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朝by晏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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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闻言微惊:“可传了太医?叫彧良过来回话。”
彧良趋步入殿,道已传太医,太后却仍不放心。她虽与皇帝不甚亲近,可毕竟是母子,再者国君的龙体直接关乎社稷,她想了想,披衣起驾,亲自去紫宸宫看一看。
清夜无尘,内官提着鹤臂宫灯在前引路。
庾太后到了紫宸殿,却见皇帝坐在外殿的禅榻上,几名医丞立在那处,其中一人正为皇帝把脉。
“皇儿,你如何?可是晚膳进坏了东西?”太后在众人的行礼声中走近,细观皇帝面色,不知究竟,“为何不去内殿躺着?”
她说完,自己先愣了下,晚膳是她与皇帝一道用的……一念未完,内殿里突然传出履甲之声。
太后眉梢轻跳,一群御前侍卫倏如潮水涌出,将外殿团团合围。
太后身边的崇海方才留候在殿门处,眼见突变,转头便向殿外尖声喊道:“羽林何在!”
“阉奴!”陈勍抬起一双清隽的眼眸,哪里有丝毫病气。
他碾齿恨道一声,披着月白绉纱常服的身姿长身而起。
“皇帝,你诓哀家。”太后转瞬即明白过来,看着眼前故作老成的儿子,却不是作怒,而是有些啼笑皆非。
她说话的空当,羽林军已在皇上寝殿之外集合包围。
太后这么多年来控御皇宫,便连皇帝身边也都是她的耳目。反观陈勍,能放心用的,也只有今夜伏在殿中的这区区百余名亲信。
羽林军效忠太后,见状便要闯殿,御前侍卫面冲殿外,刀皆出鞘,喝道:
“止步!太后娘娘与陛下在此,尔等敢犯上作乱不成?”
阶下的羽林军迟疑了一下。
这百十来号人他们当然不放在眼里,但正如四婢能制住惠国公府,羽林军投鼠忌器,万一他们冲上去,这些御前侍卫破罐破摔,调转刀锋伤到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若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到时难道还敢反陛下不成?
至少得先弄清陛下闹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太后娘娘?”羽林中郎将高声向殿内请示。
太后深沉的凤眼环扫眼前形势,没有急着发令,而是带着几分不明又无奈的神色,注视皇帝,轻叹一声:“上一次,你已经玩过一场小把戏了。勍儿,你为什么就这么着急呢?”
她看待皇帝的眼神,像看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陈勍低眸笑了笑。
他自问:“是啊,朕着什么急呢?朕为何就不能老老实实做在母后施舍给我的龙椅上,乖乖听您与舅舅摆布呢?”
太后眉心微皱,听这少年又道:“母后,你看一看,这宫城内外唯知有太后,不知有天子。您能调用羽林禁军,而朕能用的,唯有这百人而已。”
陈勍走上前,轻轻牵起太后的手。
庾太后身体一僵,她已不记得上一次与自己的孩子拉手是什么时候,这种陌生的温暖让她恐惧,本能要甩开,却被陈勍握紧。
“母亲,今年中秋无歌舞,你我母子便一起看场好戏吧。”
小时候,是您教朕的,权力要握在自己手中,才最好用。
皇帝拉着太后在榻边坐下。那几名太医面如土色,想不通自己不过是当个值,怎么就摊上了一场宫变?羽林军得不到太后指令,面面相觑,只得踞在殿阶前,与人数稀薄的御前侍卫对峙。
众寡明显的双方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直到一声警报,打破了这种平衡,把守阊阖门的侍卫奔入后宫,到帝寝外,被这黑压压的阵势惊了一惊。侍卫惊慌道:“陛下,今夜城中坊里四处调兵,仿佛有变!靖国公未得召令带着大队人马来至宫门,即要硬闯!”
陈勍凝眉,太后先他惊讶道:“靖国公因何入宫,他带了多少人,是哪一部的兵?”
“回太后,很多呀!至少有……有好几千人,黑漆漆的看不到头,这些人所着黑甲不是京城大营的,像是、像是……”
“像是私兵吧?”陈勍在殿中缓缓接口。
他清澈的眉眼转向太后,在灯下罕然显出几分锐利,“太后的好哥哥,朕的好舅舅!”
“怎会如此?”太后脸色发白,她从未听说靖国公蓄养私兵,心中不信。她坐不住,意欲起身,手腕却还被陈勍握着。
太后以前一直觉得他还是个孩子,此时对上那双眼睛,忽然有些没底了,“勍儿!你今夜究竟与谁里应外合?哀家是你的母亲,不是你的仇人,哀家这些年兢兢业业为大玄,自问不曾对不起陈氏祖先,你要取哀家的性命吗?让我去问清你舅父,他不会胡来……”
“西胡爱珠,若得好珠,劈身藏之。”陈勍厉色道,“今天下就如宝珠,靖国公有探手取珠之力,母后便如此信他吗!”
太后当然信任她的兄长,他万事都与她商量,怎么会无缘无故带兵闯宫?她不与陈勍啰嗦,道:“去传谢含灵,让她带骁骑卫入宫见驾!”
陈勍忽然轻笑一声:“呵,谢含灵。”
庾嫣在这声笑里,莽然意识到什么。
她从昨日谢含灵在太学前拦人,联系到今夜宫中的种种变故……
她瞳孔微颤,不可思议地转头看着稳坐龙榻的儿子,“……谢含灵?”
庾奉孝的铁甲军得令后,从城西长平陵直奔皇宫,庾奉孝带领府兵到得凤阙时,双方正好汇合。守城士兵不及抵抗,庾家军如入无人之境。
庾奉孝过大司马门,直入端门,再往前便是两省六部外的宫道了。他眸中带着猩红的血丝,正待一鼓作气攻上紫宸宫,端门外响起一声断喝:“靖国公,你私藏兵甲意图谋反,可想过后果!”
庾奉孝鸷目转头,便见郗符带领郗家的府卫、与原氏部曲、卫氏部曲合兵而至。
只是借着火光扫去一眼,约摸不足千人而已,都被他的精兵拦在端门之外。庾奉孝冷笑一声:“我这是私兵,你们世家蓄养的部曲又算什么,最藐蔑皇权最无视君主的,便是你们这帮门阀!也配说我?”
半个时辰前,郗符接到谢澜安密信,信上要他入宫勤王。
当时阿父还七上八下地拦了拦他,问他就这样相信谢澜安?郗符当时说的是,他只信自己的判断,今夜若能拨乱反正,他郗家就是为陛下清君侧的功臣,他为的是郗氏谋。
所以他接信后,带上集结的郗家全部府卫,直奔宫城。可此刻,郗符望着眼前铠甲刀枪配备精良的铁甲军,心中陡然一沉。
人数太多了,他们根本拦不住这些人。
——可谢含灵怎么会是让他来送死的?
两方人马在狭长的宫道上刀兵相接,庾奉孝留人抵御,自带余下精锐奔向紫宸宫。
紫宸宫外的一百零八级白玉阶墀上,羽林军还像一根根柱子似的戳在那儿,忽闻杀伐叫嚣之声从后传来,庾家军眨眼即至。
羽林军一瞬绷紧神经,抽刀列阵。
庾奉孝大摇大摆地从军队之中走出,叱道:“对谁拔刀,不识本公了吗?”
高殿之中,太后听到这道声音,眼底骤然漫上一层阴霾,终于无法再自欺欺人。
她与皇帝并肩走到殿门处,那些御前侍卫便谨慎地护在陛下身前,亦步亦趋。太后隔着雕柱与台阶向下望,看见她信任深重的兄长那一刻,这雍容的老妇人神色空茫,开口,沙哑的嗓音:“国公……你如何带兵闯宫?”
庾奉孝在兵甲簇拥中抬眼,看见太后与陛下竟是手挽手的奇怪光景,嗤笑一声:“此时再叙母子天伦是否太晚了?妹妹,此子暗联谢氏,有灭庾之心,你还顾念母子亲情吗?今夜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们便可以再扶植一位听话的新君!”
“母后,”陈勍在太后耳边问,“你是这样想的吗?”
“阿妹!庾家已无退路,速做决断!”庾奉孝在阶底大喊。
太后在两方情绪的夹击之下,呼吸急促,往日的心机智谋一时间通通想不起来。她望着兄长狰狞的面目,察觉到的却是儿子握在她手上的温度,已经冷了很久。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羽林卫,护驾。”最终,太后沉声如是道。
“大玄姓陈,勍儿是哀家之子,哀家从未想过改易。兄长,退吧。”
庾奉孝闻言恼怒,仰天叹道:“终究一介女流,紧要关头妇人之仁!”他已行至此处,岂会言退,眼前是内围御前侍卫、中间羽林军、外围庾家军的奇诡阵势,人数依次递增,庾奉孝只消一路拼杀上殿便是。
他挥刀下令,紫宸殿前刹那被血气冲染。
就在此时,殿前广场的地面微微颤动,一人高呼:“臣陈稚应在此!领会稽三万郡兵入宫勤王!”
陈稚应!会稽王!当今天子的堂伯!
一支披坚执锐的军伍黑云压城涌入帝宫,会稽王手持环首斩马刀,身先士卒,所向披靡。他道:“陛下勿忧,大玄王室福祚绵长,岂容宵小作乱。”
在他身后的兵队中,有一个长衫郎君脸色疲倦,风尘仆仆,双眼却含着沉稳正直的气质,正是谢策。
他带着阿妹的嘱咐,去会稽拜见这位藩镇一方的王爷,终于在随军昼夜兼程数百里后,在中秋这日回到金陵,遏止了这场宫变。
皇帝在这一刻,终于松开了太后的手,握紧冰冷的掌心。
他眼中浮现一种似笑,又比笑深沉万千的神色,心中只有一句话:
她未骗朕。
谢含灵算算时辰,终于从立射营主帐中央的胡床上站了起来。
三更已过,丑牌时分,月更凉,夜更深,台城厮杀震天,这里平静如水。
金陵一夜,是谢澜安眼中的棋盘,胤奚则不断在心里复盘。女郎言传身教,今夜他能学到多少,都是他的。胤奚看着她整个晚上都未离开过那张胡床,此时亭亭立起,裙角宛如飞舞在夜风中的扶桑。
“差不多了,端来吧。”谢澜安向帐外的武婢吩咐一声。
胤奚俊眉轻动,未解其意,直到一碗热气腾腾的牛乳送到帐中,他愣在当场。
整个晚上都镇定沉稳的男子,此刻露出懵懂怔忪的神色。
女郎心中布着这样严峻的一个局,居然还记着给他喝牛乳。
谢澜安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小小呵欠,负手回眸:“今晚你睡不了四个时辰了,喝完,带你进宫赏月去。”
胤奚直直望着她,喉结轻划,又轻咽。他忽便想起,女郎今朝离府之前,对家中人说的一句话。
“给我留块月饼啊,我爱吃胡麻馅儿的。”
这便是他的女郎。今夜这场对当局人来说生死一线的巨变,于女郎而言,不过如同掰食一块月饼。
掉在地上的糖饼渣,已够他学一辈子的了。
“嗯。”良久,胤奚轻轻应声,接过那碗牛乳。纵观此夜,他最无用,却有奖赏。
但只要是她棋盘上的子,便无无用一说。胤奚对此深信不疑,所以安然喝完。
经过一夜的兵荒马乱,皇宫终于平静下来。
会稽王的到来扭转了局面,庾奉孝被生擒,乱党尽数伏诛。
王丞相在胜负已定的尾声,带着家中府卫姗姗赶来,痛斥靖国公野心,声称要保卫陛下。
当黎明的第一缕微曦照入宫殿中,太后银鬓若雪,面容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
陈勍换上了十二章纹玄锦龙袍,勒玉带,冠冕旒。他站在昏晓相割的黎明中,在阶墀上放目望着眼前。
广台上的血还没有清洗干净,陈勍心知肚明,他虽然化险为夷,但这个险象环生的夜晚,没有任何一支军伍,是出自他的调动。
这位年轻皇帝眼中所见:是后党有兵,门阀有兵,藩王亦有兵!
好一个天下!
外围的护军忽而分道,一个肃颜如雪,眸若晨露的女子飒步风流走来。
陈勍看见她,沉淡的眼里终于多了点活意。
还有好一个谢含灵!
“臣谢澜安参见陛下。”
谢澜安身上还是那身霞色裙裾, 不避阶上血迹,至皇帝下首,致叶揖之礼。
与上一次在长信宫外雨中的生疏不同, 这次谢澜安声色朗朗, 下拜得很快。陈勍却不敢坦然受之, 立刻下阶相扶:
“卿家平身。乱党图谋不轨, 幸得卿家, 朕方得以转危为安, 含灵你有首策之功。”
先称卿家,便是不否认谢澜安的朝臣身份,再唤表字,更是进一步与她亲近之意。
殿阶下还留驻着许多勤王的臣辅未散,目睹这一幕,再看谢澜安的眼神,便不由多了几分敬惮。
首策之功,这四字何其之重。听说昨夜倾覆外戚的政变,全是由这女郎一手策划。她将禁军指挥于股掌, 挽狂澜于将倾,从虎口下保陛下安然, 又一举倾灭了横行多年的庾氏。
她虽未直接参与救驾, 却已隐隐流露出运筹帷幄, 策定乾坤的能力——而这个女郎才不过二十岁。
在这些人神思各异地望着谢澜安时, 陈勍的目光同样落在她脸上。
莫说旁人不知昨夜会稽王会率兵入宫, 便连他事先都不知情。
那些大臣以为是他与这名谢娘子里应外合,暗中联手除去外戚?不是的,在此之前,陈勍与谢澜安说过的话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她从未向他密呈过手书、暗信之类的东西,更无私下向他陈情表忠,呈禀过计划。
他们中间一直是由郗氏兄弟传递消息。
可即便对郗氏兄弟,谢澜安的态度也慎之又慎,只用“凤凰已散,苍蝇争飞”,“温水煮石蛤”之类模棱两可的暗语,仿佛既不十分热衷于争取他们的配合,又极度防备留下被人反咬的把柄。
她给陈勍一种感觉:她不是在向他这个皇帝投诚,而是代他拨乱反正,恢复庙堂间本应有的秩序。
连母后都骗过的人,他也难测高深。
谢澜安不在意被人侧目,她目光平静,与冕旒后那双眼一触而分。
这时谢策忽然迈出一步,向陈勍跪拜下去。
他的身姿清如松竹,气格稳重:“请陛下治臣僭越之罪。策闻靖国公有不臣之心,为防陛下有失,秘请会稽王入京勤王,唯恐事泄,故不曾提前向陛下请旨。虽事急从权,亦是不敬。”
谢澜安目光轻动,知道阿兄这是怕皇上疑她,要揽在自己身上。
陈勍道:“谢氏护驾有功,何罪之有,神略快快请起。”
谢策却未动,揖手坚持:“求陛下治罪。”
他为人规行矩步,朴重无锋,若非为了小妹,一辈子也不会行此出格之事。
可既然做了,他就会担当到底。谢策不是真的求陛下发落他,而是想让陛下对澜安放心,对谢氏一族放心。
谢澜安微微动容。陈勍如何看不出他的意思,笑了笑,顺口说:“好啊,神略拓碑一绝,朕便罚你献上两幅东正寺的碑帖,何如?”
谢策这才谢罪起身。
会稽王这会儿在前边重排禁卫军布防,分守宫门各处,处理宫变的尾声,不曾在这里。纵使他在,也不可能像谢策一样自陈罪过,把一桩天家欠他的人情变成自己的把柄。
说到底,南渡以后江左兵制混乱,稍有实力的门阀豪强皆有私兵,朝廷屡禁不止,何况是正二八经挂陈字旗的藩王。
但不是谁都能和宗亲相提并论,郗符乖觉,也向皇帝张了张嘴。
未等他开口,十六岁的龙袍少年神色肃然,冕旒轻撞出珠玉之声:“朕非昏庸,能辨忠奸。你们皆是有功之臣,不必多言。”
他言讫,转头看向仍坐在殿内神思游离的太后,“母后,含灵来了,您可有话要问?”
庾太后微微浮肿的眼皮一抖。
昔日雍容果决的老妇人变成失了牙的雌虎, 谢含灵三个字,就是硬生生从她口中拔掉的最鲜血淋漓的一颗獠牙。
她曾在谢澜安身上感受到的君臣相得、大展宏图的壮志雄心、以及那种年轻锐气带给她的不知老之将至,在这一刻通通还了回去。
太后就仿佛一棵被吸干了精气的枯树, 那双皱纹明显的眼中, 包裹着苍老, 干瘪, 无助。
若说靖国公令整个庾氏巢覆卵破的逆举, 让太后感到了万事皆休的空茫, 那谢澜安的背叛,无疑是一记直击她灵魂的重创。
她还有话要问吗?
太后扯动唇角,颤巍巍挣扎起身。
她身边的崇海和溱洧已被扣押,紫宸殿的御前内侍忙上前扶她,被太后拂开。
她整好衣襟,面无表情地徐徐步至殿门处。
衮服祗肃的陈勍立在那里,神色疏离,仿佛是一夜之间,他便高大了许多。
太后的目光转向阶下的谢澜安, 此时恰有一道破云的朝光自天下来,照射在谢澜安身上, 将那身在众多玄绛青白衣色中独树一帜的红装, 渲染得绚丽无比。
谢澜安站在朝阳下, 眉眼清冷如旧。
太后开口, 声音嘶哑:“假若昨日哀家见了你, 结局会不会不同?”
她当着皇帝的面这样问,谢澜安在旧主与新君之间,根本不用字斟句酌,镇静地注视太后道:“娘娘, 今日的结果已是最好的结果。”
昨夜太后在最紧要的关头,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保住了自己仅剩的体面。
太后怔忪片刻,点了点头,不愿再与这个女郎多说一字。她转头看着皇帝,疲声道:
“我累了。陛下,哀家还能回长信宫吗?”
“母后哪里的话,大玄以孝治国,朕自然奉养母后至天年。”陈勍答着,伸手托住太后的手,“朕送母后回宫。”
一对母子不似母子,君臣不似君臣的背影转往后宫,谢澜安收回视线,这才仔细地朝风尘沾襟的阿兄脸上看了看。
太后睥睨自负,并非无治国利好之心,是输在没有一个好哥哥与她一条心,反而拖了后腿。谢澜安看了谢策一阵,忽然欣慰地抬手揽了揽他的肩膀。
这个老成的动作,倒像长辈嘉奖小辈似的,谢策被她拍得直愣,无奈失笑。
“半月不见,不认得我了?”
谢澜安眨眨眼:“认得是认得的,只是阿嫂和小宝想你,我先代她们关怀关怀阿兄。”
长信宫的殿门映入眼帘,太后松开了那只细长而冰冷的手。
“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交权。”太后自嘲一笑,难掩憔悴,“哀家老了,你长大了,你既觉得已能胜任这江山之主,这社稷的重担便交由你了……”
“母后可拭目以待。”陈勍道。
长信宫已被清理得空无人烟,新的宫娥还要等皇帝发令调配。太后在这空洞的殿宇,忽然回身握住皇帝的手臂,一双浑浊的眼珠直直盯着他:“谢含灵此人不可不防。”
陈勍目光略深。
太后:“她看似恭谨,实则野心桀骜。陛下可用她,却万不可给她大权在握的一天!”
握住权力便不想放手的心情,没有人比她更了解。
陈勍默了默,看上去还是雅静清隽的模样,说 :“母后多虑了。”
庾太后凉笑一声。
她已想明白,谢澜安的反水根本无关于昨日自己让她吃了闭门羹。谢澜安算得这样准,藏得这样深,只怕她从第一次踏入长信宫开始,已经计划着今日。
太后耳边回荡起兄长被擒前,那声凄喊:“不想我赫赫庾氏,竟输于一小女子之手!”
庾嫣心酸地闭了闭眼,她记起来,除了谢含灵第一次来拜见她的那个春日,向她跪拜,在那之后,那个女郎的背脊是越站越直啊。
正是这份不谄不媚的风骨,投了庾嫣的心头好,让她从未怀疑过谢含灵的忠心。那时她以为,这个谢家女娘初生牛犊不怕虎,是一把能用的刀——可如果从一开始,谢含灵便是虎豹之子,虽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呢?
那么谁才是刀?
雕花殿门阖闭之前,庾嫣与陈勍说了最后一句话:“龙可降而驯之,然有逆鳞,触之则杀人。”
“谢家立下辅君剿叛的大功,可喜可贺。”
紫宸殿外头,知道陛下之后还要召见他们,所以这些主要参与中秋剿叛的臣工都没有散。
王丞相走到谢家兄妹身旁,笑着说了一句。
谢澜安浮淡一笑:“比不上丞相,踩着鸣金收尾的时机进宫,谁赢帮谁。这份儿本领,晚辈再修炼十年也拍马难及。”
王丞相面色微变,他养气功夫再了得,被一个小辈打脸也做不到云淡风轻,沉声道:
“果然是功高得意,少年轻狂了,神略,谢氏教出了好子弟!”
“含灵不可无礼。”谢策轻声说了一句,将话头接过去,谦和地与王丞相打机锋,还小妹耳根子清净。
郗符适时凑过来,从袖中摸出一封书帖,正是昨晚亥时他收到的那一封。他骈指夹信,朝谢澜安晃了晃。
“不愧是你,不到最后关头,不会倒授太阿示人。你便如此笃定,我会如你所想带人入宫?”
谢澜安瞥他一眼,连续两日两夜不曾睡觉的女子仍旧精神饱满,只是眼神嫌弃,仿佛在说,就郗府那些人,有你无你能左右大局?
“今日之后郗家便是天子信臣。”谢澜安语气冷淡,“我说过,别得了便宜卖乖。”
这好处是她送到郗家手上的,郗符何曾不知这一点。他心中也佩服她的胆略,但让他在口头承认,那无异于要掰开死鸭子的嘴。
郗少主憋了半晌,轻瞟左右,低声道:“留神些。”
连他都看得出来,这一仗过后,谢澜安锋芒太露了。
即便谢策揽过了暗通藩王的事,可她攻石头、调禁军、养武婢、挟公主,将京畿布防玩弄于股掌,哪一桩不是功过一线之间?
谢澜安笑笑,黛长的柳眉如两弯窄刃。
太后会对皇帝说什么,她多少猜到了。
若小皇帝软弱无能,丝毫不起疑心,反而不值得辅佐。疑又怎么样呢,外戚倒了,陛下便能高枕无忧了吗?他身边若无一个强硬的臂膀,世家门阀很快便被蜂拥而上,到时这些人重摄政权,龙椅上头,傀儡还是傀儡。
皇帝想将皇权集中到自己手里,对抗门阀,推行新政,便只有她能助他。
谢澜安从不做锦上添花的事,即便雪中送炭,也要在对方即将冻毙之时伸手,让他明知热炭灼手,也不得不全力握紧。
疑不疑心是皇帝的事,能不能让疑心之人容下她,才是她的本事。
这一点,前世的楚清鸢便学了个十成十。
上一世陈勍任用楚清鸢,未必是多看重寒士,而是在那个群狼环伺的环境中,只有楚清鸢这个疯子敢于为最无胜算的皇帝谋划。
楚清鸢求一展才能,青云直上,陈勍求摆脱外戚,独掌大权,那是一对破釜沉舟的君与臣,谁都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从结果上来看,谢澜安也不得不承认,楚清鸢的确有独到的眼光和狠决的手段。
这却不是他背叛她的理由。
还记得楚清鸢揭穿她的身份时,与谢澜安说过一句可笑的话,他说:“女郎,我不得不叛你。”
因为谢氏有不得党争的祖训,楚清鸢的一腔雄图被这个训诫禁锢,他若服从她,便一辈子无缘于三公九卿。
然而他不是在投入谢氏之后,才知道这个训诫的,楚清鸢若想做天子门生,成一番事业,可以不入谢家门。事实是以楚清鸢当时的境遇,除了在春日宴上获得谢澜安的青眼,他找不到更好的阶梯。
他不过是先借着谢氏的东风,学谢氏的籍艺,闻达于天子,再在背主后用一句无可奈何,粉饰他的野心。
是的卢,注定要妨主。
谢澜安暗暗吁吐一口气,回头用目光寻人。
胤奚这会儿被留止在便殿的云龙门外了,离得远,看不清他表情。但看见那身墨衣静如处子地候在朱门边,谢澜安眼底的寒峭便消弥几分。
“怎么带了这个妖精来?”耳边传来郗符的嗓音。
谢澜安一下子笑了,“你管他叫什么?”
郗符看见女子眉眼瞬间生动,不复方才的冷情,更没好气:“白脸儿红唇水蛇腰,不是妖精是什么?上回——”
和一个庶人记较显得他狭隘,郗符索性不提上回胤奚给谢澜安打伞,那个回眸挑衅的眼神,只提醒她:“这里是皇宫大内,莫太出格。”
谢澜安闻言,又向胤奚看去一眼。不知胤奚是否有所感,隔着广阔的殿廷,乖巧地抬起衣袖挥了挥。
羊肠巷挽郎出身,无功名无身份的胤奚站在天子寝宫之外,既没有殿上诸公的从容风度,也不像周围扫洒残血的奴婢那像小心谨慎。
他只是安之若素,踩着皇宫的地砖,还没有在女郎的院子里拘谨。宫阙再高,他的眼里只看得见那袭红衣,只知道他是女郎带来的,便等着她领自己一道回家。
谢澜安含笑:“你看不顺眼?将来会越来越多的。”
郗符心中微微一跳,“什么意思?”
谢澜安讳莫如深地看着眼前高殿。将来寒士跃龙门,天子在殿前亲试文章,读书人不再有士庶贫富的限制,可不就能迈过那道宫槛了?
“陛下召诸位大臣觐见!”这时,彧良在殿前高唱一声。
第48章
众人奉谕入殿, 会稽王与几位宗亲居先,其余只有王家父子,谢氏兄妹, 郗、卫、原氏郎主等几人。大家都绷着精神撑了一夜, 进殿后, 陈勍即命内侍送上热茶。
“诸位卿家除奸有功, 辛苦劬劳。”陈勍端坐于上座道。
收回实权的第一日, 少帝没有摆架子长篇大论, 其他事都可以慢慢归整,当务之急,是商量如何给外戚孽党量刑定罚。
谁都不曾想到,庾奉孝那六千私甲兵的藏匿之处,是在长平陵西面的鹿隐山中。
庾奉孝将守皇陵的士兵皆换成自家心腹,就在陈氏列祖列宗的眼皮子底下,蓄兵囤甲,此公是真不怕先王的神灵降下天谴啊。
由此也可见,靖国公的猖狂与野心到了何等地步, 若不是今日谢澜安引蛇出洞,消灭叛乱于萌芽, 等他来日成了气候, 想想便令人后背悚寒。
弑君谋逆, 当处以极刑, 靖国公的性命决计是保不住了, 这也是太后败势后,只字不曾替兄长求情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