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色可堪折by晓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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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敏之捧着她的脸没有说话。垂下头,不再口出轻狂之语。
她缓了一口气,忽觉失落,心尖空落落的,无处安放的酸涩迅速占据了整个心房。
“原来,困扰姝姝的竟是门第之见。”在她膝上喃喃低语。肩膀轻不可察的抖动。
她试图掰开他的手,两只手掌如铁罩一般强悍的贴在她脸上。
感知到她快忍不住的怒气,杨敏之终于抬起头来,点点笑意侵染眉间唇角。
他刚才竟然躲着在偷笑!
张姝再次扬起手臂,被他的大手一把握住,一手牵起一只纤细的手腕,将她的玉手小心翼翼的捧到他的手心,合拢到他炙热的手掌中,最终安放到她膝头上。
四目相接,他黢黑深邃的眼眸中有细碎的光芒迸裂,愉悦,炽热,脉脉含情。她慌乱的瞥过头去,侧面水润的眼角处亦泛起一抹羞红。
这是他的女孩儿。是他于朝堂筹谋中裹挟得来的女孩儿。
若没有他一步步的机关算计推波助澜,她在乡野,他在朝堂,他和她就如天上的参与商,永远不会相识。
他俯下头,虔诚的将前额贴到手掌中的那双白皙柔软的小手上。她的手和她的身子轻微的抖动,却不再挣脱。
“你知道么,今日过府,我有无数次冲动想与侯爷提亲。既讨好不了你,讨好侯爷想必还容易些。”既窥到了她的心,语气又变得轻快诙谑。
张姝把手从他手心抽出来:“找父亲何事?”
杨敏之依然半跪靠近她膝头,歪头望了一眼栏杆外波光倒影徐徐摇荡的湖面,笑道:“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姝姝想听,晚上我告诉你。”
其实现在就是晚上。
他拿起刚才被他拨开丢到一旁的扇子把玩。
张姝从他手中夺过扇子,瞪他:“又不好生说话。”
他收起玩笑之色:“明日从宫中出来去宝山阁等我。”
她拿团扇遮住灿若红霞的面容,垂下眼不答话。不管他还跪坐在旁,自顾站起来走出水榭。身后传来快活的闷声低笑。
远处灯火通明的戏台上,伶人的表演已近尾声。
府中管事捧了一盘子铜钱从水榭外穿梭而过,去戏台处打赏伶人,也驱散了看戏的下人们。一时众人散开,收拾戏台的收拾台子,送客人出府的自去恭送客人。
她叫住一个在园中值守的婢女,教她给喜鹊带话,让她散了后自己回青鸾院去。
等喜鹊急巴巴的赶回来,张姝已经在小丫鬟的服侍下沐浴换了寝衣,在镜前擦拭头发。
张姝打发走小丫鬟,喜鹊正要拿帕子给她擦头发,她皱了皱鼻子:“先去梳洗换身衣裳罢。”
她自小对气味最是敏感,稍微有一点腌臜的气息都能分辨出来。做打扫浣洗等粗活的婢女等闲进不得她屋子,能近身的也就一个喜鹊。
喜鹊期期艾艾的应了一声。临去水房前偷瞄一眼正拿篦子梳理头发的姑娘,安静柔顺的一如往常,应该没生她气罢。
她疲惫的叹了口气。这一晚上过得,别人看戏她也看戏。别人看得兴高采烈,她看得提心吊胆。时不时隔着水面朝黑压压的水榭睃来睃去,既怕哪个不长眼的闯进去,又怕侯夫人突然返回。
还好老天又饶她一回。
自杨大人过府来和侯爷说了什么,侯爷叫人把夫人请去主院,不知在忙活什么事,夫人后来一直没回水榭。
她从戏台那边回来时有心去主院打听,这次夫人身边的仆妇也不知是真的不清楚还是口风变紧了,她什么也没探听到。
把自己收拾干净了从水房出来。正在廊间屋檐下边走边擦头发,空中划过来几颗小石子,分毫不错的落到她面前的地面上。
喜鹊狐疑的抬头朝小石子飞来的方向望去。院外高耸的梧桐树上,从梧桐枝叶里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姐姐!喜鹊姐姐!”
杨清趴在几丈高的梧桐树枝桠上,冲她招手低喊,又竖起手指压到嘴边做噤声之状。
这棵树长在侯府,繁茂的虬枝却一路攀升,跨过院墙延展到隔壁的院落。
喜鹊心口一窒,刚“啊”的叫出声赶忙一把捂住自己的嘴。
杨清指指自己的嘴,又指指树下头:“姐姐!劳烦你去叫张娘子,她与我家公子说好的!”
喜鹊朝他啐了一口,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低声暗骂:“好你个无法无天的小兔崽子!且等着我喊人来拿你!”
杨清听没听见不晓得,外面的动静惊动了张姝,唤了一声“喜鹊”。
喜鹊进屋,“砰”的把门关上。
“姑娘!这次我可没听那小崽子的!”
张姝心中微动,推开刚才发出响动的屋子后面那扇窗户。
那一处挨着排水的沟渠,大如伞盖的梧桐枝叶遮蔽了大半夜空。
杨清已不见踪影。喜鹊刚松口气,跟随姑娘的目光看过去,倚靠在高处树干上坐着的白衣郎君,不是杨敏之是谁?
顺着杨敏之的目光所向,喜鹊不可置信的看回自家姑娘。
张姝并不惊讶,秀眉轻颦,迎着高树上惬意含笑的那人仰望过去。
怪不得他说晚上。
隔着遥远的距离,夜色旖旎起来,夜风中有梧桐叶清爽的气息,有她院中花卉怒放的甜香。
她到底没有他脸皮厚,和他默默对望了一会儿,只觉脸上又热意腾腾的,伸手关窗户。
挨着即将关闭的窗户,飞进来一道白色的影子,“啪”的掉落到窗前的高脚几案上。
是一朵洁白的栀子。
回到寝床前,喜鹊坐在脚榻上,手里拨弄个花布袋子,叮当作响。
“你这是做什么?”
“回姑娘的话,我在数我攒了几两月钱,若是被侯爷和夫人发卖了,够不够把自己赎回来的!”喜鹊瓮声瓮气。
张姝的唇角翘起来:“别胡想了,赶紧安歇吧,明日一早我们还得进宫去。”
喜鹊手脚麻利的又检查了一遍门窗,熄了灯火,躺回脚榻。
“放心吧,没有人发卖你。”温软的声音从纱帐中传来。栀子的一缕清香在帐中萦绕。
一会儿就没了声音。
从窗纱和门窗缝隙,婆娑的月色偷偷的溜进来,清辉如水,是一个极美的夜晚。
......
次日一早,何氏带仆妇过来亲自照看她梳洗换衣。
何氏眉间有些许郁色,可能对她独自去宫里觐见太后不大放心,叮嘱喜鹊到宫中务必谨慎小心。
张姝安慰母亲,左右还有陆蓁在,让母亲不要担心。
按照她与陆蓁的约定,两家在金水桥外碰面。
这一日没有朝会,但是金水桥附近的内阁值房和六部衙门依然早早就开始处理政务。
自从杨首辅入内阁,对京中官员的考评日趋严格,无论有没有大小朝会,六部官员们每日都得披星戴月的赶来上值。最近一次休沐还得等到月底的尾端午,懈怠已久的官员们很不适应,却不敢抱怨。
今日六部衙门还更热闹一些,陆蓁说许是到了发俸禄的日子,各个衙门口都派了人到户部来领欠条。
张姝来京还不过几个月,但是也晓得朝廷每月都拨给侯府米粮银钱,就是她父亲的俸禄。何来领欠条当俸禄一说?
“有什么法子?农税不能加,商税又收不上来。”陆蓁家中父亲兄弟都在朝中当差,晓得朝廷的艰难。当然禄米还能照常发,俸银就不好说了,拖欠是常有之事。
喜鹊暗想,还是在侯府当差好,至少每个月发给她的月钱都是货真价实的银子。
尽管最近让她烦乱的事越来越多,原本乖顺的娘子被杨大人惑得入了魔障一般,也不晓得他们俩到底是谁迷惑了谁,反正两个都魔怔了,害得她提心吊胆夜不安寝。
但是,所有这些烦恼跟月钱比起来都不算什么,她都忍得!
等待宫人查验之际,几人正悄声说着话,红墙绿瓦的值房高台上,在众人簇拥下,一个身着红袍的青年不急不缓的走过。
头戴乌纱,绯袍朝服,胸前袍服上绣的是云雁补纹。
挺拔俊秀的身姿在一众大腹便便的红袍和青袍中,皎洁如朗月,骄矜似寒星。
陆蓁眯眼眺望:“是杨大人。怎得不见杨小郎?”
说完自己就笑了,这是朝堂值房所在,杨源不过是杨敏之的长随,怎么会入得这里来?
回头朝张姝叹道:“听祖父说,杨大人被万岁擢升仕讲学士兼经讲官,刚入仕便官至四品,前途不可限量啊。”
除了杨敏之,被授予同等官职的还有榜眼柳思荀,昔日殿前三甲中只有郑璧依然是七品编修。
喜鹊凑趣道:“沈大人是三品,也了不得。”
她们在陆家马场出事那夜,她便看出来了,那个冷峻肃杀的锦衣卫指挥同知对陆五娘有多上心。而且听说,陆家正在与沈誉议亲。陆五娘是有福之人。
陆蓁勉强笑了笑,兴味索然,不再张望。
空旷的高台上,晨风猎猎,吹起大人们的衣袍如风帆张扬。
众星捧月的杨敏之没有看到她们。步履沉稳,走在他该走的道上。
曾在梧桐树上满载温柔月光的那双眼,此时不喜不怒,睥睨高台之下。
张姝收回目光。转身随宫人朝巍峨的宫城走去。
在道路上来往的宫婢和内侍皆垂手敛目碎步疾行,鸦雀无声。
“蓁蓁?”一声娇唤打破了道上的沉寂。
从后面飞快赶上来一乘八人抬舆轿,抬轿的健妇们稳当轻捷,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掀开窗幔唤陆蓁的是吴倩儿,轿中还坐着她的母亲邱氏。
吴倩儿叫健妇们走得慢一点。
陆蓁撇了撇嘴,不甚情愿的和她打了个招呼。和张姝停下脚跟邱氏福礼。
邱氏作为皇后的继母,亦是一品诰命,自然有资格坐舆轿,也当得起她们行礼问安。
吴倩儿在轿中笑意吟吟打量张姝,一副长辈审视晚辈的模样,让人很是莫名。
“这条道蓁蓁与我都是常走的,倒不碍事,张娘子一看便身娇体怯,可捱得住?要不我让你坐坐?到太后宫中还要一盏茶的功夫,莫走得脚歪腿斜的,到了太后跟前失礼。”
边说还真要起身出来。
这个吴倩儿,每回见张姝,嘴里便吐不出好话来。
“等我与姝姝做了诰命,自然是坐得的,你有甚资格谦让?邱夫人快把这个嫌货带走!”陆蓁半笑半骂。
邱氏笑眯眯的也不见气:“你们俩呀,都给我消停会罢,莫在宫中失仪。你们俩姐妹若有一个有张娘子这般好脾性,我就阿弥陀佛了!”
张姝恭送邱氏,请她们先行。
等舆轿走远了,她与陆蓁不急不缓的向前走着。
陆蓁叹:“还是你的养气功夫到家,我可学不来。”
张姝笑:“千万莫学我,你这样便很好,口中快意,心中也舒畅。人生在世总得寻一处痛快的。”
因着丹娘之死,陆蓁的性子消沉了许多。不再爱笑爱玩闹,以前那个明媚的少女就像陡然消失了。外人看来,以为她长大了变得稳重。
只有张姝觉得,阴霾笼罩下的陆蓁不是真正的她,也并不快活。
她是个嘴拙的人,没有旁人那么好的口才说得人心悦诚服,只能逮着机会就疏导一番。
“你不是也有几日没出门了么,得空随我去见一个友人,她的性子与你一样,洒脱不拘小节,你们俩定然投脾气……”
一路走,低声细语的说着话。
等她们到慈宁宫,吴倩儿已经陪太后说了好一阵话。
张姝是头一回入宫觐见太后,教养嬷嬷在宫门迎她。在宫中又见亲切之人,她的紧张之意缓解不少。
喜鹊在宫门口给太后隔门磕了个头,对她和嬷嬷说:“奴婢原是贵妃娘娘宫里的人,得娘娘的赏,才得以去侯府伺候姑娘。娘娘的恩德奴婢没齿难忘。今日既有缘再回一趟宫,容奴婢去娘娘宫门口磕个头,就当奴婢再孝敬娘娘一回。”
这本就是她与喜鹊临行前合计好的。她觐见太后,喜鹊寻个托辞去贵妃宫中找薛令人拿回银票。
嬷嬷最喜知恩懂礼的人,叫宫人领她过去。
张姝进殿,对端坐明堂的吴太后恭敬的行跪拜大礼,呈上抹额。
太后身边的心腹姑姑梅芳接过来,仔细端详了一眼。她见惯好物,眼光毒辣,一看便知这个绣件没有叫绣娘代过针。
是个实诚孩子。
与慈和含笑的太后悄无声息交换了一个眼神。对站在张姝旁边应承的教养嬷嬷笑道:“您老人家教导有方。”
太后继续刚才与吴倩儿正在闲谈的话,说光禄寺和工部已着人去了西山行宫准备端午宴,尚宫局也已定下诗会主题。
梅芳忙将诗题告诉几位娘子。
太后笑说,让她们只管去好好准备,届时会请翰林官来给她们评一评,头名有赏,末名可要挨罚的。
吴倩儿听得眼前一亮,暗自抿唇羞答答的微笑。
陆蓁敷衍的哼哼几声。反正往年回回垫底的都是她,没什么好期待的。
“娘娘,马球赛上赢了也有赏么?”她关心的是这个。
太后偏头问梅芳:“今年可凑得起人来?”
梅芳沉吟道:“贵妃和武安侯夫人都有孕,皇后娘娘和敬妃向来不爱凑热闹,不会亲自下场。若只有几位娘子,怕凑不出整队来。”
太后摆摆手:“叫二郎再找几个世家子,差几人添几个郎君上来就好了。”
太后口中的“二郎”是她的侄孙,承恩公次子吴宣林。张姝和陆蓁去马市买马时,曾见过一面。
“听说贵妃娘娘怀二皇子时,还和万岁打马球嬉戏呢。”吴倩儿状似无意突然出声。
张姝垂头暗惊。她幼时就知,姑姑胆量极大。但从未听说过有此事。
“她惯得能折腾,那回差点把我好皇孙折腾没了!这回还跟皇帝闹着要去,”太后转向梅芳,问她,“你与皇后说了吧?端午宴她不必出席!叫她安心在宫里养胎,别尽想着出风头,这头几个月胎像还未坐稳,可得安生点。”
这话说的,表面上关心、看重贵妃。实则,不满厌烦之意溢于言表。
陆蓁面露讶异。太后极少插手后宫事,对皇帝的后宫妃嫔向来一碗水端的平。听说以往对贵妃还是颇为喜爱的,这是怎么了?
吴倩儿仿若听不懂,眨着俏皮的眼睛,笑意盈面。
张姝心中惶恐,面上恭顺如常,不惊也不赧。
梅芳将她的表情收入眼底。
看着娇弱弱的,倒沉得住气。贵妃娘家总算有个不糊涂的人。
想起贵妃干的那事,莫说太后生气,梅芳都只能摇头。
本来,贵妃答应的好好的,让自家兄长与太后娘家联姻。侯府对公府,门当户对。等她再次怀上龙胎后却突然变卦,听贵妃宫中的王令人私下回禀,贵妃与侯爷竟然盯上了杨首府家的大公子!
这不是痴人说梦么!白得惹人嗤笑!
王令人说,贵妃还打算在端午宴上请万岁给张姝和杨敏之赐婚。
太后偏不教她如意,那几日就在宫里呆着养胎罢。
她脑子拎不清,若只丢她自己的脸也就罢了,可不能叫她连皇家的脸面一起丢了!
几个女娘又勉强奉承太后说了几句话,等梅芳姑姑将太后手中茶又换了一盏,她们就知趣的跟太后福身齐齐告退。
从慈宁宫出来,吴倩儿大摇大摆的去凤仪宫找母亲和皇后姐姐。
刚才接吴倩儿与邱氏过来的孔雀绿舆轿再次轻而稳捷的飞奔过来。
从轿中下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娇小妇人,丹凤眼细长眉,笑意吟吟和蔼可亲。
一手捧着小腹小心翼翼走下轿来,几步走到张姝和陆蓁跟前。
与陆蓁打了招呼,便托起张姝的手端详,笑道:“这就是贵妃娘娘家的侄女罢,快让我好生瞧瞧!果然是明珠似的一个人,走到哪都是最打眼的一个,怪得侯爷和夫人藏得紧!”
托着张姝手腕的两只手,十指上都涂着嫣红的丹蔻。
手指冰凉,与她面上和煦的笑容不似一人。
陆蓁在旁边介绍,这是武安侯夫人虞夫人。
随着虞氏靠近,一股淡不可闻的奇异暗香,隐约袭来,似曾相识。
张姝垂头万福见礼,极力掩盖颤栗与惊骇。
教养嬷嬷再次出宫相迎,虞氏放开张姝的手迎上前去,冲嬷嬷撒娇道:“怎得好劳烦您老人家出来迎我呢!”
虞氏离她身边,暗香也随之消失。
张姝恭顺垂头。
后背一阵一阵发冷刺痛,如被针扎。
教养嬷嬷一眼瞅见她十指红彤,摇头笑道:“快做母亲的人了,暂且莫涂这个。”
虞氏点头乖巧说依得。
“您瞅瞅张娘子的通身气派,再看看您自个儿,同样是老身教出来的人儿,您总是那么风风火火的,如今有孕在身,万事还是小心为好。”教养嬷嬷与她甚是亲昵。
虞氏扭头朝张姝笑:“原来我们同一个师傅。”
嬷嬷也同张姝说,那年虞夫人孤身从千里之外入京与武安侯完婚,成婚前也是请她做的教养嬷嬷。
虞氏亲热的叫陆蓁和张姝坐舆轿出宫,对嬷嬷说:“这会儿日头也大了,我就借太后娘娘的光,给两个姑娘卖个人情。”
嬷嬷笑着依她。去年的立储风波没有波及后宫,后宫和睦,亲戚们一团和气。这是太后最乐意见到的。
陆蓁见张姝面色隐约有些发白,只当她身子不适,虞氏一说忙答应下来。
和张姝坐入宽敞的舆轿。
舆轿中还有残留的暗香气息。
张姝问她嗅到什么没有。
陆蓁打趣说她又不是狗鼻子。
“虞夫人她……你觉不觉得很熟悉?”
陆蓁茫然不知她所指,告诉她虞氏是武安侯继妻,已故的虞将军独女。虞将军在几年前与北漠之战中战死,朝廷怜悯其女孤弱,令虞氏扶灵进京,将虞将军的牌位供奉到红螺寺中。后来她出孝期后嫁给武安侯徐季庸为续弦。
“听说她与武安侯不睦,现在倒也怀了孩儿。”陆蓁感慨,又与张姝耳语,说徐侯爷文弱,虞氏好勇,两人不太对付,当然这几年应该好些了。
张姝如坐针毡。
虞氏有孕在身,定然不会与那日在马场袭击她们的歹徒一伙。
这个想法太荒诞了。
可那时她被歹徒从背后袭击,轻飘飘靠近的温热气息中,就有那么一抹怪异的暗香,和今日虞氏靠近时闻到的,一模一样。
那股暗香气息,伴随难以忘怀的恐惧,被深深刻入她的心中。就像毒蛇苏醒,再次唤醒她内心的记忆。
坐舆轿出来走得快,等她们到宫门时,喜鹊已在等她。
失望的跟她摇头。没有拿到银票。
看来还是她想的太简单。
几件事交织到一起,她脑中乱乱哄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第39章 赴约
可能赶上今天是发俸禄的日子,郑璧觉得杨敏之从早上上值时就不对劲。人家都早早去户部等候,他一大早过来,先去吏部,再去刑部,后来又走了一趟工部。
若不是他帮忙去户部把他二人的俸禄欠条取回来,这位老兄准忘了这事。
“行简,跟你说个事。”郑璧笑眯眯的凑过来。
“借钱?”
“哎!”
“没有。”
杨敏之看过自鸣钟上的时刻,跟正房中几位年长的庶吉士拱手说失陪了,他先行一步。
郑璧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还未到散衙,你急着去做甚?都察院查得紧,你又不是不晓得。”
杨敏之把袖子从他手中抽出来,笑:“首辅大人说,从下月起,让都察院将京中官员案牍字迹也纳入考评,子美还是抓紧些好好习字。”
他这话一出,郑璧不顾礼仪捂着心口惨叫:“那我下月领俸禄的时候岂不是连欠条都领不到了?”
几位正在书案前忙于文书的庶吉士捻须偷笑。
自从首辅大人令都察院严抓京中官员考评,无人不胆战心惊,不过郑璧认为自己才是最惨的那一个。
本来前几日陪程山长在国子监讲学,他作为京中士子的表率,很为北方士林增添了几分光彩。连首辅大人都对他赞许有加。
坏就坏在他这一手字上。
自从杨首辅看到他这一手戳瞎人眼的手书,径直怀疑其人是否有科举舞弊之举。当下查了考卷,除了一笔字稍差一些,经义策论都属上乘。至于怎么荣列三甲之内的,万岁跟首辅解释说纯属动了惜才之心。谁信?若没有这副好皮囊。
从此,首辅大人严令其认真习字。搞得堂堂探花郎每日除了俯首案牍,还得如孩童一般勤练大字。
从大字练起太丢脸了,总得找个捷径。
郑璧摸摸鼻子不想借钱的事。他还未开口,杨敏之就像猜到了他心思一般。
“莫要来找我,我忙得很,也莫要去找阿源,他准备院试也没有空闲。”
说完,拍拍郑璧的手臂:“君当自勉之!”
一袭红袍转身出了影壁。
走出去几步,听见郑璧在院中冲柳思荀笑得阴险又谦卑,“借钱?不不,不找柳兄借钱,壁想借几篇柳兄的大作拜读!”
杨敏之甩袖一笑。郑璧虽经常不务正业,人其实极为聪慧,不过习字而已,多临摹他人笔法就可改掉之前的不足之处。
他甩脱了郑璧,转头下了值房高台,叫杨清到宫门处打听张娘子和陆娘子走了没有。
司礼监的小太监过来,说荃公公有件极为棘手的事要劳烦他。
他本来也是要去宝山阁的。等杨清回来回话说两位娘子早走了,不作他想,打马去廊房大街。
到宝山阁,张姝却没有在那边。
掌柜把李荃送来的东西转交给他。打开一看,里面包着一张千两银票。李荃没有留信也无任何话带给他。
“无字天书么?”杨清不解。
杨敏之捻起包银票的纸。是一张谢公笺。司礼监和朝廷值房都用供纸。皇城中用谢公笺的唯有一人。
他轻敲桌面,对杨清:“去侯府。”
杨清撇嘴,觉得公子就是想见张娘子找的借口。
两人打马回百姓口中俗称的美人巷,承恩侯府。
张侯爷仿佛已经等候多时,晃晃悠悠从袖中掏出一张千两银票,“贤侄,自你昨日过府来说过此事,我与你伯母仔细找了一晚,总算把这张银票找到了!你看,是直接退给金风号的江管事还是如何啊?我都听你的。”
对他甚是贴心贴腹。
他接过侯爷手中的银票,笑了,满怀歉意:“教侯爷连夜凑钱换银票,是敏之之过。”
“非也非也!真是找了大半夜才找到的!咦?贤侄如何晓得?”张侯爷慌得摆动两只蒲扇大手,满头大汗。
他从怀中拿出李荃转交给他的银票:“不知如何到了万岁手上。侯爷,若想此事妥善转圜,莫要再瞒我。”
张侯爷瞠目结舌,过了好一阵,一拍大腿,恨恨道:“好你个张翠!转头就把你亲哥卖了!”还直接卖到万岁跟前!
厅堂的动静惊动了本就在窗外偷听的何氏,急急转进来,拿手指直戳张侯爷脑门柔声喝止:“昨日就叫你说实话,你偏生不听!”
侯爷少不得又是作揖又是哄劝,半哄半推的把何氏请出了门。
杨敏之不好盯着互相拉扯的侯爷夫妇看,垂下眼睑轻吹盏中茶水。难怪她连发脾气都娇娇软软的。相貌随父亲,性子应是随了母亲。漫无边际一阵遐想,薄唇轻勾,不觉莞尔。
秦韬在刑部把一切都扛下来,侯爷只要拿回印信退还银票,就算从金风号一事中摘出去了。
昨日他过府来,把印信退还侯爷。侯爷当他面把印信烧成了灰烬。当时侯爷说,银票是夫人保管的,他叫夫人晚间找出来便是。
万万没想到,一贯缺心眼的侯爷这回竟然还留了个心眼。差点把他都糊弄过去。
张侯爷这时才说实话。原来银票被金风号送来后,他转身就叫侯夫人送进宫孝敬贵妃了。
不知怎得又到了万岁手中。
杨敏之捏了捏鼻梁,再抬起头时看向侯爷依然是一脸抱歉:“接下来还得劳驾您听我的......”
听他说完,侯爷半晌没说话,试探道:“贤侄啊,既然你说这次是我帮你的忙,你欠我一个人情!这个人情本侯就笑纳了,什么时候让你还,你果真能还么?我提个要求,你就能办到?”
言语中吞吞吐吐,必定有事。
一双俊伟大眼,是一望见底的清澈和坦诚,叫杨敏之无来由的心虚发慌,心中甚至有些隐秘的雀跃。
将茶盏轻搁到桌边,起身冲侯爷拱手正色道:“君子焉能言而无信,只要不违国法不越朝纲,但凡侯爷有求,敏之没有不应的!”
张侯爷两手搓着大腿处锦袍,自顾笑呵呵,连说“甚好甚好”,也不跟他说到底会让杨敏之帮他做什么事。
还要留膳。杨敏之含笑推辞几回正要应承下来,跟张姝出门的仆从回来了一个,跟侯爷说,娘子和陆娘子从宫里出来就被承恩公府的二公子请到戏园听戏去了,叫他回来说一声。
“家里请的戏班子不爱听,专捡外头的听。”侯爷就这么一说,对爱女当然没有任何意见,叫仆从去回话,娘子们安便就好。
杨敏之笑意凝结,整了整官服,跟侯爷说,还未回府换过衣裳,就不叨扰了。
从侯府出来,天上飘来几朵乌云,遮住了晴朗的日头。他冷冷望向天空。眼看即将变天。
廊房大街。
“姑娘,快下雨了,我们也回吧。”
“不急。”
说着话的功夫,几滴雨飘落下来。
张姝适才叫随行的仆妇到糕点铺子买桂花糕,刚刚送到。她亲手接过去,也不叫喜鹊拿,吩咐她和车夫把车赶到街边屋檐下避雨。
接过喜鹊从马车里拿出的油纸伞,朝街角最后一个铺子快步走去。
宝山阁大门紧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