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酥衣—— by韫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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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心中热血沸腾,扬首道:
 “先前便听闻郎君剑术无双,却一直未曾有幸一见。如今天色正好,郎君可否为妾身舞上一剑,让妾身也长长见识?”
 他的手虽受伤了,受伤的且是右手。
 但郦酥衣也曾听外人说起过——沈顷的左手,亦可御剑。
 沈兰蘅心中微凛,低下头。
 只见少女面容瓷白,那一双眼亮晶晶的,期待而又崇拜地凝望向他。
 他从未见过郦酥衣这样的眼神。
 自然也无法去拒绝,这样的眼神。
 短暂的犹豫片刻,男人站起身,叩了叩腰际的长剑,点头同她道:
 “好。”
 因是右手受伤,身前男子以左手执剑,即便所用反手,他仍将剑柄握得极稳。
 这一处屋子不大,房内陈设简陋。郦酥衣坐在榻上,看着对方将屋子正中央的小桌推至角落。
 还有木椅与炭盆。
 房间中央登即空出来一片空地。
 空地虽略微狭小,但已足够他施展。
 沈兰蘅手指收拢,紧握剑柄。
 这柄长剑常年跟随沈顷,乃当今圣上御赐,宝剑锋利,寒气咄咄逼人。
 只看那长剑一眼,郦酥衣下意识抱紧了身前的被褥。
 沈兰蘅运势,起剑。
 说也奇怪,他平日里看不进去那些个诗文兵书,却“继承”了沈顷的武艺。
 虽说他的剑术并无沈顷半分精湛,但用来糊弄糊弄郦酥衣,也是绰绰有余的。
 长剑挥舞,带起瑟瑟剑风。男人衣袍胜雪,衣袂翻飞之际,已然是剑气如虹。
 潇洒,飒气,行云流水,英姿勃发。
 郦酥衣端坐于榻上,后背稍稍挺直,一时间竟看得有些痴怔。
 听着剑风,瞧着那气势如虹的剑花,少女一双杏眸微微瞪圆,瓷白清艳的面容上尽是惊艳。
 不等她崇拜出声。
 房门突然“嘎吱”一响。
 沈兰蘅的剑势未来得及收,剑锋一凛,径直对上身前之人。
 来者佝偻着身子,脖颈上的凉意令其面色一骇,双腿登即酸软了下来。
 是长襄夫人。
 他被那剑气吓得面如土灰,声音之中皆是颤栗。
 “公……公子……”
 沈兰蘅剑柄一顿,收剑。
 对方颤着声儿,道:“将、将要用午膳了,小的与贱内为贵人们做了一桌子的菜,剩下几位贵人正在院子里等着,候着公子与贵夫人前去呢……”
 他像是被吓得不清,低垂着头,对身前之人又敬又畏。
 沈兰蘅颔首,应了声:“我知道了。”
 待他们前去时,院子里围坐满了人。
 准确地说,是站满了人。
 魏恪与那军医不敢上桌,饭桌前,只有苏墨寅一人坐着。本就不大的圆桌上此时摆满了饭菜,郦酥衣搀着“沈顷”的胳膊,遥遥望去。
 鱼肉鸡汤,满满一桌。
 长襄夫人带着妻儿,在一侧笑得憨厚。
 那笑意淳朴,于眼底化开时,又带了几分恭维与促狭。见着郦酥衣目光落去,长襄夫人紧张地挠了挠后脑勺,生怕招待不周。
 郦酥衣知道,眼前这一桌看似普通的饭菜,很可能是他们这一整家人所见过的最丰盛的佳肴。
 她招了招手,唤周围人也上座。
 魏恪顿首:“属下吃过了。”
 军医也摇摇头:“小的也吃过了。”
 郦酥衣目光转向一侧,这萧氏一家老小。
 见状,长襄夫人赶忙拉着妻儿,连连摆手:“我们、我们也吃过了,夫人吃,夫人您与公子好好享用……”
 他话音还未落,郦酥衣已站起身,牵起正站在人群之尾的、那名小姑娘的手。
 长襄夫人忙不迭跺脚:“郦酥衣!”
 “无妨,”郦酥衣牵着她,于自己身侧坐下,“这么一大桌子菜,总归是吃不完的。既是吃不完,那也不能浪费了去,对不对?”
 小姑娘生得白净,像个瓷娃娃似的,那一双眼更是生得乌黑而清澈,看得郦酥衣凭空生出了许多欢喜。或许是有了身孕的缘故,让她对眼前这个小姑娘多了几分怜惜。少女拍了拍身前的空位,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郦酥衣紧咬着下唇,怯生生地瞧着郦酥衣。
 “想吃什么?”
 郦酥衣问。
 郦酥衣答:“青……青菜。”
 “不想吃肉吗?”
 她蹙起眉心,这厢话音刚落,便见身前小姑娘慌忙摇头。
 “不吃肉,郦酥衣不吃肉。肉要给哥哥和弟弟吃,郦酥衣……郦酥衣不喜欢吃肉。”
 郭郎中家中有四个孩子,郦酥衣排行第三,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
 小姑娘的话虽是这般说着,可那一双眼,却是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肉菜。
 这么大的孩子,哪有不爱吃肉的。
 即便苏墨寅先前给过赏钱,可这一家子贫苦惯了,平日里省吃俭用,今日好不容易做顿好吃的,大鱼大肉也不敢挑太多。
 这一只老母鸡,一条腿在郦酥衣碗里,另一条腿,则是在沈兰蘅碗里。
 那小丫头眼巴巴的眼神,看得郦酥衣心头一软。她低下头,瞧着郦酥衣骨瘦嶙峋的身体,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将碗中鸡腿夹到对方碗里。
 小姑娘筷子一滞,她的碗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肉,更从未出现过这么大块的肉。
 呆愣片刻,她反应过来,赶忙摇头道:“郦酥衣不吃,郦酥衣不爱吃……”
 前有阿爹后有阿娘。
 上头有哥哥,下头有小弟。
 郦酥衣根本不敢吃。
 她动了动筷子,想要把那块流着油水的大鸡腿重新夹回郦酥衣碗里。
 “姐姐吃……”
 郦酥衣叩住了她的筷子。
 便就在此时,于郦酥衣看不见的地方,她身侧的沈兰蘅抬眸,冷飕飕地瞟了那小姑娘一眼。
 除了与郦酥衣对视,其余任何时候,沈兰蘅的眸光都是不加掩饰冰冷。
 譬如此时。
 郦酥衣人虽不大,却是个聪慧玲珑的。她能感觉出来,当面前这个漂亮姐姐将鸡腿夹进她碗中时,姐姐身边那个漂亮哥哥明显不大高兴。
 郦酥衣没有吃过鸡腿。
 却听人说起过,鸡腿是整只鸡上下最好吃、最美味的地方了。
 她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大鸡腿,漂亮哥哥的一双眼也直勾勾地盯着她。
 后者一张小脸儿冷白,神色恹恹,凝望向郦酥衣的眼神之中,隐约带着几分不虞。
 郦酥衣胆小,被他的眼神吓到,不禁缩了缩脖子。
 片刻之后,男人低下头。
 他面无表情地夹起自己碗中的鸡腿,放到郦酥衣碗里。
 少女转过头,婉婉唤了声:“郎君。”
 沈兰蘅神色未改,言语却温和许多:“你还要吃什么,要不要喝鸡汤,我去替你盛一碗。”
 一行人正吃着饭,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
 抬眸间,院门已被人从外敲开。
 为首的竟是小六子。
 他带着一行人,竟从西疆一路找了过来。
 一看见沈兰蘅,少年登即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他垂首,态度万分恭从,于男人身前拜了一拜。
 “将军。”
 少年人声音里带着独有的青涩稚嫩。
 昨夜那一场胆战心惊,长襄夫人来不及跟着沈兰蘅去往通阳城,思来想去,他还是担心主子在这边出了事,于是便赶忙找了过来。他不懂军中规矩,更不知晓该如何同沈兰蘅行礼,少年双膝跪着,整个人匍匐在男人脚边,恭顺得不成样子。
 沈兰蘅摸了摸小六的头,示意他起身。
 见自家主子如此待小六子,魏恪立在一侧轻哼了声,眼底依稀有酸意。
 他才不嫉妒他才不羡慕呢,主子定是看他的年纪小,才摸他的头。
 跟逗弄小哈巴狗似的,哼,他才不需要呢。
 自己跟了二爷这么久,无论是在西疆,或是在京都,自己早已经成了二爷不可或缺的臂膀。自己才是二爷身边最得力的干将。
 魏恪如此想着,一双眼朝桌边雪衣之人望去。
 仍旧是那一袭雪白的氅,但却让魏恪觉得——身前之人较先前,似乎变了些。
 究竟是哪里变了?
 魏恪也说不清楚。
 长襄夫人家中狭小简陋,用罢膳,有人提议在通阳城中转上一圈,顺便体察体察民情。
 闻言,沈兰蘅望向身侧少女。
 这一日的调养,让郦酥衣面上神色和缓了些。自从来了西疆,她明显感觉自己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好,不再似先前那般娇气。
 西疆之行,无论于身于心,对她而言都是一种磨练。
 少女缓声:“郎君不必忧心我,在宅院之中心绪烦闷,妾身陪您上街走走,散散心也透透气儿。”
 她既如此说,沈兰蘅只好点头,应了声:“好。”
 这一行人便如此上了街。
 她不愿乘马车,马背上又甚是颠簸,男人索性也不驭马了,陪着她徒步而行。
 这一出院门,朝邻里间走去。入目之景,让在场之人心中皆是一骇然。
 通阳城紧挨着西疆,西疆战火迭起,第一个受到牵连的便是通阳城。
 他们知晓通阳城百姓过得苦,却未想过,这里的百姓居然过得这般疾苦。
 这一行人来时是夜里。
 夜间雪大,城中景象看得不甚明晰。
 如今大雪落尽,夜雾散去。
 和煦的日影之下,笼罩的皆是一片萧瑟疮痍。
 郦酥衣从未看过如此凄惨的景象。
 饱受战乱,城中枯草丛生,入目之处,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土地。
 明明是寒冬腊月,街上却多的是衣衫褴褛、衣不蔽体之人。那些流民衣衫单薄,浑身上下更是不见一块好的皮肉。远远望去,郦酥衣只觉得道路两侧之人如一具具起身而立的尸体。
 面黄肌瘦,两眼凹陷。身形瑟瑟,几乎裸立于这寒风之中。
 好像被抽去了魂魄。
 断腿的老人、啼哭不止的婴孩。
 面色蜡黄、发如枯槁的中年男女。
 从前,郦酥衣原以为,沈兰蘅是那典书之中的孤魂野鬼。
 如今看来,眼前这些百姓,这些面黄肌瘦的百姓,才像是那些野鬼、那些孤魂。
 整个通阳城,就是他们的坟。
 天下战乱兴亡,第一个受苦的是百姓。
 郦酥衣自幼在宅院中养大,一直与母亲关在别院,何曾见过这般惨烈的景象?
 一侧的魏恪走上前,缓声道:“二爷,夫人,此处乃是通阳城的贫民窟,城中流民,大多汇集于此地。”
 循声,沈兰蘅亦放眼望去。
 相较于郦酥衣,他神色平缓,面上并无多少动容。但心想着此时自己要装作是沈顷,沈兰蘅便将眉头蹙起,同身后问道:
 “如今这通阳城,是何人在管辖?”
 魏恪答:“知府薛松。”
 他假模假样地将此人名字念了一遍,“他人如今在何处?”
 “应是在府中。”魏恪道,“二爷,可否要唤此人来见您?”
 “不必了。”
 男人目光微垂,佯作无意地瞧了身前少女一眼。他心中掂量着,此时这具身子的主人如若是沈顷,那他又该怎么做。
 他要怎样做,才能不叫郦酥衣起疑,才能讨她欢心、让她高兴。
 通阳城毗邻西疆,北风一吹,登即便有烟尘四起,将人两眼吹迷。
 郦酥衣正欲抬手遮挡风沙,已有一只手将她面前紧护住。那是一截雪白的袖,正带着些许兰花香。那衣袂柔软,此刻正轻轻抚于她面上。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将那片衣袖攥住,转过头。
 少女一双杏眸乌黑明亮。
 “郎君是要亲自去拜谒薛府吗?”
 沈兰蘅顿了顿,反应过来:“啊……是,是要去薛家府邸上看看。”
 郦酥衣将他的手指攥紧,婉声:“我与郎君一同去。”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牵起他的手。
 少女手指柔软纤细,干净得像一根根无暇的宝玉,却又不似宝玉那般透着凉。沈兰蘅垂眼,瞧见自己与她十指纠缠着,恍若一道清风缠扯着另一道清风。
 无人看见的地方,他的脸颊微微红了一红。
 男人喉舌微烫,结实的喉结向下咽了咽,他定下心神朝前走去。
 通阳城并不大。
 道路两侧,却处处是流民。
 活着的、冻死的,神智正常的、几近疯癫的。
 郦酥衣攥紧了男人的手指,呼吸微屏。
 眼前之景也引得沈兰蘅疑惑蹙眉。
 他原先以为,只是贫民区如此疾苦不堪,如今这一路而来,竟让他觉得这整座通阳城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这里的每一处都被埋葬,整个天被笼罩得灰蒙蒙的,城中的凄苦之气看不到尽头。
 先前,被沈顷压着读书时,他也看到过些卷宗。
 其上,便有记载着有关通阳城的民情。
 因是地处西北,又距西疆极近。每逢西疆战事,第一个受到波及的便是这通阳城。兵力不足,通阳城的男子便要被拉去充军;硝烟四起,此地更是要绵延起不少战火。
 也是因为这些原因,朝廷破例——不单单减免了通阳城中不少税收,每年还会额外向城中拨不少钱款。
 看着眼前这一片荒芜之景,沈兰蘅的眸光沉了下去。
 腰际宝剑虽未出鞘,仍泛着泠泠的寒光。
 此处离薛府并不远。
 几人匆匆步行,未用了多久,便已来到薛府之前。
 薛宅门前清幽,气派的宅府门前竖立着一块牌匾,其上一个“薛”字赫然在目。
 敞亮,气派,考究。
 这是郦酥衣对薛府的第一印象。
 这里却与适才的流民街大不相同。
 几人方一站定,便有门童迎上前。
 那小丫头梳着双鬟,只一眼,便瞧出这几名来者的出身不凡,于是言语之中也多了几分恭顺,弯身同他们道:
 “敢问大人从何处来?可否有拜帖?”
 沈兰蘅露出腰际令牌。
 龙纹金边,于日光之下闪着耀眼夺目的光芒。
 那门童认得这令牌,身子愈躬,言语间的恭敬也愈甚。
 “原来是朝廷上面来的大人,各位大人稍候片刻,小的这就去与我家老爷通报一声。”
 她话音还未落,便听到冷冷一声:“不必通报了。”
 一怔,抬头。
 正对上一双冰冷的凤眸。
 一片白茫茫雪地里,那人一袭雪色氅衣,杳杳鹤立。
 闻言,门童一顿:“这……”
 她明显面露难色。
 “怎么,要拦我家主子的路?”
 魏恪抱了抱怀中的大刀,冷笑。
 “你倒是敢拦,就是不知道,你项上这一个脑袋到底够不够砍。”
 黑衣之人话语锋利,怀中大刀更是锋利。小门童神色登即一变,不过转瞬,面上已是一片煞白。
 她两眼死死盯着那块龙纹令牌,终了,松开死抠着门边儿的手,瑟瑟道了声:“各位大人请……”
 一侧,有眼线匆忙去禀报薛松。
 魏恪却是个动作极快的,他径直越过那门童,朝着郦酥衣与“沈顷”比了个“请”。
 府门于眼前缓缓推开。
 甫一迈过薛府门槛,郦酥衣正牵着身侧男人的手一下顿住。
 她步履微滞,瞪大了一双杏眸。
 雕梁画栋,管弦丝竹,靡靡纷纷,奢华无比。
 薛府里,与那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不远处飘来断断续续的乐声,郦酥衣循声望去,只见一座八角亭的周遭用颜色各异的轻纱垂蒙着。风乍一吹拂,素纱内隐隐透出女子纤细窈窕的腰肢。
 身姿婀娜,随乐起舞。
 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难怪,难怪。
 郦酥衣恨恨咬牙。
 难怪朝廷每年拨给通阳城钱款,城中却依旧有那么多无家可归的流民。
 原来那些钱款,竟都流往了这一处宅院!
 感受到左手被人攥紧,沈兰蘅微微垂眸。只一眼便瞧见少女眼底的愤恨,以及那因愠怒而微微颤栗的双肩。
 “薛松!”
 开口的是长襄夫人。
 少年人最是沉不住气。
 “你给老子出来!”
 亭子内的乐曲声顿了顿。
 继而是一道窃窃低语之声。
 薛松一愣,扬声:“来者何人?”竟这般招摇。
 只可惜他话音刚一落,先前守门的门童已跑上前去,那男人声音一梗,片刻后,薛松匆忙掀了帘、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那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
 微微佝偻着身子,那一双贼眉鼠眼,竟与郭孝业有几分相似。
 因是跑得过于匆忙,薛氏步履踉跄,身上的衣裳尚还未穿戴整齐。那衣襟长长、直耷拉至胸口下方,郦酥衣只觉得辣眼,匆匆别过头、不去看他。
 沈兰蘅目光落下时,亦冷眉。微微侧身,将郦酥衣朝后挡了一挡。
 “下官、下官薛松,不知大人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望大人见谅。”
 他跪拜下来,再抬头时,目光恰恰对上沈兰蘅腰际的磐龙令牌。
 背上冷汗迭起,反应过来后,薛松的身形已抖得不成样子。
 那人跪倒在脚边。
 郦酥衣往后退了退,冷风拂来,她能嗅到对方身上那极浓重的胭脂水粉味。
 用脚指头去想,都知此人在那八角亭中做些什么。
 纸醉金迷,声色犬马。
 回想起街上的流民,与郦酥衣那怯生生的眼神,郦酥衣心中愠意愈浓烈,只觉将其用利剑捅上千万刀都不足以泄愤。
 她听见沈顷问:“薛松,你可知本官为何事前来么?”
 男子声音清冷,冷白的面容之上,一双凤眸更是疏离到了极致。
 薛松抖成筛子:“下、下官不知。”
 沈兰蘅冷笑了声。
 他冷眸,睨向整个薛府上下陈设。
 内心深处,隐隐涌现出躁动的杀意。
 这股冲动与处决郭孝业当时来得同样汹涌,同样让他攥握紧了正束在腰际的长剑。只要他想,无人敢拦着他出剑,不过顷刻之间薛松的项上人头便会像一颗皮球般骨碌碌滚下,滚落在他脚边、停在他雪衫之前。
 沈兰蘅右手停在剑柄之上。
 便就在此时,他忽尔想起行刑之后。
 那个大雪纷飞的雪夜。
 少女裹着厚厚的氅,微蹙着一双细眉。
 于他身前,循循善诱,苦口婆心。
 “我大凛自有刑部与律法,待郭孝业被押送归京,自会有人审判他的罪行。”
 “在某位,担某责,行某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贵为圣上亲封的定元将,凡事更要三思而后行。切莫冲动,也切莫再耍小孩子脾气。”
 “你是沈兰蘅,是沈顷。是沈家的世子,大凛的将军。”
 少女声音婉婉,随着凛冽的北风,呼啸而来。
 沈兰蘅叩在剑柄上的右手松了松,冷风拂过他的眼睫,细长的睫羽翕然一阵颤动。
 他想起来——此刻还未入黄昏,应该出现在众人面前、应该出现在她面前的,是那克己守礼、秉公执法的沈世子,沈顷。
 而不是他。
 她如今的欢声笑语,如今的温柔小意。
 都是因为,面前此人应该是沈顷。
 他应该是沈顷,应该用尽全力、去扮演好沈顷。
 男人深吸一口气,将右手从剑柄上松了开。
 “魏恪。”
 黑衣男子立马走过来:“属下在。”
 他学着沈顷的口吻。
 “带上人,去清点这些年来朝廷所拨下来的钱款,以及薛府的开支。每一处每一笔,都给我仔仔细细核对干净了。”
 至于这薛松——
 先将人关押起来,待清点核对完账本之后,若无罪,本官自会放人,若有罪——”沈兰蘅冷声,“本官会将罪臣押送回京,并上书一封,将龙去脉呈于圣案之上。圣上圣明,自会决断。”
 他一字一字,字字条理清晰。
 旁人并未察觉出任何异样。
 唯有郦酥衣蹙了蹙眉。
 她怎么觉得,夫君这一番话有几分耳熟呢?
 薛松跪在地上,本就面如土灰。闻言,更是两眼一翻,几欲晕厥过去。
 长襄夫人得了沈兰蘅的眼神,义愤填膺地上前,将其拖拽下去。
 所谓的清点账本,不过是做做样子。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便是薛松在其中作梗,使得朝中钱款多数进了这薛府之中。
 沈兰蘅看不懂账簿,耐着性子随意翻看了两眼。倒是郦酥衣站在一侧,敲打着算盘珠子,用笔在账本上面勾勾画画。
 沈兰蘅见不得她这般刻苦。
 他走上前,心疼地牵过来少女的手,道:“不必算了,你身子还未大好,先去榻上歇息着。”
 薛府豪奢,暖炭自然也是不缺的。
 正说着,屋中已点起了香炭,八角炭盆里的热毯滋滋烧着,将偌大的房屋烤得一片暖意融融。
 瞧见夫君眉眼中的心疼。
 郦酥衣攥紧了笔杆,略一思量后,乖顺地点了点头。
 沈顷日理万机,要操心的事繁多。
 她也不愿意让沈顷为自己而忧心。
 没一会儿,房屋内便是一片雾腾腾的热气。郦酥衣将外氅脱了,看着外间的天色,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郎君。”
 她扯了扯沈顷的袖,“郎君今日,是不是还未喝药?”
 身前的男人正整理着本本账簿,闻言,他手上一顿,身形竟变得有些僵直。
 须臾,他侧身,低低地“嗯”了声。
 转眼便见少女面上焦急的神色。
 “郎君身上未带着药么?这转眼便是黄昏了,若到时、若到时沈兰蘅醒来了……”
 郦酥衣的声音黯淡下去。
 与之一同黯淡的,是少女的眸光。
 沈兰蘅的呼吸也微微一顿,他将右手收起来,佯作不经意地道:“他醒来,会如何?”
 郦酥衣想起先前之事。
 每一桩、每一件,都烙印在她的脑海中,让她无法忘记。
 若此时沈兰蘅醒来,会如何?
 她抿了抿唇,压抑住心中的恐惧与厌恶,将脸轻轻靠入身前之人怀中。
 淡淡的兰香充盈在鼻息间,她闭上眼,任由那清淡的香气将自己裹挟。
 少女未应答,只将脸贴近、贴得更近一些。
 “沈顷”抱着她,沉默了良久。
 “他其实……”
 男人甫一启唇,满腹话语还未宣之于口,却已然听见怀中极委屈的一声:
 “他一醒来,你便要离开我了。”
 他一怔。
 郦酥衣将脸颊贴得愈近,吸了吸鼻子,道:
 “沈顷,我不想你离开我。”
 她不想让他离开,一分一毫,她都不愿意让他离开。
 说到这里,郦酥衣还忍不住伸出胳膊,抱了抱对方的腰身。
 男人的脊背莫名很僵直。
 于郦酥衣看不见的地方,他的面色白了一白。
 半晌之后,沈兰蘅低下头。
 他的鼻息间带着清雅的兰香,声音丝丝离离,宛若湖面上空徐徐升起的江南烟雨,掺杂着几分醉人的迷离。
 “怎么算是离开呢?”
 他声音缓缓,道。
 “白日有我,黑夜有他。昼夜更替,我们二人同样也交替出现。如同日月,永远挂在天边,也永远陪着你。”
 “白日有我照顾你,黑夜有他陪着你。若是一人惹恼了你,等上半日,便会有另一人为你排忧解闷。你如今身前虽然站着的是一个人,享受的却是两份爱,两份亘古的、永不变心的、只为你一人而来的爱意。郦酥衣,这样不好吗?”
 “沈顷”垂搭着一双小扇似的浓睫,凝望向她。
 男人漆黑的眸底,隐约有光影闪烁。
 郦酥衣不知他为何会这般说。
 自走进薛府时,她便隐约觉得——今日的沈顷,似乎有些奇怪。
 她顿了顿,道:“他不会。”
 “你并未见过他。”
 郦酥衣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无奈。
 “你不知晓,他是如何的自私卑劣,如何的阴暗可耻。”
 似乎他已经无可救药。
 沈顷又是一阵沉默。
 感受到腰际那双手的抚动,他略微颔首,轻轻“嗯”了一声。
 今夜的霞光来得似乎有些晚。
 日头将坠未坠,金粉色的日影穿过雕花窗牖,将偌大的房屋内映照得一片透亮。
 郦酥衣只将脸凑到沈顷怀里,嗅着那香气,眷恋于这一份温暖的怀抱。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见对方冷不丁道:
 “郦酥衣,所以你很讨厌他,对吗?”
 “很讨厌。”
 不能说是讨厌了,简直可以用厌恶来形容。
 他听见她清晰且肯定的声音。
 “我厌恶他,我从未对他动过心,从前不会,以后更不会。”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固有的认知,更是难以撼动与改变。
 更何况,对方先前还曾那般放肆地伤害过她。
 郦酥衣想,莫说是动心了,就先前沈兰蘅曾对她做过的那些龌龊事,她连原谅都不会原谅他。
 她不是受虐狂,更没有这种倾向。
 她是一个正常人,她只希望与自己的夫君幸福和顺、举案齐眉。
 至于那个人。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他有多远滚多远,切莫再打扰她与沈顷的二人生活。
 郦酥衣如是想。
 她不贪心,她不需要两个人各一半儿地对自己好,她只需要一个人全部的好。
 更何况,她的夫君沈顷,已是这天底下最好、最善良、最优秀的男人。
 不知不觉,天色已昏昏。
 沈兰蘅垂眼,用手掌轻抚了抚少女的发顶,于她的一片催促声中,自房屋内恋恋不舍地走了出去。
 临别时,他往薰笼中重新添了暖炭,看着炭火一点点热起来后,才肯走出房屋。
 薛氏已被捉拿拷问,长襄夫人家中破旧,一行人便暂居于薛家宅府之中。
 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沈兰蘅纤细的睫羽动了动,他垂下眼。
 回想着适才房中,少女将他当作沈顷时的温柔与崇拜,以及提及他名字时的嫌恶与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