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朝by晏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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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逸夏年轻时单靠一张脸,便赢得无数春闺淑女芳心暗许,没人比他更清楚漂亮皮相的厉害之处了。端看这小子眼含雾露,态若芙蓉,任人采撷的模样,谢二爷暗嘶一声,也不知该喜该愁。
他最终嘬着牙挥手:“都休息去吧。”
谢策送着父亲往书斋去,谢澜安与胤奚一前一后进了院。随行的允霜止在月洞门前,当值的池得宝与秋蝉打里院迎出来。
谢澜安止身等了胤奚一步,偏头借着庭燎观他神色。
见他仍脉脉的不语,当他是与自己使性子。
余光留在他那儿,她故意往主屋方向抬脚。
下一瞬,一只有力的手掌陡然扯过她,将人压在防风的廊柱后,在满院灯辉下的暗影里急迫地咬上她的唇。
没错,扯过,好像狼崽子被抢走了吃食,凶而无奈,只能急的没章法。谢澜安展起的大氅袍角贴着柱身甩缠过去,脚下还没站稳,便被滚热的鼻息呵了满脸。
两名女卫无比惊愕,幸而有上回的教训,立即背过身,悄无声息地隐入阴影中。
“咣啷”一声,束梦挑起的帘钩脱手,砸到桐木门框上。
谢澜安舌根又酸又麻,恼得要踩他,胤奚却用膝盖抵住人,拇指卡着谢澜安的下巴向上,一下又一下地吮裹吞咽。
偶从眸子里泄出几缕戾光,看着有些疯。
他将人收拢在两臂间,幕天席地,细碎的唾声不断交缠。
谢澜安长睫颤动地仰着脸,眼角很快染了红,像被烈酒薰醉的月中桂。
“喂。”察觉到有风钻进衣领,是胤奚的手探进了她氅子里,谢澜安敏感地激灵一下,分出心神,“差不多就……”
胤奚堵住她的唇,尽态极研,研磨的研。他的指尖慢慢蹭进谢澜安的腰封,摸索出那枚被体温焐热的五铢钱,这才稍抬起头。
他暗昧流光的眸子凝着她,含着低喘的余韵问:“我的屋,你的屋?”
这样的亲法, 谢澜安腰窝的骨头都变成了酥酪,被热气呵狠了,腻腻地软成一摊。
可她撑着自己, 不肯显露, 状若寻常地抽出手揩掉唇边水渍。再看回胤奚时, 谢澜安眸光冷媚, 在夜色下绽着亮光, 挨在他耳边, 一字一字说:“去你的屋,我只喂鱼。进我的屋,便要守我的规矩。”
“鱼都睡了,女郎。”胤奚二话不说弯身抱起她。
不想谢澜安振衣扫开了他的手,胤奚轻怔。
谢澜安眼里含着警告的谑色,点过那张秾丽的脸,抖袍沿着廊庑自往前走。
生来矜重的女郎不肯被人横抱。
胤奚低睫极慢地一笑,眼底的那点凉戾很快散开。
他安分地跟着女郎的足印走。
有胤奚在,屋里一向是用不着束梦服侍的。连带着青嫋也无所适从地望着眼前一幕, 被束梦提醒般扯了下衣袖。
之前谢澜安帮青嫋赎回身契,还了她一个自由身, 任她去何处安家落户。可青嫋流落风尘多年, 早已无处可归, 只是敬慕谢娘子为人, 发愿说若谢娘子不嫌, 愿留在府里侍奉家主终身。
谢澜安的风骨在青嫋看来高如青天,所以青嫋此前完全想象不出,高冷无尘的谢娘子,眼里竟也会流露出旖旎春波。
她过去堕在风月场, 一眼便看出娘子唇上的靡痕是因何而来。
经束梦提醒,青嫋倏尔低头,一并退了下去。
屋门轻轻阖上,地龙无声烘着,静夜在灯辉里升温。
胤奚指腹轻轻碰了下谢澜安被风吹干的唇皮,目光痴迷。
方才他身上那股带着侵占感的狠劲儿,似在须臾间消失了。
“托你的福,”谢澜安勾下氅衣系带,故意迎着他的目光吮了下发麻的唇,“明早或者姑姑或者二叔,又要问我有的没的了。”
“问你,女郎就把我抵出去顶罪。”
胤奚在谢澜安的注视下,动作缓慢地解开自己的斗篷。他睫下的光明暗交迭,声音轻轻的:“为将者无信不立,二爷出口的话不可更改,我懂。”
今夜宫宴上演着明刀暗箭的较量,这是两人间不可再回避的话题。
谢澜安默了一下。
她将外氅随手抛在须弥榻上,说:“你应当还记得,最早想让你出门历练的人,是我。”
只是当时被胤奚三岔两岔,她提出的去吴郡历练,变成了胤奚跟随她一同去往阮家。这才有了后来小狐狸步步为营的得寸进尺。
那时候他的心思埋得深,缠人大法也远没有如今炉火纯青。谢澜安一想起她还有过将胤奚当成老实人的时光,额角便不禁无奈地发紧。这便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吗,细想两人自相识以来,最长的分别时间,也不过是胤奚去灵璧的那二十天。
一朝要他远行千里。
今夜,怎么哄呢?
“女郎器重我,”胤奚垂下眼,再解外袍,“二爷想护我,衰奴也懂。”
襕袍坠地,雪色的中衣浪荡在灯下,洁白得让人口干舌燥。
谢澜安忽然觉得束腰的躞蹀带过于紧了,她面不改色地解下来,搭在屏风上,嘴里安慰说:“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
她就是有这样一重本事,明明前一刻还肌肤相亲胜过旁人,下一刻又能为了布局将他毫不留恋地推开。
胤奚无声仰唇,看着她清醒的眼眸,一气呵成脱下中衣,只剩一条亵裤留在身上,往前一步。
“你想留褚啸崖威慑北朝,最好是让他死在北边战场上,而非庙堂内斗,好为大玄争取最大的利益。”
她没说出的话,他都懂。
女郎心有大局,愿意与手握重军的主帅周旋,不像他,只想一刀了结了褚啸崖,再挖下他那对不安分的眼睛。
然褚啸崖一死,北府就要乱。他想确保女郎的抱负得展,便要有取褚啸崖而代之的能力。
那么他便要离开女郎,去西府磨他的刀。
命运给他设下如此矛盾的玩笑,他想拱卫她,便要离开她。
胤奚眼里含着欲滴的雾露,烘着热气的胸膛朝谢澜安贴近。他倾过来,谢澜安闻到一袅淡淡的荼蘼香,在心中暗数三个数,看他何时忍不住伸手。
哪知胤奚的手臂越过谢澜安身侧,探到她身后的夔纹槅子上,摸到一瓶黑陶罐装的药酒。
屋里之所以有这个,还是早前胤奚在校场习武时,身上常有淤青备下的。摆在药酒旁边的,是从前谢澜安与他弈棋的两盒棋子。
胤奚神色淡郁地倒出一些琥珀色酒液,在掌心搓热,勾回颔尖搓揉在隐隐作痛的小臂与肩膀上,显得心无杂念。
男人的臂膂因微微用力,显出紧实的肌肉线条。
谢澜安觑着眼,偏有那一处,粉得让人惊叹。
好巧不巧,有一滴药酒从胤奚修长的掌心滴在锁骨上,又顺着他的肌线流下去,一寸一寸地蜿蜒,直没入裤腰里。
谢澜安指尖抖动了下,不再忍了,张开掌心覆上去。在胤奚的轻哼里,她眸尾含着一抹哄人的掌玩,修剪圆润的指尖就沿着药酒流下的路线,若即若离地刮下去。
她镇定地打趣:“你可不要在我面前哭了。”
今晚属他出风头,可让人看着,又属他最可怜。
谢澜安的指尖滑到胤奚的脐边,那柔腻又韧劲十足的手感很特别,她横指轻抹,胤奚皮肤轻栗,便连眼也红了。
“刀,”他声音发着颤,咬牙埋在谢澜安的颈窝,“女郎给我了。本领,女郎请人教我了。相思,也种在衰奴心里了……没什么不能走。”
谢澜安还不及品味这番话,便感到有一滴冰凉落在皮肤上。她怔了一怔,不可思议地扳他的脸,“抬头。”
胤奚埋头梗着劲不让她看,窗纸上映着两道紧挨又摇晃的影。潮湿的睫毛蹭过谢澜安的肌肤,胤奚随即在她颈侧叼了一口,闷声问:“我走后,会不会做噩梦?”
他担心的竟是这个。
谢澜安安静了片刻,心尖也像被一片指甲不轻不重地刮挠着,泛出一种毛糙的空落。
她回抱男子,有些生疏地拍了拍他,想了想道:“走与不走,还要看皇帝如何接招。”
皇帝抛出丞相的席位试探谢家,二叔答应说考虑,说白了是在逗皇帝玩儿呢。谢逸夏纵使人回金陵,在荆襄的威望短时间内也不会减轻。
而他以此要求换一个亲信赴荆,此人还是寒人进士第一名,个中分量,端看皇帝如何取舍了。
她不正面回答问题,胤奚扬起眸子看她,通红的兔子眼,还盛着点不满意。
谢澜安又是怜惜又是好笑,忽道:“口渴了。”
胤奚虽则憋闷,仍是揽着女郎的腰将她轻轻抱离地面,走到矮足四方茶几旁。
谢澜安这回让他抱了,看他俯身去摆弄薄瓷点梅的茶具,提壶倒出一杯。她伸手,胤奚又不许她接,只让谢澜安就着他的手喝。
谢澜安一笑,喝了。
看着含在白瓷边噏动的嫣唇,胤奚目光如晦。
耐心地喂她喝完,他袖摆将茶具扫到一角,按着谢澜安坐在几案上。接着两月退分开跪抵,低头用自己的唇接上杯盏供她饮啄。
“皇帝看你的眼神,你知道吗?”他唇舌柔软,话音却蛮横,说完给自己问出了脾气,恶劣地探出手,可无论怎么揉,心里总觉空落落的,仿佛缺些什么。
从前以为是自己多心,可今日胤奚才明白,他为何会讨厌谢澜安身上沾有龙涎香的气味——那是皇帝别有用心的标记。
正如今夜陈勍当众将女郎的婚事归为“国事”。
何为国事,天子诺之。如此耀眼的女郎,至高无上的君王会不想将她收入囊中吗?
那些人都觊觎他的女郎……
这个时候,她却叫他走。
理智可以说服自己,但只要想到一丁点她可能被别人占据的画面,心便要发狂。
谢澜安低唔了声,吃痛又愉悦地轻轻蹙眉,断续地喃喃:“阿奴轻些……他……不过是个毛孩子。”
过了年才十八岁的皇帝,在谢澜安眼里可不就是个孩子吗。
可阿奴,也是江左风俗中对小辈的称呼。过去只有阿父阿娘这么叫过胤奚。从前从女郎嘴里听到,他觉得受用,可今夜他体内的血液在叫嚣,软弱的变得刚硬,委屈的化作冲撞。他发狠压住她,捞起谢澜安的膝弯摸索到鞋袜,不管不顾地褪掉,而后又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摸她的玉足。
“那我是什么,在你心中我不也是个‘小郎君’么?”
“我和别人,有没有区别?”胤奚将谢澜安空了腰带的裰衣往上撩去,亲吻如雨点落在她脸上,眼梢荡出的红潮艳丽又锋利,绽放着无法无天的愉快。
“说啊女郎,我是谁呢?”
谢澜安后背贴上了几案,冰凉的木材很快被她体温烘热。
唇舌间湿漉漉的,哪容余地说话。
衣料变成起漪的縠水,男人色厉内荏地赌气:“……要你记得我是谁。”
烛光缭乱了,谢澜安涣散的眼风,掠过屋顶的藻梁,扫过把着她的手臂,移回近在咫尺的脸,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同时看清了臣服与贪婪。
“若……”她被胤奚托着后背往上一挺,衣襟左侧的鹤羽花纹被含住了,珠冠跟着一颤。
谢澜安喉咙轻溢一声,好不容易摸到胤奚的脖子,五指收拢,续上后面的话,“‘若我不能给女郎欢愉,胤衰奴便是千古罪人。’”
胤奚顿住,抬起精亮的目光奇异地看着她。
谢澜安终于能完整地呼吸一口,她莞尔一笑,天姿国色。“在我心里,胤衰奴,是这样一道箴言。自己说过的话,算数吧?”
这话正是胤奚向谢澜安剖白心迹时的誓言,不承想她记得这样真。
胤奚心中快意,缓缓抬起身,余光扫过地上凌乱的鞋袜衣带,还有不知何时掉下去摔成两半的茶盏,有些后知后觉的窘迫。
谢澜安足尖点地,拿手背轻试自己发热的脸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眨眼说了句不相干的话:“现下看来,不算罪人。”
言下之意,便是觉得愉悦了。
她非但丝毫不生气,还赞许他……胤奚心里满胀着无处发泄的甜蜜,腆着脸帮谢澜安将鬓丝理好,轻声说:“让我看看,好不好。”
谢澜安若有所觉地看他。
胤奚的眼睛,果然便盯在她满是褶痕的襟领处。
谢澜安想起来了,之前他瞧见的,是隔着一层;亲到的,并没瞧见……
胤奚蹲在她身前,求得情真意切:“我再服侍女郎一回……毕竟下次见面,不知会是何时了。”
谢澜安被他的作态逗笑了,贴在小狐狸绯红的耳尖说:“我猜是明天早上睁眼后。”
又不是明日便走,最好他此刻心里,想的真是依依惜别的事。谢澜安忽然想到该怎样哄他了,她直起身,坐在那儿用目光扫过男子漂亮的胴体,说:“我看看你。”
胤奚愣住。
刹那之后他不可思议地睁圆眼睛望着谢澜安,下意识起身,紧紧揪住自己的裤带。
满面通红。
一鼓作气再而衰,他方才的桀骜不驯,本就是因为负气,眼下那份勇猛不见了,胤奚半晌憋出两个字:“不许。”
男人将女人制服在身下,尚且需力,谢澜安却只一个眼神,便足以刮得恣睢之臣魂动神蚀。她抚了抚脖子上刺刺的咬痕,叠起双腿,神情中自有一股慑人的清魅:“你的身体发肤我尽看过,远在他乡,念及此处,珍重切身,聊作一慰。”
西厢的荀胧回府过年去了,东厦黑得静悄悄。耳厦里,青嫋与束梦守着灯。
青嫋一直留意着更漏,却见束梦一脸稚气地打着哈欠,半分没有着急模样。
青嫋欲言又止。她初来乍到本就谨慎,为免让人觉得她不懂事,别的不好多问,只是隐晦地提醒:“……不需要备足热水吗?”
“水?”不经事的束梦有些迷糊,眼看已近黎明了,娘子这个时辰应当不会洗澡了吧。她很老成地说,“姐姐不用担心,胤郎君很细心的,走前都会服侍好。”
上一次她回去时,胤奚便连温好的茶水都摆到娘子帐外哩。
青嫋听到某个字眼,热着脸点头。
状元郎真是人不可貌相。
殊不知她们说话时,主屋里分明有人却不再有声。灯台上的灯花爆了又爆,在隐秘中晃颤着,最终恼羞般挨个熄灭了。
宫灯不熄, 延续着新年的吉庆。
陈勍从含英殿出来,打发了跟随的人,不要乘辇, 一个人沿着清冷的阶墀往议政西阁慢慢踱步。
孤颀的影在白玉石阶上拉长, 陈勍一步步消化着内心交织的情绪。
其中有大宴上被权臣冒犯的怒, 有状元那副容貌带给他的恨, 还有谢逸夏终愿给他颜面的稍稍放心。
而最浓烈的情愫, 莫过于谢含灵那如花隔云的独特气质对他的吸引。
当初第一次看见换回本色的她, 陈勍其实并未产生多余的心思。谢澜安的美,是剑眉星目凌厉的美,不是蓉蓉那种让人偎在心尖上怜爱的人。
她反而更像古刹里的观音像,镇在莲水中央,教人不敢亵渎。
一开始,陈勍是真心敬她为老师,想让她辅佐自己的王图霸业。
又是从何时起,想将这样高贵的女子占为己有的呢?
陈勍仰头望着太极殿飞檐上的鸱吻,一时想起那年谢含灵在朦胧细雨中, 一身红裳,沐雨而行, 翩跹飘动的袖摆, 自由快意得让人的心窝都发胀。一时又想起她在大殿上旁若无人地舌战群儒, 目光像拨开云蔼的太阳一样光明……
人不能离开阳光, 他便越来越想让含灵明亮的眼里, 盛着自己。
谁不想呢?是郗歆不想,还是褚啸崖不想?他与这些人的不同之处在于,陈氏子孙生来便是天潢贵胄!没有人可以和他抢。
陈勍不是不知今夜他制衡谢家的手段有些拙劣,他纵使再努力, 也学不来谢含灵的那分游刃有余。可是他不能什么都不做。
他不想让含灵觉得他只是个听话的执行者,如果那样,她是不会多看他一眼的。陈勍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
在这条巍巍通天的帝路上,他一人孑然独行,已经走得太久了。
他在仰望珠帘后母后的脸色里长大,在国舅老谋深算的目光里蛰伏,在王丞相不动如山的胡须下屏息,又在大司马叱咤睥睨的铁剑下隐忍……他才十八岁,心却仿若垂垂老矣。
他不想再过君不成君的日子,所以要择取一位最强大的盟友。
谁会觉得他的愿望是非分之想?他是天子,天下皆是他分内事,何谓非分?!
陈勍在暖阁中看了一个时辰折子,直到时将黎明,方回到永宁宫。
不想成蓉蓉身披织羽斗篷,仍倚在榻边等待他,只是不抵身子发沉,不觉枕臂憩着了。
陈勍入殿看见这一幕,眼神温柔。
他上前轻抚爱妃脸颊,想将她抱到榻上去睡。这一动,成蓉蓉醒了过来。
“陛下。”绾妃不施粉黛的脸布了层潮晕,双臂拢着陈勍的脖颈任由被抱到榻上,温温柔柔地说,“宴散了多时,您才回来。新年省台尚有十日假,陛下要保重龙体才是。”
陈勍不觉笑着放轻声量,“朕也说过多次不必等朕,阿蓉怀胎辛苦,为何不听?”
宝兴等一众宫人便要请罪,成蓉蓉忙道:“是臣妾自己想等的。臣妾……想等着您。”
自她有孕以来,皇帝便少往其它妃嫔处去了,纵使她无法侍寝,皇帝也时常宿在永宁宫中陪她。得夫如此,成蓉蓉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陈勍笑意愈深,他宽衣上榻,轻抚成蓉蓉隆高的腹部:“太医说就是这个月了。朕想,多一个人疼它总是多一分福气,你说是不是?”
成蓉蓉听得有些懵懂,在温柔的耳语中顺从点头,甜蜜睡去了。
南朝过新年,北朝也过新年。
洛阳宫灯火通明,照亮了龙阁凤阙间纷飞的皓雪。尽管经历了将军宫变、军镇叛离等诸多变故,元日宴上,尉迟太后依旧身着摩羯纹翠金大裘,头戴宝珠翠钗,盛装出席。
那端庄威赫的凤仪,让人丝毫看不出这位北国掌权者心志的萎靡。
而一向久病的尉帝拓跋珣,也由皇后搀扶着在宴上露了面。
虽是衣带宽荡,瘦骨支离,但群臣面逢大君,精神备感振奋,跪倒山呼万岁,算是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大宴在丝竹笙歌中落幕后,尉迟太后先派人将皇帝送回寝殿,而后乘葆盖华辇,起驾回宫。国师身着毳衣于辇下随行,在漫天雪花中听辇中人淡声吩咐:
“新春佳节,理应送南朝一分贺礼,国师拟书吧。”
国师意会:“只恐这份礼,有点大啊。”
“察见渊鱼者不祥。谢澜安纵智通鬼神,”乘坐软辇依旧身姿笔挺的尉迟太后,幽然一笑,“——也并非全无弱点。”
正月初五,雪霁春容。
坊间百姓忙着送穷拜财神,东西大市卜得开张吉时,开始了新一年的买卖生意。
受任黄门侍郎的楚清鸢一早换上靛青色官袍,入拜皇帝。
陈勍赞赏地点点头,命他平身。“朕听说许多进士科的才彦,感念谢中丞倡议开科,年后皆至乌衣巷投刺拜谒,你却不曾去?”
楚清鸢一听便知,陛下布有耳目在坊间。
此事他也有所听闻,除了前三甲外,进士甲等第四名邝逢辰,便是考前曾在女学馆外蹭课数月,一度沦为秦淮一景的寒士。他高中后报李投桃,无可厚非。而第五名的扬州白日昭、第六名的荀祭酒不记名学生徐敏,由来与谢氏有交往。
单独论之,去走动皆情有可原,然而放在一起看,便显得谢氏门庭过于张扬了。
楚清鸢隽容清正:“臣受陛下深恩,唯铭感陛下隆德。至于中丞,并无渊源,岂好唐突拜访。”
陈勍暗自点头,貌似闲谈地问:“对陈郡谢氏,卿如何看?”
楚清鸢眉心微动,道:“谢氏百年门第,恐非小臣能够置喙。”
陈勍摆了摆手,启用他,便是想听一个两边不靠两袖清风的人说些实在话。“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楚清鸢腹稿早在心中打好,等的便是这句,当下揖手:“臣以为,可留谢氏制衡北府。”
他有多出来的记忆打底,眼界已非上一次面圣时可以比拟,为皇帝分析西北两座军府的形势,鞭辟入里,而且不像上一回愣头青似的表现自己,话头留得恰到好处。
皇帝听罢,不禁深思半晌,继而深感自己睿智,眼光独到地选对了人才。
陈勍心怀开畅不已:“你虽非状元,依朕看来并不输榜首。彧良,将朕年宴上新收的云州贡茶赐予侍郎。”
彧良公公颔首称诺。楚清鸢忙躬首谢恩。
他在心里衡量了两番,斟酌着道:“陛下,臣还有一言。”
“讲。”
“臣以为……调状元胤衰奴去荆州,不妥。”
“哦?”陈勍眼里泄出几分意外。
楚清鸢道:“陛下容禀,谢刺史虽在元日宴上应谕担任丞相,然其在西府威望,仍不可谓不重。状元本出自谢府门下,谢刺史此着,恕臣愚妄,是为培植亲信。若假以时日成了气候……难免辜负陛下调回谢刺史的美意。
“且状元为文科之冠,天下学子都在翘首看着朝廷对他的任职。若授文生以武职,又有铨选失当,不美之嫌。”
这两条理由,完全是站在皇帝与朝廷的立场考虑,可以说在情在理。
然楚清鸢的内心,还有一点不能为外人道的私心,那便是他很清楚,废掉胤衰奴最好的方式,是给他个类似翰林院供奉的闲差,只负责文书抄写,讲书解闷。而一旦给这个沉敛深沉的人一方天地大展拳脚,便无异纵虎归山!
他比任何人都想把胤衰奴踢出金陵,可为长远计,楚清鸢还是向皇帝提出了这个建议。
陈勍哪里想到楚清鸢心里的弯弯绕,只当他君子坦荡,虽说屈居第三,竟还禀公为状元郎说好话。
年轻的皇帝惭愧一瞬。
他明知楚清鸢分析有理,可私心里,就是不想看见那张脸出现在含灵左右。
陈勍默了两息,含糊道:“这……谢刺史都提出了,朕也不好驳他颜面。”
楚清鸢心中皱眉,这种含糊其辞不该是天子口吻。
而且,他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他与胤奚的死结,是为郎主故,可皇帝有意无意间对新科榜首的漠视,又是为何?
楚清鸢面上不露形迹,告退出殿。他若有所思地搴袍下阶,迎面正遇见去后宫送新锦的小韦子回来。
小韦子自认与这位新晋清贵已是熟识,少不得笑脸生花地上前,逢迎几语。
楚清鸢心思微动,见左右无人,就势道:“公公说笑了,某再得圣人器重,哪里比得上谢中丞。听闻,中丞下朝后常被陛下留在内堂,延问朝事?”
“谢中丞呦,自非一般的人物了。”小韦子夹着眼应和。他自知不能议论朝政,又想在楚侍郎面前卖弄一番,便挑拣些许闲事轻声道,“每次谢大人去西阁,陛下准会命御膳房现做出新鲜的菓子糕点,回回不带重样的。绾妃娘娘在孕中,谢大人也时而去问候,出入后宫无禁……侍郎您说,这宠信大不大?”
说者无心,楚清鸢心却一沉,敏锐地辨出了几分端倪。
陛下青春年少,正值慕少艾的年纪,难道他对谢娘子……
太阳穴猝不及防地剧烈一痛,楚清鸢疼得两眼发黑,几欲呕吐。一段缥缈的话音在耳边回响,其中一道却是来自于他自己:
“……若陛下果真下定决心,欲从太后娘娘手中夺回权柄,仆一介卿客白衣,为圣人效忠,何惜性命,现有一计献与陛下……”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画面涌入楚清鸢的脑海。
幻境之中,陈勍的年纪看着比如今还年长几岁,却依旧是庾太后在掌权。
“楚清鸢”让皇帝伪装中毒,嫁祸在庾太后头上。其后他游走于几大世家之间,凭着舌灿莲花说服众家联手,剿灭了庾何两党……
“侍郎,楚侍郎您怎么了?!”
小韦子见这黄门侍郎聊着聊着突然跌身跪地,捂紧额头痛苦不堪,状若发了恶疾,吓得不轻。
在陛下身边效力的人,可不兴有身患隐疾的啊!
他低唤楚清鸢几声,没得到回应,便要去叫他师傅。一只手掌忽地钳住小韦子手腕,疼得小韦子噤了声。
楚清鸢撑着冰冷的地砖大口喘息,如同溺水的人,从一场漫长的窒息中挣扎脱离。待他眼前勉强能视物,官袍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了。
他没时间理会小韦子,满脑子都是一件事:原来帮陛下解决外戚祸乱的人,其实是他。
不管是另一重世界还是现世,他早晚都会得到陛下的重用。如果楚清鸢看到的画面真实发生过,那么谢澜安如今的高官厚禄,本该——
不对,楚清鸢很快打断自己的这个假设。幻境里,他是靠着谢氏的门望才能得到面见皇帝的机会,因为谢氏不预党争的祖训仍在,他才会越过郎主去谋事。
可以说,若无谢澜安,那个“楚清鸢”也不可能有资格做到后来的种种。
楚清鸢只能看到幻境里的事情发展,却无法感知到里面的“楚清鸢”所思所想。但此世的他至少能确定,他对谢娘子,会永远敬重。
事实上,那些记忆复苏得越多,楚清鸢对谢澜安的感情便越为复杂。
他仿佛切身经历了与她相处的六年时光。
看着谢澜安细致入微地教导他、关怀他,看向他的目光永远比旁人纵容一分,楚清鸢没法不动容。
他很早便失去了怙恃,这世上对他这般好的人……从前没有过,此后也未必会有了。
他们之间有着最深的羁绊。
——可她为什么对他视而不见?忆起元日夜里她看向自己的冷嘲眼神,楚清鸢的头又隐隐作痛,第六年、第六年还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