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蛇引—— by江枫愁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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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音刚落,她便被少女扑了满怀。
 “芍姐姐……”自茯芍的视角望去,只能看见一头桃花般的秀发,“丹樱好高兴,从来没有谁愿意保护丹樱,姐姐是第一个说这话的妖。”
 茯芍不解,“你不是丹族的少主么?”
 偌大的家族,竟没有妖保护少主?
 丹樱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磨蹭着茯芍的肩颈。
 那双宝石眼里晦涩无光,寡淡少情,和她口中的感动割裂鲜明。
 今日虽是她的设计,为了用茯芍制衡陌奚,但这句话并非虚言。
 从小到大,从未有谁愿意给她一方荫庇,即便只是口头上的言语。
 当然,她也不需要这样的言语。
 丹樱静静依偎着强大的雌蛇,汲取她身上的气息,直到浮舟将停。
 “就到这里吧。”茯芍拍了拍丹樱的肩膀,心情愉悦地走下浮舟,对丹樱挥手致意。
 丹樱从舷窗里探出头来,对着茯芍笑道,“姐姐何时累了,再找丹樱一起玩儿呀。”
 “好。”茯芍应了,目送她离去,自己也往宫内走去。
 当值的第一晚,茯芍有些雀跃。
 她惦记着蛇王和她说的“小蛇们”,不知道蛇宫里的小蛇和韶山里的有什么不同,来之前特地给孩子们准备了几只幼兔做见面礼。
 在去见孩子们之前,茯芍的首要职责是给蛇王疗伤。
 她治病不需要去医师院取药,茯芍打算直接去寝殿见王。
 她弯腰把手腕上缠着的小蛇放下来,酪杏落地便化作人形。
 出门到现在,酪杏一直乖乖地扮演一条手镯,叫茯芍险些都把她忘了。
 这一会儿准备去见蛇王了,她才记得酪杏害怕大蛇。带她一起去,万一御前失仪惹恼蛇王就麻烦了。
 “小杏,我要先去谒见蛇王,你去医师院等我。”
 酪杏点头,还是忍不住提醒,“芍姐姐,你要小心。”
 茯芍颔首,“别担心,我马上回来。”
 二妖分别,茯芍熟练地找去了寝殿,寝殿的门依旧敞开着,殿内散发出明亮的光色。
 除之前的夜明珠外,覆海里增加了六块耀眼的灵玉,玉光堪比明月,把屋里照得透亮。
 茯芍迈入门槛之前,门口的巡卫提醒她,“王在汤阁沐浴,穿过左侧的内门走到底就是。”
 茯芍按照巡卫所言,穿过寝宫,找到了他口中的“汤阁”。
 自远处看,汤阁像一块发光的琥珀琉璃。
 伸吐蛇信,茯芍捕捉到温暖的潮气。
 她稍整理了下衣裙,没有敛息,故意放出脚步声,提醒蛇王自己已到。
 没有制止,茯芍便走了进去。
 穿过一段上升的甬道,四周空气更加潮热,她听见了潺潺流水声,是水下落的声音,但比山涧飞漱的声音要温润缓和。
 甬道尽头是一排高大华美的刺绣屏风,屏风之后,传来蛇的气息,清雅如莲,又掺几缕游丝般细微的甜。
 茯芍感知到,蛇王就在那里。
 她停下来,隔着屏风开口,“王,茯芍求见。”
 屏风后有水声传来,却没有回应。
 刚刚在芳鳞楼听了许久雄蛇戏水的声音,这会儿的水声,让茯芍心神摇曳,不免又想起了今天经历的种种游戏。
 “王?”她试探地再度开口。
 片刻之后,终于有了答应。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见长安花。”
 环佩相击般的声里携着凉薄的笑意,这声音如一股凉水,顷刻间荡涤了茯芍脑中的旖旎。
 屏风后水声渐响,笑意也愈发浓郁,吐字徐缓,字字揶揄。
 “状元郎,好风雅。”
 茯芍茫然,半息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气味太杂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王,您认得这些气味?也去过芳鳞楼?”
 这话一出,屏风后淅沥的水声止了,空气寂静。
 短暂的沉寂之后, 温和的笑声响起,“未及光顾,只是久仰大名。”
 蛇王的声音恢复了平常, “进来吧。”
 茯芍依言绕过屏风。屏风之后, 是偌大的玉池。
 白玉池周铸着狰狞的鎏金蛇首, 温泉活水自蛇首獠牙间涌出, 灌入池内, 水声圆润好听。
 一条硕大粗健的苍墨蛇尾盘踞水下,池水清亮,但热气袅袅,雾霭模糊了水下蛇影。
 浓郁的墨色被水洇开,透出一点顶级帝王绿的玉绿, 鳞上虹彩熠熠。
 蛇王没有赤身,他披着墨色的长褙, 除了一对锁骨再没有裸露其他皮肤。
 那头纤直的乌发垂散着, 唯鬓旁两束被一青玉簪挽在身后。即便在流水之中,三千青丝也未漂散失控, 柔顺地贴合着主人。
 俊美的脸上神色淡淡,直到茯芍靠近、蛇王抬眸看向她时,唇畔才展露一点温和。
 袅袅白雾、澹澹泉水间,卧着人身蛇尾的妖。
 这一幕像是场人间绮梦, 茯芍恍惚以为自己误入了何处仙境。
 妖族并不缺乏妖娆美丽者, 可这样的神圣却世所罕见。
 哪怕刚刚赏过满园春色,茯芍依旧为蛇王的美而惊艳。
 她在蛇王身旁的池岸上跪坐下来, 轻声提醒:“王, 请张嘴,我要进行第二次治疗了。”
 蛇王侧首, 望向她,闲聊般问起,“有趣么?”
 茯芍眨巴眼,不解其意。
 “芳鳞楼。”
 这三个字从蛇王口中吐出后,茯芍立刻就笑了。快乐的笑。
 “很有趣。”她大大方方地承认,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之后,保证道,“王您要是不喜欢这些的气味,我以后来之前会清理好自己。”
 以后……
 陌奚眸色微暗。
 “这样不好。”他柔声道,“像你这样珍贵的雌蛇,不该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茯芍惊讶:“难不成还有没交尾过的雄蛇?天下会有这样的…”她的话戛然而止,猛地想起,眼前就是一位。
 陌奚勾了勾唇角,笑而不语。
 “夜里凉,要下来驱驱寒么。”他没有追究她未尽的话,转而发出了邀请。
 茯芍从没有泡过温泉,心中十分向往,但好歹记得面前的是蛇族的王。
 她假意矜持,“不行,我怎么能玷污王的水域。”
 蛇王轻笑出声,脸上的淡漠就此尽除。
 “下来吧。”他说,“我更不能忍受其他雄蛇的气息。”
 茯芍一噎,这才明白蛇王请她下水的真正用意——果如陌奚所言,蛇王相当排斥别的妖的气味。
 “那、那冒犯了。”她走远了一点,踏入池中,把自己泡了进去。
 温热的水流涌来,将她从头到脚一一熨帖。
 水中有一股特别的味道,茯芍在书里看过,这是硫磺的气味,说不上好坏,有点特别。
 被暖洋洋的水流抚慰着,茯芍舒服得眯眼,想让蛇尾也出来透透气。
 但这是王域,不是韶山,她不能随心所欲。
 茯芍谨小慎微地缩在水池一角,不敢真的在蛇王的水域里放松。
 墨色的蛇尾就在她膝前,随晃动的水流沉浮,在雾气下若隐若现。
 化形之后,这条蛇尾比茯芍粗上半圈,慵懒随性地霸占了大半玉池,墨色的鳞被水润泽,如雨花石沁水,透出了微弱的绿意。
 蛇王没有再管她,手肘撑着玉池池沿,支着鬓角,昏昏然打起了瞌睡。
 茯芍看着他,想起了陌奚。
 初次进入蛇城的路途中,陌奚也是这样打瞌睡的。
 两者的气息、容貌截然不同,可这一刻,他们的身影却毫厘不差地重叠在了一起。
 茯芍疑惑,姐姐真的不是王族么?怎么看他都和蛇王有一点渊源关系。
 想起陌奚,茯芍又忍不住往蛇王的嘴唇看去。
 不知道蛇王的蛇毒是什么味道……
 她喝了不少丹樱的蛇毒,现在呼吸之间都是蜜桃的滋味。
 茯芍心里有点怪异,身旁是丹樱痴恋千年的雄蛇,而自己又带着一腔丹樱的气息而来——她有种作为容器的微妙感。
 这感觉越想越奇怪,叫茯芍一时忘了回避,视线长时间地停留在了蛇王脸上。
 少顷,黑色的睫翼抬起,露出其下光辉的翠瞳。
 “嗯?”雄蛇从假寐中苏醒,发出浅浅的鼻音,询问茯芍注视他的原因。
 茯芍慌忙挪开视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么冒犯。
 紧盯对方,这和挑衅无异。
 可蛇王并无怒色,只是有点疑惑地看着她而已。
 茯芍后怕得心跳抬升,连忙低头,表达自己的敬意。
 “请您息怒,我、我不是故意冒犯您的。”
 自己现在并非蛇王对手,茯芍不会逞强,该服软就服软。
 “我知道。有没有杀意我还辨的出来。”
 他如此通情达理,倒让茯芍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愧疚。毕竟不久之前,她还认定蛇王是个小心眼的暴君。
 这样好说话的蛇王,让她有些按捺不住好奇。
 “您应该也嗅出来了,”茯芍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我刚见过您的旧部,丹樱。”
 蛇王嗯了一声,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您讨厌她的气味么?”见他没有不悦,茯芍便继续往下问。
 陌奚淡然道,“我并不在意别妖的气味。”
 茯芍一顿,讷讷点头,将自己的气息收敛得更紧了些。
 “过来吧,”蛇王冲她颔首,“可以开始治疗了。”
 茯芍应了声好。
 她从池中站起,身上的薄裙湿透,紧密地贴在皮肤上,其下身姿一览无遗。
 蛇姬破水而行,腿根露出水面,迈动时带起了哗哗流水。
 陌奚蛇瞳微竖,随后恢复泰然,除了水下的手指蜷起又松开了一次外,没有半点异样。
 茯芍淌水走到了蛇王身旁,行走时小心避开了底下的王尾。
 她低声道了句,“我要开始了。”
 细碎的吐息落在陌奚眼睫上,睫翼不堪负重地颤了颤,流露出微乎其微的脆弱。
 陌奚倏尔别过头,在茯芍迷惘的视线中,他轻声开口,道,“是,我不喜欢。”
 茯芍愣了下,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是,他不喜欢丹樱的气息。
 茯芍下意识问了出口,“为什么?”丹樱多好闻呀。
 她随即意识到,臣民是没有反问王的权力的——她真是太大意了,堪堪两刻钟的时间,也不知道到底冒犯了蛇王多少次。
 茯芍还欠缺韶山之外的常识,不太适应外面的环境。
 好在蛇王再度宽恕了这一无礼之举。
 他说:“没有原因。”
 怎么会没有,当然有原因。
 因为她看他的眼神里充斥着廉价卑俗的欲望;
 因为她爱的只是蛇王,不是他陌奚;
 因为她不是值得携手渡过漫长妖生的伴侣,一旦他衰退、重伤,或是有更强大的雄蛇出现,丹樱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他、杀了他,取出他的蛇丹,或是自己享用,或是拿去讨好新的霸主。
 她不值得信任。
 蛇、妖族、人类都不值得信任,他们被低级的本能支配,弱小又丑陋,让他觉得可笑且恶心。
 陌奚没有再多说话,他张开嘴,示意茯芍开始治疗,忍耐着她口中浓郁的丹樱烙印。
 蜜桃香霸道的盘踞横行,在陌奚面前嚣张地宣布自己的主权。
 尽管是雌蛇的气息,可这份挑衅过于狂妄,刺激到了陌奚的毒腺。
 他的毒牙发痒,想分泌出更加浓烈的蛇毒覆盖掉其他蛇的味道,让茯芍从里到外只余他的气息。
 但,太早了。
 又一次,陌奚熟练地压制住本能,无视身体叫嚣的不满。
 还远远不到时候,尚需忍耐。
 茯芍低头,将黄玉蛇丹渡进蛇王口里,视线不受控制地在他毒牙上停留了半息。
 还是好奇。
 陌奚瞌眸,他可以在茯芍面前闭上眼睛,不是因为他的实力强于她,失去视觉也无关紧要;而是因为他知道,茯芍可以相信,他能在茯芍面前稍稍放松身心。
 黄玉蛇丹,一如既往的甜美,香得他指尖打颤。
 可惜今天这抹香气中掺了浑浊的杂气。
 陌奚皱起了眉。
 不止是丹樱,他还嗅到了无数条孱弱、低贱的雄蛇。
 陌奚不会向本能臣服,但他毕竟是一条雄蛇,殷切地渴望能得到中意雌蛇的回应。
 他捕捉住那缕微末的浊气,一点一滴撕开揉碎,细细品尝着里面的信息。
 她看了什么、触碰了什么、吞食了什么……
 芳鳞楼。
 那些把戏他又不是不会。
 无视强烈的香甜,陌奚执着于那一丝浊气,一遍又一遍地不放过任何一缕信息。
 他嗅到一条千年草蛇吻过茯芍的发梢;嗅到一条银环蛇搔首弄姿、释放出求偶的气息;亦嗅到丹樱吸吮茯芍指尖、舔舐她的面颊,诱惑她吃下自己的毒液。
 陌奚眉心逐渐紧锁,待到极致时忽而展眉舒唇,勾起了和煦的笑意。
 罢了,何必作茧自缚,徒添不快。
 神识涌入丹田,他找到内丹上系着丹樱的那一道墨丝。
 轻轻一勾,墨丝断裂消散,不复存焉。
 陌奚心下微叹。
 他有些怀念在韶山的时光,那时世上只有他们二蛇,茯芍只与他为伴。
 滴答……
 一滴温热的水液落在了陌奚脸上。
 他睁眸上望,茯芍正全力控制蛇丹,为他清理体内的胆汁,没有注意到有残存的温泉水液顺着她的云鬓落了下来。
 陌奚动了动喉结,想为她理发更衣,蛇王的身份却成为了阻碍。
 他不着痕迹地前倾,拉近了和她的距离。
 这远远不够,他想要的是将内丹送入茯芍的体内,扎根她的丹田;想要和她交换唾沫血液;想要与她日夜绞缠,并骨同穴。
 这些事,现在的蛇王还做不了;能做这些的“陌奚姐姐”又令他觉得有些难堪。
 捏造雌身时,他根本没有多加考虑,只想着快速魅惑陌生地界的雄蛇。
 如今回首,那皮囊和气息都俗气得令他皱眉。
 他毕竟是雄蛇,有了爱慕的雌蛇后,便会在意自己的容貌,不肯有丝毫的瑕疵。
 蛇尾摇曳,自水中屈起一截,墨鳞水光潋滟。
 陌奚想知道,在茯芍眼中,玉池中的自己,和金池中的雄蛇,到底谁更美。
 “呼……”他脸色晦暗不明时,茯芍呼出口气,完成了治疗,收回了自己的内丹。
 她睁眸的刹那,陌奚换上了温和的面色。
 “好了,”茯芍有点疲倦,可还是感到高兴,“王体内的胆汁都肃清了,蛇胆的破口也已凝结,也许不需要三次,下一回就能基本痊愈。”
 “多谢。”陌奚感激地冲她点头,“劳烦你为我费心。”
 “别这么说,”茯芍起身退开,“王康健,蛇族才能康健。这是我应该做的!”
 她离开玉池,去了岸上。
 她浑身湿透,陌奚正要出声,茯芍便自己掸了掸双袖。
 指尖妖力闪过,她身上的水液蒸发殆尽,衣裙又恢复了干爽。没有要陌奚插手帮助的余地。
 “今日治疗完毕,我就先退下了。”她躬身致意,离开了汤阁。
 陌奚望着她毫无留恋的背影,那在水下娆娆律动的蛇尾蓦地停了,铅一样沉入池底,一动都懒得动。
 空气中只剩下注水的声响,气氛归于沉寂。
 良久,陌奚叹息一声,再度凝聚体内妖气,将堪堪凝结的蛇胆碾碎划烂。
 他倚着玉池岸,望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任由剧毒的胆汁侵入全身经脉,双眸怔然。
 他已色衰了么……
 这份怔然在嗅到一丝熟悉的气息后骤然打破。
 陌奚自水中起身,流水从蛇尾上落下,他稍抬食指,全身的水痕便消失无踪。
 转入寝宫,出侧门的那一刻,陌奚眯眸,看见了本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东西。
 大殿门口,粉色蝎辫的白衣少年单膝跪着。
 “丹尹。”陌奚放缓了速度,双眸锁定在那纤细的少年身上,一字一句地念出了他的名字。
 丹尹一笑,露出獠牙,浑然不觉。
 “王,干嘛这么看我。难道您终于觉醒了龙阳之好么。”
 话音刚落,一道煞气穿堂而过,兀地绞住了丹尹的脖子,将他吊离地面,死死收束!
 前一眼还在二十丈之外的陌奚陡然出现在了丹尹面前,悄然无声。
 他审视着被吊至半空的少年,见他面色红紫、双脚踢蹬,痛苦不似作假,这才拧起了双眉。
 “你没有死。”陌奚沉声,语气分不出是肯定还是疑问。
 “咳咳…”丹尹抓着脖子上的煞气,千年的实力差距,令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蛇王的桎梏。
 他不明白陌奚为何会勃然大怒,就算明白,此时的他也无法开口言语。
 那精致的脸蛋变得通红发紫,少年的眼珠也逐渐往上翻去。
 陌奚冷眼看着,没有丝毫怜惜,反而愈加大了力。
 直到最后一刻,丹尹的气息几乎要绝尽之时,陌奚才收回了煞气。
 一声重响,丹尹自半空摔落,他抚着喉咙,整段脖子都被勒出了血痕,颈椎也有些移位变形。
 只差一点点,他就要死在陌奚手里。
 陌奚立于他身前,面无表情地俯视瘫软的雄蛇,身上杀气不敛,强势而汹涌地镇压着丹尹,令他五体投地。
 这是极致的羞辱,任何雄蛇都无法忍受这样的压制。
 “王……”跟了陌奚千年有余的丹尹早已习惯了他的手段,没有抵抗,顺从地趴在地上。
 他咳了一阵,缓过了一口气,只是原本明媚的少年音变得喑哑。
 他问:“丹尹做错了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陌奚道,“丹尹,你做了些什么?”
 “丹尹不明白。”
 陌奚微笑,冰冷地凝睇他的后脑。
 “我挑断了你的毒丝。”他柔声问:“你为什么还活着呢,丹尹。”
 丹尹一怔,蛇瞳收缩至极。
 陌奚没有错过他此刻的情绪。
 “看来,我们之间有些误会需要解除。”他的声音愈发温柔,像是亲切仁厚的兄长,正耐心调教劣弟。
 “丹尹,告诉我,这些天都发生了什么。”
 丹尹一颤,不等他发出半点声音,数股儿臂粗细的妖气自陌奚身后窜出,蝗虫啃麦一般,凶恶地扑入丹尹的头颅,侵入他的识海,强行提取记忆。
 茯芍从蛇王处回到医师院, 刚踏入院门,就听见了一声绵软的呼唤。
 酪杏从药房里跑出,去到茯芍面前, 伸出蛇信关心她的情况。
 “我没事。”茯芍捏了捏酪杏的圆脸, 随时随地征税, “蛇王没对我做什么, 他还请我一起泡了温泉水。”
 酪杏上上下下探查过后, 才收回蛇信,相信了茯芍说的话。
 “茯大人。”主屋里走出值班的老医师,他身后立着个背药箱的妖童,一老一小朝茯芍走来。
 “我要去检查蛇田的情况,茯大人现在一起去看看么。”
 “蛇田?”茯芍头一次听说。
 老医师点点头, 在前方带路,“茯大人跟我来吧。”
 他们一路往北, 穿过多重小径, 听见了密密麻麻的蛇声。
 又是几个折回,老医师终于停下, 他们来到了刑司署前。
 茯芍抬头,纯黑色的匾额上用朱砂写着大字——[刑]
 这块匾、这片区域都给人以阴冷森然之感。
 和蛇宫宫门一样,这里院前没有守卫,刑司不需要看门犬, 署衙里的恶犬就足够多了。
 老医师抬步入内, 茯芍随行在后,他们绕过主楼, 从小道横穿过一片诡异的树林。
 园林中假山植被繁多, 这些假山过于高耸,植被也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腐味, 色泽暗沉,毫无生机绿意。
 茯芍路过一座漆黑暗沉的假山,瞥见石上刻着低级结界符文。
 是用以隔绝气味的咒术。
 密集的蛇声越来越响,嘶嘶的吐信声和窸窣的摩擦声不绝于耳,回荡在整座园林之间。
 成千上万的声响织成熙攘的一片,如纱网般密不透风地罩住了园林,听久了竟连蛇妖都有些头晕胸闷。
 一刻钟后,他们走出了这片园林,可压抑不减反增,道路尽头的景象令人触目惊心。
 那是一方灰色的石坑,约两亩,深三丈半,石壁光滑如卵。
 这样大的一个石坑,没有用来做荷塘花池,没有用来储物囤积,而是投放了蛇。
 密密麻麻的毒蛇,数以万计。
 各色鳞光交缠叠绕,小者不过手指粗细,大者亦不过儿臂,对于任何一条蛇妖而言,这里的蛇都小得不值一提,可当数万条这样的蛇聚集一处时,所带来的震撼无与伦比。
 它们缠绕着、躁动着,在听见有脚步声靠近后,立刻竖起蛇首,拼命地往石坑壁上扑咬,掀起一股狂热的蛇潮。
 腥臭味传来,原来林中镌刻的结界是为了阻挡这数万蛇息。可即便咒术刻得铺天盖地,气味还是不能完全遮蔽,站在石坑岸上尚能嗅到隐约臭气。
 酪杏面色一白,后退两步;茯芍低呼一声,走上前去。
 “茯大人!”老医师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制止她向前。
 茯芍激动扭头,“方大人,这里由我接手吗?”
 原来这就是她要照顾的小蛇!好多、好多,整片韶山三千年里的蛇加起来也未必有这么多。
 “是的。”老医师双眉紧皱,肃然道,“茯大人,这些蛇虽未开智,但被喂了秘药。它们没有惧意,只有填不尽的食欲。即便是蛇妖靠近他们,也会被撕成碎片,你绝对不能触碰这些蛇。”
 “可是它们才这么一丁点大,这么小、这么可爱,能造成什么伤害?”
 “它们的毒不亚于千年毒蛇妖,咬上一口非同小可。”老医师严肃道,“站去我身后,千万不要超过石碑的位置。”
 茯芍这才注意到,在老医师的身后、距离石坑半尺远处,立有一座不起眼的石碑,上书——“蛇田”二字。
 不等茯芍过问超过石碑会如何,下一瞬,一条剧毒膨颈蛇倏地弹射而起,自底下堆积的蛇海中、爬过众蛇的背,朝着石坑上方蹿来!
 它大张着蛇口,尖利的毒牙超过半指长,整个蛇首都跃出了石坑,因着力点不够,嘶鸣着又摔了下去。
 见到天敌,酪杏惊惧地差点变回原形,她这样无毒的小奶蛇,正是膨颈蛇等顶级猎手的食物之一。
 “芍姐姐……”她贴近了茯芍,寻求庇护的同时,也扯了扯茯芍的裙子,寒颤道,“我们后、后退一点吧。”
 茯芍没有动,她感知到了酪杏的恐惧,这是刻在奶蛇本能里的惧意,和修为高低没有关系。
 可怜的小奶蛇,又低着头到处找可以藏身的落叶了。
 她急需一个黑暗的环境。
 茯芍拉开衣襟,“别怕,到我怀里来。”
 酪杏错愕地抬眸,惊慌失措的小鹿眼里闪烁着心动,片刻,恐惧战胜了羞怯,她道了声谢后便化为原型,飞快地游进茯芍的衣襟里。
 刚一进入,酪杏便有些愣怔。
 她嗅到了一股微不可察的香。
 自从认识茯芍以来,她从没有闻到过茯芍的气息。
 衣服上兴许是沾染到了一点,极淡,唯有深入其中时才能嗅到。
 奶蛇的蛇信呆呆地吐在外面,忘了收回去。
 许久之后,酪杏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居然在偷偷舔芍姐姐的衣服,实在是太龌龊、太冒犯她了。
 小蛇羞耻地卷了卷尾巴,愧怍地反省自己,但被那股残香香得迷迷糊糊,晕头转向。
 真的好香、好好闻呀……
 冰凉的小蛇在衣中扭动了几下,细软的身子随着茯芍浅浅的呼吸一起伏动,乖顺可人。
 茯芍合上衣襟,又去看那蛇田。
 她不明白老医师为什么要用戒备、嫌恶的眼神望着一群未开智的小蛇。
 他也是蛇,还是医者,难道没有发现这石坑里的孩子们状态不好、急需治疗么?
 对着老医师严肃的面孔,茯芍应了声好,心里却盘算着一会儿自己要来好好看看。
 她没有那么脆弱,被咬两口也没关系。
 见她不再想着上前,方医师才松了口气。
 他不知道茯芍到底是什么来历,可这蛇田,又名化骨之地,是用来处理刑司尸体的地方,就是千年大妖来此,也会加倍小心。
 被投来此处的“尸体”皆是死在刑司拷问、虐杀里的妖。身上往往掺杂了很多东西,或是蛊,或是毒,五花八门,霍病百出。
 刑司研制的毒蛊非同小可,连千年大妖都难以消受,何况是这里的蛇,因此,及时清理被感染的蛇就成了一项必要工作。
 老医师往石坑一侧投出一包药粉。
 药粉落地,上一刻还朝他们扑咬卷席的蛇潮立刻涌去了药粉处,只有二三十条动作迟缓,还停留在原地。
 老医师盯着留下的那几条蛇,不需他说,身旁的药童凝出火焰,将其杀死。
 “这是做什么?”茯芍惊呼。
 “这些病了。”老医师解释道,“我们每日都要过来清理一下病蛇,以免疾病扩散,坏了整片蛇田。”
 “它们为什么会生病?”
 “刑部和囚狱里每天都会产生很多废尸,以仲妖的妖力不能完全处理干净,便切割一下投入这里。”老医师说,“我们药房里的蛇毒,有一部分也靠这里的毒蛇分泌。”
 “我们又不是秃鹫野狗。”茯芍说。
 绝大部分蛇只吃活物,不碰尸体腐肉。
 “它们被喂食了秘药,不挑死活,带血的东西都会吞吃。”
 “好歹为它们治病呀。”
 医师摇头,“它们体内的毒素太杂乱了,何况要治愈就得先接触到它们。别看这些病蛇现在懒洋洋地趴在坑底,一旦恢复,它们就会不分敌我地进行攻击。没必要为几条凡蛇花费力气。”
 茯芍皱了皱眉。
 看方医师的态度,或许其他医师也不在意这些小蛇的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