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酥衣—— by韫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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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兰蘅皱眉:“郭孝业?”
 身前少年点头:“是郭大人,昨天夜里有除岁宴,郭大人特意唤了人,在宴会上备置一些酒水。”
 军中有令,营中不得饮酒。
 这些酒水,都是郭孝业派人,提前自通阳城中运来的。
 沈兰蘅想起来了。
 昨日入夜时,自己便是在饮下那一碗酒水之后,出现了头晕目眩。
 郦酥衣同他说,他是中了春药,中了那令人思春之药。
 一想到这里,沈兰蘅的身子便止不住地发热。
 这并非是一种燥热。
 他虽不通晓军书,但也并非是真的没脑子。不必对方多讲明,他自己也知道——这思春之事,自然是男女之事,而眼下西疆军帐里,只有郦酥衣一个女子。
 究竟是何人,竟敢肖想于她,甚至还敢对她动手?
 沈兰蘅双手笼于双袖中,手指一寸一寸,攥得极紧。
 只一瞬间,男人眼中生起愠意,紧接着,便是不可遏制的杀心。
 何人敢。
 何人胆敢。
 沈兰蘅披散着头发,一袭雪白氅衣,端坐在桌案之边。长襄夫人也是个极识眼色的,见周遭夜色昏昏,便走上前去重新换了一盏灯。
 原本昏暗凄冷的军帐,登即被一片明黄的灯影所裹挟。
 沈兰蘅克制着杀意,问起他那日取酒时的细节。
 “那日取酒……”
 长襄夫人挠了挠头,边回想着边道,“那日取酒时,郭大人并不在帐中。小的掀帘进帐,只见那军帐里面摆满了酒水。其中有一坛就摆在郭大人桌案边,小的见那坛酒与周遭酒水似乎有些不同,心想着,兴许这一坛酒要比其他坛子里的好上些,便将其取了过来……”
 郭孝业。
 果然是他。
 前几日在营中见到那人,沈兰蘅便觉得其贼眉鼠眼,行为猥琐至极。
 腰际玉坠叩动宝剑,男人身形颀长,一下自座上站起。
 “恩人要去何处?”
 如今军帐之外,夜已深深。
 沈兰蘅未答,他只紧抿着唇线,回想起这一日发生的种种,他手背上青筋愈发暴起。帐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他竟也不撑伞,带着伤的右手兀一掀开帘,大步朝军帐外迈去。
 帐外风雪很急。
 他的步子亦迈得很急。
 弯弯绕绕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看到郭氏的军帐。风雪呼啸着,落在他雪白的狐氅之上,根本不等将士来迎拜,只听闻“唰”地一声响,那道厚厚的帘帐已被他掀了开。
 郭孝业独坐帐中,右手执笔,左手捧着一本卷宗,不知在写些什么。
 他的身侧,三三两两站着几名仆从。
 听见响动,众人皆下意识地抬眸,只一眼便看见来势汹汹的沈兰蘅,以及沈兰蘅身后,那飞舞呼啸的塞外风雪。
 一见到他,帐内众人赶忙来迎:
 “沈将军——”
 不等帐内仆从齐齐跪拜,只见来者一冷眸,那声音更是阴冷瘆人。
 “出去。”
 他命令左右之人。
 在西疆,沈顷的命令,向来无人敢抗拒。
 那些仆从回望了郭氏一眼,而后朝沈兰蘅拱了拱手,规矩地离去了。
 郭孝业从未见过这样的沈顷。
 他衣肩上落满了雪,帐内昏黄的灯影笼在他面容上,男人眉目发寒。
 看得郭氏面色无端一白,一颗心就这般慌张地跳了一跳。
 适才坐在桌案边的男子站起身,面上赔着笑:
 “将军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话虽镇定,可郭孝业心中却慌张得紧。
 该不会是自己下药之事暴露了罢……
 可昨夜除岁宴,郦姑娘并未到场,不光是郦酥衣未前来,就连沈顷也并未出席。
 大雪纷飞,帘帐被北风席卷得噗噗直响。
 所为何事?
 沈兰蘅冷眸,望向桌案前那贼眉鼠目之辈。
 越望向那样一张脸,沈兰蘅心中厌恶之意便越浓。
 氅衣上雪粒融化些许。
 男人掀了掀眼帘,美艳的凤眸里潋滟出一道寒光。
 他迈了步子,走上前。
 郭孝业:“沈将军?沈——”
 不等他唤第二声,陡然间,郭氏的话语忽尔顿在原地。他的瞳眸在这一瞬间放大,一双眼不可置信地望向沈兰蘅,以及沈兰蘅手里的、那柄插入他腹中的短刀。
 郭孝业张了张嘴唇,似是想要喊人,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息。
 “咚”地一声闷响,他整个人朝后仰倒,砸在地上,口中止不住地喷吐出污血。
 沈兰蘅下手极狠。
 这一刀毫不留情,几乎是瞬间毙命。
 往日里那温润谦和的一张脸,如今在这灯火的映照下显得尤为冷白瘆人。他目色阴沉,睥睨着渐渐咽了气的男子,冷笑了声:
 “究竟有几条命,胆敢肖想于她。”
 “咣当”一声,他丢了刀。
 灯盏燃着,血溅了一桌案。
 溅到案前的砚台上,溅满了那一封正摊开的卷宗。
 卷宗之侧,正压着一道圣旨——圣上钦点,免死命官。
 若非大过,任何人不可对他动用刑罚。即便有过,亦要押送归京,听候君上发落。
 帐外狂风暴雪,一刻也未曾停歇。
 郭孝业的案台之上,还摆放着昨夜未曾饮完的酒水。
 白刀子一进,沈兰蘅心中仍不解气。回想着昨夜的一幕幕,凄冷的北风里,他浑身烧得滚烫,褪下外衫,整个人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
 压抑着。
 隐忍着。
 生生抗住着体内的躁动,也抗住心中的躁动。
 右手湿淋淋的,是郭氏喷薄而出的鲜血。
 他并未在乎,随意倒了碗酒,将其一饮而尽。
 三碗下肚,他整个人晕乎乎的,连带着脚步也轻飘飘的。
 沈兰蘅未理会帐外风雪,头重脚轻地往外走。
 一边走,他一边心想,那些书中所言果真不假,这酒水,果然是消愁的好东西。
 不知不觉,他已来到郦酥衣的军帐。
 当他掀开军帐时,少女已然洗漱完毕。她端坐在妆镜前,正一根根拔下来头上的发钗。
 金钗银簪,琳琅满目,却唯独没有他先前所赠的那一支红豆簪。
 男人面上失望,眼神不禁黯了黯。
 他歪歪倒倒地走过来。
 郦酥衣自妆镜中看见他。
 适才对方甫一掀帘,正坐在妆台前的少女便被他吓了一大跳。夜色森森,她侧身凝望过去,扑面而来的是男人身上浓烈的酒味儿,还有一阵刺鼻的血腥气息。
 她险些没攥紧骨梳。
 他逆着光影,走近些,郦酥衣才看见他身上的血。
 殷红的、湿淋淋的鲜血。
 少女面上一骇。
 她完全被眼前的沈兰蘅吓到,一时间竟呆呆地立在原地。
 对方迎上前,身上气息浑浊,完全闻不见那道清雅的兰香。
 男人的右手抚上来。
 他虎口处有伤,被纱布包扎着,如此抚摸在郦酥衣脸颊上,十分扎人。少女下意识后退一步,谁料他又换了另一只手抚上来,他掌心处血迹还未擦干,少女身子一抖,颊侧已是一片湿淋淋的鲜红。
 她不由得惊惶问道:“你做什么了?”
 对方低下头,眼底同样是一片混沌。
 “沈兰蘅,你做什么了?”
 男人不答,一双眼忽尔染上几许哀色,就这般直勾勾地凝望着她。
 “他碰你了。”
 兴许是酒气的缘故,兴许是在夜色的渲染之下,他的声音有几分沙哑。
 郦酥衣皱眉:“沈兰蘅,你又发什么疯?”
 他伸出双手,将她脸颊捧住。那血迹便径直往她脸上蹭,连带着那酒气,亦是扑面而来。
 她想要躲,想要挣脱。
 却躲不掉,更是挣脱不开。
 “你松手。”
 他不松。
 那一双精致美艳的凤眸里,染上一道薄薄的雾气。他双眸湿润,眼尾竟泛起一点绯红。
 “他碰你了,你让他碰你了。”
 “郦酥衣,你帮他解毒了,你明明可以的,明明也可以与我……”
 他深吸一口气,“你就是不愿,哪怕看着我这张脸,哪怕我与他用着同一具身子,你也是不愿。”
 他眼中有着明显的挫败感。
 然,就只是这么一瞬间。他像是忽尔想起了什么,压下脸来,竟问道:
 “郦酥衣,我与沈顷,谁在床上更讨你欢心?”
 真是疯子!
 一想到眼前这个疯子,正是自己腹中孩子的父亲,郦酥衣便感到绝望。
 他目光紧追过来,不放过她面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她被对方逼着靠在了墙角,仰脸看着他。
 看他面上那一道愈发鲜明的胜负欲。
 帐外传来喧嚣声。
 “啊——”
 “杀人了!出人命了!”
 “郭大人,郭大人——”
 “沈兰蘅,你做什么了?”
 她眼皮跳了跳。
 “你到底做什么了?”
 对方垂下沉甸甸的眼皮,语气漫不经心。
 “我把郭孝业杀了。”
 “你把郭大人杀了?”
 帐内灯火微黯,摇曳在二人面上,映入身前之人那一双精细而漠然的凤眸。
 沈兰蘅眼眸微挑着,听了这一句话,浑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男人轻抬起下巴,昏黄的灯影落在他下颌处,映出一片瓷白。
 郦酥衣的右眼皮又跳了一跳。
 就这么一瞬间,她的手脚登即变得一片冰凉。
 她苍白着脸颊,久久回神。
 乍一开口,声音已是颤抖。
 “你杀了郭孝业,你怎么能杀了郭孝业。
 “沈兰蘅,那可是朝廷命官!”
 即便她两耳不闻窗外事,却也曾听闻过——为了笼络臣心,圣上特意赐给郭孝业了一块免死金牌。他与沈顷一样,无论犯下如何过错,都不得就地处决,须得押送至京都,听候君上亲自发落。
 沈兰蘅如此做,不光是僭越,更是藐视天威!!
 外间声息愈演愈烈。
 由起初的喧闹,逐渐演变成惊惶。
 她也不由得跟着一阵失措。
 沈兰蘅低下头,眼里多了几分审视。
 他垂眼凝望着身前少女,看着她愈发灰白的面色,轻嗤了下。
 “朝廷命官?别说是什么狗屁命官,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照杀不误。”
 “郭孝业如何惹到你了?”
 在她的印象里,郭氏待他一直尊敬,二人之间的关系也还算得上融洽。沈兰蘅为何突然对他下死手了?
 一提起郭孝业,男人眼中又闪过凌厉的寒光。
 那眸光,郦酥衣太过于熟悉,其中明显的杀意,令她不寒而栗。
 “阳奉阴违之人,留着也无用。”
 她听见对方冷冰冰的声音。
 “若非要怪罪下来,就怪他动了不该动的念头。”
 不该动的念头?
 郦酥衣本想追问,却见身前男子眼底冷意愈浓。只这一瞬间,她忽尔反应过来——雪夜、春药,还有那一碗被人动了手脚的酒。
 原来是郭孝业。
 难怪,难怪每次与对方打照面时,那人望向自己的目光总是那般令人不适。
 起初郦酥衣还以为是自己生了什么误会,却不曾想,那郭氏一贯温吞的外表下,竟有这般大的胆子。
 肖想她,染指她。
 给她下春药。
 郦酥衣不禁有些后怕。
 身前,少女衣衫单薄,她细弱的双肩瑟瑟着,眉目之中亦写满了忧虑。见其频频蹙眉,男人眸底神色愈浓。他将身形倾弯下去,自身后涌来的光影便这般被遮挡住。
 她身形纤小婀娜,被黑夜彻底裹挟。
 那一只冰冷的大手,钳住她的下巴。
 “人是我杀的,郦酥衣,你紧张什么。”
 黑夜里,他的眸子如墨,翻涌着些许情绪。
 “还是说,你在紧张他,在为担心他?”
 在紧张沈顷,在担心沈顷。
 担心他的所作所为,会牵连到沈顷。
 男人的目光愈发凌厉。
 宛若一把尖锐的刀,直直朝郦酥衣面上刺来。
 那刀尖锋利,逼得少女往后连连退去。只可惜她的下巴被对方紧紧攥握住,退不得,更是动弹不得。
 他继续逼问:
 “你紧张的,是郭孝业被处决之事传入京都,目中无人蔑视、天威的是他,还是我?”
 “龙颜大怒,圣旨降罪,到了那时,你担心的是他,还是我?”
 “是清风霁月、奉公守法的他,还是冰冷阴暗、自私卑劣的我?”
 郦酥衣抿了抿唇,不答。
 她不必答。
 瞧她面色,沈兰蘅心中已有了回答。
 自从那一夜过后,他完完全全地意识到——无论他如何争取,无论他先前如何拥有过她,在郦酥衣心底里,自己始终比不上那人的千万分之一。
 她厌烦他,憎恶他,她从来都未曾看起过他。
 他手上力道一寸寸,慢慢加紧。
 一同加紧的,是他那带着探寻之意的眸色。须臾,男人终于深吸一口气。于军帐之外,响起魏恪的声音。
 “二爷——”
 帐中找不见他,魏恪找到了郦酥衣这里。
 得了一声“进”,黑衣之人走进来。
 “二爷,”对方紧张道,“郭孝业死了。”
 “我知晓,”沈兰蘅松开手,神色淡淡,“人是我杀的。”
 魏恪本欲再汇报,闻言,一下愣在原地。
 借着灯火,郦酥衣看到对方面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二爷,您何故下杀手?”
 虽说他是镇国公府的世子爷,西疆更可谓是他的天下。可郭氏身上有着圣上御赐的免死令牌,杀了他事小,犯上不恭事大。
 “一条贱命而已,”沈兰蘅神色不虞,“我自会秉明圣上。”
 魏恪又是一噎。
 他本欲再言,却又看见世子爷面上的不耐烦。呆愣片刻,他只好拱了拱手,道:“是。”
 郭孝业的帐外已乱作一团,亟需“沈顷”出面。
 沈兰蘅侧首,回望了眼正立在墙边的郦酥衣。少女披垂着发,月华悉数落于那张清丽的面容之上。
 她眼睫低垂着,眼帘之下,似有淡淡的疲惫。
 沈兰蘅只望了她一眼。
 男人步履平稳,大步走入那一片夜风之中。
 郭孝义被沈顷就地正法之事,登即传遍了西疆。
 没一会儿,那消息又从西疆传到了京城。
 圣旨连同这一场大雪一齐降临到西疆。
 冬至早已过,可如今西疆仍是寒气料峭,北风呼啸不止。簌簌的飞雪如鹅毛般纷纷而下,使臣翻身下马,将那一道皇诏施施然展开。
 “圣旨到——”
 使臣是辰时到的,彼时沈顷正在练兵,一见那道明黄色,周遭众人赶忙迎上前去,恭敬埋头跪拜。
 沈顷一袭雪氅,跪拜在人群之首。
 “沈顷听旨。”
 大雪落在他肩头。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罪臣沈顷忤逆圣意,蔑视天威,僭越犯上,有负皇恩,大不敬宗庙社稷。朕宽厚仁德,念其昔日功勋,赦免其死罪,加恩赐令受昭刑间十二关之水刑,钦此。”
 在西疆昭刑间,有十二道酷刑,唤作“十二关”。听闻此刑罚乃一名沈氏将军所创,其中每一道刑罚,都是那活受罪却不至死的酷刑。
 一听到那“昭刑间十二关”,不单单是周围将卒闻之一骇,就连一贯跟在沈顷身侧、见惯了大场面的魏恪,也不由得面色跟之一白。
 唯有沈顷面色平静,波澜不惊地上前,恭从接旨。
 使臣:“沈将军,受累了。”
 如若不是沈顷亲手所写的那封罪己书,众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竟是他出手将郭孝业杀死。
 或者说,是将郭孝业处决。
 郭氏在营中不得军心,经常仗着身负皇命,在营中耀武扬威、奢靡逍遥。
 如今他暴毙身亡,实属一件大快人心之事。
 只是这代价,便是他们一贯敬爱的沈顷沈将军,要去独受那十二关的水牢之刑。
 执掌昭刑间的,都是沈家军的将士。
 纵使他们想为沈顷放水,可皇命在上,又有使臣于一侧督查,他们也不好从中做什么手脚。
 沈顷被押往昭刑间时,正值雨雪纷纷,大漠一片雪白干净。
 郦酥衣一身雪袄,自军帐中慌张地跑过来。
 “郎君——”
 这一声唤得柔情百转,众人转身望去,只见那一点靓影与一片雪白之色中匆匆而至。北风呼啸着,宛若尖刀般吹刮在郦酥衣面颊上,她还未跑到沈顷身前,两颊已被冷风刮得通红。
 见状,周遭随从赶忙松开沈顷,任由男人上前,将少女飞扑而来的身形接住。
 郦酥衣身形轻盈,如一只雀儿扑进沈顷怀中。
 他垂眼,无奈:“慢些,不必这么急。”
 郦酥衣方才在帐内听见他要受刑的消息,怎能不着急?她的鬓发已跑得凌乱,于对方怀中扬起一张满是忧虑的脸。
 “郎君要去何处?”
 她问道,“郎君可是要去昭刑间?”
 她并不知昭刑间是什么地方,只是适才一路跑过来,于众人口中隐约听到这几个词。
 沈顷鸦睫低垂着,只瞧着她,一时未径直应答。
 见状,她心中愈发急了。郦酥衣紧攥着男人结实的手臂,急得快要哭出来。
 她想不通。
 犯事的是沈兰蘅,做错事的是沈兰蘅,为何要他去受刑。
 为何一直要他,去收拾那人所留下来的烂摊子?
 从前在沈家是,如今来到西疆亦是。
 她眸中带着细碎的泪光,手上力道愈发加紧。
 “郎君,可否在夜间受刑?”
 这一声不像是询问,倒像是某种恳请。
 不光是对沈顷的恳请,更是对沈顷身侧、那督刑之人的恳求。
 晶莹剔透的雪片扑簌簌的,落在少女颤抖的鸦睫之上。
 亦落在身前男人,那温和清润的眉间。
 若头若无地,沈顷一声轻叹,低下头。
 他摸了摸少女的发顶,动作轻柔,声音亦是轻缓。
 “水刑要受一日一夜,衣衣莫要怕,乖乖在帐中等我。”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声,唇角边扯出一道温柔的笑:
 “衣衣,待明日朝阳初升,我便回来了。”
 雪下得很大。
 一路下到昭刑间,纯白的雪地里,多了几行深深的脚印。
 终于,她将沈顷送至昭刑间之前。
 军中有令,闲杂人等不得进入此等重地,到了昭刑间大门之前,二人只能分离。
 郦酥衣立在原地,听着沉沉一声,身前石门缓缓升起。
 他步步走进石门内。
 “郎君——”
 幽暗的巷道里,沈顷回眸。只见雨雪纷纷,少女并未撑伞,不过少时她肩上便已负满飞雪。
 “郎君受刑,妾身便在昭刑间外等您。”
 雨雪愈重,落在她单薄的双肩之上,她眼含热泪,一字一字,郑重道:
 “待明日朝阳初升,妾接您回去。”
 郦酥衣在昭刑间外待了一日一夜。
 此处乃西疆平日审讯罪卒与战犯之地,加之地处偏僻,鲜少有人涉足。
 昭刑间之外,有一间废弃的军帐。
 郦酥衣倒也不嫌弃,抬手掀开那落满雪的帐帘,坐在里面等沈顷。
 帐子里头干净许多,魏恪一个眼色,立马有下人上前将那些桌角椅凳都擦拭干净。
 见世子夫人坐定,魏恪又不免跟着心疼。
 “夫人,末将知晓夫人心系二爷,但二爷一入了那昭刑间的水牢,须得明日辰时才能出来。您在这儿干等着也不是个法儿,倒不若让末将带您先回去……”
 郦酥衣摇摇头,固执地道。
 “我就在这儿等着他。”
 此处有桌有椅,有床有榻。
 与昭刑间更是相距不过几步之遥。
 她心里头担心沈顷,在自己的帐子里坐不住。如今离沈顷近些,她也能安心些。
 离得近些,退一万步讲,若是水牢里出了什么事,她也能早些知道。
 她会些医术,离沈顷近些,总归是好的。
 郦酥衣先前从未听闻过昭刑间的十二关,更不知晓其中“水牢”一关,究竟又代表着什么。
 魏恪同她道,二爷处决了郭孝业,触犯圣上威严。但边关不可无将帅,再加之世子爷先前为大凛立下赫赫战功,考量之下,这才从轻处罚。
 时间一寸寸过去,白天转了黑夜。
 外间风雪愈烈。
 北风呼啸,将雪地吹打得一片狼藉。
 郦酥衣几乎一整夜未眠。
 那缕晨光落入军帐时,帐中的女子早已经梳洗完毕。她急急撩开帐子,朝昭刑间的方向望去。
 石门沉沉,仍是紧阖着。
 密不透风,透不出一丝儿的生气。
 沉闷,压抑。
 压抑得人一颗心沉甸甸的,同样也透不出来气儿。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着一声响,沉重的石门被人从内打开。
 周遭响起急急一声声唤:
 “二爷——”
 “沈将军——”
 听见响动,郦酥衣忙不迭拨开众人,着急地抬眸望去。
 下一刻,周遭响起一阵阵倒吸的凉气。
 “将军……”
 沈顷是被人抬出来的。
 先前进去时,他身上那件雪色狐氅已是不见,男人身体精壮,身上只着了件里衣。原是雪白的里衬,此刻其上确实水渍斑斑、横陈一片,那单薄的白衣之上,更是多了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只看一眼,郦酥衣一颗心猛地一提。
 两个虎背熊腰的狱卒正将他架着,见了郦酥衣与魏恪,面上不禁露出些难色。
 “夫人,魏大人……”
 并非是他们要下狠手,着实是皇命难违,又有督刑之人在侧,他们这才不得不狠下心来。
 沈顷身上水痕仍未干透。
 那乌发黏湿,紧贴着他面颊,见状,魏恪赶忙递上前一件外袍。
 郦酥衣颤抖着手,为他披上衣裳。
 再开口时,少女话音里是遮掩不住的心疼。
 “沈顷他……他如何了?”
 她一双眸子清亮,又覆着细碎的水雾,让人不忍直视。
 狱卒低着头,安慰道:“夫人莫慌,将军身子康健,只在水牢里面待了一天,出不了什么事。如今将军……是晕过去了。”
 她想起来,沈兰蘅畏水。
 昨天夜里,听着北风哭嚎声,郦酥衣便在心中想。
 沈兰蘅那般畏水,此刻却被关在了水牢,这一晚定是分外难熬。
 定是生不如死。
 她心中打颤,问:“郎君是何时晕的?”
 狱卒答:“昨天夜里……便是刚入夜时。”
 昨日沈顷受刑,并未喝下那碗汤药。
 沈兰蘅应该是在黄昏时分转醒的。
 他应该是从黄昏,生生捱到入夜时,终于抵抗不住,一头晕了过去。
 迎面站在跟前的后生小声言语:“夫人,循着规矩,在水牢受刑之人若是晕倒,理应登即叫醒。将军前前后后昏倒了三次,小的们胆战心惊地叫醒了三次,到第四次时,周遭无人再敢上去唤了……”
 郦酥衣抱着沈顷的身子,将那件袍子裹得愈发紧。
 “无妨,”她道,“军令如山,你们秉公办事,二爷自然不会怪罪。”
 周围狱卒点头,稍有汗颜。
 魏恪等人将沈顷抬入帐。
 一时间,点炭的点炭,烧水的烧水,还有止不住往沈顷身上盖衣褥褙子的。适才心慌地这么走了一路,郦酥衣面颊被风雪扑打得通红,待安定下来些,她才发觉——沈顷面上确实红得有些不大对劲。
 少女素手纤纤,朝男人头上探去。
 这一探,她面色登时一变——高烧。
 郦酥衣心中一骇,赶忙转身,让人去唤军医。
 寒冬腊月,又在水里面泡了这一整晚,不发烧才是怪事。
 沈顷虽身体康健强壮,却也是肉体凡胎。
 她忙前忙后,于帐里帐外来来回回地打点,半日过去,沈顷终于退了烧。
 郦酥衣掩去眼底疲惫,抬手屏退了众人:“我一人在此照顾二爷便好。”
 周遭空旷寂静了下来。
 她坐在床榻边,卷起素净的床帘。
 彼时已至下午,离黄昏还有些时候。
 帐外雨雪稍小了些,风仍刮得厉害。
 她看着榻上平躺着、晕得几乎不省人事的男人,眼角不禁湿了湿。
 没一阵儿,那双眼便泛了红。
 她将男人被角掖实了,看着他苍白的脸,终是没忍住,啜泣出声。
 小姑娘哭声清软,一道接着一道,又因是担心扰到榻上之人而不敢哭得太大声。她的啜泣细细碎碎的,像是坠入湖泊里的月亮,圆镜似的湖面之,那一池清亮粼粼,任人怎么去捞都捞不起来。
 郦酥衣正哭得伤心。
 忽然一只手抚摸上她的脸颊。
 冰冷的手指,没有一丁点儿热意,抚到少女面上,为她擦了擦眼泪。
 郦酥衣迷迷糊糊地抬起一双沾满了泪的眼睫。
 方自昏迷中转醒,沈顷的面色并不是很好。他眼下透着乌黑,面颊上更是一片苍白。
 不变的是那双温柔宠溺的眸。
 四目相对,她心中又惊又喜,一时间竟犯了怔。
 “郎君,你、你是怎么醒来的?”
 少女细长的眼睫上仍挂着泪,看上去好生可怜。
 沈顷身子坐直了些:“被你哭醒的。”
 他语气中掺杂着几分无奈,望向她。
 “衣衣哭得这般伤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当小寡妇了呢。”
 听了这话,郦酥衣也坐直了身子。
 她皱眉,“呸呸呸”了好几下。
 明明挺正经一人,到了这时候,怎么还开始说上混账话了呢。
 如若是她在家说这种丧气话,叫阿爹阿娘听见了,定会好好地责骂她一顿。
 但如今,沈顷看上去竟比她还要虚弱。
 郦酥衣既舍不得打他,也舍不得骂他,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小着声音嘟囔道:“话哪能这么说,哪有这么咒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