荆州的声望影响,总之对一个女子做高官不那么当真。
楚清鸢却不这样认为。
当今天子年少,皇权不振,金陵貌似只有外戚与世家两种势力,他却觉得还有一种——
便是横空出世的谢澜安所倾向的那条道。
因为在前两者此消彼长的时候,谢澜安却隐在他们背后稳步高升。
她绝不是个简单的人。
如今士林馆中,“投庾”和“反庾”两种对立的声音愈演愈烈,让楚清鸢有种风雨欲来的预感。
他不可能永远做谢演那个草包的捉刀客,他想借着这个踏板再进一步,就一定要站对队伍。
他也只能选择一次。
庾松谷回驻石头城之前,回了趟国公府。
“阿父,我以为谢含灵有二心。”
庾松谷对靖国公道:“她那日帮着郗府阻拦我便不说了,还撺掇姑母将我调回石头城。原本按我们的计划,这次定要让世家伤筋动骨,结果她从中斡旋,仅仅伤其皮毛。她毕竟是世家女,会不会……”
庾家檐廊上的丧幡白绸已经撤了,庾奉孝精明强干的脸上也一扫丧女的愁苦,听了儿子的话,他转了转拇指上的狼牙扳指。
庾奉孝道:“只有朝中主政的是太后娘娘,是个女人,这位小谢娘子才能在太极殿有立足之地,失了这个依傍,她还能张狂什么?且不理她,只要你守好石头城,你我父子便立于不败之地了。”
话虽如此说,待儿子走后,庾奉孝还是唤来亲信,附耳与他吩咐一事。
有些事情,是要早做准备了。
庾松谷回守石头城,不忘令他的副手盯着内城动静。
没隔几日,副将来回报,有些吞吞吐吐:“将军,属下听说一事,不知重不重要……”
庾松谷不耐烦地问是何事,副将道:“属下听说,忠勇侯府向谢五娘子提亲了。”
“什么?!”庾松谷猛然转头,阴鸷如蛇的目光落在副将脸上。“谢含灵不是将她的幼妹看得宝贝一般,不肯松口让她早嫁的吗?”
副将嗫嚅着,这世家女郎的闺中事,他何从晓得。庾松谷不由焦躁起来,此事虽无关大局,但他一直视谢瑶池为自己囊中之物,岂容他人染指。
可偏偏他胞妹新丧,按大功之礼,他最短要服衰九个月,才能议婚娶。
九个月,足以让如花似玉已至嫁龄的谢瑶池,随时嫁作他人妇。
庾松谷越想越不能空等,寻了个日子,将谢知秋约了出来。
谢知秋是谢五娘的亲父,自从他被谢澜安赶出乌衣巷祖宅后,整日被夫人数落无能,日子也不好过。
只要他恨谢澜安,庾松谷便有收买他的筹码。酒楼的雅间中,他特意卸下铠甲,换了身宝蓝色织锦襕衫,为眼前的中年儒瘦男子斟满杯中酒。
“听说令嫒五娘近日在议亲,小侄对五娘的心意,世叔父是知晓的,就连太后娘娘也曾有意下旨赐婚,却不知世叔如何作想?”
谢知秋知道他的来意,喝了口酒,苦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是天理应当。但将军也当听说过我家的事,五娘的终身,如今全由我那个能耐的侄女一人说了算,我纵为五娘的父亲,说句不怕让将军笑话的话,插不上手啊。”
“世叔此言差矣。”庾松谷忙道,“既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无妹妹的婚事要一个当堂姐插手的道理。
“现今你父女二人不在一处,自然使不上法子,可若世叔寻个身体小恙之类的借口,难道五娘子会不来探病吗?只要将五娘子留在身边,她的终身大事,还不是世叔一言定之?”
谢知秋眼神微动,故作沉吟,“只是将军如今在丧期……”
庾松谷道:“不急着成亲,可以先定亲。只要咱们两家结成亲事,世叔您便是我的岳丈大人。那谢含灵不过我姑母身边的一条狗,还不是听我庾家摆布,到那时,待小婿与姑母进言几句,保证让岳丈大人重掌谢氏,大大地出一口恶气,如何?”
谢知秋等的便是这句话,举杯笑饮美酒,耐人寻味地笑道:“将军如此诚心,下次我便诓出五娘来,让她与将军当面说话,亲自为将军把盏奉酒,谅她不敢不从我这个父亲,如此可好?”
庾松谷闻言,便知谢知秋是个上道的。
他眼前已浮现出那个娇意无限的小娘子被他揽在怀中,千羞百媚的场景,只觉下腹躁热,志得意满。
待到席散,宾主尽欢,只剩杯盘狼藉。
谢知秋在窗边,看着庾松谷在牌坊下骑马得得而去,眼里全是晦气,那里还有笑意。
包厢的门再次推开。
一名颀姿玉貌的女郎摇着折扇进来,长眉凛凛,不怒而威,正是谢澜安。
“含灵,我都照你的意思说了。”谢知秋见了侄女,马上说道,竟有些拘谨的模样。
“那个……你之前说秋娘的脉象是男胎,当真么?她一切都好吗?三叔都听你的了,你看,是否让三叔见一见秋娘?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咱们毕竟是一家人不是。”
他这些年被袁泠君管得严,身边没有莺莺燕燕,人过中年只得一子,他是做梦都想再得一个儿子。
当初谢澜安不知如何发现了他安置外室的宅院,将刚有身孕的秋娘藏了起来,谢知秋暗中查询许久都找不到,本已不抱希望了。
没想到谢澜安忽然主动找他,说起这事,他如何能不对自己的骨肉上心?
谢澜安正是深知三叔的弱点,才拿捏他设下今日之局。
她说:“只要三叔下次再将庾松谷约出来,按我说的做,我便答应三叔。”
谢知秋目光大亮,“你保证?”
谢澜安见他神态振奋,忽地笑了声。壁联下的青瓷仙人承露盘上燃着清幽的线香,她的眼神便像那缕漫淡的雾气。
一个亲哥哥,在胞妹尸骨未寒的时候急于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