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酥衣—— by韫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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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小寡妇,她才不要当小寡妇。沈顷这么好的人,她要他长命百岁。
 沈顷伸出手,笑着捏了捏她的脸。
 他的手指仍泛凉。
 郦酥衣紧张:“郎君,你身子可好受了些,烧不烧,疼不疼,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早上在昭刑间外看见他的第一眼,郦酥衣一整颗心都要碎了。
 一想到这里,她愈发伤心。
 明明都是沈兰蘅犯下的错,明明是那个人惹下的烂摊子。
 为何最后受苦受累的,反而是沈顷。
 她替沈顷感到委屈。
 少女吸了吸鼻子,将头埋下来,轻轻靠入男人怀抱中。
 他身上已完全换了件干净衣裳,雪衣柔软干净,带着清雅的兰香。
 沈顷甫一垂首,便瞧见她眼底神色。她面若芙蕖,眸光却不似先前明艳四射。
 那眼底,写着几分哀,几分虑。
 沈顷摸了摸她的发顶,道:“不过是一日的水刑,不必如此担忧我。”
 他的身子壮实着呢。
 生怕她不信,沈顷捉了她的手,笑着带她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放心,我身上结实,十分抗打,不信你瞧瞧。”
 不光是胳膊,还有腰,还有腹,还有大腿面儿。
 瞧出她忧心,沈顷故意逗弄她。
 男人左手攥着她的右手,少女手指细软,很容易一手牵住。
 “你摸摸,是不是结实得很。”
 沈顷本欲逗弄她展颜。
 谁曾想,当他带着少女的手下意识探望腰腹之处时,她却忽然一阵情怯。
 虽说郦酥衣对这具身体甚是熟悉,但她好歹也是个女子。她唇角终于勾了勾笑,下意识地就要缩手。
 “哎,郎君莫要拿妾身取笑——”
 他宠溺地攥紧,她嬉笑着挣脱。
 一个笑字还未落了音呢,她的手忽然“嘭”地撞上一物。
 不偏不倚,歪打正着。
 身前男人面上僵住。
 她的手被人松开,“啪嗒”一声,轻轻在榻上砸出一个陷儿。
 看见沈顷面色,郦酥衣才后知后觉——自己刚才究竟撞上了个什么东西。
 她虽纯情,但也并非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夫妻之间那些床笫之事,她不是不懂。
 二人就这样面面相觑。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帐外的凉风轻轻拂过她热烫的脸廓,郦酥衣才张了张嘴巴,呆呆道:
 “结、结实。”
 沈顷:……
 话刚说完,郦酥衣立马反应过来,恨不得咬舌自尽。
 帐内的风愈发躁动了。
 如两颗摇曳晃动的心。
 郦酥衣不知道是何人先吻上对方的,待反应过来,二人已拥抱在一起。
 她坐上榻,仰着脸,与身前之人交换着温热的吐息。
 帐外寒风冰冷刺骨,偌大的床幔内,却是春风横生。
 沈顷不似沈兰蘅,他懂得克制,更懂得分寸。
 男人双手捧着她的脸颊,吻得很动情,那情谊亦打动着她,没一会儿,少女已耳根通红。
 心跳声更是怦怦。
 明明是同样一具身子,郦酥衣抵触沈兰蘅的触碰,却格外渴望与沈顷亲近。
 身上男人的呼吸逐渐加重,考虑到沈顷的身子与自己肚子里的孩子,郦酥衣伸手止住他的动作。
 她低低喘着气:“郎君,不可。”
 沈顷:“好。”
 对方果然很尊重她,她说不可以,那就不可以。
 他连一句“为什么”都没有问。
 只是在郦酥衣撤身的前一瞬,男人恋恋不舍地揽了一把她的胳膊。
 她轻盈的身子又被带过来,按在床榻上,好一番亲吻。
 嘴唇方一落在那双娇艳欲滴的软唇上,他忽尔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目眩,头疼,疼痛欲裂。
 再一睁眼,便是那双湿漉漉的眸。
 转醒时,沈兰蘅是恍惚的。
 因为他从未见过这般明亮的天色。
 即便隔着军帐,即便隔着床帷,他也能分辨出来——此时不是黄昏,更不是那暗无天日的黑夜。
 是白天,是他朝思暮想的白天。
 他在白日醒来。
 他怎么能在白日醒来。
 他竟然……在白日醒了过来!!
 前一刻,他仿若还置身在那令人窒息的水牢里。一牢房的水,将他整个人淹没,水池里游走着数不清的水蛇,“滋滋”地吐着兴奋的信子,缠绕上他脚踝、他的手臂、他的脖颈……
 而这一刻。
 光影穿过帷幔的缝隙,落在他乌黑纤长的眼睫上。男人尚不适应眼下这等强烈的日光,他睫羽轻颤着,低下头,凝望向怀中少女。
 少女面容清艳,面上有娇羞,身上是令他难以抗拒的馨香。
 见他出神,郦酥衣笑吟吟地伸出手,将他的脸捧起来。
 “郎君在想什么?”
 少女歪了歪脑袋,声音之中,多了几分娇俏的嗔怪。
 不过顷刻之间,水蛇一般的胳膊环绕住男人的颈项,郦酥衣伸出手,强行扳正了“沈顷”的脑袋,望入男人那一双凤眸。
 他一双凤眸美艳,此刻眼底含了些不易察觉的雾气,让人看得不甚真切。
 对方并未察觉到他眼底的异样,又因此刻是下午,对身前之人也不曾设防。
 郦酥衣扳过来他的脸,语气之中,头一回有了命令的意味。
 她道:“与我亲吻,不许出神。”
 沈兰蘅从未见过这样的郦酥衣。
 少女面容清丽,盘腿坐在榻上,轻飘飘的床幔轻垂着,她面上是骄矜明艳的笑意。
 沈顷将她养得很好。
 暗香袭来,她娇俏如花,双眸宛若明珠,面上笑意粲然。
 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模样。
 如此情态,看得沈兰蘅不由得一怔。他还未缓过神,对方的吻再度落下来。
 轻盈,温软,还带着几分小女儿独有的娇怯。
 郦酥衣感觉,交换呼吸之时,“沈顷”原本僵硬的右手再度抚上她的后背。
 这一次,二人亲吻得比先前几次更用力,也更加激烈。
 对方紧掐着她的腰,吐息寸寸加重,眼底的情绪让她有些看不懂。
 忽尔,郦酥衣想起一件事,将他推开。
 “郎君方醒,肚子空了一日有余,我先去唤人准备写吃食,还有一会儿你要喝的药。”
 如今气氛已有些不对。
 她尚还有身孕,即便对面是沈顷,她也不能乱来。
 回想起那般莹白的肌肤、纤细的脖颈,那湿漉漉的一双眼,以及那软嗓轻唤的一句句“郎君”……坐在摇晃的马车里,单是回想着,男人的身子竟不由自主地酥了半边。
 不可否认,那女人虽虚伪狡诈,却是人间难得的尤物。
 沈兰蘅探出手,叫停了驭马的车夫。
 魏恪再度勒了勒缰绳,关切道:“二爷有何吩咐?”
 沈兰蘅声音淡淡,吩咐:“将我的马车停了,再为我找一匹马来。”
 闻言,魏恪原以为他是在马车中待得累了,便应了声,忙不迭为自家主子牵来一匹红鬃马。
 沈兰蘅走下马车,而后利落地翻身上马。
 说也奇怪,他虽并未继承郦酥衣的满腹文采,对于郦酥衣这一身不凡的武艺,却能传承上一多半。男人极为轻松地坐上红鬃马,眯着凤眸,朝后望了望。
 “我们适才,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魏恪虽不知他为何这般问,但对于“郦酥衣”的话,向来都是有问必答。
 他微微俯首,如实道:“回二爷,适才出了府,我们便一直向西北方向前行。”
 既如此,他便一直驭马,沿着东南方向一路折返即可。
 沈兰蘅调转了马头,微微勒紧缰绳,欲唤出那一声“驾”。
 心思粗笨如魏恪,此时也能发觉出他的不对劲。见状,一身黑甲的男人惊异问道:“二爷这是要做什么?”
 月色倾洒,落了沈兰蘅一身。
 他把玩着马缰,漫不经心地道:“我回沈家,将她接出来。”
 魏恪怔了怔。
 片刻,铁衣黑甲的男人反应过来——世子爷回府,是想要将夫人也接去西疆!!
 他忙不迭阻拦道:“世子爷,万万不可!”
 且不说这行军打仗时,夫人会不会成累赘,那西疆阴寒至极,如今还正是大寒时分。就算带上了夫人、去了西疆,也怕她那娇弱的身子会撑不住啊。
 周围不乏有将士也听到了二人的谈话。
 有些大着胆子的,也与魏恪一般,上前来拦。
 “世子爷三思!此去西疆,山长水远旅途劳累。况西域之地又如此阴寒,夫人身子娇贵,怕是受不了此等蹉跎!”
 “世子爷三思——”
 如若此时,与魏恪说话的是郦酥衣,或许会征询在场之人的意见。但他不是郦酥衣,既拿定了注意,那便是一意孤行。
 沈兰蘅未理会左右,冷冷扬鞭。
 “驾!”
 鞭声破夜,响彻长空。
 沈兰蘅一身金甲,穿梭在夜风与月影间,身上光影晃动,粼粼夺目。
 他循着先前魏恪的话,朝东南方向疾驰。
 国公府门前,守门的小丫鬟未想过世子会去而复返,见那一身金甲,大惊失色:
 “世子爷……您怎么回来了?!”
 他已领了皇诏,奉命前去西疆。
 此时折返,如若落在旁人耳朵里,怕是会令别有用心之人从中作梗,于圣上面前大作文章。
 沈兰蘅高坐于马背之上,只睨了那丫鬟一眼。
 他吩咐道:“我去一趟兰香院,你莫出声,莫要惊扰旁人。”
 闻言,丫鬟呆呆点头,果真捂住了嘴巴,不敢再出声。
 兰香院中。
 一刻钟前,玉霜刚命小厨房做了碗热汤呈上来。
 时至大寒,天气愈发阴冷,门窗即便紧阖着,仍有刺骨的寒风钻入这屋中。屋内的暖笼正燃着,沈兰蘅独坐桌案前,瞧着郦酥衣临行前塞给自己的那一张地契,愈发觉得心中暗潮汹涌。
 她知晓,郦酥衣行事一贯妥帖周到,却未曾想,他竟妥帖到,为自己与母亲找好了这样一条后路。
 热烫渐渐转凉,如此平放在桌前,她心中藏事,并未动那汤羹分毫。
 沈兰蘅紧攥着手中地契,瞧着窗外乌黑的夜色,缓缓闭眼。
 不知沈家军队,如今行至何处了。
 也沈兰蘅有没有苏醒,有没有给郦酥衣惹下什么乱子。
 她甫一闭眼,脑海中却兀地浮现出那样一道身影。
 那人身形颀长,站在灼灼烈日之下,身披甲胄,雄姿英发。
 明明是铁骨铮铮,待望向她时,男人的眉目之中,却溢满了似水柔情。
 他将地契塞至她的掌心中。
 即便对方不说,沈兰蘅也能明显察觉到,他的神色之下,所蕴藏着千般不舍。
 家国面前,他满腹心绪,分毫不敢言说。
 沈兰蘅遗憾地想,与郦酥衣分别时,自己应当上前,去亲吻亲吻对方。
 哪怕只是轻轻吻一下他的脸颊。
 自己与郦酥衣,好似只在大婚当夜,仅有过短促的一个吻。
 如此思量着,她心中愈发落寞。那般好的一个人,不知下次与之相见,又要到何时了。
 便就在此时,院内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
 有人翻身下马,步履匆匆,从外推开内卧的房门。
 待看清楚那人面容时,少女心下一惊。
 “世子爷?”
 此时此刻,他应当正在行军,此刻怎么突然回来了?
 只用上一眼,沈兰蘅便立马分辨出来——眼前此人不是郦酥衣,而是沈兰蘅!
 他一身甲胄,风尘仆仆而来,与郦酥衣相比较,眼前这人反而更有一种冷厉将军、铁血无情的味道。
 他带着外间清冷的月辉,迎面走上来。那步履匆忙,引得沈兰蘅没来由一阵慌乱。
 她道:“郎君为何去而复返?”
 看着少女面上的惊讶,沈兰蘅尽量沉了沉气。屋内游动着入户的冷风,男人低垂下眼,问她:“沈兰蘅,你可知此次出关后,待下次归京,又要等上多久?”
 沈兰蘅未料到对方会这般发问,登时怔了一怔。
 即便从未有人与她刻意说起过,但她大抵也能猜到。
 “少则几个月,多则……两三年。”
 沈兰蘅冷冷嗤笑了声:“少则几个月?沈兰蘅,郦酥衣便是这样唬你的么?”
 沈兰蘅摇摇头,“他没有唬我,这些都是我自己猜的。”
 郦酥衣并未告诉自己,他要离别多久。
 只是自对方的眼神里,沈兰蘅能窥看到,那隐忍情绪之下,所波动的几分不舍。
 郦酥衣没有说,她也没有问。
 她的话音方落,便听见耳边落下一句声息。男人凤眸微敛着,夜风袭来,自他身上传来淡淡的兰香。
 “若是按着以往,待他打完仗回京,最少怕是要等上个两三年。”
 两三年。
 明安二十三年将去,待郦酥衣归来,那便是大凛明安二十六年。
 沈兰蘅瞧着她,冷笑:“将新婚妻子丢在京都不管不顾,让她刚过门便要守上两三年的活寡。郦酥衣他真是舍得。”
 这一道冷笑声中,带着许多鄙夷之色,那冷笑并未朝着她,而是朝向那“大义凛然”的郦酥衣。
 见他这般,沈兰蘅忍不住替郦酥衣说话:
 “世子爷乃国之栋梁,奉皇命,战西贼,守疆土。于家国面前,儿女情长算不得什么。”
 沈兰蘅本想继续嘲弄郦酥衣。
 这一声还未开口,他便听到了沈兰蘅的话,神色不由得一顿。
 男人低垂下眼睫,不可置信地望向她那一张白净柔弱的脸。
 少女乌发披肩,面容清丽瓷白,那一双乌眸柔软,看上去柔弱无害、楚楚可怜。
 像是离了郎君,便无从附活的菟丝花。
 沈兰蘅惊异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沈兰蘅袖中藏着郦酥衣先前留下的地契,闻言,右手攥着那契纸,手指缓缓收紧。
 她掩下心中万般不舍,点头。
 月色粼粼,跳跃在男人金甲的肩头处,折射出一道耀眼刺目的光辉。那芒光阵阵,扑闪于沈兰蘅翕动的眼睫处。对方就这般静默地瞧了她少时,终于,阴阳怪气地轻哂了声:
 “沈兰蘅,你与郦酥衣,还真是绝配。”
 他扭过头,似乎不愿再去看她。
 “都是一样的虚伪。”
 郦酥衣明明想带着她,明明舍不得她。
 她亦明明离不开郦酥衣,明明想跟着他去西疆。
 却还要站在这等大义凛然的位置上,说出那样漂亮的假话。
 他眼神中喜悦登即散去,眸光冷下来。
 原来她苦口婆心说了这么多,都是为了让他不要牵连沈顷。
 是为了不要再牵连她的心上人,跟着一起受苦受累。
 “你在乎沈顷?”
 “郦酥衣,你就这般在乎沈顷?”
 夜潮汹涌,他眼底神色亦汹涌着,半举起那只刚颤了纱布的手。
 “你替我包扎,也是为了他,对么?”
 她不愿再与眼前“朽木”周旋,只留给他一个“不然呢”的神情。
 “好。”
 怔神片刻,沈兰蘅竟笑了。
 郦酥衣起身,朝外走。
 忽然,夜空中传来刺啦一声。
 紧接着一道钝声,她愕然转头,只见榻上之人竟用瓷片划破了那方包扎好的纱布,同样也划烂了他鲜血淋漓的虎口!
 郦酥衣:“沈兰蘅,你又要做什么?”
 他闭上眼,面色凄凉地大笑。
 “你关心他,你在乎他。所以只有我这样,你才会多看我一眼。”
 只有他这样,在她面前伤害自己,伤害沈顷这一具身子。
 只有他自残……
 伤口滴着血,殷红的血迹将被褥染成极骇人的一片。
 夜色里,男人却仿若感受不到手上伤痛,他扯了扯唇角,一双眼紧盯着她。
 “郦酥衣,对吗?”
 沈兰蘅头一次感觉到呼吸发难。
 只一瞬间,漫天的夜色里好似凭空出现了一只大手,扼住他的呼吸,引得他胸口处一阵钝痛。他瞪大了眼低下头,却见怀中少女虚弱。见他这般,郦酥衣竟畅快地笑了笑。
 她头一次见到沈兰蘅这样。
 头一次见到他这般焦虑,这般紧张。
 这般心急如焚。
 男人一双眼满带着探求,一颗心堪堪提到嗓子眼里。
 心中的畅快竟叫郦酥衣忍住了身下的痛,她伸出手,拍了拍男人的微肿的脸颊。
 “沈兰蘅,原来你也会害怕啊。”
 “我原以为,你薄情寡义,没有心呢。”
 风声猎猎,北风将军帐吹鼓,那声息砰砰敲打在沈兰蘅耳畔,将他一颗心亦敲动得飞快砰砰。
 迎着月色,少女勾了勾唇。
 她用只有对方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
 “惊讶吗,慌张吗?没错,沈兰蘅,那是你的孩子。”
 “在知晓怀有身孕的那一刻,我便已打定主意不生下他。我无法面对他,无法告诉他——你的父亲是个十恶不赦、令人厌恶的恶人!他作恶多端,无情无义,每每与他相触,我只觉得浑身难受、只觉得上下恶心!”
 她凝望向对方逐渐发僵的面庞,轻笑。
 “沈兰蘅,你以为我叫玉霜收集的那些药草,是为你消肿止血、愈合伤口的么?你错了,那些药草,都有堕胎的效用。也多亏了你,我虽日日熬上一碗堕胎药,可始终狠不下心来去割舍掉腹中的孩儿。倒是你,今日那一番污言秽语……”
 思及那些话,她仍止不住地浑身发抖。
 “倒是你,那样一番话,那样一席污言秽语,竟也让我免了这一碗堕胎药……”
 西疆条件艰难,她身子本就孱弱,胎像不稳,那样一番话,直气得她急火攻心。
 郦酥衣闭上眼,竟一下笑出了泪。
 她眼角泛着红,一双眼紧盯着身前之人,清透的眼神中尽是倔强与愤恨。
 “要恨要怪,尽是你逼得我至此,你迫使我行房,致使我受孕,如今小产也是由你步步紧逼。沈兰蘅,我好恨你。若我今日去了,若我今日与腹中孩儿一同去了……”
 或许是因疼痛,或许是因为心灰意冷。
 或许是那血液流尽。
 少女的呼吸与声息一同变得羸弱不堪。
 不等她说完,便听见身侧满是情绪的一声:
 “郦酥衣!”
 “你不准死!”
 对方双手抱着她,他的手臂极用力,手臂之上,那青筋凸起得厉害。
 他咬着牙,眼中情绪汹涌着,一字一字:
 “我不准你死。”
 他像一头愤怒又无措的小兽,紧抱着她,目光转而投向已跪了一排的军医。
 见他转过头。
 那群人瑟缩得更厉害。
 “将军……”
 沈兰蘅“唰”地一声拔出腰际长剑。
 长剑泠泠,闪着渗人的寒光,登即架在那医者的脖颈上。
 男人颤抖着声息:“不必保子,我只要她。”
 他只要她。
 只要她平安,健康,只要她一直在自己身侧,为自己包扎伤口,为自己系上那一只又一只的蝴蝶结。
 老者跪在地上,见状膝盖都软了,只顾着“砰砰”磕头。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小的无能,只能为夫人稍加止血……”
 沉闷一声响,铁剑落地,对方吓得浑身瘫软,竟一头仰面晕了过去。
 众人只见着,他们一贯镇定自若的沈将军扔了手中宝剑,寒风萧瑟,他打横抱起身前少女。
 “将军,”左右之人微惊,“将军要去何处?”
 外头正下着大雪,风雪萧萧,不见天日。
 沈兰蘅:“滚。”
 他一脚踢开拦路之人。
 营中没有人能救她,那他便抱着她去找。去通阳城,去清风城,去吴夏去衡川去墨州……他带着她,一家一家、挨家挨户地找。
 他能救她,他一定能救她。
 军帐之外,风雪极大。
 雨雪铺天盖地朝沈兰蘅袭来,他弯腰,倾身护着身前的少女,将她的身形包裹得极紧。
 没有一寸飞雪落在她身上。
 男人紧紧抱着她,一步一步,雪地上脚印踩得极实。
 “沈兄!”
 不远之处,雪地上忽然多了一道影。
 是苏墨寅。
 他也听闻了今日之事。
 男人朝着他急急招手:
 “沈兄,带嫂子上马车——”
 有魏恪驭马,将马车驭得又快又稳。
 临行之前,沈兰蘅趁乱将地上晕厥的老者一把捞起,将他连人带药匣一同带上了车。
 车上,军医先是替郦酥衣止了血。这血虽稍稍止住了,可女子的面色仍未有所好转。
 马车飞快,如离了弦的箭矢,朝通阳城奔袭而去。
 见郦酥衣此番模样,苏墨寅亦是心急如焚。
 他又另行驭了一匹马,先一步去通阳城捉拿郎中。
 又是一道离了弦的箭。
 夜色汹涌如潮,今夜整个西疆上下,皆不甚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苏墨寅终于折返。他匆匆勒马,扬声高唤:
 “沈兄、沈兄!”
 “为嫂子找来郎中了!”
 马背上的郎中颠得快要吐出来。
 虽说事态紧急,但顾着男女之防,苏墨寅没有抬手掀开车帘。
 郎中缓了缓神,心中嘟囔:如若不是那公子出手阔绰,自己才不会深夜丢下一家老小,于此处来受罪……
 乍一掀帘,只一眼,那郎中便看见车内面色苍白的少女,与一侧神色同样极难看的男人。
 男人一袭雪氅,失神落魄,见了他如同见了救命稻草,紧抓住郎中的胳膊。
 苏墨寅在外劝了好几声,沈兰蘅终于肯下马,为其腾出空地。
 郦酥衣沉默了。
 她原本也还算伶牙俐齿,此时此刻,竟找不到适当的词来骂他。
 便就在此时,帐外忽然响起玉霜的声音。
 “夫人。”
 小丫头声音清脆,在夜幕中轻缓散开。
 “夫人,您歇息下了吗?”
 郦酥衣应道:“何事?”
 玉霜:“奴婢按着您的吩咐,找到您要的那种草药了。”
 床帐微垂着,遮挡住榻上二人的身形。玉霜并未想到世子也在此处,看到那人影时,正捧着草药的手抖了一抖。
 她脸颊烫红,匆匆将东西搁在帐帘旁边的小桌上。
 不等郦酥衣开口,她便道:
 “夫人,奴、奴婢退下了……”
 “啪”地一声,玉霜将帘子急急阖上。
 “抱够了吗?”
 待玉霜走后,郦酥衣自榻上坐起身,用衣领遮了遮脖子上的咬痕,冷声。
 “抱够了就给我滚出去!”
 似乎怕再惹恼她。
 沈兰蘅多看了她几眼,短暂的沉默过后,竟听话地离开了。
 沈顷新伤未愈,郭孝业又一命呜呼。
 没过多久,朝廷上头新调来了一名武官。
 看到那人时,不光是郦酥衣,就连沈顷也一愣。
 来者竟是那娇生惯养的苏家世子,苏墨寅。
 沈顷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倒是那苏墨寅,见了沈顷,他颇为亲热地自马车上一跃而下,欢天喜地地唤他:
 “沈兄!沈兄——”
 他大手一伸,攀附住沈顷的肩头。
 沈顷生得高大,苏墨寅要比他低一些,一袭紫袍的男人仰面望他。
 “听闻你受了伤,伤势如何,严不严重?还有这手是怎么回事,这拿刀剑的手可不能伤着哩——”
 沈顷平淡将他的手拨下来,问:“你怎么来了?”
 “我爹说让我趁着年轻,多去外面历练一番,锻炼锻炼,顺便磨一磨性子,”苏墨寅叽叽喳喳,活像只麻雀,“我同我爹说,儿子分毫不懂行军打仗之事,先前所看的那些军书也都只是纸上谈兵。你猜我爹怎么说?他说啊,这西疆大小事宜都有沈郎定夺,只要你沈家二郎在,西疆就出不了事,你只需要跟在沈顷后面跑跑腿、学习学习。”
 苏墨寅又将手搭上去,扬眉,“我一想,这不也是嘛!有沈兄在此处罩着,弟弟我便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过来了。”
 正言道,他又看见走出军帐的郦酥衣,恭敬一拱手:“见过嫂子。”
 当着沈顷的面,郦酥衣被他这声“嫂子”叫得脸颊烫红。
 沈顷叫魏恪带着苏墨寅,先于军营里面熟悉上一圈。
 待人走之后,她才走上前,低下头,将丈夫的右手牵起来。
 纱布崭新,缠得很紧。
 郦酥衣皱眉,问:“他又拆了?”
 这些天,沈兰蘅一直犯病。
 白日里,沈顷的纱布刚包扎好,到了夜间,对方又坚持不懈地将其拆开、跑到郦酥衣帐中包扎。
 一来二去,这伤口总是好不了。
 沈兰蘅完全不在乎沈顷能不能执剑,只在乎每夜能有理由与她相见,每晚能感受到她的在乎与心疼。
 闻言,沈顷垂眼,看着自己那只右手,轻轻点了点头。
 今早醒来,褥子右边仍是血。
 还有一封沈兰蘅留下的“血书”。
 ——莫想与我,抢走酥衣。
 字迹潦草,言语幼稚。
 沈顷平静地垂眼,用手指蘸了血,回道:
 ——口口声声说爱她,却连她的名字都写不对。
 他走下榻,轻车熟路地自一侧取来药瓶与纱布,将右手包扎好。
 好几日的折腾,他的伤口有些发脓。
 郦酥衣执意要看他的手。
 沈顷也将她的右手牵紧了,声音平缓,似乎已将那人摸得透彻:“无事的。他又不是个孩子,眼下不过几日的闹腾,分得清轻重缓急的。”
 毕竟这双手,不止是沈顷的手,也是他沈兰蘅的手。
 眼下郦酥衣却听不大进去这话。
 她揭开纱布一角,小心翼翼地察看了沈顷的伤势,决定今夜再与沈兰蘅好好谈一谈。
 见她如此忧心忡忡,沈顷将纱布重新包扎好。
 他捏了捏妻子的脸,道:“一点小伤而已,不碍事的。也不妨碍我拿枪。”
 伤的是虎口处,怎么能不妨碍拿枪。
 郦酥衣知道他是故意在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