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朝by晏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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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中丞如今是炙手可热,小女子怎么学得来?”陈卿容被谢澜安的话逗得一笑。
如今坊间都传说,依谢娘子的出身权势,哪户门庭敢聘她下嫁?将来十有八九是要娶夫的。陈卿容笑过了,望着昔日心上人灯下的玉容,一个恍惚,轻道:“若非你……我就死心塌跟着你了。”
胤奚在谢澜安身畔五步外,听那柔音悱恻,眼皮子一跳。
谢澜安摇头叹笑,讨饶地作揖:“郡主错爱,谢某可负不起佳人。”那风流神态,真有几分郎艳独绝的潇洒。
陈卿容也只是与她玩笑,眸光一错,注意到她身边有个白衣郎君,生得极好。
小郡主咦了声,再想多看两眼,胤奚两步避到谢澜安身后,袍裾微生风澜,只闻嗓声悦耳:“学生见过郡主,不敢惊扰贵人玉驾。”
这下不止谢澜安笑,连第一次入宫的百里归月也放松了心神,难得忍俊。
谢澜安反手指指身后,不避讳地说:“他还给你倒过酒,你忘了?”
陈卿容还没寻思过味儿,胤奚神色轻动。
他至今还记得,他与女郎相逢的第一面,是女郎在鱼龙华筵的灯辉里,昙花乍绽的刹那间,摸着他手上朱砂痣问:先生是谁?
那夜灯华,恰如今夕的清夜高殿,玉壶光转。
彼时他答:胤,衰奴。
“陛下驾到!”正在此时,陛阶上响起中常侍尖细的唱声。陈勍从角屏登上御座,笙乐奏响,百官朝拜。众卿平身后,新科三甲贡生于末列再拜。
胤奚独出左首,趋至中庭一揖到地:“学生胤衰奴,拜见陛下。”
嗓音清绮,妙胜丝竹。
两旁入席的臣子目光皆汇聚在他身上。
听说这位新晋状元出身苦寒,又听说他与谢中丞关系匪浅……年年办宫宴,年年都是老面孔,好不容易碰到这种新鲜事,大家说不好奇是假的。
“平身。”陈勍在上座道。
胤奚谢恩起身。
一直留意盯着胤奚的陈勍,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微微咬牙。
在座中臣子们看来,这个新年伪朝内乱,无瑕南顾,乃是大玄一乐;后宫帝妃即将诞下龙子,社稷后继有人,是二乐;而闱试顺利,英才汇聚,这一桩虽不尽如世家之意,却是陛下力主推行,如今求仁得仁,自然又算一乐。
陛下近来越发少年持重,喜愠不形于色,可这心里,想必是称心快意的。
可是无人知晓,陈勍心里藏着一件幽秘的心事。
他望着阶下那裘白衣,心想:这便是含灵不惜流言蜚语,也要亲笔为他录籍的人。
好一个妙年洁白,好一个蕴藉容与。她将他养得像个从画里走出来的锦绣公子。
宁为三百女子避嫌的谢含灵,唯独不为他一人避讳。
“朕,自开闱试,试以圣贤之典籍,邀以绣绘之文字,察以机杼之方策,渴盼天下英才。”陈勍松开掌心,面上浮起欣慰笑意,“朕看过你的文章,确如荀祭酒所评,有清澄如江,雄浑如岳之气。”
“只是……”陈勍目光下倾,“卷上的‘答吏治’一条,似有未尽之意。今日君臣欢宴,汝可畅所欲言,朕想听听新科榜首的见解——如何方能吏治清明?”
在场者无不是为官多年的官吏,胤奚一介还未授任的贡生,若敢当着众人的面谈“如何治吏”这个得罪人的话题,一个不小心,便会落个四面楚歌的下场。
不大懂政事的安城郡主心里犯嘀咕:陛下这是爱才垂问呢,还是为难人呢?
谢澜安的座位在会稽王与谢逸夏之后,头也未抬,气定神闲地提起食案上的细颈金壶,给自己倒了杯绿酃酒。
胤奚一顿,揖手而答:“陛下垂天之恩,允学生张胆妄言,然在座皆是劭名彰彰的台阁馆臣,小子姑妄言之,愿吾圣主与在座宰执府君苛评。
“古人云,‘省官不如省事,清事莫如清心’。清心之法,本于至公至明,正如陛下夙夜匪懈,躬行仁义;省事之法,贵在得人,今开科求才,非止学生与诸位年兄得利,迩至九州千千万万欲为国朝效力者,皆如沐甘霖,远至伪邦,何能不望德风披靡。满庭高公在前,学生等于下仰止求进,为报陛下兴才之恩,苟日新,日日新,众辰拱于北阶,陛下垂手而治,何愁吏治不清。”
荀尤敬在席中暗暗点头。
还算他反应快,没有真在这个贺新年的喜庆日子里大谈改革清吏。借古人言,有理有度,归功于上,又非空洞的歌功颂德,言辞措缀得恰到好处。
谢逸夏自得其乐地往盘里夹了片鹿炙。
陈勍再试:“那么何谓经略世故,平准均输?”
胤奚谦冲得体,回答如流。
陈勍微一顿默,笑道:“卿言不俗,朕心快慰。有此等佳才,江左中兴指日可待。新科榜首不若在一阙歌内赋诗一首,以记今夜之乐。”
胤奚听到这第三试,眸底终于溢出几缕凛静的黑潮。
他忍住了抬眸直视御座之人的冲动。
“诚如陛下所愿。”
弦歌一曲终了,贺岁乐府诗成。
缔章绘句,独运匠心。
这七步成诗的急才,赢得满庭喝彩。
到了此刻,先前当成热闹看的臣子们方从状元郎那张玉容佚貌上移开注意,认可此子是有真才实学的。
可见陛下是用心良苦啊!当场殿试,便是为了破除坊间的风传,还这位状元郎一个清白无垢的声名。
老臣们审视的不止是胤衰奴一人,而是在掂量以这个寒生为首,即将涌入庙堂的济济书生,是否真有与过去的老派士族分庭抗礼、俊才傲物的资格。
经过这三问三答,诸臣收起了轻慢之心,不得不承认当初谢澜安倡议废除九品制的魄力。
出身苦寒,又如何?没有比这样一个人高中状元,更符合寒人策举推行的初衷了。
谢澜安却心不在焉地拨动着酒壶的壶盖,心想:可若过不去殿试,今日便是胤奚的一劫。
她转头往朱墀上望了眼,不知是否错觉,身着缃色半朝制礼服的皇帝眼风流转,仿佛才从她脸上收回视线。
谢澜安当下没说什么,只听皇帝转而问询闱榜次名,她余光里那裘白荷襕衫,却行退回席位。
胤奚转身的刹那,与等候召见的楚清鸢视线交错。
楚清鸢清清楚楚看见积压在胤奚眼底的清冷不驯。
“百里娘子身有不足,却励精学问,实在难能可贵。卿之授任,不妨交由中丞与吏部商定。”陈勍转而道,“楚潜心何在?”
他直呼楚清鸢的表字,与先前二者的态度明显不同。
楚清鸢打起精神出列,稽首拜见天颜。
“学生楚清鸢,叩见圣主陛下。学生深谢陛下为敝氏先祖厚葬之大恩!”
此日楚清鸢与胤奚不约而同都穿了白衣,只是楚清鸢身上的这件比不上胤奚的锦带缎袍,是一件白纻素衣,显然还在为被掘坟的先祖守节。
只因面圣不可失仪,他又在外面罩了件水檀色的外袍。
对比二人在斯羽园夜宴的情境,恰好颠倒。
陈勍抬手命楚清鸢平身,并没像先前考问胤奚一样试他学问,而是感叹:“楚生遭逢,实属不易。朕属意你为黄门侍郎,辅佐朕躬。”
此言一出,筵席间顿起议论。
——这状元郎的职位都没定,皇帝怎么先钦定了第三名?
黄门侍郎,正五品,掌天子起居法度与出入奏章,可是个清要之职。
楚清鸢怔忡一瞬,反应过来眼眸精亮地伏身叩首,声音颤抖道:“学生……清鸢谢陛下隆恩,必倾身为国,不敢负陛下所望!”
胤奚跽在左近殿门的食案后,轻垂眼睫,无卑无亢。
邻近朱墀的前席,落在九枝金槃树灯光晕里的谢逸夏,被衬得面如冠玉,身上的玄紫宽袖袍流光溢彩,笑着偏头与侄女说:“看来今夜热闹不少。”
谢澜安眼风扫过道上激动谢恩的楚清鸢,漫笑:“良辰嘉时,且以永夜。”
很快,这热闹便轮到了谢家。
酒酣耳热之际,皇帝亲把杯盏与谢逸夏同饮,慰劳谢二府君多年镇守荆州的辛苦。酒尽杯空,陈勍声色温润道:
“郡公劳苦功高,多年外任,难与家人相聚团圆。今逢丞相之位空置,朕属意谢爱卿升任丞相,回京任职,诸爱卿以为如何?”
谢逸夏没有防备,笑意还在嘴角,心却咯噔一下。
谢澜安皱眉,随即脸上露出似笑不笑的神态。
元旦期间朝事都缓,她还没来得及和皇帝呈禀取消“丞相”一职的设想,皇帝便迫不及待地想把二叔调回金陵,将二叔手中的兵权收一收了。
如今王党落没,她在朝中,对军国大事皆有话语权。那么再将二叔放在丞相的位置,一家人说不出两家话,这个看似是百官之首的相位,就一如百里归月所言成了虚职。
而二叔放掉的,却是实打实的西府十万兵权。
明升暗贬,她倒不料,小皇帝有这份长进了。
谢澜安才起身欲语,谢逸夏已笑着接过话:“陛下爱惜下臣,臣受宠若惊啊。只是荆州西临蜀国,北毗胡尉,一州之事繁琐不断,微臣虽不才,到底经手多年,若仓促回京,只恐交接不明啊。”
说完,二爷递给谢澜安一个含笑安抚的眼神。
他在这儿,断没有还让小辈打头阵的道理。
殿中臣工神色各异,会稽王若有所思地拈动酒杯。
转眼间,望见屏阁里一心吃喝,把脸蛋喝得红扑扑的女儿,陈稚应又不由一笑,让随从将案上没动过的一盘石蜜梅子,一碟炙獐肉给郡主送过去。
那边皇帝说道:“一州事务再繁琐,又岂比得上内朝重务?谢卿大才,朕从前于深宫韬养光晦,未能尽用良才,一直引为憾事。而今新春焕象,正欲请爱卿回京主持大局。荆州那边的兵事,可从兵部调派督官前去接手,卿若实在不放心,遥领荆州便是了。”
说到此处,陈勍略停了停,含笑的漆黑瞳眸直视谢逸夏,“又或者,卿家有什么顾虑?”
遥领荆州,说白了便是交了兵符挂个名。谢澜安终于起身:“臣以为——”
“臣以为此事不妥。”
雕花殿扉忽然自外而开,随着扑入暖殿的霜风,一道浑厚的声线闯入气氛凝峙的含英殿。
看着那道高如黑塔身带杀伐的人影走进,群臣的心头仿佛成了蒙上牛皮的战鼓,心跳咚咚作响。
“臣贺岁来迟,”褚啸崖剑甲不离身,旁若无人地走近朱墀,挺身不拜,“还望陛下恕罪。”
“大司马。”除了少数几位宗亲贵胄,群臣长身而起,一同向褚啸崖见礼。
这便是褚啸崖的威势!哪怕年年上演这么一出,褚啸崖依旧乐此不疲。随同父帅一道入宫的褚豹迟落几步,盯着灯影下文质彬彬的胤奚,挑衅一笑。
交手时撒野得像个亡命徒,这会儿装什么读书人?
胤奚像是不认识褚豹,低眉顺目地望着酒杯里晃荡的波光。只是褚啸崖的突然到来,终究让他心绪难安,胤奚余光不动声色地隔座看向前方。
谢澜安方才正要陈辞,看见褚啸崖入殿,神色波澜不兴,又款款坐回了座位,是在场少数没有起身迎大司马的人之一。
感到如有实质的一双灼热眼神落在自己身上,谢澜安眼皮都没抬一下。
谢逸夏侧身往侄女身前挡了挡,几乎是同时,陈勍淡声道:“大司马迟了。”
随即他扫视群臣,语气不轻不重:“都坐下。”
“军务繁忙没办法,臣自罚三杯。”褚啸崖从美人脸上收回视线,不在意小皇帝无关痛痒的敲打。
“臣今夜赴宴,还带了膝下不肖子,只为来给陛下当面赔罪。之前应对胡骑南下骚扰,褚豹是好心办了坏事,不管怎么说,年轻人就是毛躁。”褚啸崖笑了笑,目光落在陈勍那张年轻的脸上,接着说完后半句,“被陛下责问,也是他该受的。”
他忽然提起灵璧剿胡一事,谢澜安心念微动。
褚豹已乖觉上前,向皇帝叩首请罪。
陈勍不能当着褚啸崖的面儿真将褚豹如何,他训诫了几句,命人起来。彧良无声端着托盘过来,陈勍才意识到手里还攥着空空的酒盏。
表面看上去未受大司马威势凌压的皇帝,内心深处,还是含着一缕怕。
陈勍将鎏金描纹盏撂在托盘上,扣住手心直视褚啸崖:“适才将军进殿时说,朕任命谢逸夏为丞相不妥?”
“是不妥。”褚啸崖笑意不驯地环视左右,“谁不知‘谢荆州’这个名号已经跟了谢家二爷近二十年?领兵布将的门道,陛下不懂,是忌讳仓促换帅的。所谓人不辞路,将不离枪,谢二爷的家虽在金陵,但久居荆襄,熟知当地的民情风俗,想来早已认他乡作故乡了。”
他一句“陛下不懂”,群臣眼观鼻鼻观心,没人敢搭腔。
不过心里琢磨着,北府与西府一向分庭并峙,今日大司马怎么替谢家说话了?
殿内的笙乐不知何时静了,席间不再觥筹交错。夹着寒梅幽香的冷风从没关上的殿门吹到陈勍脸上,将他之前面对谢氏叔侄的那点心计拂得荡然无存。
他在褚啸崖轻蔑的眼神里觉得难堪。
而一向维护他的谢澜安,并没有启口的兴致。
短暂的沉寂中,陈稚应轻咳一声,“大司马既来了,便先入席吧。”
“未向王爷请安。”褚啸崖循声看向会稽王,哂笑一声,“王妃不曾入京吗?说起来王爷与王妃鹣鲽情深,令人好生羡煞。褚某便不同了,自元妻逝后,孤家寡人一个,豹儿这回惹陛下动气,也是因无个慈母管教。”
众人听大司马绕来绕去,莫明其意。
唯有谢逸夏眉头皱起,当机立断地向褚啸崖举杯,凤眼隐现寒芒:“今夕宫宴,何必谈论伤心事。弟敬大将军一盏。”
“欸,”褚啸崖却道,“二爷这辈分论错了。我辈武夫,百战成钢,自来有老当益壮一说,何况褚某正值壮年!昔年北伐,朝廷曾答应褚某,待我班师凯旋日,便御赐一桩婚事——”
褚啸崖春风得意地转向谢澜安,“本将军仰慕谢小娘子久矣,犹记前岁端午,与娘子独处于乐游苑湖心画舫,至今难忘。今请陛下践约,赐下这门婚事。”
陈勍没有谢逸夏反应快, 听见褚啸崖的话,他瞳光震荡,又隐含宝物被染指的暗恨。
“大司马未饮先醉了吧。”陈勍一字字道。
薄如冰绡的琉璃酒盏在胤奚掌中捏紧, 指节用力到发白。他抬起忍怒的眉眼, 左手下意识按住空荡的腰侧。
“这……北府和西府联姻……”
群臣怔忡, 没料到大司马如此敢想。那二位一个是中山狼, 一位是胭脂虎, 谁肯俯就于谁呢?
会稽王很快从褚啸崖的话中抿出了弦外之意:原来褚啸崖方才替谢逸夏回绝陛下, 就是想以保住谢二在荆州的势力作为条件,换取一桩姻缘。
再深想一层,王氏刚刚败落,功高到封无可封的褚啸崖难免心有戚戚。
他担心下一次被陛下和谢娘子联手算计的人会轮到自己,这才想分解这对君臣,将谢娘子娶到北府。
可是谢家娘子还没有他的长子年龄大吧,褚啸崖怎么有脸皮开口?
处在议论中心的谢澜安,脸上没有明显怒意,只在灯火憧憧中轻轻一叹。
这个年, 北朝乱,南朝兴, 仇敌溃败, 闱举顺利, 她过得没什么不舒坦的——却偏偏有人接二连三地找她的不痛快。
她拂开掌心的松穰碎屑起身。
说话的前一刻, 手里忽被塞了杯酒。
酒是河东颐白, 清冽辛香,与衡阳绿酃、西域葡萄齐名。谢澜安轻晃着酒杯转头看二叔。
谢逸夏看着褚啸崖,简单的三个字:“她不嫁。”
他家含灵能站到大年初一元夜宫宴的首席位置,凭的是自身本事, 背后却不是没人撑腰。
如果这种腌臜事还要女子家自己对阵,他便对不起早亡的兄长了。
没有他点头,任何人,都休想染指谢家玉树。
褚啸崖该庆幸今日阮世兄不在,否则这会儿就不止于君子动口了。
陈勍无声地舒出一口气,道:“谢中丞乃我朝折冲大臣,她的婚姻大事不止是谢家的事,亦为国事。昔日口头之约,时过境迁,褚大司马所言过于草率了。”
他这便是在告诫褚啸崖,当年与褚啸崖作交易的是他母后,而今太后幽居于禁庭,之前种种,自然不作数了。
“哦,国事?”褚啸崖挑出这个字眼,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小皇帝,像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大笑一声,而后霍然沉眉,“伪朝已放出话来,不惜用十万人换取谢含灵一颗头颅。除了我,谁能护得住她?谁又护得起她!”
宫灯的烛焰都仿佛被这一声震得颤烁。
褚啸崖这话,是将皇帝也一并打压了。
“御驾在前——”
“狂悖武夫。”
两道声音同时从一处相邻的坐席响起,在一片沉寂的大殿上,分外刺耳。
群臣的心跳在这一瞬几乎停止。褚啸崖豁然回头。
胤奚与楚清鸢在毗邻的座位互相对视一眼,一个目光冷锐,一个谨慎思量。
“呵,哈哈哈……”褚啸崖打破了窒息般的阒静,他一边嗤笑,一边踏着军靴走向新科进士的席位。“谁说书生无一用,能鲤鱼跃龙门的人,果然胆识过人。”
褚啸崖站定在白衣与素服之间,声缓而沉:“方才说‘狂悖武夫’的,是哪个?”
虽是如此问,褚啸崖一对锐利的鹰眸已经锁在胤奚的脸上。
胤奚掌心那只琉璃杯,哪怕是女子一怒也能捏碎,然而这名白衣榜首却慢慢松开了紧扣的指节,完好无损地放下酒杯。
他站起身。
胤奚冲着褚啸崖的脸重复:“狂、悖、武、夫。”
嘶,坐得离胤奚最近的工部侍郎倒抽一口冷气,人快要厥过去了。那可是屠万人筑京观的大司马,状元郎一介书生,他怎么敢贴脸挑衅他!
“——学生不才,昔日听伪朝胡子如此称呼大司马。”胤奚瞥向褚啸崖按上剑柄的手,不急不徐地接着说,“学生闻听后,曾为大司马深感不忿,大司马有功于朝,岂容外敌如此侮蔑?然今日,听得大司马区区数语,又不禁生疑,难到伪朝也有识人之辈?”
胤奚拂动双袖向朱墀上高揖,猛然提高声量:“今夜陛下设宴,款待群臣,大司马带剑晏至,昂首不拜,是为狂!谢中丞同有大功于朝野,策利国民,绝非寻常女子,大司马却出口冲撞,言语轻浮,是为悖!”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功再高,也是‘臣子’。”胤奚迎着褚啸崖怒张的瞳仁,眸光冷桀,锋芒毕露,“陛下的臣子,陛下能容得下,又安有护不得的道理?”
他从前迈不进这道朱殿高槛,也见识不到,有多少衣冠楚楚的男人对女郎明里暗里的凝视。今日这场夜宴上,有人攀附她,有人忌惮她,有人偷觑她,还有人觊觎她……画舟独处?内殿独留?赐婚?国事?呸!胤奚眼里黑澜深涌,这些人凭什么拿女郎的名声与婚姻当作权力的博弈?
他既然在此,就要替她辩一辩。
这张秾丽绝伦的脸,这份慷慨敢言的风骨,顷刻间占据了所有人的视野。
挽郎出身的胤氏子从前气势不显,是因为他甘愿做一道影子,衬托谢澜安的日月之明。但当他想要展露锋芒,谁也遮不住他的光采。
目光越过一个个脸上仿佛叩着面具,成了哑巴泥胎的臣卿,胤奚与谢澜安目光相接。
他满腹的激忿忽又化为酸楚的心疼。
在他心里至高无上的人,凭什么要受这种窝囊气?
旁观的人不知胤奚心中所想,满朝文武,无一人敢正面驳斥大司马,听见状元郎掷地有声的护主之辞,不禁在心头道了声:好肝胆!
陈勍的脸色,却并未因胤奚解围而变得多好。
恰恰因为解围的是他,皇帝心底更觉不舒服。
楚清鸢的拳心紧了又松,不动声色地望向纵容胤奚在高殿上随心而为的谢澜安。
他看见她舒坦地饮了口酒,甚至还惬意地笑了一笑。
针扎般的疼痛一下下刺着楚清鸢的太阳穴,他的记忆回到三天前那场雪里。
当时他正处在祖坟被掘的崩溃中,眼前却出现一幅不属于现世的画面。
那是阳春三月的玄武湖畔,一位英丽韶秀的小公子从湖光山色中走来,一步步到了他面前。
与现实中发生在斯羽园的情形不同,小公子接过了他自荐的文章,眼里闪过惊艳之色。
春光映入小公子的剑眉星目,耀眼得让人难忘。
那是年十九,着华裳,未及弱冠的谢澜安。
“这曲《行路难》的难奏之处,关要在转折之音。”幻境推衍,又变成了谢府养鹤台前的庭院。谢澜安俯身按着他的手指,鬓发挨在他颊边,手把手教他抚琴。
她犹然是男子的装扮,声音低沉,唯眼明如星。
她谆谆说:“文章写得好,还不够,金陵名士无不喜清谈说玄,抚琴对弈。你若好学,我便一样样教你。”
“清鸢便是昔日见过郎主抚琴,如见天人,方生追随之心。”
楚清鸢听见幻境中的那个自己,如此回答。
谢澜安自幼听多了夸奖,不过淡淡一笑。那对清窈的眉眼仿佛秦淮河上的月色,人间自热闹人间的,她却亘古冷清。
次日敲登闻鼓时,楚清鸢心里还在回想幻境中谢澜安的音容笑貌。
他不敢信那些画面是真的,也不敢断言是假的。孔圣人尚且说:敬鬼神而远之。既敬鬼神,又焉知没有此等玄妙之事?
否则,如何解释他无师自通了琴技,又恰恰是那曲《行路难》。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心非木石岂无感,酌酒以自宽。*
为何世族出身衣食无忧的谢澜安,会钟爱此等萧索的诗句?——因为在楚清鸢所见的另一段前尘中,谢澜安隐藏着身份之秘,并未换回女子身。
她是以谢氏郎主的身份收的他。
所以,跟随谢澜安的人,本该是他……
胤奚而今的位置,也本该属于他!
这便解释通了为何他每次见到谢娘子,都感觉心生波澜,难以——
“好个伶牙俐齿!”褚啸崖的一声沉喝惊断楚清鸢的思绪。
楚清鸢余光只见褚啸崖按着剑向邻座跨前一步,杀意凛然。
长殿另一头的谢澜安立即道:“御林军何在!”
她声音方落,殿外响起一阵甲戈碰撞的喧声,其中有殿前侍卫首领的呼喝:“府兵何敢在禁中亮刀,立即缴械,否则以谋反论处!”
皇帝心头微颤,反应过来戟指褚啸崖:“尔敢带兵赴宴?!”
“不过习惯带几名亲卫罢了,陛下惊什么?”褚啸崖锐利的目光从胤奚脸上划过,冲长子使个眼神。
褚豹会意,立刻趋行去打开殿门。
殿外相持不下的御林军与北府兵,各自见主子安然无恙在殿中,这才罢手。
同时又严阵以待,等待主上的指令。
经这一岔,褚啸崖对胤奚的杀机又被他按回了剑鞘。沙场上身经百战的人物,还不至受了一激便分寸皆无。
他将矛头转向护短的谢澜安,冷黏如蛇信的目光舔过女子的脸庞:“某却不知,谢娘子还有直驭御林之权?”
“陛下的安危,做臣子的自然要时刻放在心上。”
谢澜安越过食案飒步走去,摆动的袍裾印在楚清鸢眼里,宛如那养鹤台上的鹤舞。
楚清鸢目光追随她的身影。
方才大司马威势凌君,他是被陛下钦点的黄门侍郎,不能不开口护主。然而胤奚抢了先机,此刻形势已被激化,三方势力的角斗一触即发,他已经什么都不能说了。
谢澜安站到褚啸崖对面,就挡在胤奚身前,抬眸笑了声。“方才我听来听去,才知道原来北尉惦记我的人头、有人费尽心机想护着我,都是因为我——太弱了呀。”
两旁宴臣听到这句话,愣了一愣,思路终于被拉了回来。
对啊,谁能不知道谢澜安以两万俘兵与一纸书信,引发了伪朝兵变内乱,这才有伪朝放言之事。
未战而庙算胜,一计而抵千军,这哪里是谢澜安太弱,分明是她的智谋强得不能再强了!
这样的谢澜安,需要谁护着吗?
褚啸崖紧盯着谢澜安身后的白衣郎,哪肯轻易放过。他歪头扭了下脖颈,神情阴鸷道:“娘子此言玩笑了,非但谢娘子不弱,门下的人更是英勇得很,否则,怎么能在灵璧剿灭胡虏,胜战而还呢?”
皇帝怔住,明明每个字他都能听懂,可连在一起却如同天方夜谭。
陈勍失神道:“你说什么?”
“陛下竟不知?”褚啸崖故作惊讶地回头,一下子就乐了,笑中含煞,“在琅琊山下生擒我儿,将他绑入京城的就是他胤衰奴啊!这样大的事,陛下居然不知?”
“非止如此,去年北府营中,此子还接过我一枪,身手可真了得。”褚啸崖看见谢澜安变幻的神色,痛快地睨目,“新科状元啊,授官必近天子之侧,却藏着一身武艺瞒功不报——这是意欲何为?”
谢澜安心思电转,便知褚啸崖有备而来,这是准备疯狗乱咬人,咬住一个是一个。身畔忽有微风掠过,胤奚不着痕迹地挪步遮在她身前。
他在擦肩之际,对女郎温吞地低首,应对道:“只是一点防身功夫……”
“谦虚什么?”打断他的却是谢澜安,她在转瞬间灵光一闪,不慌不忙地步至中庭,“若仅是一点防身功夫,又如何拿下浮玉山的那群山越徒民?陛下容禀,当初去吴郡清田,陛下许微臣全权处事,那时臣身边人手不多,招安浮玉山全靠胤状元的功劳。”
啊?这又是什么故事?陈卿容早已停下杯箸,听话本一样好奇地竖起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