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ke—— by休屠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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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男人似是而非地望着她,神色无动于衷。
贺循看不见,黎可还是笑:“我年龄……今年四,四十来岁。贺先生,不介意的话,您可以叫我黎姐。”
找工作对黎可来说不是难事,她先要知会何胜。
何胜听她说完这件事,惊得嘴里的烟砸在裤子上,哭笑不得:“Coco姐,这不是闹着玩的。”
“少废话,就两个字。”她伸出食指,挑眉威胁他,“配合。”
何胜面色为难:“不是……这活儿,它不适合你干,又做家务又伺候人,咱也没必要干,你想上班,我给你找个其他工作。”
“我的事自己拿主意,你少管。”她眼风张扬,说一不二,“这活我怎么不能干,我瞧着挺好,事少钱多好糊弄。”
“不是,姐,真不合适……”何胜抓头“啧”了下,最后哎哟出声,“你去当保姆……我也,不舍得你干这个,给你找个保姆还差不多……我早说过的,我把你塞我叔公司里头去,真的,你又从来不听我的。”
“滚滚滚。”黎可拧眉,当即要翻脸,“警告你啊,少碍我的事。”她拗起脸,抬着下巴嘀咕:“再说了,还不知道能干多久,撑死了也就一两个月。”
知会,不是商量。
何胜从来劝不动她,只能听她的。
黎可乜何胜一眼,眉尖微浮,再问:“那个人……看着挺好的,怎么会眼睛瞎了?是不是出过什么事?”
“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不是先天的,我听我堂叔提过几句,说是以前受过什么伤,后来眼睛就渐渐看不见了,也治不好,这才搬回老家来住。”
“什么时候受伤出事?”
何胜不知道她怎么问这个:“可能也就前几年吧,我堂叔说他以前还挺厉害,年轻才俊,大有可为。”
“他什么时候回潞白的?你跟他熟不熟?”
“回来大半年了。我也没跟他多说过几句话。我堂叔跟他家有生意,怎么也要照顾一下,但他不喜欢应酬,连我堂叔都不太见,后来我堂叔就派我时不时去送点礼盒,送点补品,有事去一趟。”
黎可耷着眼皮“嗯”了声,起身:“走了。”
"Coco姐!”
“安排我上班。”她回头,“工资谁付?要是你堂叔那边付,我要一万块,要是他那边出,八千就行了。”
“为啥?”
“同情价。”她甩头发。
贺循并不关心身外事。
二十四岁失明,至今已经已有四年的时间,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陷入黑暗,又在希冀和绝望的洪流中反复冲刷,直至最后所有人都精疲力尽,而他也最终回归平静。
家里太吵,人太多,父母兄姊、亲朋好友、医生看护,围着他转的和陪着他的,逐渐成为一种无处不在又无法卸除的负担,像蚕茧一样缠得人透不过气来,以至于一年前贺循决定回到潞白市。
他只是单纯地想过清净日子。
潞白是贺循妈妈的故乡。
儿时父母生意忙碌,贺循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和姐姐,无暇照顾他,便把他送到潞白市的外公外婆家,贺循在这里生活了六年,才重回父母身边。
父母的生意越做越大,去往的城市越来越繁华,家也越搬越豪华,贺循失明后几乎闭门不出,每天在空空荡荡的别墅里摸索碰撞,却发现脑海里最清晰的地方,还是潞白市的家——暗红色的大门,院子里外婆精心侍弄的花花草草,开花时如云如雾的蔷薇花架,屋前坐着吃西瓜的台阶和门框上外公亲手写的对联,厨房里飘荡着四季食物的香气,光滑的红木扶手通往二楼的卧房和露台,他房间的墙上张贴的球星海报和推窗就见的月季花。
这些细节浮在脑海,栩栩如生。
这是贺循住过时间最长的家。
外公外婆陆续去世,临终前特意叮嘱把这幢老房子留给贺循,后来他忙于学业又忙于事业,再也不曾回到过潞白市,屋子闭门空置数载,只请人定期打扫。
贺家父母有三个孩子,个个优秀,但世事难求圆满,哥哥姐姐的性格处事总有让父母操心叹气的地方,唯有幼子最完美,性格相貌能力无可挑剔,从小省心懂事,一路顺风顺水,读书工作恋爱都让人百般满意,家里原本对幼子寄予厚望,谁料圆圆易缺,不过是一场毫不起眼的事故,谁也没有想到最后的结果是一片黑暗,再好的医生和医疗换来的依旧是失望。
意气风发的青年坠到崖底之境,没有人能接受这个结局,家中失去了笑声,每个人都在强颜欢笑地掩饰。
后来贺循请设计师重新改造老宅,依然维持记忆中的原貌,只是更适合视障人士生活,而后不顾家人的反对,决定搬回潞白独居。贺父贺母不管如何苦口婆心都劝说无效,实在不放心贺循独自生活,最后的让步条件是让一直照顾他的保姆跟着回来,照料他的生活起居。
佳峰公司老板叫何庆田,跟贺家有生意往来,知道贺循回来,隔三差五就要关照一番。后来贺循带回来的保姆家中出事,不得不辞职,何庆田知道后,立即把这事揽到了自己身上。
贺循的日常生活并不需要特殊照顾,但家里的确需要一双眼睛,他并不在乎这个人是谁,只是希望没有人打搅自己。
新来的保姆姓“黎”,除此之外的事情,贺循毫不在意———黎可还是心想:“一个瞎子,有什么不好糊弄的。”
黎可的新工作不错,活儿简单,离家甚近,每周单休,月薪八千。
还有一本标准的工作手册。
哦,还有一个人,一位姓曹的女士,语气一板一眼,在电话里说自己是贺先生的私人秘书,负责黎可的工作安排。
【没有住家要求。】
【工作时间是早上7:30到17:30,虽然工作时间比较长,屋子也比较大,但工作量并非十分繁重,花园和全屋卫生每周有人上门打理,家庭日常消耗品会定期送货上门,您主要负责贺先生的一日三餐和家里的日常清洁。】
【家里配置了全屋智能系统,请您尽快学会操作。一楼功能区包括厨房、客厅、家政间,这是您的主要工作区域,二楼是贺先生的主要活动区域,您需要每天在固定时间上楼进行家务整理。另外,请您谨记,贺先生不喜欢有人随意进出二楼房间和随便擅动他的个人物品。】
【贺先生的导盲犬Lucky是专业培训的工作犬种,需要您协助贺先生照料工作犬,包括喂食、清洁、日常活动。由于导盲犬的工作语言是英文,也需要您有基础的英文水平。】
【……】
毋须主人露面,甚至都不需要费一句口舌,黎可有一张详细的工作表,把从早到晚的时间安排得明明白白。
这本工作手册详尽堪比说明书,里面罗列了种种要求,大到一日三餐的烹饪菜色,小到一双袜子的折叠方法,什么时段需要完成什么事情,甚至每天每周每月的工作分配,字里行间都写着“专业”和“不好对付”几个大字。
“行吧。”黎可把工作手册扔开。
第一天的工作从迟到开始。
黎可这辈子鲜少操心,从小到大睡眠极佳,早上闹钟都吵不醒,念书的时候她就爱迟到,后来也几乎没上过早班,宁愿晚上加班熬夜也不愿意早上争分夺秒。
七点半的上班时间,意味着黎可最迟要在七点起床。
妆是不用化了,衣服也不用挑,随便抓两件套上,一路从卧室穿到客厅,小欧还在慢条斯理地刷牙,关春梅听她乒乒乓乓闹出一堆声响:“黎可,你去楼下买俩包子油条。”
“我不吃。”
“你不吃小欧吃,家里只剩鸡蛋了。”
“我上班要迟到。”
“这么早去哪儿上班?何胜又给你找的什么活?怎么还要我的照片?哎,黎可……”关春梅看着黎可叮叮当当下楼,跟逃难似的,回头跟小欧埋怨:“小欧,外婆跟你讲。别学她样,这么大人了,嘴里没一句实话。”
黎可下楼买早饭,包子扔给小欧,再出门,赶去白塔坊,那扇暗红色的大门关得严丝合缝,她记得曹小姐跟她说过开门密码,翻开工作手册一通乱找,踏进家门时已经迟到了十五分钟。
春天的早上,暗香浮动又绿意盎然的大花园,一条大黄狗趴在院子里,抱着块肉干啃得香香,黎可轻轻吹了个口哨,甩甩头发,不慌不忙进了家门,先去厨房做早饭——厨房飘荡着咖啡的香气。
有人在煮咖啡。
明亮的晨曦在地板铺了半爿,柔光触及男人的衣角,深蓝色的条纹长衫,宽松垂荡的袖口和裤脚,身姿足够舒展,气质却依旧疏离。
他背对着黎可,安安静静地站在咖啡机前,一手握住咖啡壶手柄,一手摸在摁键上,静静地等咖啡液往下漏。听见声响,极轻微地偏首,露出一点毫无波澜的侧脸———寻找她的位置。
黎可沉沉嗓子:“早,贺先生。我今天来上班。”
“早。”声线清寥,毫无情绪。
贺循丝毫未在意,只专心等咖啡,只听得对方讪讪开口,似乎是满脸堆笑:“对不起啊贺先生。今天第一天上班,本来起了个大早,结果在巷子里走错路,绕来绕去转了好大一圈,刚找到家门,晚到了会。”
“没关系。”
“您要喝咖啡啊?我来我来,哎哟真不好意思。”有脚步声急切地迈近,语气热络殷勤,“煮咖啡我也会的。煮的还不错,喝过的人都夸,您坐您坐,我来煮。”
“不用。”
咖啡机的声响戛然停住,贺循握着咖啡杯,已然转身走开。
黎可扑了空。
男人走路的姿势像有心事的沉思,头颅微垂,眉睫因低敛而显得柔和——切看似和正常人无异,只是眼帘始终未曾掀起,而是突然在某个节点抬起了手,在虚空中摸了一下,握住了岛台的一角,继而在几步之后伸长手臂,触及餐厅的门框,再往前走几步,伸手拉开了餐椅,手掌摁着餐桌边缘,把咖啡杯稳稳地放在桌面。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餐盘,搁着刚叮好的吐司片。
黎可站在咖啡机旁,极高地挑了挑眉,把喉咙那句“我来做早餐”咽回肚子,脸上陪笑:“您自己做的早餐?真不好意思,我还要准备点什么?我现在来做。”
“不必了。”屋子太大太干净,显得声音格外有距离感。
餐桌靠窗,窗户阔大,外头就是蔷薇花架,红花绿叶围着窗棂探头探脑,兴致勃勃地打量男人吃饭——姿势娴熟坦然,赏心悦目。只是极细微处可见端倪,修长双手摊在餐桌,轻缓地挪,指尖触到旁侧的餐具,再触碰盘碟,伸手确定食物的位置,再餐具挟取,平稳地喂进嘴里。
“曹小姐已经联系过您。您先熟悉下家里,记一下工作内容。”贺循声音平冷,“我并不需要特别照顾,也不需要过分关注,您把自己事情做好就可以。“
黎可“哦”了一声。
曹小姐交代的那些话里,也简单介绍了贺循的情况,独居的失明人士,需要人帮忙打理屋子,黎可也听出了点别的意思,主人不喜欢多嘴多话,别上赶着凑到人面前,把自己分内事干好就行。
“明白。”
“我眼睛看不见。麻烦您记住,家里所有的东西都需要在固定位置,不要随手放置,用完放回原处。”他抬了下头,漆黑的眼睛对着她的方向,空蒙的视线莫名有郑重的感觉,“这是最重要的。”
黎可被他阐黑的视线一盯,倚着台面的歪斜身形下意识站直,声音没挂住:“好的。”又猛然反应过来,轻轻咳一声,陪笑道,“知道了,贺先生。”
人已经走了,把厨房留给了黎可。
冰箱和食品柜里的食物允许黎可随意取用,包括一日三餐,只是家里吃饭分餐,保姆不跟主人同桌。
厨房岛台上还有个电子屏食谱,黎可看了看,心里大概有数。每周食谱是固定的,早餐就是全麦面包,培根煎蛋,或者中式粥点,吐司三明治。中午菜式复杂些,不过也是三菜一汤,荤素搭配,晚饭也简单,基本一碗牛奶煮燕麦就能解决。
这家里还是老房子的装修,家具陈设看起来有些年头,发红的木地板,雪白的墙面,墙上挂着相框装裱的书法和山水画,玻璃橱窗的隔层摆着瓶瓶罐罐的装饰,靠墙的五斗柜上铺着白色蕾丝布盖,木质沙发扶手和带花纹的软包坐垫泛着岁月的痕迹。
崭新的是黎可经常出入的地方,地板地砖的平面毫无落差,厨房一水的台面没有阻挡,无障碍的浴室,功能齐全又分类细致的家政间,可喜可贺的是家里装备齐全,各种智能家电一应俱全,厨房蒸煮烘烤炸操作方便,的确省力不少。
家里没有别的闲杂人等,黎可的工作范围主要在一楼,贺循大部分时间待在二楼,轻易不会露面,中午吃饭厨房有摁铃,楼上能听见,屋子静悄悄的不像有人在,偶尔有一两句广播音从窗户传进来,更显得清静无聊。
何胜说短短几个月,这位贺先生换了三四位保姆,黎可打开冰箱,先给自己倒了杯橙汁,惬意一喝,心想,这换谁谁不撒野。
午餐时间是十二点,黎可已经按了两次铃,迟迟不见人下楼,小狗倒是甩着尾巴,啪嗒啪嗒地从楼梯下来了——这狗跟主人一个德性,安安静静,不吵不叫,几乎没有存在感,就是模样性格看着可爱多了。
她蹲下来,跟狗平视。
"Lucky?”黎可撑着下巴,小声问,“你是国外回来的导盲犬哦?能不能听懂中文?”
Lucky咧着嘴筒子,吐着舌头,朝着黎可摇尾巴。
“握个手。”她脑袋一歪,“英语怎么说来着? hand? give me your hand?”
小狗把爪子递到黎可手里。
“不错嘛。”黎可握着毛绒绒的狗爪,有了兴趣,“坐下来,sit down.”
Lucky一屁股蹲下,圆溜溜的黑眼睛葡萄似的,亮闪闪地看着黎可。
“真可爱。”她摸摸狗头,“小欧肯定喜欢你,他跟你一样属狗。”黎可抬抬下巴,伸出手指绕一圈,“躺下,打个滚吧。”
小狗听懂了,在地板上露着肚皮翻滚起来。
黎可瞄了一眼,笑:“好嘛,咱们都是女孩子,我叫Coco,以后请你多多照顾,合作愉快。”
Lucky欢快地站起来,又吐着舌头,大力地摇起尾巴。
岛台上摆着黎可的午饭,香喷喷的红烧排骨,她伸手捏了块肥的,在Lucky面前晃来晃去,看它眼睛滴溜溜地追着,来来回回地逗它,最后急得Lucky发出哼哼唧唧的讨食声。
黎可扬手把排骨抛在地板,笑眯眯看Lucky迫不及待追上去。
人已经不知道何时到了面前——贺循扶着栏杆下楼的步伐几乎没有声响,直至踩上客厅的木地板发出轻微声响才被黎可察觉。
“不要给Lucky喂食。”失焦的眼睛毫无光亮,漆黑到深不见底,直接望向黎可,语气不近人情,“它不能吃太多。”
黎可收回手,连着脸上的笑也一并收回,目光落在他那双眼睛上,仍在习惯这双眼睛带给人的错觉,声音变得殷勤客气:“知道了,贺先生。”
他往餐厅走:“每天早上我会给Lucky喂一顿狗粮。冰箱里有食材,你下班走之前,麻烦再给它煮一顿吃的。”
黎可说好。
家里两个活人,各坐各的位置,各吃各的饭,Lucky安静地趴在贺循脚边,时而抬头望望主人,时而探头望望新来的陌生人。
早上六点,贺循准时起床。
时间已经失去了价值,只是生物钟苛刻得不近人情,连一秒钟都不愿耽搁。
从床上坐起,他习惯面朝着窗户那边,即便同样是黑漆漆一片,但早晨是有形状的,婉转的鸟啼和带着温度的风,像触感柔软的羽毛。
出神片刻,Lucky已经迈着吧嗒吧嗒的步伐进来,湿润的鼻头拱着贺循的手,他拍拍它的脑袋:“早,Lucky.”
先带Lucky下楼。
环境熟悉,贺循在家并不需要盲杖或者指引,小狗在前面走,时不时回头看看主人,他在后面行走自如,每一步都熟稔在心。
后院有块草地是Lucky的固定厕所,贺循带它上完厕所,一人一狗去了前院,花园里有一筐宠物玩具,Lucky最喜欢其中一个黄色的咬胶球,把球叼给贺循,摇着尾巴等他抛出,飞奔接住,再次塞回贺循手里。
运动完后是Lucky的早餐时间,贺循给它倒一碗狗粮,加两条磨牙肉干,独自回到房间。
迈步走进浴室,半个小时后水声停住,换好衣服,把浴巾和换下的衣物放进洗衣机,走回房间,打开放在床头柜里的药盒,温水服药,再拿起手机。
双指滑动,机械语音快速朗读手机屏幕,有半夜的消息。
点进对话框,跳出稚气的语音:“小舅舅。”
“我们今天在迪士尼,奥兰多。”小女孩娇嫩可爱的嗓音,“小舅舅,我给你买了礼物,一个旋转八音盒,你听。我让妈妈把礼物寄给你,小舅舅,如果你收到我的礼物,那就代表着我想你了哦。”
童言童语中掺杂着八音盒悠扬的音乐。
下一段是小男孩的语音:“我们给全家人都买了礼物。小舅舅,你猜猜我给你买了什么?一把宝剑,还有哔哔哔的音效!我猜你肯定会喜欢。”
后面是贺菲的声音:“这俩孩子,出来玩不知道多兴奋,买了礼物,挨个都要通知一遍,拦都拦不住。”
“这边有时差,没吵醒你吧。”贺菲语气带笑,“小弟,最近过得怎么样?多出门走走,别成天自己闷在家里,虽然看不见,但外面的世界依旧精彩,用心感受就好……我知道你想重新开始生活,家里人不理解,但其实我挺放心的,你也让我们放心一点,有空多给我们打打电话、聊聊天。”
贺循垂睫,认真听完语音,手指定在对话框,嗓音平和温淡:“姐,替我谢谢奕欢和奕乐,很高兴能收到他俩的礼物,祝你们玩得开心……我很好,最近天气很好,吃得很好,睡得也不错,在家翻了一些外公以前留下来的藏书,日子过得还算充实。”
手机里还有几条别的消息。
语音快速读屏,最后手指退出对话框,贺循收起手机下楼。
扶着楼梯往下走,他已经听见了厨房的叮当声响,还有煎蛋和咖啡的香气——失明人士的听力和嗅觉比常人更灵敏。
人和狗都醒得早,迟到的理由不好找,连着几日黎可踩点上班。
掩着哈欠做早饭,视线里先出现一双薄底拖鞋,再是料子柔软的灰色长裤和上衣,黎可抬头看人——冷白淡漠的脸和漆黑无神的眼睛——这工作,先要习惯眼前这个人是个瞎子,再习惯一日三餐围着厨房转。
“早啊,贺先生。”
动作敷衍,但不妨碍黎可语气热情,“今天的早餐是三明治煎蛋,您稍等啊,马上就好。我还煮了咖啡,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
不等贺循回应,黎可手脚快快地把餐盘和咖啡杯端去餐厅,再折回岛台,瞟一眼电子食谱,指尖敲敲台面,转身去翻冰箱,匆匆洗一碟莓果,再浇上酸奶,抽屉里翻出餐具,通通摆在餐桌,拉开餐椅,最后拍拍手,完事了。
贺循停住脚步,默然面对着这堆自由流动的声响,眉棱不易察觉地皱起——杂乱无章的锅碗瓢盆交响曲,抑或是洪水肆虐吞没的溪流,在每天的早中晚,定时在厨房响起。
他径直绕过奔腾的溪流,走向餐厅。
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餐桌旁,进食姿态慢条斯理,早餐不过二十分钟的时间,交响曲在指挥棒的挥舞下持续奏乐,洪水席卷着浪花淹没了厨房。
用餐结束,贺循推开椅子起身,再摸索着端起餐盘,殷勤陪笑的声音从岛台旁拽出来:“贺先生,您放着就行,我来收拾。”
“有劳。”
音调冷清,依旧是生人勿近的气场,但他将餐盘和咖啡杯整齐摆进水池,再挽起衣袖洗手,仔细搓揉修长指尖的泡沫,姿势又显得性情温和,教养良好。
“您太客气,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黎可满脸堆笑,但姿势动作和语气态度南辕北辙,歪靠着岛台,懒散打量男人迈步上楼梯的背影,再慢悠悠撕下块面包,捏成小圆球,直线抛进嘴里。
工作手册上说,一日三餐按食谱烹饪,厨房和浴室洁净清爽,各项物品严格摆放,地面和家具擦拭无尘。
工作手册还说,主人衣服熨烫后按分类收纳,卧室窗帘定期换洗,床品一周更换两次,宠物用品勤换消毒。
工作手册再说,上午十点和下午两点是二楼家务的固定时间,严格按照时间表完成每项工作。
造型复古的红木楼梯往上延伸,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往左边是书房,往右边是卧室。
主卧是个大套房。进门先是水吧和休息沙发,角落的圆形地毯是Lucky睡觉的地方,往里走是干净清爽的卧室,除了床和衣柜外别无杂物,房间连着无障碍浴室,浴室连通衣帽间和洗衣间,洗衣间往前走,推开一扇门就是二楼露台,露台有户外楼梯通向楼下花园。
衣帽间里绝大部分都是男士居家常服和睡衣,收纳严明,每套衣服挂得服服帖帖,抽屉里的床单叠得棱角分明,每双袜子都用回形针别好摆整齐。
主卧洗衣间和楼下洗衣房格局相似,摆着好几台洗烘机和消毒机,每台洗衣机都有标签贴明使用用途,处处细节暗示着主人的某种洁癖倾向——谢天谢地,主人的贴身衣物无须保姆动手,避免了黎可给除小欧以外的人洗内裤的噩运。
黎可倚着洗衣机,把那本废话连篇的工作手册翻了又翻,最后摸出把指甲刀,喀嚓喀嚓地把闪亮的指甲剪短。
主人虽然眼盲,但自理能力看着还行,在家里能自如行走,也会洗衣做饭,洗衣机里的衣物已经洗好,黎可把衣服拎去露台晾晒,再掀起雪白的床单,拆下被套,一股脑塞进洗衣机,趁着空当,拖出吸尘器清理地毯,打扫卫生。
关春梅常说她是小姐身子丫鬟命——做家务不像干活,像施舍。
她也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从小家境普通,爹妈不惯着,收拾房间、洗碗扫地这些事情打小就做,十四五岁自己洗衣做饭也不在话下。
只是她懒散没个正形,嘴里嚼着口香糖,耳朵塞着耳机,再哼着歌,脚下拖鞋带点小猫跟,一手插衣服兜里,支着肩膀,三两步转个身,走台步也就那个范,手里抓着个吸尘器满屋子转悠,楼上楼下来回作秀。
"……"
电话里,曹小姐打断了贺循的走神:“贺先生?”
“你继续说。”贺循回神,淡声道,“我在听。”
“这个月您的所有账户明细我已经邮件发给您。还有之前两笔不动产投资需要您再确认下文件,如果没有问题,我把确认函寄给您,请您签名。”
“另外,最近您有一些信件,我筛选过,有几封私人信件我转寄给您。还有您日常服用的药物,大概下周送到家里,医生也说再隔几个月,需要您回来再做个检查……”
说是私人秘书,曹小姐更像是贺循的全能助理,因为视力的受限和外出活动的不便,主要替贺循处理一些日常事务、书面文件和资产管理。
贺循听着,间或“嗯”一声,说知道了。
事情说完,曹小姐要挂电话,又突然想起来,问贺循:“对了,新来的家政阿姨,您觉得行吗?”
贺循从家带来的保姆辞职后,曹小姐本想聘个专业家政派过去,但佳峰公司的何老板热心过甚,贺循自己又不在意,曹小姐不好自作主张,也就任着何老板拍胸脯,在潞白当地找个保姆阿姨。
但小城市的人才专业度多少差了些,之前请的那几位阿姨,要么是家里的智能系统操作不来,要么话太多又爱探问八卦,要么有其他不尽如人意,一直没挑中稳定人选。
洗衣房的声响已经结束,那位“黎姐”从露台绕到楼下,又从楼下折回楼上,刺刺拉拉拖着吸尘器走遍了整个屋子,在远处低声逗着Lucky.
贺循垂着眼睫。
他性格并不乖戾冷僻,也不尖锐苛刻,只是对身边的一切都漠然置之,甚至在曹小姐开口之前都未曾去想——这位新来的保姆工作上和其他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差别,也许身上有某些毛毛躁躁的毛病,或者直觉上某些细微到可以被忽略的奇妙感觉。
但很好的是,她不多嘴,也不好奇。
贺循已经厌倦了所有接触他的人的对话,不管是明里暗里的探问还是鼓励打气的安慰,也厌倦了跟一切陌生人和明眼人的来往。
不远处的噪音并不在他难以忍耐的范围内。
“可以。”
曹小姐说好:“那我跟阿姨说,试工期通过。”
电话结束,贺循仍站在露台,握着手机刷了会新闻,在倍速播放的机械音中,又听见“哒哒哒”的脚步声从屋里出来,由远及近,最后朝着他走来。
女人的声音,含着某种殷勤的笑,尽管贺循不做任何联想,但这种语气极度趋近于菜市场的小贩,或是路边招手揽客的商家,隐隐抱着某种有利可图的目的:“贺先生,我洗了点水果,您尝尝。”
何胜来了趟白塔坊。
手上还拎了两盒精品茶叶,说是何老板寻来的,山里古茶树刚炒出来的新茶,这茶品质极好,每年只产几罐,外头压根买不着,特意让他送两罐给贺循。
何庆田是贺家公司的供应商,又是贺循母亲的老同学,不管是生意交情还是私人照顾都推脱不开,尽管贸循极力避免社交和照拂,但何庆田说话办事滴水不漏,事先又打过招呼,贺循还是收下了这份推不开的“小小心意”。
他对所有人好像都是同样的态度,神色说不上来是冷淡自持还是毫无情绪,礼貌疏离地跟何胜道谢:“麻烦了,请替我多谢何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