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妆by刀下留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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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寒初收回眼:“看一只小野兽,如何长了一口锋利的獠牙。”
红妆听出他的笑,她难得见季寒初调笑的模样,一时有些措手不及。等反应过来,登时一恼,只以为他是嘲笑自己爱吃糖又话多,气上心头,两手成拳虎虎生风,朝他背上一顿乱打。
季寒初闪身一躲,叫红妆的拳头落了空。他本身见红妆的第一眼就有熟悉感,眼下更是自在,不知如何竟握住了她的手,脱口而出道:“白长一口好牙,可惜手太短,打不着。”
红妆一愣。
季寒初也呆住了,他心念着自己刚才说的那话。
他原本不是一个孟浪或唐突的人,向来知礼仪、懂进退,明白何为男女大防,何为不可逾越之界,可在红妆面前却总有些不像自己以为的自己。
若对青湮,他是绝对说不出这种话,也做不出这种陪着一个尚且陌生的女人乱走乱逛的事。
可这人换作红妆,一切仿佛如此水到渠成,自然到他根本不需要去思考“为什么”,他甚至不想去思考,只想这样和她一直待下去就好。
看他失了神,红妆笑了一声:“季三,想些什么呢?”
她走近,学他一样背手站在他面前,低声道:“平白无故发呆,要想的不是我,我就恼了啊。”
她说话的语气轻松,还有些缠缠绵绵的撒娇味道,眼底都是浓浓的情意,目光落在季寒初的脸上,那是姑娘看心上人的眼神。
季寒初让她看得把自在、不自在统统都丢去了一边,脸皮烧了起来,他微微侧首避开她的目光:“走吧。”
红妆吃吃地笑,笑得季寒初面色越红,最后他咬着牙轻声说:“你别笑了。”
“季三公子管天管地,还管别人笑不笑啊。”
红妆蹦蹦跳跳地走近,又抬起手:“糖给我,给我我就不笑你了。”
季寒初把手拢了拢,背脊跟着挺了挺,态度很明显——不给。
红妆打不过他,也抢不过他。从他接住开阳那一刀时她就知道,他之前必定瞒了武功。开阳是世上难出其右的绝顶高手,季寒初可以接他一刀,制她就更不在话下。
可她虽然打不赢他,但她总有办法要他让步。
红妆抓着他的手,可怜兮兮地跟在他身后。季寒初气定神闲,两手背着,那包糖就在她面前晃啊晃,偏就是吃不到。
红妆拽着他的袖子,小声说:“我吃一颗,就一颗。”
季寒初没反应。
红妆拉着他的手臂摇啊摇:“季三哥哥,就一颗。”
她这样撒娇,季寒初根本就受不了,他解了油纸包,拿出颗糖给她,看她欢欣鼓舞地吃下去,真的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后来那包糖还是到了红妆的手上,他们回了客栈,刚进门,店小二告知他们前一日的房钱还没结清,季寒初便掏了金叶子让红妆去付钱。
红妆得了糖,开开心心地就去了。
季寒初敛着袖子站在门边,默不作声地抬眼望向窗边那一桌。
开阔的大堂内,那一桌坐着两个打扮极为江湖气的男人,在来往人群里并不显眼,只是那眼神实在腌臜,脑子里都转着淫邪念头,平白添了几分流气。
旁人的为人处世,季寒初向来不爱管也不会评议,但事情牵扯到了红妆,他不能不管。
那两人真以为他不会什么武功,交头接耳商量着今晚的计划,下药、绑架、杀人、抢劫……一应俱全,明显不打算给他们留活路。
季寒初听着听着,初时还能忍,待听到他们商量着把红妆玩够了再送到妓馆卖个好价钱,什么“千人枕万人骑”的话都冒了出来后,心里那口气是再没办法忍了。
他踱步过来,坐到他们不远处的桌边,状似无意地挑起桌上筷筒里的一根竹筷,肘部不动,手腕轻轻一甩,竹筷便像带了千钧的力重,只听见“砰”的一声,狠狠打在其中一人的后颈处,那人连呼痛声都没有,身子一软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周围人的目光霎时都聚集到此处,这人的同伴慌得喊了他两声,抬头望见一片惊惶里唯独远处一桌,男人抱手而坐,目光清冷暗含警告,这还有什么不明白,他登时劈手亮出长剑要往他脑袋上砍。
季寒初轻轻地避开,做派仍是慵懒,他只是懒洋洋地抬起手,分明没带任何力道,却精准地夹住了来人的剑身。
手指使力,硬是让人抽不出剑。
那人见周围观看的人越来越多,实在舍不下面子,抬手劈头盖脸打来,又被季寒初避开,这下他连剑都拿不准,被一个手刀削了力,长剑翻飞,转眼便到了季寒初的手上。
来人:“你、你想做什么?我和我兄弟同你无冤无仇,你凭什么为难?”
季寒初执着剑,眼神淡淡,开口道:“有仇。”
来人怒喝:“放屁!有什么仇,我看你这人做派文雅,张口就是信口雌黄,你是哪一家的,有种报上名来!”
季寒初端起剑,手指夹着剑身,稍一使劲,“咔哒”一声后,剑碎成了好几块。
来人登时噤声,半是惧怕半是恐慌地望着他。
红衣姑娘的相公竟是个练家子吗?
季寒初把剑柄丢了,拣了块剑片往他手上一丢,那人以为是什么厉害功夫,吓得连退好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惊出了一身冷汗。
可那剑片只是轻轻划破了他的手掌,并没有伤及其他。
他惊恐未定,扶着桌子站起,还未破口大骂,就见面前的青衫公子负手过来,低头看他道:“众善奉行,诸恶莫作。多行不义必自毙。”
那人怔怔地注视着他,已是知道他们二人绝不是这男人的对手,他们谋划的事情肯定叫他听了去,就是不知道他会如何报复。
季寒初却是云淡风轻地说完这一句,往后旋身,大步上了楼梯。
阶梯之上,已将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的红衣女人娇笑着跟上去,头埋在他身前,笑个不停。
季寒初无奈:“有什么好笑的?”
红妆将他的手臂圈在怀里:“原来小医仙还会给人下毒。”
季寒初默然。
他在剑片上抹了毒,虽要不了命,但会让人难受很久。
他的医德不允许他谋害他人性命,但他的心亦不许他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们。
他触了触红妆的手背,还是冰凉,扯开话道:“我回去准备下明天的药,你既买了糖,就一定要乖乖喝药。”
红妆站在门前,乖乖地点头,应得很好。她怎么听不出来那两人想做什么呢,季寒初替她出气,她高兴得不得了,边应声边推开门。
门一开,烛火晃动两下。
地板上的两个人影也跟着晃动两下。
一只属于男人的手伸过来,径直在红妆脑袋上敲了个脑瓜崩,“嘎嘣”的响动后,红妆蒙蒙地抬起头,望见一双低眉端详自己的脸。
一旁的季寒初已抽出了袖中刀。
男人却像是完全看不见他,只细细打量红妆,突然微微一笑,抬手比画不停。
【傻小孩,怎么又瘦了这么多。】
与此同时,女人温柔的声音响起——
“小哑巴,不许欺负红妆。”
(三)燕归来
红妆愣了好一会儿。
客栈的房间摆放下了巧思,窗边栽着几盆白玉兰和垂丝海棠,花儿开得不算太好,团在了一块儿,月白和淡粉相交,红袖就坐在那儿,望向他们的目光含着浅笑。
月影从窗外洒进来,灯影之中,她的身影显得有些清冷,也有些寂寥。因为种了活死人蛊的原因,她的年岁永远停留在了双十年华,顶着一张极其稚嫩的脸蛋,可眼神却比老妪还沧桑,里头藏着这些年的风雪和孤独,还有被仇恨浇铸出的毒。
可她看向红妆时,眼睛里的光又是极其温柔的。
她笑了笑:“红妆。”
这一声,让倦鸟找到归巢。
红妆慢慢走向她,等到了身侧,便屈膝跪下,轻轻地将头伏在了她的膝盖上,手掌放在她的腿上,似撒娇般的摩挲。
屋子里还有旁人在,可红妆仿若无人。
这个姿势已经说明了一切。
就是这个世上最无情的女罗刹,面对自己视如亲人的人出现,也变成了一个孩子。她们应该有很多话要说的,但什么都没说,一切在这一个细微的动作里就已经说尽了。
一只手顺着红妆的长发抚摸下去,像极了每一个新年的夜里,她为红妆绾起长发。红袖勾唇笑了一下,道:“都是大人了,怎么还这么爱撒娇。”
红妆直起身,眼圈都红了:“师姐。”就叫了这一声,她的眼泪珠子就呼啦地往下流成了小河。
她从来不爱哭的,就是得知季寒初被人喂了失忆的药时也不觉得如何,可这一刻不知怎么,见了红袖在月光里恬静的神情,那些憋了许久的委屈一下就放大了数十倍,根本忍不住,待她反应过来时,眼中的泪止都止不住。
红袖伸手将她从地上扶起,揉了揉她有些僵硬的膝盖:“身子不好,就得多注意些。”
说完,她又去抹红妆脸上的泪水,略显青白的面容挂上柔软笑意,瞥向从刚才就一直站在门口的季寒初,说:“哭得这么伤心,是这小子招你不痛快了吗?如果是这样,师姐替你教训他,给他点苦头吃。”
红妆心下酸楚,揉了揉眼睛,小声说:“他都忘记了……”
红袖呆了一瞬。
红妆咬着下唇:“他们给他喂了药。”
红袖明了,目光又瞄到那长身玉立的少年郎,心头情绪复杂,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她停顿了一下,才拉着红妆的手在桌边坐下,然后拍拍红妆的手背,说:“不是他的错。”
可这伤害,却是实实在在的。
世间很多错处都没办法说明缘由,很多伤害也没办法弥补,红袖自己在情字关口和生死轮回上走了一遭,最明白红妆的苦楚。
她的师妹长大了,学会去爱别人了。但无论是长大还是爱人,都避不开伤害。
这是代价。
红袖抬手招季寒初和小哑巴过来。
季寒初入座,小哑巴撑着手在他们三人之间打转。
红袖先笑起来,说:“季三公子。”
季寒初抬头看她。
红袖继续说:“我名唤红袖,不过你可以同红妆一样,唤我一声师姐。”
季寒初微微摇头,客气而尊敬地称道:“红袖姑娘。”
红袖没忍住笑出了声,她有些无奈地挥手:“我老了,可当不起你这声‘姑娘’。”
季寒初望着她的笑颜,有些沉默。他才发现原来红袖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撇去她泛着死气的脸色,还有瘦到像只剩下骨头的身段,她的五官是极清丽好看的,仿佛春露落在草丛,那上头莹莹的一点月光,有一种凄艳又哀婉的美丽。
红袖也在望着他,突然说:“你和你父亲很像。”
季寒初心下有疑,抬起头,却听她又说:“我认识你父亲,他是个顶顶温柔的人。我走时他尚未成婚,没想到居然还能在这里见到他的孩子。”
季寒初笑了笑:“父亲去世时我才九岁,未曾听他提起过姑姑的名字,不过确实和想象中的一样,很是心善温和。”
红袖:“姑苏小医仙大名在外,若我是你父亲,也定会为你骄傲,你是他一生最出色的杰作。”
季寒初没再说下去,但他心里已经懂了,懂了季靖晟口中念念不忘的“小袖子”,和季承暄牵挂二十余年的寻找。
红袖年轻时应当也是个恣意飞扬的少女,神秘而美丽,温柔而灵动,否则也不会徒惹二人记挂这许多年。
在季寒初和红袖说话的空当,小哑巴一直和红妆比画着手势。
他是天枢的徒弟,也是下一任的天枢,将天枢的不羁学了个精髓。小哑巴很不喜欢所谓的场面话,无聊地听他们说了两句,就伸脚去踹坐在对面的红妆。
红妆眼睫轻颤,抬起脸看他,他轻轻动了几根手指头,比画出句话。
【你喜欢这小公子?】
这是他们自创的一套对话方法,小时候两人都不爱练功,习惯了一个休憩一个放风,有时候还会在天枢和摇光的眼皮子底下使坏,就用的这种小动作。
红妆瞄着两边,确定没惹人注意后,点了点头。
【他失忆了?】
红妆咬着牙,又点了点头。
小哑巴笑了:【你那时费劲从棺材里跑出来,就是为了找他?】
红妆快要不想理他,但还是无奈地颔首。
小哑巴比画:【看你瘦成这样,傻丫头。】
红妆悄悄将手掌放到桌上,手指快速动作:【他失忆了,我有什么办法。】
小哑巴:【失忆了又如何,你要乐意,我替你给他种个蛊。】
红妆皱眉:【你想干什么?不许胡来。】
小哑巴笑得邪恶:【反正他不是失忆了嘛,再给他下个蛊,让他干脆全都忘记了,一切推倒重来,你想让他成为什么人,他就得成为什么人。】
红妆的白眼要翻到天上:【不劳你操心,车到山前必有路。】
小哑巴:【好心当成驴肝肺,臭丫头,看我以后还理不理你。】
红妆瞪他,讥诮地哼出声。
这一下,把一桌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红袖从刚才就将他们的小动作看在眼底,眼中浮上了然的笑意,待再看对面与她相谈甚欢的男人,不知何时面色已经冷却下去,抱着手臂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刚才红妆和小哑巴的动作那么大,表情变得又快,即便不知道他们在讲些什么,怕是也惹了他心里不痛快。
这个季三公子,没有红妆表面说的那样失忆了就无情。
丫头到底年纪小,不解情,她看不明白的东西都清楚地在季三公子眼里写着呢——要说他不在意红妆,约莫换了鬼来才会相信。
看红妆还愣着,小哑巴幸灾乐祸地直接比手势:【傻丫头,你家小相公吃醋了,还不赶快去哄哄,没看人家脸上都写着“快来哄我”吗?】
红妆这才傻乎乎地看过去,可季寒初脸色分明未变,还是那副温柔模样,他站起身向他们拱手行礼,说:“夜深了,我先告辞了。”
红袖点点头,他便转身推门而去。
红妆急急地追上去:“哎,季寒初——”
可他根本不停下。
不仅不停下,还更快地去了自己的房间,让红妆连想多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她傻傻地看着紧闭的房门,呆呆道:“季寒初,你怎么生气了?”
没人回答。
红妆又说:“小哑巴是天枢师伯的徒弟,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吃季之远的醋就算了,怎么连他的醋也吃,好不讲道理。”
是啊,好不讲道理。
隔着一扇门,季寒初低下头,果真是不讲理,这绝不是季三公子一贯的做派,他何时也变成这样了?
可是你听听她说的什么,师兄师妹,从小一起长大,亲如一家……
谁要听她说这些。
季寒初苦笑,真想打开门问问她:你平日不是最喜欢说喜欢我吗,那股子直爽劲去哪儿了,怎么现在要你说,口口声声讲的全是小哑巴如何如何好?
他把门关着,逼自己不去想这些,可心头的气却堵得越来越盛,越来越闷。
说话啊。
继续敲门啊。
怎么就走了呢。
她那么真切的感情,怎么连他生气了都感觉不出来,怎么连来哄哄他都不乐意?
这感觉很不好,很糟糕,却又那么似曾相识。
红、妆。
这种感受,久违了。
这种看着自己沉沦进沼泽也无能为力,这种被道德拉扯着撕裂着,这种仿佛站在荒原里与自我挣扎、讲和、妥协的感受。
他曾经有过的。
久违了。
(四)旖旎月
红妆在季寒初门前吃了个闭门羹,闷闷地回到原来的房间。
小哑巴和红袖还在,小哑巴眯着眼睛,侧身靠在床边案几上,头一点一点在打盹,红袖理着被褥,要他去床上睡,他揉着眼睛挥手拒绝。
红妆进了门,红袖便过来给她倒了杯水,斜眼再去看,小哑巴已经趴在床前睡着了。
红袖笑道:“我让他去床上,他怎么都不愿意。其实我哪里还需要睡觉,偏偏他觉得这样就是不行,得把床让给我。”
红袖修了死人身躯,已经不再需要进食和睡眠。
红妆抿了口茶,脑袋枕在手臂上不说话。
红袖伸出手来,摸摸她的脑袋,不知道是因为雄蛊靠太近还是红袖太温柔,红妆迷迷糊糊觉得周身都卸了力,难得地感到轻松。
红袖问:“那么喜欢他?”
红妆闭着眼点点头。
其实不用问,从她死活要爬出棺材去江南的那一刻,就知道了。
红袖:“那就好好在一起吧,他是个好孩子。”
红妆勾起嘴角,靠到红袖的怀里:“师姐,我们一起回南疆。”
红袖的手顿了下,慢慢地将她搂住,轻轻摇头:“再过一阵子。”
红妆睁眼:“为什么?”
红袖:“我还要去找一个人,有些话得当面问清楚。”
红妆攥紧拳头,眼里细碎的光闪着冷意:“还有谁,我去处理。”
红袖笑着摇摇头,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她被她从大饥荒里救起来,转眼就过了这么多年,出落得亭亭玉立。
这么鲜活的女孩子,却把她的仇恨都绑在自己身上,活成了一把锋利的刀,一路踏着尸山血海而来,吃尽了苦,甚至丢了性命。
红袖紧了紧抱着她的手臂,微微晃动:“不了,你有你自己要做的事情,不要总是为我而活。”
“可是……”
红袖冰凉的手指点在她的唇上,眸光里尽是月的碎影,染上浓重的哀:“害你丢了性命,对不起。”
红妆慢慢地摇摇头,喉头哽咽:“我是自愿的,师姐,我不后悔。”
红袖笑了:“他对你,也一样不后悔吗?”
红妆呆呆地、迟疑地点点头。
红袖“嗯”了一声,再将她拥到怀中,拍着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柔声道:“不要再说孩子话了,放下这些不属于你的事,和喜欢的人好好过,以后都是好日子。”
红妆脸上带着笑,心里却泛着酸,想要开口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晌,她才开口说:“师姐,季家现在已经乱了套了,季二和戚烬那两个疯子先是联合殷家死士,后又收买了一大批暗桩,用血腥手段强行镇压氏族里质疑的声音,血洗了快半个季家,现如今已经牢牢将整个姑苏季氏都控制在手心里。”
红袖点头,道:“这件事我有听闻,你如今带着季三一起远离这些是非也未尝不是件坏事。”
红妆抬起头,踌躇一会儿,狠了狠心,说:“可是师姐,他还没有回去。”
她将自己遇着季承暄的事说给红袖听,不过短短一年工夫,江南势力又进行了一番洗牌,这其中有没有别的门派趁火打劫,渔翁得利,她们尚且不知。唯一可知的是,那个本应坐镇大局,挽救家族于水火中的人,此时此刻却游荡在外,宛如孤魂,寻着他在人世间最后的执念。
红妆将这件事告诉红袖,是担心她万一被季承暄遇上落个措手不及。不料红袖听完,脸色未变,眉眼依然平静,道:“他想如何,便随他去吧。”
她低声说:“你带着他明日换个地方,乖乖在这边等我,等我解决了我的事就回来找你们。”
“然后呢?”红妆问。
红袖摸摸她的发鬓,将几缕碎发别到她耳后,说:“然后我们一起回家。”
红袖不告而别了,带着小哑巴,就在后半夜。
两人走得很匆忙,甚至没有等到天亮,大约是怕红妆知道了又会阻拦。
她要红妆好好活,为自己活,丢掉所有的仇恨与怨怼,同季寒初过好日子去。江南若是容不下他们,就回南疆。
红妆越发觉得难受,可红袖不让她跟去,她就只能坐着干着急。
许是最近的时日实在太累了,坐着坐着,渐渐困意上来,天微微亮的时候,她闭了眼终于睡着。
这厢有人天明才缓缓入睡,那厢有人在梦里受尽苦楚折磨。
季寒初晕头转向,在缭绕的雾里看不清前方。
依稀有人声,他路过一间间房,门内不时有低声耳语,男女交杯碰撞,被翻红浪。
这里是醉里寻欢,是江南顶有名的销魂窟。
醉里寻欢的三绝,娇娘、金屋、小转盘。
季寒初路过众多房间,好听话一茬接一茬,全是“心肝宝贝”“好哥哥”“小郎君”,也不知道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听到最后季寒初都有些麻木了。
可等到他接近最末的一间房时,脚步却忍不住停了下来。
不知怎的,似有神秘的力量指引,诱着他去推开这扇门。
季寒初犹豫了会儿,顺着本心,伸手去推。
纱幔一层接着一层,像是海潮袭涌,红色软帐后,鸳鸯锦被前,一男一女相对而坐,望不清面容。
女人说:“我要回南疆去了,以后就不回来了。”
男人沉默着。
女人说:“季三,你别是喜欢上我了吧?我杀了那么多人,你还喜欢我,你的正道呢,你的良心呢,都被狗吃干净了?”
男人依旧沉默。
女人笑了一会儿,笑音泠泠,有种难掩的冷。
男人终于开口:“好笑吗?”
女人笑不住了,她沉默了会儿,说:“季三,别喜欢我,你的情意我收不了。”
男人不说话,良久,他开口问:“你喜欢我吗?”
女人点头:“喜欢。”
她苦着脸,又说:“可喜欢有什么用,你都忘记我了。”
男人安静。
女人笑了笑,懒懒的,扭头看去,见他不言不语,干脆自己抱着手站起来,抬手掀开了帐子。
一抬眼,与床边站着的季寒初对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她的眼里分明闪过一丝惊诧,回头一看,哪里还有什么男人的身影。
她疑惑地看着他,似乎想不明白他怎么忽然从身边来到面前,歪头想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小小的手掌掐着他的脸颊,说:“原来刚才那个是假的你,我就知道,季三你不会不记得我的。你这么喜欢我,你才不会忘了我。”
季寒初沉默着,望向她的眉眼五官,这样熟悉。
他问:“你是谁?”
女人一愣。
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风吹来,女人眼里的疑惑更甚,她拍拍他的脸,像确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等发现他是认真的之后,她才开口说道:“我是红妆呀。”
她笑起来,但很伤心的样子:“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季三,我是红妆呀。你不是说你最喜欢我了吗,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我是红妆。”
“季三,你怎么不记得我了?”
“你不记得我,我也不要你了。”
“我是红妆啊,季三,我是红妆啊……”
“我是红妆啊……”
春风吹了一夜,第二天醒来,一切了无痕迹,长街依然是繁华模样,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红妆和季寒初换了间偏僻些的客栈,季寒初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就随着她走了,仿佛前日的吃醋只是错觉。
三天过去又到十五,十五的月亮很圆,红妆爬到屋顶去赏月,月色氤氲,她一口酒一口酒地饮着,小小的脸庞本应娇俏,却爬满愁苦。
她看了一会儿,酒意上来,微微醉去,在这样美好的月色和这样可口的佳酿里,她迷蒙着眼睛,在煌煌长影里看到了自屋下爬上来的那个人。
季寒初坐到红妆身边,把她的酒瓶子拿走,问她:“在想什么?”
红妆揉揉眼睛,偏开脸不看他。她想的事情很多,想他为什么想不起来,想师姐要去找谁,会不会有危险,想以后要怎么办……想到最后迷迷糊糊的,话也讲不利索。
季寒初道:“如果担心红袖姑姑,我们可以去找她。”
他说的是“我们”。
红妆把头埋进膝盖,抱着自己的双腿,苦笑着摇头。
季寒初又说:“我不会逃跑。”
红妆安安静静没有说话,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身躯轻轻晃动着,看起来真是醉了。
也许是月色太撩人,也许是师姐来了又离开,总之她经历过一些喜悦,现在又有些累。
红妆窝了半天,直到感觉身边的人都没了动静,才讷讷抬起头,发现季寒初就坐在身边望着自己。
她看他,看了半天,伸出手,似乎想摸一下他的脸颊,却停留在方寸之间,终是没有碰上,只是说道:“季三,你为什么想不起来呢?”
季寒初紧了紧瓶口,梦中的回忆扑面而来,他有些难受。
他问:“那些回忆很重要吗?”
红妆点点头。
她说:“你不知道,你……他是世上最好的人。”
“怎么好?”
红妆继续说:“他医术很精湛,总是怀着慈悲心肠,我骗了他好多次,可他每次都信我,下一次又接着被骗,但他从不对我生气。他身手也很好,我使了杀招他都能应对自如,他还会解‘往生’的毒,以前从没有人解过的……”
她说话的神情和语气清澈而温柔,浸润在这样的夜晚,听起来有股缠绵悱恻的味道,眼里的光在谈起那个人时也是璀璨明亮,仿佛天底下这么多男人,唯独他是最好的那一个。
季寒初心头突然生起一阵火:“要是我永远都想不起来呢?”
其实他早已想起了一些东西,但全是片段,零零散散的,他从没告诉过她。
那些片段散得像沙,拼起来却是旖旎的梦。梦里的他和她,相拥、亲吻、许诺,道不尽的快乐……每当想起这些,他都觉得陌生又熟悉。
季寒初知道,这是他遗失的过去,是他们的过去。
他像个身外客,看着回忆里的两个人,有时觉得自己也在参与,有时又完全抽身而出,置身事外。回忆拉来扯去,最后留给他的却是茫然,他甚至在想为什么红妆非要找回以前的他呢?以前的季寒初就有那么好?值得她费这么多力气,碎了骨、死了身,耗尽心血也要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