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色可堪折by晓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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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杨敏之从翰林院下值,急急忙忙的赶过来,把她唬了一跳。
自从他去通州码头接了程山长一行人回来,就和父亲住在内阁值房附近那边万岁御赐的宅子里。前几日听杨清说他在国子监陪程山长讲学。今日也不知怎得突然就打马过来了,还跑的满头满脸都是汗。
知道她在给隔壁侯府挑绣样,跟她说:“各人喜好不同,莫不如请侯夫人和张娘子过来自己挑。”
杨霜枝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极是,就唤杨清去隔壁说一声。等杨清被找过来,笑嘻嘻的跟她说,刚才大公子已经让他去传过话了。
她只当弟弟顺手帮她指派了阿清,也没放在心上。
这会儿,见到眼前如娇花一般柔美静好的少女,心底不由冒出一个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念头。
敏之到底是无心无识的,还是真的对侯府女娘有些暗戳戳的心思?
他平日里哪晓得关心内宅妇人的家务琐事,更别说主动插手。
但照想是不应该的。张娘子安静内秀,久居深宅。这风牛马不相及的两人哪有什么交集。
她撇开心头异样,只当自己又想多了。招呼张姝和喜鹊过来选绣样,一边自己再赏阅一遍,一边跟她们介绍哪些是早年在眉州闺中时觅得的,哪些是嫁到江陵后寻到的。
张姝和喜鹊一个个认真的看过去,起初只是为了找一个合适的花样子,后来听杨霜枝娓娓道来,发现就算只是小小一片绣样,原来也大有文章。
张姝默默倾听,唇边漾起淡淡的笑意。心想钟夫人与他不愧是姐弟俩,锦心绣腹出口成章,都是如出一辙。
他们这种出自诗书大族的女娘和郎君大致都是这样吧,还譬如程娘子。
已到唇边的笑意微凝。
突然裙角被一个异物撞的一抖,低头看,挨着裙边晃悠悠停下来一只软藤球。
“姐姐!”
跨过门槛欢快的跑进来一个短手短腿的齐刘海小童,正是杳杳。
奶嬷嬷一路小跑跟在后头,就要把她齐腿抱起来。被她挣脱,跑到张姝脚边,抓住她的裙摆,仰头笑呵呵:“姐姐!跟我捉迷藏吧!”
张姝一愣,旋即笑了,蹲下来轻捏了捏她鼓鼓的小腮帮子:“今天太晚了,下回姐姐陪你玩。”
“莫骗人,明明天才亮,嬷嬷不是才叫我起么?”杳杳扭头问奶嬷嬷。
杨霜枝爱怜的笑:“杳杳你睡糊涂了。再不叫你起来,夜里就该睡不安稳了。”
这孩子白日和杨清玩球玩得十分尽兴,午后一觉直睡到傍晚。让她糊里糊涂的以为到了第二日天明。
杨清在院子门口探头,朝杳杳招手:“杳杳,我陪你玩去!”
杳杳松开张姝的裙角,捞起藤球抱到怀里,哒哒哒跑了出去。
杨霜枝无奈,叫奶嬷嬷跟上小娘子别叫她磕着碰着。幼童多是如此,酣睡过后马上又恢复了旺盛的精力。睡前不叫她折腾够,到了夜间就该折腾别人了。
张姝和喜鹊也选好绣样,跟杨霜枝道谢告别。
杨霜枝送到院门口,杳杳已在前面的石径上撒腿跑远。
杨清回来捡她随手丢到地上的藤球,朝杨霜枝和张姝行礼道:“大娘子且安生的歇会儿,我送张娘子和喜鹊姐姐!”
张姝停下脚步,叫她勿要相送,左右不过几步路的距离。杨霜枝含笑与她道别。
杨清走在前头,脚步轻盈欢快。边走边给后头的主仆二人介绍府中这边是假山奇石那边又有凤竹梧桐,才刚起了个头,挠着后脑勺回头笑道:“张娘子让您见笑啦!”
张姝不解他何意。
杨清裂开嘴角,怪不好意思的说:“我们住的本就是侯府的院子,您才是主人家!我喧宾夺主的说个甚,怪惹人笑的!”
“不过嘛,我还真挺喜欢这边的!您是不知道,这几日我跟公子还有源哥,在内阁值房那边的宅子那头住得、那叫一个挤!憋屈!偏偏公子还应酬不断,不是程山长程家三郎就是郑大人秦侍郎......流水席似的!连着我这几日都没好生睡过觉了!”
正说着话,突然两手捂头跳起来,“哎呦”痛叫两声。
张姝和喜鹊惊问他怎得了。
杨清忙说“无事”,朝四周张望。
张娘子她们不是习武之人,自然是没看见两颗小石子从假山那头飞过来,恰击中他头皮,打得他生疼。
他滴溜着一双机灵的眼睛转了两圈,“哎呀”一声轻呼,口中道“杳杳找过来了,快快我得藏起来”,把喜鹊往身边一拉,“姐姐得罪啦!”
推着喜鹊闪身躲到小径旁的山石树丛中,空留下慌张的一句:“张娘子你也找个地方躲起来罢!”
张姝还未反应过来,一个小小的人影从那头飞奔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裙裳:“找到一个了!”
杳杳抓住她,叫她站在原地不要动,自己又跑了。一头钻进杨清拉喜鹊刚刚躲过去的树丛中。
果然越是小小的人儿,精力越是无穷。
她不好自己走开,拂了拂小径旁平坦的石头,坐下等候。
消停坐了会儿,头上随意绾起的发髻被什么物事软软的砸了几下,滑落到裙面上。定睛一看,是两支火红的石榴花,和一朵洁白的栀子。
抬头望去,头顶上覆盖一棵高大碧绿的重阳木。不晓得这几朵花是哪来的。
把花拾起捧到手中,石榴花的味道本极淡闻不出来,抵不住栀子的清香交缠萦绕,令人心旷神怡。
接着又是一朵从头上砸下来,石榴红色的花瓣松开散落到裙面上。伴随着低沉的轻笑。
她腾地站起,散乱的花瓣被抖落到地上。循着轻笑传来的方向,只见杨敏之坐在被重阳木枝叶遮蔽的假山石上,一腿屈膝一腿搭在高高的山石边轻晃。
眉目俊美如画,手中捏着一支红艳艳的石榴花。一袭白衣随风晃荡,好似降世的谪仙,整个人在愈来愈浓重的暮色中格外醒目。
杨敏之见她终于看到自己,从山石上轻跃而下。
她的脸兀地通红,就像被石榴花瓣的汁着染了颜色。秀目中波光盈动,不知是羞还是恼。转身就走。
刚转身,想起这是回钟夫人那边院子的路,要出门还得从杨敏之身边过。她身躯一滞。
“我是来赔礼道歉的!”杨敏之慌得扔了手中花枝,长腿大跨步走过来。
走到她跟前,目光定定,从头到脚把她看一遍,低声道:“石面寒凉不宜久坐,着凉就不好了。”
他身上还隐约有潮湿的水汽,梳到头顶的发髻插了一根青玉簪,整齐的头发上浸濡了薄薄的一层水分。
她收回看他头顶的视线,垂下眼眸:“头发不擦干就束起来不也容易得头疾?”说完恨不得把话吞回去。吸了口气,越过他挡住的身影又要走。
被他一手拉住手腕处的衣袖。
许是因着她刚才的话,亮光点燃清俊的眼眸,唇边浮起一缕笑意:“我总不能蓬头散发来见你,那样未免太过失礼。”
如杨清所说,天晓得他这几天忙成什么样。
看了老范最终落定的通州漕船案的案宗,从中反复推敲,试图找出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之处。
因着秦韬还被拘在刑部大牢里,秦侍郎屡次过来相求通融。恰逢内阁整顿吏治,他还要借秦韬的过失引都察院在朝会上发难,于他还有用处,放自然是还不能放的。
除了这些,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这几日也得以妥善解决,要解释给她听。
待跟她讲明,她总不至于还生他的气吧?
看向她的眼神更加柔软,还未开口,杳杳的跑动声由远及近传来。
急忙拉起她的手腕把她往假山石后带过去。
“我向姝娘赔礼道歉,莫要再生我气。”他又重复一遍,拉她手腕的手没有放,另一只手交握上来。
羞恼的把他的手甩开,口气软和下来:
“大人您并没有失礼之处,也毋需道歉。您什么都不需我做,就把此事安排的妥妥当当,还周全了我与侯府的名誉。反倒是我应当感激大人的恩德。请您莫要再如此说。我担待不起,也不知怎样才能回报这份让我实在惶恐难安的情义。今日斗胆说一句,从此后大人是大人我是我,我们各安其所,想必对大人也是最好不过的。”
“我并没有与程娘子议亲,我对她也无意。在津口那天着实是碰巧,对议亲一事我实不知情,以后也不会有这个打算。”
他容她说完,静静的说出这句话。垂头看她,唇边含笑。
张姝愕然。
初夏夜间的凉风拂过,好似送来隔壁自家水榭中咿呀多情的歌喉,气若游丝,像在冰冷的井水中浸透过一般,听得人不由打了个细细的寒颤。
被灼烧的火热的脸一寸寸冷却下去,抬起头,目光盈盈看他。
刚从桂树边爬起来的月亮,倒映到她眼中成了微小的两个亮点,夜空中遥远的光芒被一一收敛。
唇边勾起一缕极淡的笑意,轻启樱唇:
“杨敏之,你为何与我说这个?你同谁议亲干我何事?与你议亲之人,亦是待字闺中的女娘,你不喜,就可以随意与别人说?你觉得我该作何想?感激你的垂爱?接受你的情意?你想过没有、我亦是女子!”
杨敏之被她连番发问说懵了。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只要他跟她说,他与程家、与程娘子并没有什么,她不就应该变得欢喜么?
看到他迷茫乃至震惊的表情,张姝垂下眼睛,亦垂下头:“不是这样的,杨敏之,莫要再如此了。”
人语声渐近,张姝从他身边绕过,往小径上走去。
杨敏之脑中轰塌,思绪如疯长的乱草,如何梳理也不得章法。眼睁睁看她走出去,犹不死心:“那要如何?”
没有人回答。少女的馨香随风而过,消失的无影无踪。
杳杳左手拽着杨清右手拉着喜鹊,咯咯笑着走出来,好不开心。本来半路上想把她哄回去睡觉的奶嬷嬷一脸丧气跟在后头。
也不晓得他们藏到了何处,叫杳杳这时才找到。
杨清殷勤躬身送别张姝喜鹊以及在门口等候的侯府下人,转身赶上抱着杳杳往主院走的杨敏之。
他一身轻松,哼唱小曲一蹦一跳走到前头,被杨敏之一脚踹屁股上,冷哼道:“你倒是快活!”
“公子你今天不更快活、哎呀!”
又被踹了一脚。
杨清摸不着头脑。公子下值赶回来的时候还满面春风,急急的沐了浴,扮了一身浊世佳公子的穿戴,这会儿忽的变脸黑的像锅底。
到了主院门口,不耐烦的叫他滚。
他刚要滚,又被杨敏之叫住,叫他把乱七八糟的话本子都收罗好,别再悄摸带到内阁值房那边的宅子去,再叫他瞅见,一本本都给他扔了。
杨清怏怏的滚了。
杨敏之把杳杳送回去依旧交给嬷嬷,跟杨霜枝说,他要给母亲去一封家书,问她可有话捎过去。
杨霜枝刚拿张姝晚间送来的花束做了一瓶插花,叫婢女收剪刀,打扫地上的残枝。
净过手拿汗巾擦拭,道:“你代我与母亲和祖母问安罢。倒是雪芝,你多问问她,她这一胎怀得辛苦,叫她安心养胎,凡事多让你赵姐夫担着点。再说还有母亲在她身边,我和你又不跟她抢。”
本是极挂心二妹的,说到最后一句不禁莞尔,笑了。
杨敏之也笑:“我与父亲已提,最迟不过下月,会从保定府放一个实缺出来给二姐夫。届时我亲自走一趟。”
“那你见了她面,看情形跟她或母亲说说,若这一胎仍旧是个女孩儿,赵家要给你二姐夫纳妾就依他们的罢,叫你二姐别拗了。”
杨霜枝说完,也微微心惊,这样的话是如何从自己口里说出来的?可这应该是为雪枝好罢?她前头已经连生了两个女儿,接下来无论是继续承受生育之苦还是承受赵家长辈的不满,都远远重过她个人的意愿。
杨敏之不以为意:“这是二姐夫自己该想着如何做的事,任是旁人,别说大姐与我,就是赵家夫人和老夫人也不该置喙。”
杨霜枝笑笑摇头。
他从已经插好的花束中看到一片孤零的叶子,捻起来轻飘飘的从窗口掸出去,岔开话:
“万岁近日会升我做侍讲学士。”
平淡的语气亦掩盖不住踌躇满志的骄矜之气。
杨霜枝又惊又喜。
起步就是四品,如无意外,这是将来要入阁的信号。
本朝还从未有过父子两阁老的先例。
看来弟弟的仕途比父亲要顺畅的多。
“所以大姐,您与二姐,完全不必忧心。”他微微一笑,又转回他俩刚说的话。
作为他们杨氏一族的女子,完全不必忧心。有他在,就有这个底气,可以在规矩之内做任何她们想做的事。
她也是可以的。在他的羽翼之下,亦有对她的心悦,欢喜,迁就,与纵容。
可她为何抗拒?又为何那样说?他又该怎么做?
他仍旧迷惘。
“你呀,”杨霜枝还是摇头,以为他眉头深锁还在想雪芝与赵家之事,“再不济,这是夫妻二人之事,不单是某个人觉得该如何就如何的。”
被她说得心中一动,却不好再深问。
回到回鸾院,杨清屋子和他屋子里的灯火都还亮着。
“怎得还不歇息?早跟你说过,既随我住到这边来,每日需早起半个时辰。”若赶上朝会,还得更早。
杨清正苦哈哈在几个屋子里来回打转,把散落在各屋里的话本子都收罗起来。
没好气的把他从窗榻前拾起的一本金边装帧过的话本夺过来:“瞧不上就别动!看您的圣贤书去!”
杨敏之也不跟他置气,一笑:“确实也无甚用处......”
坐到书桌前,凝神思索片刻,开始提笔给母亲写信。
与江南程家议亲一事,已作罢。
父亲和程山长晤面后,为着江西卢氏一族三代以内的读书人被万岁褫夺了科举进取一事,山长希望父亲看在天下士林的面上为卢氏转圜。
父亲面上不显,心中已生嫌隙与不悦。
其实江西卢氏一族之事,如他对哑叔的承诺,已在他谋划中。
事成之功,当属首辅而不是以程山长为首的江南士林。他焉能为他人作嫁衣裳!
况且,江南士林与当地豪绅牵连甚深,江南富庶而税赋乏力,也有这方面的缘由。冷眼旁观程三郎等人出行无不华衣美食极尽骄奢,便可见端倪。
他与父亲几次夜谈,表明不愿以个人婚姻换取江南士族对新政所谓的支持。
他自会闯出自己的路来。
父亲已允。
且看他如何搅动这朝堂风云。
朝政上的事自是不会与母亲说,只告诉母亲,父亲与他多方考量,议亲暂缓。
如此母亲也就不用着急,待二姐生产后再回京即可。
写完书信给杨清让他明日一早就交付给邮驿,另铺开纸抄写经文。
隔壁还热闹着。听阿清说,侯爷请了戏班子唱堂会。隔了一道院墙与半座花园,吹拉弹唱的声音隐约传来。
杨清小声嘀咕了一句“还是侯爷最快活呀”,随之跟着远远传来的调子哼唱起来。
要说最机灵还属他。大公子不过叫他往这边府宅多跑了几趟,忙里偷闲多问了他几句,就被他瞧出端倪。
费心帮衬他私会佳人,回头就被他下脸子,还挨他踹了两脚。
杨清忿忿赌气,恨不得对公子说,小爷不爱伺候了!侯爷招赘他还惦记着呢!只要侯爷看得上,他随时可以打好包袱去隔壁。
心虚的瞅了一眼面无表情抄经的大公子,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杨敏之没写几行,心浮气躁的撂下笔。
那一声声凄美的音腔,他和她在重阳木后头的假山石旁也听着了。
那时只想着跟她把话说清楚,并不过耳。这会儿细听起来,浅吟低叹,欲语还休,如将断未断的连线珠子一般,直衬得夜凉如水,勾人愁绪。
他复提起笔,不过转瞬的功夫在纸上写下一首词。
待掷了笔,又从头髻抽出青玉簪掷到炕桌上。
玉簪轻撞桌面,发出吧嗒声响。
“我的爷!您好歹爱惜些!下回还想在姑娘跟前卖俏,我就只能削根木头给您簪着了!”杨清跳起来,拾起玉簪心疼的摸了又摸,还好没坏。
“滚。”杨敏之冷冷吐出一个字。绕过屏风倒到床上。
杨清踮脚靠到书案旁掐灭灯盏里的火烛,悄摸摸瞥了一眼纸上新填的词,只记下最后一句,“怎猜得闲情谁与共”。
公子在做学问上向来谨肃端方,从不做闺怨之类的情诗浪词,这还是头一遭。好不稀奇。
让他这镇日快活的人也无端伤感起来,学唱戏的伶人无限哀怨的叹了一息。把话本夹到腋下,离开时给他掩上门。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
一时心烦意乱,为何越解释情形越糟?一时绮思翩翩,跟他发恼发嗔总比客客气气的强罢。这么想,心里总安慰些。
隔壁依旧余音缭绕。
辗转反侧深夜无眠的也不知是否只他一人?
脚榻上喜鹊安稳的鼾声和水榭处婉转回旋的戏腔此起彼伏。
纱帐顶上的缠枝花纹被她盯着看了良久,连绵不断的花纹在眼中悠悠旋转。
一晃夜已过半,天色在深蓝和浅青之间转换着颜色,时暗时明。
张姝起身披了件薄外衫,从脚踏边悄无声息的绕出去,坐到窗榻前。
不用点灯,就着外面越来越亮的青色天光,比拟起花样子开始绣抹额。
“姑娘,今日怎起得这么早?”喜鹊揉着眼睛坐起来,穿鞋下榻。
她专注的盯着手上的活计:“就这一天了,可不得抓紧些。”
虽说只是一条抹额,毕竟是呈给太后的,一针一线都力求尽善尽美。待做好打上最后一个结,日头偏西,一日就这么过去了。
叫喜鹊把绣样送还给隔壁的钟夫人。
只在秋千架上略坐了会儿,喜鹊前脚出院门,后脚就回来了,手中多了一封花笺。
张姝奇怪:“怎得这样快?”
喜鹊笑:“杨大人过府来拜会侯爷,在廊下碰到杨小郎,说交给他就行。”
她偏头抵在秋千索上,随口说了一声“是么”,不再言语。
喜鹊把花笺信纸递过来:“上回在通州码头见过的程家一娘派人给您送的信。”
她愣神接过来,看了一会儿,脸上露出这日来头一个笑容。程毓秀在信中说她近日解决了一桩麻烦事,心情轻松,也一直惦记着她,不知她是否得空,想邀她一聚。
“送信的人还在么?”
“在的,在的!”喜鹊点头。
张姝拿出自己以前闲时做的芙蓉笺,挽起袖子飞快的给程毓秀写了一封回信。被朋友想念总让人喜悦,而且她也一直惦念着她。
喜鹊又跑一趟,这次回来,脸红红的,慌张的像撞到了鬼。
“姑娘,这是……杨小郎说,”她磕磕巴巴,艰难的咽下口水,“杨小郎说他家大公子写给您的!”
一咬牙,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折叠的工工整整的纸,往张姝怀里一放。
“我发誓我没看过啊,姑娘!”
听她惊惶惶一喊,还没看到写的什么,两团红晕先浮上了脸颊。
颤巍巍打开纸一看,登时血气上涌,脸瞬间红透,又羞又气。
这个杨敏之,当她是什么?这等艳词浪句也敢拿到她眼前来!
张姝将纸揉进袖兜,倏地从秋千座上站起来,往主院走去。
喜鹊刚要跟上,转身回屋把她的团扇拿上。
侯爷在外院招待客人,在主院用晚膳的只有何氏和张姝母女。
何氏喜气洋洋的,叫张姝晚膳后陪她去园子里听戏。她和张侯爷天天听堂会到入夜。娇娇儿不爱凑这热闹,说听着那些角儿们一开腔总哭哭啼啼的,惹人心烦。何氏跟她说,这回不同了,是戏班子里一个惯会演滑稽戏的丑角,还会吞吐烟火变戏法,极为逗乐。
张姝答好。乖巧的陪在母亲身边。
她们在水榭这头,戏台子隔了一池青碧的湖水,搭在水榭那头。围着戏台扎了一圈灯笼,直照的戏台的台面亮堂堂。
戏还未开场,侯爷身边的管事来找,何氏就先走开了。
张姝叫喜鹊去把杨敏之请过来。
喜鹊吓得脸都白了,这一个个都疯了么!她家姑娘看着娇娇弱弱的,胆子倒不小!
“我的姑娘!我若敢干出这种事来,侯爷和夫人会打断我的腿!”
要说,喜鹊姑娘在侯府的日子还是过得太安逸了,丧失了曾经宫中生活的警觉和多疑。她不晓得她若干出这事来,侯爷不但不会打断她腿,还会拍她的肩膀哈哈叫好。
“杨小郎叫你把东西给他你就给,叫你送信你就送,偏到我这使唤你就使唤不动了?”她凝望着湖水中橘红的灯笼倒影,不紧不慢的说,“这等子小事你总有办法的。”
喜鹊说什么也不去。
张姝就把写了艳词的纸递给她,让她还回去。
她更不敢接。正和姑娘僵持着讨饶,水榭尽头走来几个人影。
一看大大小小这几个来人,喜鹊的嘴张大的合不拢来。
杳杳小娘子圆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往水榭那头的戏台子张望,隔着一水间就要扑过去。掰开抱着她的杨敏之的胳膊,一顿乱扭:“我要过去!看杂耍!”
喜鹊福至心灵,恭敬的走过去福身一礼,朝后头满头大汗撵上来的嬷嬷说,她带小娘子去戏台子跟前,那里看得更仔细些。
奶嬷嬷连声说好。小娘子一日大过一日,会吃会玩能跑能跳,越来越像个小魔神,实叫人难以招架。听喜鹊如此说,忙把从杨敏之身上扭下来的小娘子强行抱起,跟她穿行长廊到戏台子近前去。
张姝倚坐廊间长椅,拿团扇抵在鼻梁上,遮住半边面容。只默默的坐着,既不起身行礼,也不说话。
杨敏之掸了掸衣袖,长身而立,目光索然的看她。
此处正是上次他和郑璧一起到侯府来,张姝跟他致谢的地方。兜兜转转又到了这里。
那时,侯爷还打算招郑璧为婿。今日侯爷就像全忘了当日事,对他口呼贤侄,与他推杯换盏,亲热之极。一时让他分不清,侯爷到底是对每个年轻后生都这么热忱,还是有别的意思。搞得他席间颇为忐忑。
“杨敏之。”
“姝娘。”
两人同时开口,都愣住。
杨敏之耳后一热,请她先说。
她从袖中抽出一张纸递过去:“以后莫要如此。”
瞧她语气中带了些愠色,他疑惑的接过来,展开一看,俊美的脸颊上浮现两团狼狈的酡红。
昨日晚间因她劈头盖脸的那番话,他心中一时迷惘一时颓唐,胡乱填了这首词,竟落到她手里。
稍微想想就知道是阿清干的。早上上值前,阿清忘了拿他给母亲的书信,赶回去拿,当时也一并顺走了摊在书案上的词。
倒怪不得阿清。
只是,他才知道,原以为柔怯可爱的她,竟是一个冷心冷情的女娘。
本就醉意上头,不知所措的心思被赤裸裸的在她面前揭开,此刻麻木,既不觉得赧然,也懒得解释。
反正一再被她恼被她嫌弃,只破罐子破摔罢了。
他心一横,借着酒劲,踉跄几步栽到她身前,双手扣住长廊扶条,把坐着的她禁锢到两臂之间。
无视她娇怯的惊呼,只目光炯炯的盯着团扇上头那双美丽惊惶的眼睛:
“你看到了,我就是如此!剖心可鉴,你就是把我的心剖出来也是这样的!你若觉得我对你的爱慕是非分之想,那便是了。心悦你欢喜你,这本就是没有道理的事!若你愿意告诉我,应该怎么去做,我依你的。可若是不论怎么做,都让你恼我疏远我,那我只能按我自己的方式来!”
醺烈的酒气齐头盖脸的喷过来,单薄的丝绢扇面根本无法抵挡。热气腾腾的男子气息肆无忌惮的侵蚀着被钳制住的这个小小的角落,和他臂弯中瑟瑟颤抖的娇小女娘。
从他口中吐出的话语冰冷自弃,看向她的眸光却炽热若狂。
戏台子上的伶人正在卖力表演奇妙的戏法,隔空变出一朵花一只鸟或喷出一口火来,转瞬又消失不见,惹得叫好声不断。除了杳杳,侯府的下人们也凑到戏台子跟前去看。叫好声拍掌声在水榭间回荡,连静谧的湖面也跟着漾起一圈圈波纹。
热闹的杂音被他坚实的肩膀和两只霸道的手臂排除在水榭之外,他牢牢的盯着她,也只允许她看向自己,低声唤她:“姝姝。”
她后背抵靠冰凉的栏杆,只觉身上一时冷一时热,徒劳的抵抗着极大的诱惑。
眼眸是酸的,狂跳的心间亦是酸的。抖动的扇面下是她垂下的头和颤栗的湿润眼睫。
“我对你有非分之想,有企图心。你对我也是如此,对么?”
高大的身躯从她头顶俯落下来,他一膝抵地,一膝弯曲半蹲到她面前。伸手把她手中的扇子拨落,仰头看她,冲她发问。看她红眼落泪,看她慌张却无处可逃。
逼迫她是一件很残忍的事,可他没有别的法子。
“杨敏之,”她终于开口,带着浓重的鼻音,“你是聪明人,何以糊涂?”
他伸手去拂她面颊上的泪水:“在姝姝面前,某何来的聪明?我若聪明一些,就该晓得姝姝是不是对我有意,就不会怎么也猜不着姝姝的心思,也不会整夜无眠只想着词中所写之语......”
他口中言词孟浪,举止越发放肆,两只大手捧起她湿漉漉嫣红的小脸,逼迫她只能看他,无法再躲避。
张姝挣脱不开,索性自暴自弃:“杨敏之!你是何人我又是何人你焉不知?子非良人齐大非偶,对你不过是一时的自寻烦恼而已,于我,我并不想自轻自贱!”
若没有姑姑之势,她何以能坐到此处?而他,即便没有首辅之子这一层身份,亦是百年清流诗书大族出来的最有出息的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