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落日之前,陈弦抵达江城。
她在高铁站下,打车时司机问了她几句,是方言,只能听懂五成,大意是要走高架。她人生地不熟,只得随口答应。
但到达目的地后,她严重怀疑自己被宰,路途并不远,车费却高达四十块。
在门卫处登记好姓名与号码,陈弦进入小区。
这是位处江城市中心的一所独栋公寓,离江滩很近,出门便是地铁口。楼内固定居民甚少,多被业主们用来当民宿。而陈弦挑选的房间在二十多层,有一整面落地窗,装修是时下流行的奶油风,简洁、明净又敞亮,租出去当影棚都够格。
四十度的天,拖着拉杆箱一路奔波,陈弦早已满头汗,走进电梯才感觉捡回半条命。
她从裤兜里抽出手机,按开瞄一眼,又塞回去。
这个时间点刚刚好。
上楼稍作修整,再拉开百叶帘,就能鸟瞰整个江滩的夕照景象。
叮一声,轿厢的动静打断陈弦的畅想。她走出去,左右看看,然后跟着标识拐入走廊,她在心里重复默念叨着“二……二……零……三”,一边去找自己那间房。
……直到路尽头。
陈弦停在门口,再次取出手机,翻找房东给她的密码。
本以为十秒后就能进屋开空调喘口气,不料在输入环节出了问题。
她抹了几次密码锁,都没反应,数字没亮过,面板黑乎乎,毫无动静。
手劲大一些,不行。
换个方式,还是一样的结果。
陈弦傻眼。
狭窄的长廊热得令人恼火,她给房东发语音,告知突发状况,语气并不愉快,好在房东还算负责,立刻回了电话。
房东态度客客气气:“我早上去设置临时密码的时候还是好的,可能天太热,偶尔不灵光,你再试试。”
陈弦背靠门:“我试了一百次了。”
房东不再给建议:“我马上到。”
陈弦问:“多久?”
房东说:“现在晚高峰,我尽量在半小时内赶到。”
陈弦内心直呼“救命”,但也没别的办法,只能无奈地撂下一句,“好吧”。
走廊安静下来,她又跟那个死了一样的密码锁杠了会,最终认命。
她重新绑了一遍头发,额角发丝已经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她捋一把,露出来的整张脸又红又烫。
无聊地看了会微信,陈弦屏蔽掉几个聒噪的群,开始观察四下。
有两扇门紧挨着她,双侧包夹。2204寂静无声,而2202似乎住着人,音乐隐隐传出,听不真切。
陈弦坐到行李箱上,耐心值见底,再次给房东发消息,问他到哪了。
房东很自觉地发来一个定位,配哭笑不得.JPG:在努力。
陈弦打开看了看,又去导航确认,那小段路是红色的,意味着严重堵塞。
陈弦忍住了讲脏话的欲望。
汗珠沿着她脸颊往下滴沥,她摘下背包,翻找小包纸巾,就在这时,面朝的2202忽然有响动,门随即被从内打开。
仿佛揭开罐头。
原先辨认不清的音乐声变大了,也变得清晰,从里面肆无忌惮地淌出来,漫过走廊。
门里的人怔住了。
门外的人也怔住了。
陈弦的面前,站着一个很高的男生,穿oversize的白T,全黑的短裤同样宽大及膝,但并未因此遮掩住他瘦长的身形。他脸上棱角分明,浓密的眉毛隐在刘海里,微微压眼,显得有点乖巧,又有点锋利。
他的手握在门把上,许久没放,大概是没想到门口杵着个大活人,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陈弦攥住纸巾,立即起身,拽着箱子给人挪位。
她觉得自己多少有些狼狈。
还是在帅哥面前如此狼狈。
她停在一边,看看他,示意此处可通行。
路过她时,男生礼貌地颔了颔首,她也点点头。他们都没有说话。
待他身影消隐,陈弦迅速擦汗,整理头发。她猜她的妆容早已被汗浸花。
几分钟后,有电梯响,陈弦忙正起腰背,用余光追随那男生回归。他单手拎着一只纸袋,应当是外卖,这间小区管理偏严,外卖不允许上楼,门卫特意交代过。
他又看她一眼。
她也看他一眼。
约是猜出缘由,这一次他贮停脚步,询问:“需要帮忙吗?”
他不是这里人,不带当地口音,语气有些微迟疑和拘谨。
陈弦顿一下,摇摇头:“啊,不用。”
男生不多言,往里走,但没有关门,相反完全将它敞开。
凉气窜出来,仿佛在门口布下一小片荫翳。
陈弦心领神会,同时意外地往里看了看,男生刚洗完手,从卫生间出来,再度出现在她有限的视野。
她稍稍扬声:“其实你不用开着门——”
他停住,眼睛斜过来:“天太热了。”
陈弦不再吭声,两秒,她说:“谢谢。”
他关掉蓝牙音箱,从纸袋里取出一听可乐,单手拉开易拉环,喝一口,问她:“你刚到江城吗?”
陈弦:“嗯。”
她说:“可能江城不怎么欢迎我,首先密码锁就跟我过不去。”
男生笑了。
弹珠汽水。
陈弦脑袋里旋即闪过这个形容。喝过弹珠汽水吗,咚一声,玻璃球砸进去,整个瓶子里的透明液体活过来,滋滋作响,气泡大股上涌,一粒粒,汇聚成瓶子里的银河。
他的笑就是这种感觉,一种很有冲击力的,清凉和清亮。
“联系过房东了吧。”他正色问话。
陈弦晃晃手机:“对,堵车,过会应该就到了。”
安静少顷。
不知为何,有些尴尬,可冷着似乎又不像话,陈弦在心底抓耳挠腮,硬找话题:“你也是来江城玩的吗?”
男生回:“嗯,我上周来的。”
她又问:“这边住得怎么样?”
男生说:“环境不错,就是半夜总有救护车和机车经过。我睡眠质量不是很好。”
他们隔着段距离,所以都不自觉提高音量。
屋内的光影在变化。
陈弦注意到桌边的橘红色块由浓转淡:“太阳是不是要落山了?”
男生扬眸,远看一眼:“嗯,快七点了。”
陈弦问:“这个位置真的可以看到整个江滩么?”
男生起身:“我去确认一下。””
陈弦惊奇:“你居然不知道。”
男生说:“天气太热,我来之后没开过窗帘”
陈弦露出“暴殄天物”的表情。
他跟着露出不解的微笑:“为什么这么看我?”
陈弦没说什么,只惋惜:“我以为能赶上今天的江滩落日。”
男生走出她的可视范围:“明天也可以吧。”
有拉窗声传来,陈弦不以为然:“但那是明天的。”
门内没了声音。
也是这时,陈弦的手机震起来,来电为本地号码,伴随着姗姗来迟的房东救星。
他还带了位修理师傅,很快锁定密码锁失效的原因,更换电池,连声抱歉。
陈弦没有计较。再遗憾,再怨怼,也追不回那轮落日,出逃计划的第一项已经无法落实,她不想再给自己找更多不痛快,于人于己。
门顺利打开,陈弦不忙着进,探头找人,想要再次道谢。
男生留意到,走过来,只说没什么。
陈弦说:“那我先进去了。”
男生叫住她,眉心蹙了蹙,似在局促,片晌才问:“方便加个微信吗?”
陈弦站住。
房东猛然看戏脸。
“嗯,好啊。”陈弦感觉自己的心跳快了一点,故作大方点头同意。
他们相互交换了微信。
民宿门的位置正对落地窗,一进房间,此刻天色便扑面而来,是渐变的浅蓝紫,混着点胭脂粉,即使晚了一步,天空还是善意地留有余温。
开空调是头等大事,冲澡排第二,等收拾完行李,陈弦终于有空瘫在沙发上查看微信消息。
一个陌生的头像跃居最上。
她眨了眨眼,后觉这是隔壁那位友善的男生。打开来后,她愣住了,里面有张照片,她将它放大。
陈弦半晌不动。
鸡皮疙瘩。
照片里面的,是沐着斜阳的江滩和楼宇,画面符合她之前的全部幻想:钢铁森林之上,有橘子海,玫瑰色悬日嵌于其中,美好得难以言喻。
他还留了一句话:「你错过的落日,我给你拍了一张。」
陈弦将这张照片存进手机。
她的手机里有个单独创建的相册叫real life,会保存一些自己的摄影作品,或者网上看到的图,包括文字截屏,有影评,微博,读到的电子书里的片段——没有分门别类,而是乱七八糟地塞放在一个“抽屉”里,想不开时就把自己关进去,乘坐时光机,回顾过往。她记录它们也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当下的共鸣”。
能让她生活下去的动力就是保持共鸣,跟自己的,跟别人的,这很要紧。
陈弦给2202回了句“谢谢”,又说:如果你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欢迎找我。
她还不清楚他姓名,只能暂时拿房号作称谓。
当然,他有微信名,他叫Waves。
半刻钟后,男生回了消息:暂时没有。
但过了会,他改口道:好像有一个。
陈弦看了眼消息间隔时长,开起玩笑:你的暂时是指两分钟吗?
他不否认:也许吧。
陈弦笑了,将抱枕拽来身前,当手机支架:所以,是什么忙?
男生发来一张截图,打开来看,是一间茶饮的小程序界面,接着,他说明来意:它家两杯才送。
陈弦说:你看起来是可以一次喝两杯的。
2202似乎沉默了。
陈弦解释:我是指……你很高很瘦,两杯的热量对你来说无伤大雅。
2202对此有不同见解:一次性拥有两杯的话,喝起来会不会就变得不一样,因为知道还有第二杯。
所谓心态影响口感?
有限才更珍贵?
陈弦很少从这个角度考虑问题。她几乎是立即被说服:现在喝吗?
男生回:明天也行。
陈弦扫了眼桌上那瓶即将告罄的纯净水:就现在吧。
她用涂鸦笔圈出截图里某个名字看起来相对顺眼的品,发回去:我要这个。
并提议:去门店其实就能解决这个问题。
男生回:我比较宅。
陈弦有些吃惊,他长得完全不“宅男”,她好奇:你的旅游是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宅么?
男生:对。
你呢。他问。
陈弦说:我列了出逃清单。
男生:出逃清单?
陈弦:其实是毕业旅行。我第一次一个人出来,比以往更自由,所以也把它叫作“出逃清单”。你看过《遗愿清单》吗?
男生:电影吗?两个老头那部?
陈弦:对,天知道下次再跑出来是什么时候,如果把每次出行都当作死之前的最后一次,就会想要完成更多。
他似乎懂了:看来今天的江滩落日是第一项。
陈弦莞尔:嗯,托你的福,打八折实现了。
男生说:我以为会打对折。
陈弦说:哪有,你拍的照片很漂亮,有加滤镜吗?
男生说:没有,原图。
陈弦没缘由的欢呼雀跃:耶,现在是九折了。
2202切出去点单的时候,两人的聊天停了下来,陈弦去敷了张面膜,闭目养神,几欲昏睡,直至门被叩响。
陈弦惊醒,忙趿上凉拖,往玄关走去。
与此同时,微信里的消息如约而至,自报身份:是我。
门打开后,外面站着的正是2202房的那个男生,他应该也洗过澡了,换了件深色系的T,从波子汽水变成可口可乐。
但绝对不是0糖的可口可乐,因为他微微笑着。
包装袋是密封状态,被他交了过来。
陈弦接过去,低头透过缝隙看里面:“你还没拿自己的么?”
2202说:“没有,你先吧。”
陈弦将保温袋放上玄关柜,取出两杯茶饮和一份奶油,分别查看上面的标签和品名,并准备将不属于自己的那杯放回。
男生出声阻止:“直接给我吧,袋子你拿着,方便装垃圾。”
陈弦手一停,转头看他:“哇你真的……”
男生动动眉梢,不理解:“怎么了?”
陈弦不假思索:“你家教一定很好。”
“啊?”他的表情更生动了。
于是,那盒被提前拿出来的分装奶油,偕同那杯茶饮,去到了男生手里。他道声谢,就离开了。
把奶油往纸杯里挖的时候,陈弦分神了,她在想,隔壁的男孩子,是不是已经喝上那杯茶,是他期待的味道吗?
坐在桌边一口气干掉半杯后,陈弦将桌脚的袋子拎起来,翻看小票,打算将自己这杯原价转回,同一时刻,她有了意外收获,小票上有2202的姓氏:
她忽然很想知道他的名字。
她把小票拍下来,打开微信,发图红包一条龙,最后问:冒昧问一下你的全名。
2202回:孟頔。
陈弦微微一愣:这个字有些生僻。
一条仅一秒的语音传送过来:
“頔,孟頔。”
这条语音被陈弦听了三遍,不是因为它不清晰,而是它太清晰,咬字那么干脆,不掺杂质,二声的转音又很柔和。
陈弦也适时地自我介绍:我叫陈弦,很高兴认识你。
2202……不,孟頔回:我也是。
没有赶上落日的坏情绪烟消云散。
陈弦发自内心感叹:我现在觉得江城欢迎我了。
孟頔问:明天打算做什么?
陈弦反应过来,看看时间,快十点了,她忙说:我该睡了。
孟頔:这么早?
陈弦回:我清单的第二项,东湖日出。第三项:江城过早。都要早起。
聊天里悄声片刻。
孟頔问:能带上我吗?
陈弦顿住。
对方可能觉得冒进,忙说:拒绝也没关系。
陈弦不想也懒得给自己更多权衡间隙,只凭目前仅有的了解提出一些或许会发生的“不可抗力”:我怕你起不来。
她补充说明:你不是睡眠不太好?而且刚刚还喝了茶。
孟頔平静地指出:你也喝了。
陈弦:我对咖啡/因天生免疫。
孟頔:我可以不睡。
陈弦笑了下:那倒不用吧。
孟頔又发来那张落日图:今天拉开窗帘时,突然觉得每时每刻都闷在屋子里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陈弦不再多虑,爽快道:那走吧,四点就要起床哦。
孟頔:闹铃已就位。
陈弦:夏季日出很早,如果你起不来,我可没办法等你。
孟頔:嗯。
互道晚安后,不知隔壁睡不睡得着,但陈弦有些难眠。
抱着被子辗转反侧之余,她翻阅了一遍跟孟頔的聊天记录,不禁抿唇而笑,际遇多奇妙,她的出逃清单居然就这样多出一个人共享。
她查了查“頔”的意思,出乎意料的简单,就两个字:美好。
那么,两个人的出逃叫什么呢,网页给她的回答,也是两个字:私奔。
第3章 Two Days
从民宿到凌波门,有半小时车程,时间紧迫,陈弦一切从简,化妆也只用口红和粉底。将纸巾小风扇之类的东西塞进包里后,她打开微信,看到孟頔刚给她发来消息,问她:好了吗?
陈弦立刻回过去两个字:出来。
两人几乎同时出门,准点会合,又同时锁门。
“昨晚睡着了吗?”陈弦挎上小包。
孟頔未答,只问她:“你呢。”
陈弦:“还不错。”
她注意到男生全身上下空无一物:“你什么都没带吗?”
孟頔摸摸裤袋位置:“带了手机。”
陈弦说:“你们男生都这样子吗?出门只带手机,我一个师兄也是。”
孟頔说:“还带了眼睛。”
他说这话时,正视着她,眨了两下双眼,长而密的睫毛让这个微表情的存在感变得格外强烈,陈弦不禁多看了看。
孟頔的脸很细腻——也可能是站不太近的缘故,而且他眼仁乌黑,鹿眼,像小孩的那种眼睛,带着细微的稚气与童真。尽管他高大,看起来与自己年龄相仿。
陈弦提醒:“到时候出汗了可别跟我借纸巾。”
孟頔明显滞了一下:“好。”
“那走?”
“嗯。”
不再废话,两人一同下楼。这个点太早了,廊道里静悄悄的,体感温度也还算舒服,但一出楼道就跟误入预热的烤箱似的,闷热得不行。
到小区门口时,孟頔取出手机,主动说:“我来打车。”
陈弦马上阻拦:“我刚在电梯里叫过了。”
此时天色微明,路上车来车往。
女生用手背蹭了下汗湿的额角:“今年夏天特别热。”
孟頔说:“嗯。”
陈弦拧拧眉:“我还看到新闻说,以后会越来越热。”
孟頔说:“是吗?”
陈弦:“嗯,”继而自暴自弃语气:“毁灭吧人类。”
孟頔唇角勾弧:“车还多久到?”
陈弦说:“我打的顺风车,还4分钟。”
孟頔回头看一眼:“我去买两瓶水。”
小区门口刚好有家24h便利店,陈弦目送他一来一回,手里多了两瓶水。
孟頔问她要哪个,怡宝还是农夫山泉。
陈弦接过红色的,拧盖喝了一口,孟頔也喝了一口,他们动作几乎是同步的。
陈弦说:“其实我想到了,但……”她拎起身上那只,只能放些零散小物的迷你包:“我是想到景点再买。”
孟頔说:“我可以帮你拿着。”
陈弦憋不住了,从刚刚她就想问了:“所以买了两瓶不一样的?”
孟頔:“嗯。”
陈弦问:“现实中肯定有很多人说你是个周到的人吧。”
孟頔回:“你是第一个。”
陈弦惊讶地扬眉,张口想多问两句,但白色的丰田已经在他们身处的路口刹停,一被打岔,她也忘了要说什么,只得举起手机对照牌号,叫孟頔上车。
她没有让孟頔帮她拿那瓶水。
因为她四肢健全,脑子也没病。
时值暑假,前来观赏日出的游人不在少数。下车走往栈桥时,远方的天空已化开,呈玫粉,延绵出大片的桃林幻境。陈弦不由加快步伐,眼前的画面让人情不自禁地追逐,唯恐错过和怠慢。
走过一些置身事外的钓鱼佬,一些架着“长炮筒”的发烧友,一些高笑低语或坐或立的游客,一些摆姿势拍照的年轻靓丽女孩子,陈弦终于找到了合适的位置。
她几乎这时才想起孟頔,猛回过头。
他就在她身后。
“我差点忘了你。”她露出抱歉之色。
孟頔笑:“看出来了。”
陈弦说:“我刚才好像中邪了,满脑子都是我要赶紧到日出里去。”
她低头看近在咫尺的水面。烟粉的湖水一荡一荡,似上好的丝缎,顺滑,柔软,让人想要一头栽进去。
“我能理解那些跳湖的人了。”
她奇特的夸赞令孟頔侧目。
她接着说:“东湖现在就像张流动的,还很舒服的床。”而她就在中心。
孟頔说:“床品还很漂亮。”
陈弦开心地扬声:“对啊。”他get到了。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那种自绝妄想就消散了。水天愈发浓烈,橙,橘红,火红,直到圆日从远山间探头,慢慢升高,倒影被水纹拉长——但真实的它,颜色纯净,边缘清晰,仿佛一粒高浓度的解药,被大气和云层稀释,流向世间,愈疗万物。
自然的馈赠从不吝惜,美丽又公平。
唯一的副作用:心动过速,泪腺失控。
陈弦轻拭湿润的眼角,用手机拍了几张live,再回头,却发现孟頔站在别处,与她错开了两三人,但他看着这边。
陈弦伸手挥了挥。
孟頔打算走过去,但女生又说:“我过去吧。”所以他止了步。
来到他身侧时,她起疑:“你这里看日出的角度是不是更好?”
孟頔说:“好像是。”
“怎么不叫上我?”陈弦目眺远方,判断:“其实也没差……”
孟頔说:“不同视角有不同的美,没有谁亏不亏。”
栈桥上人声渐退,只有钓鱼佬们岿然不动,如同檐廊上零星的雀。
陈弦说:“我们去吃早餐吧。”
低头解锁手机时,孟頔自然地接走了她那支水,方便她双手操作。
陈弦找到她一早就物色好的早茶铺子,指给他看:“这里OK吗?”
孟頔说:“都看你。”
一切都在按计划推进,有序且顺利,陈弦见识到了“碳水爆炸”的过早,江城的豆皮不是她理解范畴中的豆皮,是“夹着烧麦馅儿”的豆皮;而江城的烧麦也不是她理解范畴中的烧麦,是油饼包烧麦。这座城市的热量体现在方方面面,从气候到果腹之物。
店子里的食客一波接一波,就没见有桌椅闲着,哪怕是小份量外带的,老板的招呼都是不变的热忱。
陈弦饱得实在吃不下,跟孟頔分食了同一碗热干面。男生从筷筒里取出另一双筷子作为“公筷”时,她突然意识到,这种“细致”和“分寸”也许是他性情之中的本能。
二者囊括着另一种更现实点的说法:疏离。
她同时也意识到,日出最辉煌时分,她为什么会突然回头寻找孟頔。
因为她身旁有一对情侣抱在了一起。
她需要自在,也需要分享;
她需要独处,也需要亲密。
一旦开启某段关系,就会带来关系附加的期望。在那个重要的节点,她希望孟頔能在她身畔。
可他们终究认识一天都不到。
回民宿路上,陈弦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车流,她没有细想这件事,转移注意力,进而有了新发现。
“你有注意到吗,江城好多出租车都长得像警车,蓝白配色,车顶的灯是红蓝的。”她说。
身后无人应答。
陈弦掉头,发觉孟頔已经歪着脑袋睡着了,刘海柔软地遮住了他上睑,他睡得很香,那两瓶水,被他虚拢在怀里,仿佛在呵护两只年幼的动物。
她在一瞬间释然了。
为了被“带上”,他也竭尽所能了,不是吗?
第4章 Two Days
如陈弦所料,孟頔一直睡到终点,司机回过头提醒到了,男生才迷糊地醒过来,继而流露出歉意。
下车后,她不给面子的拆穿他:“你昨晚没睡吧。”
他承认了:“嗯,我没睡。”
陈弦问:“习惯性熬夜?”
孟頔说:“准确说,失眠问题一直困扰着我。”
陈弦问:“看过医生么?”
孟頔说:“看过,在吃药,但昨晚没有。”
陈弦说:“我考研的时候也经常失眠,吃过一段时间佐匹什么……”
“——佐匹克隆片。”他精通得如同药理师。
烈日当头,堪比淋滚水,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步子都不自觉加快。逃入楼道后,陈弦打开手持风扇,给自己吹了几秒,见孟頔鬓角被汗渍湿,又将风扇靠过去,对准他。
她的动作让他避了一下。
陈弦吃惊瞪眼:“欸,我掏出来的又不是枪。”
“抱歉。”孟頔反应过来。
陈弦无语地别开眼,让凉风回到脸上,吹散她刘海。
“陈弦。”他试探地叫她名字。
“陈弦。”他又叫了她一声,从「试探」变成「补救」。
陈弦将风量提到最强,呼呼的,鼓噪耳膜。
“陈弦。”
「补救」又变成「央求」。
陈弦吃软不吃硬,暗叹一声,回过脸来:“我不是……”她担心词不达意:“其实你不用勉强自己。”
“有时人做决定来自冲动。不一定非得是真心,也不一定非要兑现。”
“人际关系舒适至上。”
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从小到大,她的父母承诺她许多,她的姐妹承诺她许多,她的前男友也承诺她许多,但大家不是每一条都说到做到。
讲着话,电梯停在一楼,她走进去,孟頔也跟了进来,轿厢内壁是面反光墙,陈弦看着里面的孟頔,他一直在垂眸观察她。
陈弦用鲨鱼夹重新别了下头发,这时他不再看她,目光去到别处。
她勾唇笑一下,阐明态度:“我没有生气。”
孟頔说:“但因为我的原因,你不太高兴了,对吗?”
陈弦没有否认:“对。”这个字被她咬得有些重,她的确有情绪,换谁都会有吧。
她继续陈述:“主动说要参与的是你,可戒备心很重的也是你。”
她晃了下风扇:“我只是看你也有些热。”
“我的问题。”孟頔说。
“好啦,其实没什么。”陈弦不想表现得很计较,尽管那一刻,她有一丝受挫。
孟頔问:“这样行吗?”
男生蓦地将脑袋倾靠过来,很近,近在眼前。
陈弦差点要后退一步。她突然明白了他刚刚的闪避。
他发誓般说道:“再躲我是狗。”
陈弦哭笑不得。
你确实很“狗”,比起想要被吹风,这个姿势更像是想要被摸头好吗。他蓬松的黑发怎么出了汗也有似有若无的香气。
最后她笑了出来,因为他笨拙真诚的示好,她露出珍贝样的上排牙:“起来。”
算她求他。
孟頔直起上身。陈弦心有余悸:“你刚刚吓我一跳。”
孟頔再次致歉:“我在想要怎么补救才能证明我是真心的。”
陈弦说:“建议你回去睡个好觉,然后晚上继续加入我的行动。我想去江滩夜骑。那边好像可以租车。”
孟頔:“好。”
各回各家后,陈弦将挎包挂上衣架,又将自己抛回沙发,心突突跳着,孟頔好可爱,完蛋了,她觉得孟頔好可爱,什么形容词都无关紧要,美丽,帅气,善良,大方,那都是标识,五彩斑斓地贴在对方身上。觉得可爱是真完蛋了,因为可爱不具体,透明状,可溶性极强,代表有一个人开始不经意地渗透自己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