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色可堪折by晓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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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范恭敬的请杨敏之等人先行,艳羡的望了一阵他和郑璧清姿飒爽的背影,暗自磋叹,自惭形秽。
老秦、他还有老尤,空有满腹之才,却不精于举业,考进士屡试不第,就跟明经科犯冲似的。一个个的便只能当个任人呼来喝去的皂吏。看人家杨敏之和郑璧,进士及第,翰林入仕,清贵不说,前途亦不可限量。
杨敏之策马行了一阵,长眉微蹙,勒马放缓脚步,环视眼前的一切。
船坞,支流,码头,芦苇,密密麻麻的船只,熙熙攘攘的人群……
一切仿佛都在慢慢恢复秩序,却又好像有哪里是不一样的。
水域在喧嚣中泛着静默的波纹,远处的芦苇在阳光的照射下亮的发白。
暗流于无声处涌动。
第18章 生变
杨敏之叫住郑璧和杨源,让他二人先去码头到港处等候,他去一趟船坞查看。等江家商船快入港时,杨源去船坞找他。
杨源答了一声好。
郑璧跟杨源顽笑道:“你家公子适合去刑部当差。”心中却不免觉得行简是否思虑过重。
杨源笑了笑,心下计算了一下时辰。
京城的宵禁已提前到酉时,时辰一过就关闭城门,内外不能通行。江家商船到港约莫也在申时和酉时之间。
他回城的路上会去陆家马场帮公子递送给承恩侯府的回礼,不一定赶得及入城。如此,公子和郑大人接到程山长和程家家眷后,需得立即返回京城,否则就会被关在城外。
他把心中所想跟郑璧讲,郑璧含笑点头。智者多虑,有其主必有其仆。
......
艳阳高照下的通州码头依旧人头攒动。往陆家马场方向的西北水湾,在烈日的照耀下水光滟滟,芦苇沙洲空旷寂寥。河上无舟,原野无人。
“有其主必有其仆......”陆蓁百无聊赖的歪在榻上,看张姝对镜,喜鹊帮她梳妆。这主仆二人,都是安静的性子,一天十句话都说不到。换成是她,半天就憋死了。
她们在马场边的护院用膳带休憩,消磨了一个多时辰,避过最为酷热的午后。
待到日头往西边稍偏了些,外间还有些热烘烘的,她实在按捺不住,要打马去水边猎鸟。
张姝只得起身,让喜鹊给她重新梳妆编发。
陆蓁把一段柔韧的白绫布往她怀中一塞,说这就是要给她的好东西。
张姝打开一看,脸有些发热。转念一想,确实该如此。
绕屏风转过去,褪去层层衣裳,让喜鹊拿绫布在胸部缠绕了几圈系好。束好后虽说有些紧,想来跑马时胸前的两团不会再如小兔乱窜,惹得她又尴尬又拘束。
张姝曼妙的身姿透过朦胧的烟霞色屏风绰约可见,只见喜鹊围着她团团打转,胸前束好了白绫,又重新给她拢紧发髻。
陆蓁看看屏风那边,又低头不着痕迹打量了一眼自己,极为羡慕。
张姝从屏风那边转出来,已将头发扎成清爽的道姑髻,露出一段线条优美颀长的白皙脖颈。再戴上在男子中最为时新的青纱黑带笠帽,加上一身干净利落的窄袖绿罗袍,一眼望去,好一个容颜昳丽的美郎君。
偏偏一双秋水般的眼眸,含羞带怯水盈盈,让人一看便知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娇娘。
陆蓁瞅她,对着铜镜又照了照自己,对自己的英姿飒爽也颇为满意。只要不笑不露出两个梨涡,倒有些雌雄莫辩之感。
三人骑上各自的马,轻车熟路的跑上马场。随着陆蓁一会儿弯弓射天上的飞鸟,一会儿要张姝与她赛跑,几人走走停停,越过马场边界的围墙,来到陆家和武安侯府两家的马场相交处,驻足河岸边。
已近傍晚,天还是亮的,风也还是热的。芦苇丛被晚风一吹,哗啦啦卷起热浪,热气蒸腾,扑面而来。热风过后又多出几缕潮湿的水气,时而温热时而凉爽。
被风吹得一边倒的芦苇丛后,露出几只在水面阴影处浅眠的野鸭,被热浪惊醒,嘎嘎叫着,扑扇翅膀从水面一蹦一蹦的掠过,拖着笨拙的身子想往更深的芦苇丛里钻。
陆蓁射天上的飞鸟一无所获,见野鸭近在咫尺,来了兴头,拍马过去,临近水边追着连射了好几箭。
从芦苇丛里传来鸭子闷闷的惨叫声。
陆蓁大喜,勒住缰绳让马往旁边一错,一晃身就闪进了长满芦苇的沙洲里面。
丹娘一直在陆蓁身侧随行,前面的芦苇丛拥挤,她这一闪身太快,丹娘便落后了一步。丹娘唯恐她连人带马陷到沙洲深处的淤泥里,翻身从马上跳下来,紧跟进去。
张姝还立在马上,在破败的围墙旁朝她们一前一后闪进去的芦苇丛眺望,小红马慢慢挪动脚步靠近丹娘留下的马。两匹马儿头靠着头,在芦苇丛里找寻新鲜的野草根叶咀嚼。
野鸭的叫声如被戳破的水中气泡渐渐湮灭,接着传来的是陆蓁咯咯的笑声,想必已经抓住猎物。
“丹娘,这里有一条船!” 陆蓁一声惊呼,似乎被吓了一跳。
话音未落,丹娘已经护到她身前。
此处的芦苇丛高过成年男子,连绵如密林,结成一片厚重的绿褐色。
随着陆蓁的闯入,芦苇轻微摆动,从外面看,不过是一阵微不足道的风吹过。
一只褐色发乌的斑驳木篷船被芦苇丛遮蔽,大半船身深深的压入水域中,恍若巨大黝黑的犀牛潜行水底,赫然露出船头的甲板一角,就像犀牛头顶的独角。
一个黑色身影从旁边的芦苇丛探头探脑,惶惶然窜跳到露出一角的甲板上,还没来得及躲入船中,就被丹娘一手甩出的软鞭缠住腰身,“哎呦呦”几声吃痛的呼叫,黑影被长鞭裹带,摔到陆蓁和丹娘跟前。
“你是何人?怎的躲在此处?” 陆蓁质问道。
刚才她循着野鸭的叫声闯入这片恍若秘境的芦苇沙洲,正扯草茎用来束野鸭的翅膀和脚掌,一只船角硬生生闯入眼帘,紧接着就看到这个从芦苇丛里摇晃出来的鬼祟人影。
黑影鬼哭狼嚎的跪地磕头,直喊饶命,说自己是在附近河流打鱼的渔民,不慎冲撞了两位姐姐。
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瘦削的脸,蓬头垢面,满面惊骇。
在芦苇丛外张望的张姝也被刚才的动静惊住,紧紧握住缰绳,透过被风吹散的芦苇杆之间的空隙,正好看到渔民的脸。
其貌不扬,目光闪躲畏惧。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下巴上长着一个大肉瘤,瘤子随渔民的恐惧一抖一抖的,泛着腻人的油光,让人不愿再多看。
“哪个是你姐姐!”陆蓁嫌弃的啐了一嘴,让他赶紧走。
渔民似被她和丹娘吓软了腿,跌跌撞撞,行动迟缓的往后退。一只手朝腰后摸去。
丹娘的目光从缓缓后退的渔民游移到芦苇丛中的船头一角。
船在水上安稳如常,一点晃动的痕迹也没有,寂静之中越发显得森然可怖。
船体吃水很深,里面要么装了很多鱼,要么船上还有人!
丹娘只觉后背的汗毛倒竖,脸色一变,将陆蓁远远推出,令她赶紧上马离开芦苇丛。
说时迟那时快,渔民复冲上前来。扬手一挥,一股散发着呛人浓香的粉色粉末如雨雾般将陆蓁劈头盖脸的罩住。陆蓁正翻身上马,忽然捂住眼睛痛叫一声,马的眼睛也被粉末刺激到,不住嘶鸣,耐不住疼痛将陆蓁从马上摔下来。
与此同时,从船上蹿出两个黑衣蒙面人,虎背熊腰,悍然魁梧,双双抽出双刃短刀朝丹娘左右夹攻,让她分不出身照应陆蓁。
变故突如其来。
在芦苇丛外的张姝冷汗直冒,发抖的手几乎牵引不住缰绳,咬牙催小红马掉头往破损的围墙处跑去,边跑边喊“来人”。她发紧的嗓音未传出去多远,就消散在沙洲边缘,远远到不了马场另一头的护院。
刚才朝陆蓁撒粉末的渔民趁乱又想往芦苇丛里溜。从船里再次跃出一个黑衣蒙面人,中等身材,不似跟丹娘缠斗的两人体格那么健硕,身形却更加飘忽灵动。闪身将渔民逼回空地,拿匕首的五指涂着鲜红的蔻丹,雪亮的匕首在渔民脖颈处轻轻拍了一下就抽出来,往陆蓁扑去。
渔民只觉脖颈寒光一闪再一凉,这次腿是真的软了,扑通跪倒在地,崩溃哭道:“我的亲娘呐,都按您说的做了,放过小的吧……”
陆蓁被粉末刺痛双眼,不断涌出眼泪,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忍着灼目之痛,探身从马靴里摸出匕首,却无法御敌。
眼看第三个蒙面人朝陆蓁扑袭过去,丹娘奋力挣脱另外两人的夹攻,带刺的软鞭朝第三人抽过去。
一鞭从蒙面人的眼前擦过,蒙面人偏头躲闪,却被鞭上的刺猛的勾掉覆面的黑巾。
看到眼前闪过的面容,丹娘惊滞:“是你?”
“你”字还未说出口,只这一瞬,另外两人中的一人低吼一声扑上前,手起,刀落……
陆蓁目不能视物,着急道:“丹娘!”
被丹娘勾掉面巾的蒙面人欺身上前,反手拿匕首刀柄朝陆蓁肩头砍下去。
陆蓁身子一软,被击晕在地。
渔民哭都不敢哭了,匍匐到地上颤抖,口中喃喃道:“又死人了又死人了……”
张姝没看到身后发生了多么可怖的一幕,但刀剑相击的金石之声在呼呼直吹的晚风中格外清晰。
似乎还有微不可查的哽咽漏气的声音和令人战栗的血腥气,将她心中的惊惧越放越大。
她的喉咙越发紧绷干哑,不顾一切的大声呼救,却呼出破音来。
身下的小红马不知何故踉跄了一下。
后背有温热的身体轻轻靠拢,带来一缕难以察觉的怪异暗香。张姝只觉毛骨悚然,还未来得及再次呼喊,一记手刀毫不留情的砍上她的脖颈。她如陆蓁一样,软软的倒了下去......
已近暮色的日光亮堂依旧。明亮的光线把芦苇和菖蒲的叶子照的发白发亮,却无法穿透被高大的叶和杆遮蔽住的阴暗。
几匹无主的马儿,从芦苇岸漫无目的的闯入武安侯府破败的马场,在和人比高的野草丛中,失了方向,忘了主人,消失在莽莽乱草之间。
沙洲,芦苇,菖蒲,渐渐远去,在暮日的笼罩中勾勒出一幅明亮却沉寂的剪影。
从剪影中缓缓驶出一条乌褐色的木篷船,朝运河支流停靠船只的港湾驶去。
那里,有在此处周转即将从通州码头南下的商船和漕船,还有因码头失火被驱赶过去的花船。
第19章 遇劫
划船的渔民下巴上长着一个大肉瘤,随着他奋力持桨,肉瘤也跟着颤巍巍的抖动。他腿上血迹斑斑,两股站站,却不得不拼了命的往前划。
他就是牛疙瘩。他还不晓得那两个船工家的苦主已经告上刑部。即便知道,此刻除了疲于奔命,其他的什么都顾不得了。
船里坐着三个已经取下蒙面面巾套上寻常袍衫的人。他们不忌讳让牛疙瘩看到自己的真面目。在他们眼中,牛疙瘩不过就是一个还可以使唤的死人。
牛疙瘩常年混迹于通州码头,经常设局找船工赌钱骗钱,手上还有几艘花船租给妓子。不算称霸一方,也当得起码头上的人笑骂他一声“歹人”。如今才晓得什么是真正的歹人,无法无天之徒!
船尾昏死过去的如花似玉的女娘就是这几个歹人从芦苇沙洲那边掳来的。
那几个女娘一看就是身份不凡的京中贵女,他们怎么敢,他们竟然敢杀人、敢劫掠!
本来他只需将那三个女娘糊弄过去,等她们走后,他自然可以悄悄划船把他们带出芦苇丛,送回码头。
那个手涂蔻丹的歹毒婆娘,不知怎么想的,从芦苇丛中窥见那几个女娘后,跟另外两个歹人冷笑说她已想到如何全身而退,还说“不若就此将京城的这摊水搅浑”。
在歹毒婆娘的授意下,他趁其中一个女娘闯入芦苇丛时故意暴露出来。
三个女娘,一个被杀,一个被敲晕,最后被带走一个。
歹毒婆娘逼他从被杀的女娘身上拽出一个令牌,竟然是锦衣卫的令牌!
被敲晕的那个,被他用毒粉呛住眼睛,即便一时半会后醒了,还是不能视物。毒粉也不是他的,是那个歹毒婆娘逼他干的!
带走最好看的那个女娘之前,歹毒婆娘还一刀划破他的大腿,从他身上扯了块布,逼他蘸自己大腿的血在布上按她说的写了一封敲诈勒索信,扔到那个被毒粉呛住眼睛晕过去的女娘身上,让她拿银子去码头的花船赎人。
被掳来的女娘一直不省人事,不晓得是不是真的死了。歹毒婆娘也不在乎她的死活,拿匕首拍了拍女娘的脸,笑着低声说,那人素来争强好胜,这些时日正是得意洋洋鲜花着锦之时,哪晓得自家最宠爱的侄女将被人劫掠到花船上,名声尽失,不得清白。
牛疙瘩听得心惊胆寒。桩桩件件都是在找死。他不想死。
歹毒婆娘叫他把掳来的女娘蒙上眼塞上嘴,把手足捆缚起来。他趁他们不注意,往那女娘的手腕上打了个活结。
牛疙瘩强忍着大腿伤口处火辣辣的钝痛,卖力划桨。
出了沙洲,船多了几只。河面上出现两道不一样的颜色,交汇到一起。绿色的是支流,黄色的是运河干流。
沿着黄色的河水,传来拉纤的号子声。百余纤夫齐声唱喝,高亢洪亮的声音穿越云霄。
听这动静,又有大船逆流而上,即将到港。
嘹亮整齐的号子声仿若梵音,把无间地狱撕破了一个口子。干燥的河风裹挟着死鱼的腥气钻入鼻息。
张姝从无边黑暗中醒来。
半昏半醒之间,手脚都被束缚,身体好像被绑在无根的浮木上,眩晕袭来。眼前一片漆黑与死寂,耳朵嗡嗡作响。被击打过的脖颈钻心般的疼,一直牵扯到被堵住的口、干哑的喉咙和两耳,直到颅顶。
相比身体的疼痛,心底的恐惧、惊怖和绝望更甚,让她几乎不能呼吸,也不敢喘息。
蓁蓁,丹娘,你们……在哪里?
缚住双眼的黑布很快浸润湿透,无声无息。
木篷船拐入绿色的支流,离干流码头越来越远,纤夫们的声音也渐渐远去。
金乌西沉,倦鸟归巢。沉寂的傍晚终于来临。
远处的红日经过一天热烈的灼烧,好似也疲惫了一般,跌入河谷,半江瑟瑟,不胜苍凉。
商船北上到港的码头处,杨敏之负手立于河岸。
他去了一趟船坞,秦韬在船坞帮主事老尤料理修缮事务,看到他来似乎很意外。
走水的漕船已经被船坞的作匠们修缮的差不多了,新刷的桐油干好后就能重新下水。是否有可疑的痕迹被无知的作匠们在修缮时无意掩盖,不得而知。
他跟秦韬和老尤询问漕船走水的原因和两个船工的死因,和之前老范跟他讲的一样。加上后来几个苦主说的牛疙瘩的线索,一时还证明不了什么。
老范不敢贸然结案,吩咐底下差役去找寻牛疙瘩。
杨敏之见再问不出什么,回了码头,赶上杨源正要去寻他。
岸边,纤夫们几近裸身,齐声高喊船工号子,以赤身抗住纤绳的千钧重压,四肢着地竭力拉纤,在落日中挥汗如雨,汗水如一条条泥浆滚落。
随着纤夫们一步步脚若灌铅的移动,落日边缓缓驶来一艘雕梁画栋的大船。
杨敏之和郑璧终等到江家商船金谷号的抵达。
逆流而上的金谷号抵达码头之际,江家另一艘商船金风号凭借京中贵人的印信,已通过码头总管衙门等几方衙署的核查,准备扬帆起航,返回杭州。
还在支流港湾等待放行的其他商船眼红不已。平日里吃不饱的小鬼们哪能放过这几日的好机会,你若朝中无人就只能塞银钱给他们,待孝敬的差不多了自然给你放行。
混迹于行商和吏卒的花船妓子即使被驱到支流港湾,还是照样揽客。总还有走不了的行商旅人或这几日小赚了一笔的皂吏,乐意往她们身上使银子。一时之间,拥挤的支流港湾热闹非凡,吹拉弹唱,脂粉飘香。
牛疙瘩摇着船,一边避过其他船只,避过可能碰到的熟人,将木篷船划入港湾,停到一艘无人的花船边上。
他在码头有几艘花船,但也没傻到带着这几个歹人往自个儿的船上凑。
从张姝恍惚醒来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依然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她只知道自己在一艘船上,江上的风源源不断的释出潮湿的热意和水汽。
刚醒来时还能听到号子声,渐渐号子声越来越小。一直在摇晃的浮木也终于平稳下来。可怕的黑暗却一成不变,越来越强烈的绝望就像幽冷的深潭,将她一点点吞噬,淹没。
她死死咬住舌头,用刺痛强迫自己不要溺毙在可怕的绝望里。
突然,又有热烘烘的身体靠近,将她一把扛起来,在摇晃的浮板间走了几步,又往下走了几步,把她堆到地上。
“可惜了......”一个男人嘀咕了一声,声音还充斥着颤抖与惶然,像是那个袭击她们的渔民。
她身体僵硬,毛骨悚然。
半晌过后,身边不再有别的动静。只闻丝竹喧闹,时近时远。间杂放浪轻佻的笑,男人的和女人的交织在一起,不绝于耳。
她心惊肉跳,竭力蜷起腿脚,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两只手腕处的绳索不知何时松了一截。张一怔,试着活动手腕,忍痛将一只手生生的从绳环里拔出来。
将将扯开蒙住眼和口的布,两只手臂已哆嗦的不成样子。不止是手在不停发抖,一双腿脚也瘫软的脱了力,教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支起身。
眼前,四面木壁,依然在船上。狭窄凌乱的杂物间,没有窗户,一道楼梯往上,通向上面的船舱。楼梯斜上角的开口,在阴霭的暮色中如一张青紫色的兽口俯张下来。
她踌躇着收回目光,从地上捡起一把只剩小半截木棍和一个齿的鱼叉,战战兢兢握到手里,往楼梯上爬。
隔着楼梯一侧的船板,水流忽然涌动起来,滚起薄浪拍打船板。透过楼梯间细小的缝隙,她看见,一颗头颅被两只青筋暴起的大手狠狠的按到水里!
她眼瞳放大,脱口惊叫,嗓子却暗哑的喊不出来。呜咽声还没出口,立即反应过来,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大口的呼吸和冲到嗓子眼的尖叫被憋回胸腔。
紧紧的闭上眼后,那张在水下拼命挣扎的脸还深深的刻在眼中。那张脸上,下巴上的肉瘤随着身躯的挣扎和反抗在甩动。
哗喇喇的水泡声渐渐湮灭,销声匿迹。
良久,咣当一声,鱼叉从她手中滑落,朝楼梯滚下去。
她无力去管会不会再次招来那些恶人,蜷缩在楼梯口,闭上眼睛,眼泪夺眶而出。
再没有人过来。河上寻欢作乐的喧哗声依旧。
呆呆的流了一会儿泪,下楼梯去拾鱼叉。
此时,安静的船中再次传来响动,有人上船。
她惨白的脸愈加失了血色,双手交握鱼叉抵靠到楼梯下的墙壁。
过了一会儿,岸边又有人,一边说着话边往这条船停泊之处走来。
头顶的脚步声收住,先上船的人竟然径直走下楼梯,步履轻捷,悄无声息。
张姝避无可避,只得咬唇死死的握住手中的鱼叉。
“张娘子!”
熟悉的嗓音,难以置信的暗沉低呼。
张姝定睛一看,杨敏之手按一柄短刃腰刀,从楼梯口探身过来,素来清冷持重的眼中满是震惊。
第20章 意外相逢
只见眼前本应该在陆家马场与陆五娘在一处的张家女娘,一身狼狈,面无血色,平日里静美羞怯的眼眸里充满惊骇与恐惧。
张姝微张了张口,手一酸,鱼叉从手中滑落下去。
杨敏之敏捷的闪身过来以拿刀的手接住鱼叉,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口,压下心中的惊天骇浪,低语道:“噤声!”
他看了看头顶,将张姝扶坐下来。
船轻微的晃动了一下,一男一女边说话边走进船舱。
几次三番的惊吓,张姝只觉头穴眩晕不止,耳边又嗡嗡作响起来。大致可以听到头顶的船舱中有人在交谈,却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男子的声音有那么一点点熟悉。女子亲昵娇笑,与他甚是熟稔。
她的两耳一直嗡嗡的响个不停,起初还能听见头顶上隐隐约约的说话声,然后什么动静都听不见了......
耳边一片死静。
她浑浑噩噩的看向杨敏之。想从杨敏之的神色中看出点什么。还有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可是,她看不明白。就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怎么突然落入眼下的境地,噩梦都不曾这么可怕。
杨敏之在短暂的震惊过后,已恢复常态,在她身旁坐下,敛息凝视前方,目光沉静。
神色泰然的不像一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就在之前,金谷号到港。
他和郑璧杨源在入港码头迎接程道衡山长一行人。秦韬和老尤也从船坞抽身赶来相迎,他二人早年都曾在台湖书院求学,虽不曾得程山长亲传,毕竟也是书院的弟子。山长到访京师,必然要来恭迎。老尤甚至暂且抛下船坞的一应事务,陪同程山长入京。
如杨源先前合计过的时辰,他们接到程山长后就应立即启程返京。
程山长之妻黄夫人把杨敏之拉到一旁,低声跟他说还有几个同行的程家子侄应友人之约,到津口码头就提前下了船,约莫明日才过得来。黄夫人不甚放心但也没奈何,请他帮忙在码头多候一日,待接上他们再去京城。长辈托付,杨敏之岂有不应之理。
郑璧和老尤陪程山长和黄夫人赶往京城,杨源在半路改道去陆家马场。秦韬跟程山长告罪,称在码头还另有要事,不便陪同。
因郑璧早间跟窈娘打听过,秦韬晚上会去窈娘的花船。别人不知内情,杨敏之他们三人却心知肚明。秦韬所为,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只是,再放浪形骸之人,也不会在恭迎师长这日去狎妓。秦韬虽不拘小节,不像不讲礼义廉耻之人。
若不是真如船妓所说身患怪疾,而是另有隐情呢?
杨敏之心中愈发怀疑,因卢梦麟失踪一事存于心中多日的疑窦隐隐有了大致的猜测,只待择机证实。
他暗中留意,程山长一行人走后秦韬去了码头旁的药堂。
又打听到窈娘的船。窈娘不在,舱门也未落锁。他凭直觉闯了进来,没想到竟在此处撞到张姝。
看她的模样,似是被劫掠至此。
杨敏之心头思绪盘桓,此刻却不是询问张家女娘的时机。将腰刀和鱼叉收拢搁置地面,凝神默默听上头秦韬和窈娘言语。
秦韬说这几日不慎着了风寒身子不适,去药堂开了一副药,借窈娘的地方煎药,让窈娘自便,不用管他。
窈娘尤不死心,一味发嗲歪缠。说他只怕是虚火旺盛,须得泄泄火,莫得憋坏了。
拉扯之间,一会儿碰翻茶杯,一会儿摔倒椅子。
听着上面时不时扑通几下,船妓说的话越来越粗俗露骨,杨敏之心生烦躁。原以为秦韬在窈娘船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机密,原来还是越不过男女之事。
腹诽之际,猛然意识到旁边还坐着一个张家女娘。
他垂头瞟了一眼张姝。满是污渍和泪痕的一张玉面,正半仰着头看向他。一双眼睛红肿的像胡桃,泪光挂在长睫上,光华点点。目光怔怔的,似乎是在看他,又好像不是。
杨敏之整个人僵住。他扶张姝坐下时自己也顺势坐到一旁,没留心压住了她的衣角,此刻两人正挨坐在一处。
离得近了,连她脸上柔软的细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一头柔软茂密的乌发发髻半歪,垂下来的发丝乱蓬蓬的,有几缕翘出来扫到他的上臂。明明是灰头土脸的模样,却教他嗅出柔软细幽的清香来。
狭窄的舱底本就闷得透不过气,空气愈发燥热,教人口干舌燥。杨敏之稍往旁边斜了斜上半身,半坐的长腿不知该收还是该放,僵持着不敢动。
只觉肩膀处一松,张姝回过神。原来她不知何时整个身子都抵靠到杨敏之的肩膀和胸口。男子的鼻息在身后喷薄,细微绵长,小心翼翼的落到她的肩颈处,清爽中隐隐有汗渍的气息。
她赶紧坐直了,低下头,掩饰住不适。外间任何动静她都听不到,自己也不敢动,唯恐弄出声响。
不知蓁蓁和丹娘如何了。
心尖突的一跳。
她抓起杨敏之的手,颤抖着在他手上写下几个字。
救,陆五娘,马场,凶徒。
杨敏之辨认出来。
两只原本玉白的手腕上,横七竖八显露出几道被绳索捆缚过的红痕和擦破的伤痕。左手的手腕有几处深深的咬印,破了皮,露出几点红。还有脖颈处,他刚才已经注意到,一块被人重击后肿起来的青色淤块肿得老高,突兀的横在纤细的脖颈上,触目惊心。
这几日锦衣卫沈誉将京城九门四城防控的滴水不漏,京城的篱笆是扎得紧了,京郊却屡出乱象。前头有码头走水,现下又盗匪猖獗,连京中权贵的马场都敢滋扰,贵女也敢劫掠,简直猖狂至极!
六部官吏受立储风波牵连者众,不止影响了朝廷政务,连京郊治安都大不如以前。
不得不说,卢温退出内阁前撂摊子摆出的这一道,比卢梦麟与他老辣多了。也更加卑鄙。
杨敏之垂目,犹豫了一瞬,轻托起她的手,在她手心一笔一划的写道:“莫急,杨源已去。”
不过,杨源是随护送程山长的一行人一起走的,没有那么快到陆家马场。只是不便与她如实说,免得她更加忧心。
“莫怕。”杨敏之在她手心继续写,写完停下,手心中还托着她的手。目光再次游移到地面。
楼板上,窈娘没有纠缠多久,秦韬不耐的又丢给她一锭银,自顾煮水煎药。
窈娘笑吟吟把银子收到腰间的荷包,惆怅的叹了口气。阅人无数的她,对男人的了解比这运河的水还要深。她知今日之后秦韬不会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