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酥衣—— by韫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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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罢午饭,她重新坐回妆镜前,心不在焉地用帕子擦拭着妆奁上的灰尘。
 昨天夜里,沈兰蘅莽撞,将她的奁匣磕碰掉了一个浅浅的角儿。
 少女垂下眼帘,素指纤纤,于奁匣上轻轻摩挲着。
 不知不觉,这一轮金乌便落了下来。
 用罢午膳后,她问了外头三次。
 “世子爷有消息了吗?”
 “回夫人,尚未。”
 “世子爷回来了吗?”
 “夫人……还没有。”
 “沈顷回来了吗?”
 金乌浴血,染红了半边烟霞。
 今日黄昏的霞色分外艳丽。
 郦酥衣孤身坐在帐帘里,透过军帐掀开的一个角儿,打量着外头的天色。这日头每落一寸,她便提心吊胆一分。这整个西疆,除了沈顷,便只有她知晓:
 ——纵使沈顷如何能征善战,可这日头一落,重新占据那具身子的,会换成另一个崭新的灵魂。
 斜阳浴血,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金乌换月。
 第一缕月光倾洒下来。
 帘帐外,骤然响起一阵马蹄声。
 郦酥衣赶忙伸出手,匆匆掀开军帐。如此熬了一整天,她面上依稀挂着疲惫之色。却又在听见这马蹄声响时,那疲倦的神色登即一扫而空。
 少女身形瘦弱,还未走出军帐,已急切地问道:
 “是……是沈顷回来了吗?”
 “夫人——”
 郦酥衣还未缓过神,那道素影已冲至面前,对方面上挂着激动的泪珠,一下将她的手攥住。
 “夫人,奴婢终于见着您了!”
 定睛一看,正是她的贴身丫鬟玉霜。
 玉霜泪眼涟涟:“自从那夜您不见后,可将全府上下都担心坏了,生怕您被坏人掳走了去。守门的丫鬟说,是二爷亲自回来接走了您,叫老太太放心。可即便如此,奴婢仍提心吊胆,生怕您出个什么三长两短……便如此过了两三天,世子爷派人带着令牌前来沈府接奴婢与素桃,说是您跟着二爷去了西疆,也将奴婢们一同接去照顾您。”
 听着帐外呼啸的北风,此时此刻,郦酥衣竟心想,自己当初或许不应该跟着沈兰蘅来西疆。
 西疆动荡,西贼作乱,战况频繁。
 沈顷身为主帅,带兵打仗是常有的事。
 此次临别前,对方也说了,这一回不过是些毛头小贼。
 可即便如此,她孑然一人坐在帐子里,仍心慌得不成样子。
 日近晌午,魏恪听着沈顷先前留下的吩咐,端着午膳,于帘帐外恭敬唤了声:“夫人。”
 端上前的饭菜热气腾腾,每一样都是她爱吃的,咸淡适宜,极合她的口味。
 那丫头打眼朝周遭望了一望,须臾间,她面带着些疑色问道:
 “夫人,世子爷呢?”
 一提到沈顷,少女眼底隐隐露出些忧色。
 眼瞧着天色渐晚,金乌愈发西沉,天际霞光的绯影寸寸散去,遥远的天际,只挂着一片漆黑的云。
 乌云沉甸甸的,整个天好似都要塌陷下来。
 良久,月上梢头。
 玉霜穿着厚厚一层衣裳,抬手掀开了军帐。
 小丫头手里头正端着一碗热汤,听谈钊大人说,今日夫人并未用晚膳。心中惦念着世子爷,夫人只吃了一餐。
 人是铁饭是钢,纵是担忧世子,可这人若是不吃饭,又怎么能行呢?
 “夫人。”
 玉霜步履缓缓,走上前。乍一走近些,便听见自暖盆内那“滋啦啦”的声响。她将手中热汤放下,又往盆内添了一块新炭,垂下眼,夫人仍坐在妆镜之前,执着地候着那人归来。
 不知不觉,夜已深深。
 雨雪愈演愈烈,北风哀嚎着,卷过军帐。
 冷意呼啸,落在少女衣肩之上。
 见状,玉霜愈发觉得心疼,宽慰她道:
 “夜里寒气重,夫人喝些热汤暖暖身子,您不必太过忧心,世子爷智谋无双,定会平安归来。”
 若是沈顷,她定然不会这般担心。
 可智谋无双的是沈顷。
 而并非夜里的沈兰蘅。
 他不通晓军书,甚至连一些稍复杂的字都不大认得。
 这如何不叫人担心,不叫人为之而忧虑。
 见她这般,玉霜也不再劝,她低叹一声,将凉了的热汤拿去重新温热。
 夜色愈浓。
 随着时间的更替,郦酥衣心中忧虑也一分一分,变得愈发浓重。
 第一缕晨光照破黑夜。
 她从榻上起身,甫一睁眼,便朝外问:“玉霜,世子爷有消息了吗?”
 丫头端着洗漱的温水,掀帘入帐。
 只见夫人一身素衣,正坐在榻上。玉霜抿了抿唇,端着净水走上前。
 “夫人,尚未。”
 昨日临别时,沈顷说敌方不过些毛头小贼,入夜之前他应当能归来。可如今已过了一整夜……她面色微白,垂下一双浓黑的睫。
 只怕……凶多吉少。
 她被玉霜扶住,走下榻。
 “夫人小心。”
 玉霜扶着她坐在妆镜前,“奴婢替您梳洗。”
 经了这么一整夜,她的心态也逐渐平和下来。有玉霜与素桃陪着,郦酥衣也觉得在西疆过得稍微好受了些。
 马背上的男人被众将士迎着,翻身下马。
 他动作轻快利落,行云流水地将手中马鞭一扔,立马便听见一阵脚步声。
 步履匆匆,正是自身后传来。
 甫一回首,便见郦酥衣一袭素衫,外披着鹅黄色的风衣,迎面跑了过来。
 她的面上挂满了激动与焦急,看眉眼间的疲惫之色,似与他一般——一整夜都未阖眼。
 看见那一抹靓影,男人眼底原本凌厉的神色柔了一柔。
 小姑娘身轻如燕,扑入他怀中。
 “郎君——”
 这一句她未加思索,唤得有些急。
 那身形匆匆,更是毫不犹豫地扑了过来,引得男人微微一怔神,高大的身形也不由得稍稍一顿。
 他回来了。
 两天一夜,他终于回来了。
 想起这两日等候他时的焦虑与不安,再嗅着他身上那道熟悉的兰花香,郦酥衣愈发觉得委屈。
 她吸了吸鼻子,用脸颊一侧紧贴向沈顷的胸膛。
 “郎君……”
 再出声时,少女的声音里已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哭腔。
 沈顷放在她肩胛处的手滞了滞留,男人低下眼,温声道:“我回来了,我平安回来了。郦酥衣,你怎么还哭了呢?”
 他的声音很轻,温柔的语调声中,似乎还夹杂着几分淡淡的无奈。
 郦酥衣双手紧抱住男人的腰身。
 听见他这般说,少女的声音越发软了。她埋首,细密的眼睫上挂满了湿润的泪水,风乍一吹拂过,便有泪珠子扑簌簌的落下来。
 “您去了这么久,又同妾身说您很快便回来。妾身在帐子内等了许久,天色渐晚,您仍久久不归。妾身好生担心您……”
 这两日一夜,每时每刻,她无不是在提心吊胆之中度过。
 直至看见他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
 郦酥衣将他抱得愈发紧。
 “妾身给您的平安符呢?”
 男人愣了愣,下意识地望向腰间。
 还不等他开口,郦酥衣已伸出手。
 一整日过去。
 金乌再度西沉。
 帐帘未掩,当霞色涌入军帐时,郦酥衣正坐在桌前绣着一幅平安福。再过几日便是新春,西疆虽地处偏僻,但也有许多年味儿。此番朝廷又往下拨了许多被褥衣裳,沈顷不在,便由郭孝业领着人将褥子一一分发下去。
 大营上下,皆是将要入年的喜气洋洋。
 此次沈顷轻装出行,并未有多少人知晓他的下落。
 即便知晓他出行者,也并不会担心他的安危。
 毕竟在众人眼中,将军武艺高强,一小部分的西贼,根本伤不了沈顷分毫。
 便就在此时,一道打马声,帐子外传来将士们的呼喊:
 “将军回来了!”
 “沈将军回来了——”
 手指被针头扎出个小洞,血珠子细细密密,自指尖渗出来。听见帐外的呼声,郦酥衣连手上福字也顾不得了,赶忙将针线放下,披了件披风走出帐去。
 此时方至黄昏。
 霞光映地,天边红云烧了一片。
 “幸好幸好,平安符也还在。我就说,这是智圆大师开过光的,郎君日日将其佩戴在身上,平安符也会日日保佑郎君平安。”
 闻言,男人目色似是微微一动,只这么一瞬间,隐约有什么情绪自他眼底生起,却又是转瞬即逝。
 他低下头,声音亦微微沉下。
 不知似是某种肯定,还是某种保证。
 男人道:“嗯,我日日都会平安。”
 郦酥衣这才被他哄好,眉开眼笑。
 少女面容清丽,笑起来时,眉眼弯弯的,唇角处更是有一对儿不深不浅的小梨涡。这般抱了沈顷一会儿,她忽然听见沈顷身后传来一阵咳嗽声,郦酥衣疑惑抬眸,这才看见——男人身后跟了个小猴儿似的“小野人”。
 寒冬腊月,小野人身上挂着破布,看上去脏兮兮的。
 那一张脸更是被泥巴糊着,看不出他原本的模样。
 这是何人?
 他看起来根本不像西疆的将士。
 见她疑惑,沈顷淡声解释道:“他叫小六子,是我从箜崖山捡回来的。看他有些本事,便将他带过来了。”
 言罢,男人转过头,有些生涩地吩咐魏恪。
 “将他带下去,沐浴后换身干净的衣裳。”
 魏恪领命:“是。”
 郦酥衣知晓,沈顷一向有善心,小六子看上去年纪也不大,她瞧着那孩子也着实可怜。
 既有些本事,不若参军入伍,在西疆为国效力。如若对方不想参军,将其留在身边做个侍仆,也是极好的。
 安排完这些,男人回过头。
 甫一转脸,便瞧见身前少女面上所带着的崇敬之色。
 见状,他不由得一顿,问道:“你这是何种眼神?”
 “我在想,郎君果真心善,行军途中,还不忘救济这样的可怜人。”
 沈顷眸光变了变,低垂下眼睫,“是么?”
 郦酥衣点头:“嗯。”
 见她点头如捣蒜,沈顷抿抿唇,竟忍不住笑了。
 活像个首次得了夸赞的孩子。
 眼看着天色渐晚,转眼夜幕便将至。郦酥衣心中畏惧那人,即便再怎么不舍,她也不敢与沈顷久居一处。
 少女踮起脚尖,在男人脸颊侧“啪嗒”亲了一口,依依不舍道:“郎君,我先回帐了。”
 对方片刻才反应过来她的用意。
 轻轻一声“好”,他目送着少女离去。
 重新回到账中,男人屏退周遭众人。
 他将金甲褪去,却并未换上氅衣,而是孑然朝暖盆内添了几块暖炭。
 “滋啦”一声,火光冲天,将他面容映得一片白。
 素桃在门外低低唤:“世子爷。”
 他“嗯”了声。
 “世子爷,奴婢听魏大人说,您今日还未用药。奴婢将药放在这边了。”
 素桃乖顺恭敬,将药放下,见他身着如此单薄,又忍不住道:“世子爷可否要披件外裳?”
 “不必,你退下罢。”
 “……是。”
 待那人走后,周遭归于一片平静。男人走至桌边,冷冰冰地抬起手,将那一碗正冒着热气的汤汁倒至军帐一角。
 黢黑汤药顺着夜色流下,他面无表情地将其倒干净,而后将空落落的药碗放下。
 是了,今夜沈顷并未用药。
 他在黄昏时分,便已苏醒。
 沈兰蘅闭上眼,脑海之中回荡的,却是适才少女在耳边温软的话语。
 “妾身担心您,妾身独自在军中,心慌得发狠。”
 暮色昏昏,他抑制住情绪,试探性地问:“倘若,我是说倘若。我真战死疆场——”
 譬如他昨夜。
 不等他说完,少女赶忙伸出手,一把捂住他的嘴。
 “呸呸呸,郎君不得说这样的丧气话。”
 她埋下头去,声音很低,低得几乎让他快要听不见。
 “郎君如若……战死疆场,那妾身也不愿独活了。”
 他心中一凛。
 良久,沈兰蘅低下头。他手指紧攥着,似是做了什么保证。
 “好,此后每战,我必会平安归来。”
 我必会带着他……平安归来。
 思及此,回想着少女面上那一瞬间的哀色,沈兰蘅眸光微黯。
 他走上前,迎着暖盆内滋啦啦的火光,将桌上灯盏点燃。
 偌大的军帐被昏黄之色填满。
 光影充盈,绕过男人高大颀长的身子,将那亮色洒落于帐内每一角落处。唯有男子那一帘细密纤长的睫羽微垂着,遮挡住那眸光,于他眼睑处投落下一层淡淡的暗色。
 阴翳晃动。
 沈兰蘅想起这两日所发生的事。
 昨天夜里,自己醒来时,映入眼帘的并不是军帐,而是另一处完全陌生的地方——瞧着模样,自己似处于一片山林里,他身后是成群的将士,正候着他下达下一步的命令。
 短暂愣了一瞬,沈兰蘅立马反应过来:
 前一刻,沈顷正在指挥作战!
 他并没有行军打仗的本事。
 而身前夜色汹涌如潮,身后将士们的目光更是热烈灼灼。所幸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兰蘅自袖中摸到一封沈顷留下来的手信。
 这手信,应是对方在匆忙之间所留。
 其上字迹稍有些潦草,但依旧很好辨认。
 手信之上,对方写道,事先不知此战耗时数久,为避免节外生枝,令沈兰蘅先去箜崖山暂避,待他明日醒来,再看如何战敌。
 这些日子,沈兰蘅虽说看了些军书,可那些也只是皮毛,甚至连“纸上谈兵”都算不上。
 他并不通晓军法,更不明白西贼战情。既不知晓应当如何作战,亦不敢轻易下达命令。
 短暂思量过后,沈兰蘅将手信攥成团,重新藏回袖中。
 男人双手勒了勒缰绳,朝着身后扬声:“所有人——先与我去箜崖山!”
 便也在那里,他看见了一身脏兮兮的长襄夫人。
 沈兰蘅性情凉薄,并无一分怜悯之心。可看着眼前独自躲在山洞中、瑟瑟发抖的少年,竟令他无端想起另外一幅场景来。
 漆黑的、无边的夜色里,少年同样衣衫单薄。寒冬腊月,他躲在冷冰冰的柴房深处,北风呼啦啦地吹刮着,他无人可倚靠,瘦小的身形只能依偎着身侧的柴火。
 不高不矮的一堵墙,隔绝的却是院子另一头的光景。
 他冷漠的父亲,他苦命的阿娘,他那温润懂事的兄长。
 便就在此时,沈兰蘅脑海中的画面又一转。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记忆中的柴房不见,那一堵院墙不见,父亲不见阿娘不见兄长不见,甚至……那一轮明亮的金乌,亦消逝不见。
 他眼前不见光影,只剩下了黑暗。
 他唤了百千遍“阿娘”与“兄长”。
 无人回应。
 周遭只剩下这漫长、空洞,而又孤寂的黑暗。
 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慌张地抱住自己瘦弱的双肩,兀自一人于这漫无边际的黑夜中,瑟缩成漆黑的一点。
 因是在箜崖山“躲”了一整夜,他们耽误了作战的最好时机。
 所幸郦酥衣第二日醒来之后,力挽狂澜。
 沈兰蘅再一睁开眼,脚边已跪着西贼俘虏。
 身前炭火愈旺,正立在桌案边的男人终于收回神思。
 “沈大人,沈大人——”
 帐帘之外,有人声夹杂着风声,低低地传进来。
 沈兰蘅下意识用身子挡了挡地上残余的药渍,不咸不淡地道了声:“进。”
 进来的是沈兰蘅。
 沈兰蘅不比郦酥衣,他直觉不喜欢眼前这贼眉鼠眼之人,也懒得同其周旋客套。对方倒是态度恭敬许多,郭氏双手拱着,先是朝他揖了一揖,而后道:
 “沈大人,再过两日便是除夕夜。按着往年惯例,年关这日营中会设宴、犒赏三军,不知沈大人意下如何……”
 沈兰蘅话中有话。
 这一年到了尾,他在西疆兢兢业业的一年亦到了尾。他明面上说着要“犒赏三军”,实则是请求郦酥衣上报,于天子面前进美言,略一提拔官职,也好慰藉他在西疆这一整年来的风吹日晒。
 只可惜沈兰蘅并没有这个脑子,他听不懂。
 听对方说“犒赏三军”,他也简单地以为是犒赏三军。沈兰蘅只见着,立在帐帘正中央的男人挥了挥手,兴致缺缺道:
 “设宴这种事,你与魏恪去办便好,不必同我说。”
 他神色冷淡,言语之中,甚至还有几分不耐烦。
 顿然,沈兰蘅面色僵了一僵。
 沈兰蘅转过头。
 见着对方立在原地,男人微微蹙眉,他面上单纯,语气更是无辜:“怎么,郭副将还有旁的事?”
 “无、无事。”
 见状,沈兰蘅只好收敛神色,他将双拳抱得愈紧,咬着牙道,“那下官便先行告退了。”
 沈兰蘅懒散地挥了挥手。
 甫一走出军帐,郭氏面上遽然一变。
 冷风呼啸着,男人朝帐子恨恨“呸”了一口。
 一侧有心腹走上来,见他这般,便不由得问道:“郭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一从郦酥衣帐中走出来,便恼怒成了这般模样?
 沈兰蘅一双鼠眼头一次瞪得这般圆。
 回想起适才帐中与郦酥衣的交谈,以及对方那副假惺惺的模样,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恼火,竟忍不住朝着那帐子恶狠狠地“呸”了声。
 “我呸!装模作样。不愿秉上便不秉,沈兰蘅,你真当我怕了你,这西疆沈家军虽多,可我们郭家的人也不少,你还真当这西疆的所有人都得看你的眼色行事?”
 心腹生怕他气倒了,小心翼翼扶住他,诺诺应了声:“是,是。我们郭大人的手下也不少。”
 “那是自然!”沈兰蘅道,“老子好歹也是朝廷拨下来的命官,他一个连爵位都承袭不了的空头世子,真当我还怕了他不成?呸!沈兰蘅,你给我等着——”
 他话音还未落。
 不远处,军帐之外,一抹靓色就这般猝不及防地撞入沈兰蘅眼帘。
 男人眯了眯眼,遥望向那少女,问道:“这可是郦酥衣的夫人?”
 心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点头:“是,她是郦酥衣刚过门的夫人,郦氏。”
 闻言,沈兰蘅那贼眉鼠目闪了一闪。
 他目光贪婪,上下打量着女子窈窕的身段。
 “郦氏……”
 自她第一次下马,踏上西疆这片黄土时,沈兰蘅便为她的气质所震撼。
 那容貌,那肤色。
 那纤细的腰肢,那丰腴的……
 沈兰蘅没忍住,“啧”了声。
 他不作声也还好,一发出声音,倒是将一侧的心腹吓了一大跳。对方瞧出他面上所图,战战兢兢道:
 “大人,那可是沈将军的家眷……”
 沈兰蘅怒:“郦酥衣家眷又如何?!”
 当年他自京都调往西疆,为圣上镇守大凛疆土。为了犒劳他对大凛的汗马之功,圣上特破例,登即给了他一块令牌。
 ——他乃圣上钦封的命官,若非大过,任何人不可对他动用刑罚。即便有过,亦要押送归京,听候君上发落。
 这其中的“任何人”,自然也包括他郦酥衣沈兰蘅。
 他当机立断,侧首,同身侧心腹道:“郦氏的酒水里。”
 心腹犹豫:“大人……”
 沈兰蘅不满皱眉,眼神变得有几分凌厉。
 见其心意已决,对方只好领了命:“属下这就去办。”
 沈兰蘅勾了勾唇,瞧着心腹离去的背影,男人面上笑意愈发阴恻恻。
 即便他那时得手,即便郦酥衣知晓后万般恼怒。
 但皇命在上,任由郦酥衣如何愠怒,也不可将他私了。
 如若郦酥衣非要惩处自己,也得将他押送至京都,同圣上秉明原委。
 思及此,沈兰蘅笑容越发得逞。
 他相信,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将自己妻子受辱之事大肆宣扬。
 朝廷命妇如何,郦酥衣之妻又如何?
 他便要掠夺,便要侵占。
 便要她在自己的身下,开出一朵艳丽的花来。
 昼夜交替,转眼之间,这一夜匆匆过去。
 自从那日责骂过沈兰蘅后,郦酥衣便隐约觉得,对方似是收敛了些,也有两日未在入夜后往她帐中走。
 对此,她稍有些欣慰。
 除夕当日,郦酥衣特意起了个大早。
 妥帖一阵收拾,她换上新衣,又带着为沈顷所绣的福字,来到对方的军帐。
 军帐之中,男人正俯首于案前,正在看着一幅地图。
 他看得入神,直到郦酥衣走到面前,他才反应过来。
 “衣衣?”
 见到她,沈顷面上的疲惫之色似乎消减了些。
 目光落在她新衣之上,男人目色又亮了亮,眼神之中登即多了几分欢喜。
 他问道:“新衣裳?”
 郦酥衣点头:“那日从沈家带过来的,一直没穿过。心想着,待过年时候再穿。”
 言罢,她双手捧着东西,呈上前。
 “郎君也有。”
 她也给沈顷准备了新衣。
 见状,对方果然抿唇笑了。他眼底的喜色遮掩不住,立马放下手中之事,将外氅褪下、去换那一件新衣。
 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何等忙碌。
 郦酥衣知道——沈顷从不扫她的兴致。
 少女立在一侧,身形窈窕,见他将衣裳换上,眼底倾慕之色愈浓。
 她走上前,将绣好的福字也递给他。
 “这几日为郎君绣的,您可以挂在帐中——”
 沈顷正欲上前,牵一牵她的手。猛然,一道箭羽破空,竟硬生生穿过那一层厚厚的军帐!
 “郎君?!”
 郦酥衣不备,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身前之人已眼疾手快地一抬袖。
 那箭矢来得太急!!
 箭矢破空,不光对准了他,更是对准着他面前的少女。沈顷心中一惊,竟径直伸出手,以掌心将那利箭捉住!
 “郎君——”
 “唰啦”一声,有人刺破帘帐,跳入内。
 三五人执着锋利的大刀,那刀光寒气逼人,直朝他们而来!
 郦酥衣何等见过这等架势?她登即吓得呆若木鸡,根本来不及反应。
 便就在此时。
 面前拂过一阵兰香,少女眼前一黑,一只温热的大手紧紧捂住她的眼睛。
 有利器刺入肉身,传来极钝的声响。
 面上溅上一层湿润之物。
 那利器入体,一声接着一声,郦酥衣的眼睛被人紧紧蒙着,根本来不及分辨帐内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帐中刀光剑影、十分狼藉,唯有那只手覆盖于她眼睫之上,将她的视线遮挡得极稳。
 又是“唰”地一声。
 寒光闪过。
 对方甚至来不及惨叫,已一剑封喉。
 周遭陷入一片死寂,帐外才有人反应过来,呼喊着:
 “保护将军——”
 “保护夫人——”
 郦酥衣动了动身子。
 她还未睁开眼,耳边已落下一声:
 “莫看。”
 他的声音平稳温和,气息平稳,让人瞧不出半分不寻常。
 面上,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庞滑落。
 郦酥衣后知后觉——那是血。
 反应过来,郦酥衣一张脸吓得煞白。
 沈顷扶住她瘫软的身子,侧身遮挡在少女面前。男人眉目凌厉,命左右侍从将地上的尸身处理干净。
 魏恪走进帐,那些刺客早已咽气。
 即便一手捂着郦酥衣的眼睛,沈顷出刀亦是快准狠。刺客脖颈处的刀口毫不拖泥带水,显然一击毙命。
 魏恪蹲下身,于那尸身腰际探了探,略一辨认:“是西蟒派来的刺客。”
 ——对大凛虎视眈眈的西贼。
 沈顷淡声:“先抬下去。”
 左右之人:“是。”
 沈顷这才松开正捂着她眼睛的手。
 郦酥衣也一愣神。
 她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身侧男子。
 沈兰蘅无视她眸光中的颤动,低下头,怜爱地将她一缕发丝别至耳后,继而摸了摸她的脸颊。
 “酥衣,乖。”他的声音很温柔,“不要让大人们不高兴了。”
 男人的另一只手却死死掐住她的腰。
 “让大家高兴了,本官不光要赏你,还要赏你的母亲和姐姐。衣裳、首饰,或是胭脂水粉……你想要什么,本官就给你什么。”
 席间传来打趣声:
 “沈大人,您真是宠兰姑娘呀。”
 “不光宠爱兰姑娘,心胸也是如此开阔,若是在下得了等尤物,自然要藏着掖着,生怕他人觊觎……”
 沈兰蘅听了,哈哈大笑。
 忽然,一道器皿碎裂之声自主座传来,那声音突兀而刺耳,让在场之人下意识一愣。
 弄清楚碎裂声的源头后,周遭一片寂静。众人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皆提心吊胆地,望向那主座。
 他如一棵松,正襟危坐于席间,原本置于右手掌心的杯盏就在刚刚四分五裂,几片碎片坠下来。
 落在桌上,坠在地上。
 乐声戛然而止,郦酥衣刚站起来的身形也一顿,望向沈兰蘅。
 沈兰蘅往后靠了靠,下巴微扬,看着席下笑道:
 “鄙人蛮力,有些醉了,抱歉。”
 席间众人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
 可他方才一直喝的……分明是茶。
 沈兰蘅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直觉告诉他,沈兰蘅是生气了。
 他为何生气,生的哪门子的气,他不知道,也不敢问。
 半晌,一位姓张的大人站出来解围:
 “只观舞未免太过枯燥无趣,沈大人是军营出身,沈府后山恰好有处猎场。我们不如去猎场围猎,见识见识沈大人的飒爽英姿。”
 “这个好,在下倾慕大人许久,也想一见大人的风采。”
 “我也想!”
 不少人应和,沈兰蘅用眼神询问了沈兰蘅一番,见他没有拒绝,便乐呵呵地招手,派下人去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