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岁的吴苏雪总共谈过三次恋爱。
 第一次在高三,和一个转学过来的帅气男生。两人坐前后桌,在紧张到窒息的学习氛围里靠小纸条传递朦胧的情愫。可惜那男生帅归帅,却是个学渣,高考放榜后就销声匿迹了,始终没告诉吴苏雪他到底考了多少分,去了哪所学校。
 大二那年,吴苏雪在观星社团认识了一位志同道合的学长,学长很快向她告白,开启了吴苏雪的第二段爱情经历。两年后,学长本科毕业,去国外某高校读研究生,而吴苏雪并无这方面的打算,两人感情虽在,终究拗不过现实,最后还是分道扬镳了。
 赵磊是吴苏雪的第三任男朋友,朋友介绍认识的,两人在一起一年半,同居半年,一个月前刚分手。
 吴苏雪从自己不算丰富的爱情经验中得出一个结论,同居男女分手要比没同居过的麻烦好几倍——就分手的这一个月里,赵磊已上门来取过三回东西了。
 今天是第四回,他打电话告诉吴苏雪,有个U盘死活找不着了,很可能又是落她那儿了。
 他俩当初决定同居时,因为吴苏雪租的房子比赵磊的大,所以赵磊退了房搬过来与她合住,分手后自然也是他搬走。
 赵磊在房间里翻找时,吴苏雪就坐电脑前查邮件,上司贺斌刚在微信上提醒她看最新发她的邮件,是一家潜在客户的基础资料。
 吴苏雪打开那封邮件快速浏览起来,客户是一家叫作“立川”的工程机械公司,即将来本市建新工厂,是开发区一个重点引进项目,双方刚签完合作协议,接下来就是厂房规划等具体事项,建厂和建生产线会同时进行,而吴苏雪所在公司提供的产品测试线很符合立川的需求……
 赵磊啪一声合上床柜抽屉,手里举着个U盘大声嚷嚷,“不容易!总算找到了!”
 吴苏雪扭头朝U盘瞟了眼,“哎,那不是我的嘛!”
 “是吗?”赵磊挠头,“我怎么记得是我买的?而且一直是我在用啊!”
 吴苏雪记得分明,U盘是她在京东上买的,到手没几天赵磊有急事要用,她就借给他了,一直没要回来。反正也就一百多块钱,她想算了。
 “行吧,你要就拿走——你再仔细找找还有没有什么拉下的,免得再一趟趟往这儿跑,麻烦!”
 赵磊往椅子里一坐,“你麻烦还是我麻烦?”
 “都麻烦!”
 赵磊盯着她笑,“你怎么还是那样,一点脾气都没有?我说是我的就真归我了?照这样下去,这地方早晚得被我搬空喽!”
 吴苏雪笑了笑,“你不是那样的人。”
 赵磊笑容里添了丝温柔,若有所思盯着她说:“其实咱俩也可以不分手。”
 分手是赵磊提出来的。
 吴苏雪自从开始跟贺斌跑项目后,加班就成了家常便饭,她拿下第一个项目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冲刺阶段连着俩礼拜都是十点过后才到家,赵磊的怨气从小规模抱怨到冲破天际,最后忍无可忍提出分手。
 吴苏雪尝试挽留,但赵磊态度坚决,“我谈恋爱是为了结婚,我希望结婚后能一回家就看见我老婆,我想和老婆一起吃晚饭,手拉手散步,你可以说我没出息,但我的理想就这么简单!”
 此刻,吴苏雪被赵磊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有点懵,想了会儿说:“算了吧,分手也不是儿戏……”
 分手后吴苏雪确实难过了好几天,赵磊是个不错的男朋友,体贴温柔,还有点小情趣,非常适合婚姻生活。不过独居一周后,吴苏雪就清醒过来,她似乎并未因为身边少了个人就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如果赵磊对她来说真的缺一不可,她完全可以辞掉眼下的工作,换份轻松点的,毕竟她也不是工作狂。她想她最初的难过主要还是出于歉疚心理,辜负了一个对自己不错的男人。
 想通了,她甚至有种松口气的感觉,因为发现自己不爱他。
 赵磊的笑容迅速淡去,很快又扯出一个新的,带着浓浓的自嘲,他起身说:“行吧!我走了!这U盘,甭管谁出的钱,都留我做纪念了哈!”
 吴苏雪冲他点点头,赵磊把U盘塞口袋里,头也不回朝门口走。
 “那什么,”赵磊手抓着门把,依然没回头,“以后我不会再过来,咱俩也没必要联系了!”
 贺斌在部门会议上捏着拳头跟大伙儿强调,“咱们一定得把立川拿下!第三季度的业绩就指着它了!货真价实的大项目啊!”
 吴苏雪一听到“大项目”三个字就心抽抽,一种神经性反应。她环顾贺斌的办公室,营销二部一共就四个人,贺斌名片上印着总监的头衔,实际在公司的地位也就是个部门经理,手里权力不大,队伍规模也小,想靠这点人马搞定一个近千万的项目绝非易事。贺斌是善抓机会的人,但机会仅仅是机会,离成功远着呢!
 同事杨烨先表态,“头儿,我手上还忙着坛林那边的事呢!要不这单子给苏雪干吧,她最近正好有空档!”
 紧接着向吴苏雪挤挤眼睛,“赢了请我们吃饭啊!”
 吴苏雪正要说话,贺斌拿手指一点她,“没错!我就是打算让苏雪接,不过兹事体大,项目虽然按她头上,其他人都要全力支持她!”
 吴苏雪又想开口,再次被贺斌抢先,“我知道这项目有难度,立川在其他城市建的厂都没用咱们的测试线,很难打得进去,但话说回来,哪个项目没难度呢?啊?要没难度还要咱们销售干什么?立川现在把厂建到三江来了,而我们是三江唯一一家符合他们技术指标的公司,家门口的单子做不下来,我们是干什么吃的——苏雪,你说呢?”
 吴苏雪笑笑说:“头儿你总算肯让我说话了,谢谢啊——我没说不接,但是看了立川的资料感觉这公司特别牛,我一个销售主管出面人家怕根本不会搭理我吧?”
 贺斌一拍手,“你说得很对!所以这项目名义上是你的,但只要你觉得有必要让我出马,我肯定配合你,在这件事上,你是我领导,你指哪儿我打哪儿,哈哈哈!”
 吴苏雪和助理小齐悄悄对视了眼,都觉得贺斌像喝多了,兴奋过头。
 “头儿,那我该从什么地方入手呢?立川的厂还没建起来,人在哪儿办公我都不知道。”
 贺斌说:“我也是刚知道,他们在宏宇大厦租了一层楼面作为筹建办公室,这两天才开张。哦对,据说新工厂的总经理就在筹建处坐镇,一会儿我把信息发你们,大家都了解一下——苏雪,你尽快去拜访他们的筹建处,看能不能搭上什么人脉,杨烨、小齐你们也分头找找看,回头我会再跟李总他们商量看能不能拿到更多资源……”
 开完会,吴苏雪回到格子间工位上,一开邮件,贺斌真是手快,已经把最新信息发出来了,她点开来看,立川新厂的总经理名叫“盛一舟”,这名字像定身术似的把吴苏雪当场定住。
 她揉了揉眼睛细看,确实是一模一样的名字。
 邮件还附了几张照片,她急切点开,是筹建处工作人员的名片,盛一舟的名片上还印着他的英文名:Michael Sheng。
 吴苏雪盯着那名字看了好几遍,浑身虚软,往椅背上一靠。可以确认是同一个盛一舟,她的前任上司。
 她从没想过,消失三年的盛一舟有天还会回来。
 六年前吴苏雪去拓普科技应聘助理工程师时,面试她的正是盛一舟。
 盛一舟不到三十的年纪,五官清秀明朗,身姿挺拔轩昂,一露面就让吴苏雪眼前一亮,他虽看上去年轻,讲话却谦和沉稳,神色也亲和,带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并非吴苏雪想象中一本正经的领导脸,她凭直觉认为这是个踏实可靠的上司,所以被问到“为什么想来拓普”时,她很坦诚地把自己在求职时的种种分析都说了出来。她看到盛一舟脸上起了微妙的变化,不怎么明显,很快又转化为笑意。
 一周后,吴苏雪收到了拓普科技的录用通知书。
 初入职场的吴苏雪像小鸭追妈妈一样跟随在盛一舟身旁,听他调遣,受他指点。盛一舟为人和气,毫无保留地教吴苏雪,在外人面前又特别护着她,天长日久,情愫便自然而然滋生,不过吴苏雪很克制,她不止一次听说盛一舟有个在国外留学的女朋友。
 六年后的今天,当吴苏雪再次回想那段和盛一舟一起工作的岁月,居然点点滴滴都是甜蜜。当然苦涩也是有的,只是她不愿多想。
 接到攻坚任务的第二天,贺斌就吩咐吴苏雪尽早去一趟立川的筹建处。照贺斌的意思,吴苏雪如果找不到突破口就没必要回公司了。
 “你就把那儿当办公室吧!每天去一趟,先混个脸熟,他们谁要是有活儿你也可以帮忙搭把手,别小看这个环节,处着处着很多平时搞不到的情报就全到手啦!”
 贺斌曾是公司顶尖的销售员,他成功的秘诀并不高深,就一个字,“缠”。
 吴苏雪不是不能领会这个秘诀的精髓,论技术上的钻研精神,她绝对远胜商管出身的贺斌,无奈脸皮没贺斌厚,客户一旦流露出嫌弃的神色,她就想退缩。
 贺斌带吴苏雪半年不到,就“脸面“问题已批评过她无数次,“甭说他没赶你走,就算他赶你走,你也可以继续在那儿待着,又不犯法是不是?做事得抓重点,咱们的工作重点是什么?是想尽一切办法了解对方,瓦解对方……”
 立川筹建处在宏宇大厦20层,吴苏雪从电梯里走出来,眼前只见一片忙乱,一名行政模样的女孩正指点两个装修工人往墙上贴公司名称logo——“往右,再往右一点……”
 玻璃门后的办公大厅里传出刺耳的电钻声。吴苏雪立刻知道自己来早了,人家戏台子还没搭好呢,作为观众的自己就想买票进场了。
 行政女孩扭头看见她,好奇地问:“你找谁?”
 吴苏雪忙走上前,“您好,这里是立川工厂的筹建处吧?”
 “对。”
 “我是竞胜科技的销售,这是我的名片——”她边说边把名片递了过去。
 女孩接过名片看了眼,又抬头瞅瞅吴苏雪,笑道:“你们消息挺灵通的啊!”
 吴苏雪回以一个憨厚质朴的笑容,“不知道方不方便找你们采购部的同仁见个面?”
 女孩把名片还给她,“不好意思啊,采购部的人都没到位呢!我们这儿的办公室前天刚开始装修,目前只有基建和行政的人在——你来太早了。”
 吴苏雪心说,我能不知道吗?可我老板性急啊!
 “可以请教一下怎么称呼您么?”她含笑问女孩。
 “戴曦。”女孩说着扑哧一笑,“别您啊您的叫嘛!咱俩年纪差不多吧!”
 吴苏雪也笑,“做惯了乙方,有点改不过来——那,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拜访到采购部的负责人呢?”
 “你们是卖设备的吧?”
 “对,我们提供产品测试线的设备和配套服务。”
 “这是大工程,需要招标的。”
 吴苏雪不露声色问:“哦,那是公开招呢还是像以前那样定向?”
 “这我不清楚!还得问采购。”
 “对呀对呀!所以……”
 装修工人扬声打断她们的谈话,“戴小姐,就这么贴行吗?”
 戴曦扭头一看,眉头立刻皱起来,“别!你等等!”
 她走过去又拿着LOGO比划起来,吴苏雪悄悄靠近,见戴曦不怎么拿得定主意的样子,就问:“没有图纸吗?”
 “有,可是我们总经理说有些细节不太对,昨天过来让拆了重新贴。”戴曦垮搭着脸,“他当时还给我们比划来着,我没来得及拍下来,现在有点不那么肯定了。”
 吴苏雪说:“那你给总经理打个电话问问?”
 “哈?这不是找骂吗!我们总经理可严肃啦!我要是不在他来之前把这事儿搞定,我就死定咯!”
 吴苏雪笑了笑,心里却泛起惆怅,好像在一团雾气里寻找熟悉的痕迹,却是枉然。
 装修工被摆布得有点不耐烦了,忍不住发牢骚,“到底要怎么贴嘛!没见过你们这么麻烦的,有图纸还随便改来改去!”
 戴曦不服输道:“有图纸就不能改了?我要不是赶时间,我肯定让你们重新出图纸,再照着图纸改,看哪种更麻烦?”
 吴苏雪趁他们打嘴仗之际,抓起不知谁撂在柜面上的一把卷尺,走到墙边比划一番,又从戴曦手里取过LOGO往上头一按,转头问:“是不是这样?”
 戴曦走远些,仔细端详,忽然高兴地大叫,“哎呀你好神!和盛总摆出来的一模一样!快快!你们就照这个位置贴!”
 一个难题解决了,戴曦很开心,非要请吴苏雪喝奶茶,两人一起乘电梯去楼下奶茶店。
 路上戴曦问吴苏雪,“你怎么知道该那么摆啊?”
 因为那个指点你的人从前也这样教过我。吴苏雪在心里想着,嘴上随口胡扯,“好像有个黄金比例分割点,按那个比例排布可以达到最佳视觉效果……”
 奶茶很不错。
 戴曦以为吴苏雪喝了奶茶就会道别离开,谁知她又跟着自己往楼里走。
 “你不回去吗?”
 吴苏雪亲热地笑笑,“不急,我上去再帮你看看,有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中午吴苏雪礼尚往来,请戴曦吃味仟拉面,经过一上午的相处,两人已熟络得跟闺蜜没差了。
 戴曦说吴苏雪不像销售,吴苏雪笑着反问:“那你认为销售应该什么样?”
 “特别热情又特别谦卑,表面把客户当佛一样供着,心里指不定在狠狠骂你,反正就不像你这么自然。不过有一点你跟他们差不多,也缠人,只是你不惹人讨厌。”
 吴苏雪听得高兴,调皮地挤了挤眼睛,“是不是像杜甫的诗: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对对!”戴曦笑得咯咯的,“你下午还跟我回去吗?”
 “去啊!”吴苏雪不含糊,“至少得见盛总一面。不瞒你说,我回公司也是挨骂,我老板说了,没有进展让我别回去。”
 “哇!你老板好夸张,像个暴君。”
 “是啊!肯定比不上你们盛总。”
 “谁说,盛总也很凶的,虽然不会在口头上PUA下属,不过他只要把脸一板,办公室里没人敢喘大气。”
 吴苏雪笑得面容僵硬,忽然怀疑戴曦嘴里的盛一舟和自己认识的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吃过饭,两个女孩手挽手回了筹建处,吴苏雪一边陪戴曦监督装修一边瞎扯,她首次拜访立川,不仅收获了行政主管戴曦的友谊,还包括盛一舟最近的大致行踪。
 盛一舟每天上午会先去厂房工地看看进度,解决一些突发问题,下午回筹建处处理商务事宜,他在新厂的任期是三年,不过还没来得及落实住处,暂时住在宏宇大厦对面的新叶酒店。
 吴苏雪的计划是守在筹建处堵盛一舟,想办法约盛一舟和贺斌吃个饭,也算给何斌一个交待,之后项目是死是活对她来说都无所谓了——看到盛一舟名字的时候,她就知道这项目没戏。
 混到四点半,盛一舟还是不见踪影,戴曦跑来告诉她,“我刚打电话问了工地,那边出了点问题,盛总今天不会过来了。”
 吴苏雪的心先一紧,又一松,仿佛被宣判了死缓。
 “那我先回去了,明天再过来……”
 戴曦说:“这样,等盛总哪天在公司,我给你打电话,省得你跑冤枉路。”
 “那太谢谢了!”吴苏雪道完谢,又忍不住问,“不会等很久吧?”
 戴曦笑道:“你真性急。肯定就这两天啦!不过只是见个面,别的我可管不了啊!”
 “已经帮我很大忙了!”
 吴苏雪没等多久,第二天下午就接到戴曦电话,“快过来!盛总回公司了!”
 立川的大办公间内,装修还在如火如荼进行着,临时办公室安置在大厅最南端,一排三个房间,总经理室在最里面。
 盛一舟的秘书温宁让吴苏雪在门外稍等片刻,“盛总刚接了个电话。”
 门开着,里面隐约有语声传出,很低,断断续续,和吴苏雪记忆中的声音不太相合,她不敢随便往里看,握着手包靠边站着,心跳快一阵慢一阵,恍惚如梦。这种时候时间是不存在的,一秒也可以被无限拉长。
 终于看到温宁再次向自己招手,吴苏雪深吸了口气,调整情绪走进去。
 确实是盛一舟,坐在办公桌前,正低头在一摞图纸上圈圈画画,虽然头发比四年前长了些,穿得也比过去更讲究。不过总有些东西不会变的,吴苏雪始终记着盛一舟身上那股特别的精气神。
 吴苏雪在门外候着时心情已经很激动了,此刻更是激动到极点,竟有种灵魂出离的静止,不过只短短一瞬,随后更多激烈的情绪在内心涌动,前赴后继。愧疚、委屈,还有她无法解释的各种起伏,好像终于从一个长长的梦中苏醒过来。
 于公于私她都该主动先打招呼的,然而嘴巴一张就卡在了称呼上——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眼前的盛一舟。
 她和盛一舟在拓普共事那两年,一直按他要求以英文名称呼,不过同事们都爱叫他“一哥”,因为他技术上很强,长得又帅气,可盛一舟不喜欢这个绰号,嫌它轻佻,于是大家就在背后叫。
 有次吴苏雪跟他出完客户现场回来,在停车场不小心喊了他一声“一哥”,脑袋上立刻落下一个毛栗子。
 “叫我什么?”盛一舟轻轻瞪她。
 吴苏雪跑远一些继续冲他喊,“一哥!一哥!一哥!”
 直到盛一舟露出无奈的笑她才住嘴,她可不能给他白敲了。那个毛栗子敲得一点也不重,可吴苏雪一记就是好多年。
 一愣神的功夫,温宁已向盛一舟通报完了走出去。盛一舟抬头朝吴苏雪扫了眼,不紧不慢起身,绕过桌子朝她走来。
 “竞胜的吴小姐是吧?”无论笑容还是语气都带着明显的敷衍。
 吴苏雪见过太多客户了,知道这样的态度是留给最不重要的拜访者的。内心涌动的芜杂情绪悄然退潮,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名状的失落。理性也迅速归位,看来盛一舟是存心要和自己装不认识了,那么她既不可能开玩笑似的叫他“一哥”,也没法再用他的英文名——显得很没有距离。
 只剩一个称呼了。
 “您好,盛总,很抱歉打扰您……”
 吴苏雪听见自己饱满热情的嗓音里含着一丝微微的颤意,她希望盛一舟没有听出来。四年过去了,再见面时他们都给自己戴上了一副面具,只是她远不如他那样娴熟。
 盛一舟并未理会她的客套,拖了两把轻便的塑胶椅子到小圆桌前请吴苏雪坐,他还是清俊瘦高的模样,稍微多了些城府,但也不明显,他本就很沉稳。
 这房间没有窗户,一旦注意到了会没来由觉得窒闷,不过吴苏雪明白这是错觉,她的紧张和房间和窗户都没关系。
 “见谅,这里百废待兴,条件不是很好。”
 “盛总客气了……谢谢您百忙中肯抽时间和我见面。”
 盛一舟坐吴苏雪对面,不过姿势远比她放松,翘起腿,靠在椅背上,手搭着圆桌,手指在桌面上随意轻叩。
 “确实很忙,照目前的情况我不该跟任何供应商见面,不过戴曦告诉我你帮了她一个大忙,而你又很希望和我见一面,所以……”他抬手看腕表,“你有十分钟。”
 “是这样盛总,听说贵公司新工厂已经在建,设备和测试线也即将招标……”
 “听谁说?我指招标的事。”
 “这么大的项目,业内好多人都在谈论。”吴苏雪抿了抿唇,“我们竞胜的测试线还是有很多优势的,如果盛总愿意考虑的话,随时欢迎来我们公司参观……”
 吴苏雪说得口干舌燥,不时打量一下盛一舟的表情,知道他一句没听进去,不免有些沮丧。
 “当然也没那么着急,主要还是得配合你们的进度来……盛总什么时候方便,我们想请您和您的团队聚个餐。”
 盛一舟笑了笑,笑容略有些轻蔑,就这一笑,让吴苏雪感觉他确实和从前不一样了。他以前的笑很温暖,现在却有点促狭,甚至不耐烦。
 吴苏雪觉得难过,那时的盛一舟在她心目中几乎是完人一样的存在,没有任何瑕疵,可人终究不会一成不变,而他的变化里,是否有自己的推波助澜呢?
 “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请我和我的团队吃饭么?”盛一舟在桌上叩动的手指速度加快,“如果我每邀必到,你们的饭局得排到年底。”
 吴苏雪努力露出招牌式的甜笑,“盛总是大忙人,时间肯定宝贵,我就是想……”
 “既然知道我时间宝贵,说重点可以么?”盛一舟抬起手腕又扫了眼表,“你还有三分钟。”
 吴苏雪忽然很狼狈,如果戴曦见到此刻的她,一定会觉得她和别的销售没什么区别,特别热情又特别卑微。
 她忽然泄了气,低下头,轻声问:“你……还在生我气吗?”
 盛一舟静默数秒,反问:“我为什么要生吴小姐的气?”
 “我知道那件事伤害了你,可我真不是故意的,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想跟你道歉,可问了好多人还是找不到你。”
 吴苏雪鼻子发酸,往事浮雪一样在眼前蔓开——
 或许在盛一舟手下太一帆风顺的缘故,工作两年后,吴苏雪身上依然保持着足够的天真,而“天真”在职场上绝非褒义词,稍不留神就可能犯下致命错误。
 关于那件事,说来实在话长,简单粗暴来讲就是,吴苏雪在被销售部借调去协助某项目竞标时,因为求胜心切,在饭桌上向客户方的采购副总泄露了拓普产品的一个最新优势,而对方转头就把这个核心卖点透露给了关系户,关系户调集资源弄出一个相似方案,报价却比拓普低了三分之一。拓普最终无缘中标。
 开标后公司内部很快传出消息,说是技术部泄露商业机密才导致竞标失败。吴苏雪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下大祸,急忙找盛一舟坦白。
 盛一舟越听脸色越凝重,最后叮嘱她,“这件事跟谁都别说,我会处理。”
 吴苏雪踏实下来,以为事情很快会过去,谁知传闻被有心人利用,成为攻击盛一舟的利器,且愈演愈烈,最终传到总经理耳朵里。很快,盛一舟作为技术部主要负责人,被总经理叫去训诫。
 训诫当日,盛一舟就申请休假一个月,吴苏雪忐忑不安等他回来,等来的却是盛一舟辞职的消息,他临走没跟任何人道别。
 急疯了的吴苏雪上天入地找盛一舟,然而打他手机打不通,发邮件过去也是石沉大海……
 此刻,吴苏雪用朦胧的泪眼望过去,盛一舟脸上平静无波,但她还是看出他走神了,仿佛被自己拽入同一段回忆。
 她转开脸,用手指轻轻勾掉眼泪,换个客户她肯定会想死,可在他面前不会。她一毕业就跟随在他左右,盛一舟看着她从稚气未脱的学生一点一点转变为合格的工程师。她对他完全信任,从不设防。
 “吴小姐到底是来谈生意的还是来叙旧的?”
 盛一舟率先恢复冷静,恍惚的神情也不复存在,脸上浮着淡淡的嘲讽,似乎觉得吴苏雪的表演太夸张。
 吴苏雪咽下酸楚,语气干脆,“叙旧。”
 “对不起,你我无旧可叙。我和拓普的关系四年前已全部终止,这个终止包括所有商务,以及所有人。”
 吴苏雪也意识到自己过于感情用事了,她和盛一舟之间即便有过恩怨,也仅止于职场,而职场是最翻脸无情的地方,对此她深有体会。既然他宣称了终止,自己再纠缠难免有惺惺作态之嫌。
 她努力调整心情,点点头说:“既然这样,那我们还是谈生意吧。”
 盛一舟终于被她逗笑,虽然那笑容转瞬即逝。
 “你脑筋转得倒是挺快。不过生意不是这么谈的。我有专门的团队负责招标,即便你我以前认识,也得照章办事,吴小姐也工作好几年了,这点规矩应该懂吧?时间到了,我还有事要忙,就不送你了,走好!”
 吴苏雪不得不随他一块儿起身,想想就这么离开心有不甘。
 “盛总!我可不可以问您要张名片?”
 盛一舟已经走回他的办公桌前,看着吴苏雪不置可否。
 吴苏雪忙笑着解释,“我得回去交个差。”
 盛一舟不太情愿似的拉开抽屉,捻了张名片递给她,犹豫一下又叮嘱,“没事尽量不要……”
 “放心,我不会随便骚扰盛总的!” 吴苏雪一边抢着表态,一边虔诚地接过名片。
 吴苏雪回公司找贺斌汇报工作。
 贺斌问她,“见着人没有?”
 “见到了,不过跟没见到一样。”吴苏雪翻出盛一舟的名片交给他,“饭没约到,弄到张名片。”
 贺斌接过来看了看,“谁给你的?”
 “总经理啊!”
 贺斌立刻眉开眼笑,“不错!能见着人就说明有戏!继续给我盯着!”
 “啊?还要盯啊!”吴苏雪不乐意了,“我见一回总经理都不容易,就差撒泼打滚了,结果见完也没啥动静,这往后我还有什么理由跑人那儿耗着去?”
 “事在人为!要相信只要够努力,就能遇到奇迹。”
 “你自己都说了要出现奇迹才可能拿下立川,可见这事几乎不可能,而且你从来不相信奇迹的……”
 贺斌蹙眉叉腰,“吴苏雪你怎么回事!当初我就是看你有吃苦耐劳不服输的精神我才把你调过来的,怎么,项目才开个头就跟我喊累啦?”
 吴苏雪不作声,低着头,一副可怜楚楚的模样。她知道什么时候该刚,什么时候该服软以保存实力。
 贺斌见状,气焰果然消掉大半,改语重心长道:“哪个项目不是从不可能做到可能的?哪个项目不是从零分开始,每天五分十分那么累积着,直到胜利签约的?你每天去人公司待着不是一点用都没有,这叫攒人情分懂不懂,你要不去人家总经理能拨冗时间来见你?万事开头难,但只要把头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