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穿我死后男主追悔莫及by伏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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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宗不允许私斗,但弟子可在紫微台约战。
白露归鞘,以嗡鸣声应约。
谢玄暮看着她转身,走向了那具倒地的“天魔”。
高高的马尾轻晃,材质寻常的蓝色发带也跟着飘荡,不拔剑的时候,十八岁的剑痴其实很有点孩子气的可爱。
早有青云宗的弟子在骚乱开始时赶了过来,护住了周围慌乱无序的百姓。
尺灵素拢着那差点命悬一线的小孩,终于松了口气。
还好是朝师姐与谢师兄在。
筑基与金丹是修行的分水岭,有许多修士终其一生,也不过老死于筑基。
青云宗是第一大宗,年轻一辈有弟子两千,然而金丹期弟子不过百人。
金丹之间,亦有差距,譬如尺灵素这般刚进境的,灵力便不够稳固,身为医修,也无法独自应对这样的场合。
她低头,检查这小童有没有受伤,却发现他的身后还藏着他的妹妹。
难怪方才在“天魔”面前,他一退也不退。
尺灵素轻拍着小童,以示安抚。她的掌心之中,光芒柔和的灵力缓缓生出,落在了小童的发顶。
那令他颤栗的恐惧渐渐平息。
尺灵素柔声赞叹:“居然这么勇敢的保护了妹妹,你是个好兄长。”
正欲去找朝笙的谢玄暮听到了,不由得回过头来。
是那时从他身侧跑过的小童,带着自己的妹妹来看傩戏,没料到碰到这样的事情。
保护妹妹。
好兄长。
他嘴角微微上扬,不知为何,心情又好上了几分。
“人头消失了!”
“都不见了!”
前头忽而响起了惊呼声,带着几分慌乱与惧意。
谢玄暮快步向前。
青云宗的弟子们纷纷退至一旁,让他走了过去。
朝笙垂着眼,神情有几分凝重。
刚刚,那“天魔”的头颅从她面前消失,化作了一抔黄土。
谢玄暮俯身,指尖碾过泥土,发觉其中一丝灵力、邪气也无。
“是傀儡。”他很快反应了过来。
朝笙想起了飞舟之上的傀儡侍女。纵然灵石与阵法让它们可以如人般行动,甚至能以简单的话语对答,却远远没有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在杀死“天魔”之前,朝笙绝不会料到那剑术卓越的银发傩面,其实是一个傀儡人。
谢玄暮同样有这样的想法。
“元婴修士所做的傀儡,也不过是能够行动自如。”谢玄暮沉声道,“化神期的修士,以元神亲天地,方可赋予傀儡‘半魂’,让傀儡栩栩如生,甚至使用一定程度的灵力。”
“当世有名姓的化神期修士,只有九人。”
周围的弟子闻声,不由得脱口而出:“南洲有化神期修士四人,其中两人在我青云,一人为散修,一人为鹿隐阁大长老。”
“余下五人,则在东西二洲。”
谢玄暮与朝笙对视一眼。
他们各自的师父,便是青云宗的化神期大能。
“但驱动傀儡的,是邪气。”
那朵黑雾甫一出现,他与朝笙便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惟有妖魔、恶鬼,才能操纵邪气。
但正如傩戏中所言,一千年前,天魔为烛龙所诛,自此,妖魔再难成大气候,更不曾听说,有修炼至化神的妖魔。
随着骚乱的结束,长街上又渐渐恢复了热闹的氛围。有好奇的百姓围上前来,看看青云门的仙师们在做什么。孩童追逐打闹的声音又响起,那被尺灵素所治愈的小童,这会儿已经牵着妹妹回家去了。
“此事须禀师门。”谢玄暮指尖微动,手中出现了一个白瓷瓶。
瓷瓶倒扣,傀儡化作的黄土便凭风而起,尽数涌入了瓶口。
朝笙自然没有意见。
她看着谢玄暮衣袍轻拂,白瓷瓶便入了袖里乾坤。
夜市繁华,纵有不美好的插曲,也很快恢复了和乐的气氛。
距离春祭,还有两个半月。
青云宗的弟子们再度松懈下心神,四散在长街之上。
他们尚不知道,在长街上诛邪的师兄师姐,会在春风会试后入魔,而曾经为人所称颂的神武,将会以杀戮屠正道、杀同门。
“在回去之前,我要再吃一个糯米鸡。”
谢玄暮长眉微挑。
便听得朝笙严肃道,“谢玄暮,我替你维护了治安。”
语气很正直,言辞很贫穷。
谢玄暮被逗乐了,极其难得的没有怼自己的师妹。
他站起身来:“那走吧。”
声音有几分轻松。
长街上,半壁天空灯火通明,暖橙的光摇曳漂浮,落在她沉蓝的衣衫上。
谢玄暮回过头来,递给她新买的糯米鸡。
荷叶被熏蒸成湿润的苍绿,少女剑修的指尖是莹莹的素白,但谢玄暮知道,她的掌心都是练剑十余年、无可抹除的薄茧。
“不烫?”
谢玄暮忽而问道。
声音懒散,透着漫不经心的意味,绝不会让人觉得是兄长的关心。
朝笙睨他一眼:“我金丹期了。”
谢玄暮一怔,自己还真是问了个很傻的问题。
他轻嗤了声,背过身去,没再和剑痴师妹计较。
因为今夜,心情似乎一直很好。
巡守已要结束,尺灵素与同门说话时抬眼看去,发现谢师兄带着朝师姐又逛了好些摊子。
一旁的同门紧张道:“谢师兄没说要扣我们南烛峰的预算吧?”
因是与明光、丹阳二峰一道巡守,骊城治安又向来不错,弟子们都有些松懈。
没料到今夜正好出了意外。
尺灵素摇了摇头,笑道:“没有。”
她拍了拍有些鼓胀的肚子,打算回去后服一味健胃消食的丹丸——毕竟今晚被大量投喂。
她和同门一道回去,离开前无意一瞥,看到谢师兄又给朝师姐递了个豆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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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外话:因为工作比较忙,每天下班写完更新都是凌晨两点,身体有些吃不消,自我感觉写文的状态也不够好,所以师兄师妹是最后一个小世界啦~之后就是朝笙的原世界,和小世界He的平行番外~)
一部分长老认为,区区两个傀儡,难成气候。
另一部分则认为,傀儡的实力有金丹期,实在会让人生出不安来。
如果碰到傀儡的是其他弟子,无疑会引发很大的死伤。
长老们争论不休,而后望向了北辰峰的最高处,宗主裴洛已闭关三年。
最终,他们决定静观其变。
北辰峰里的争吵,青云宗的弟子并不知道。命运的帷幕还没拉开,残酷离得太远,日复日的修行安宁到有些无聊。
“……怎么都在往紫微台跑?”
“谢师兄和朝师姐要在那切磋!”
“听说了吗,谢师兄和朝师姐打起来了!”
“……”
“谢师兄和朝师姐要生死斗!”
紫微台,人山人海。
没有任务的弟子,闲下来的执事,下了课的长老,纷纷赶来了。
“到底谁会赢?我猜是谢师兄,他已在金丹期三年。”
“但是剑修本就擅长越级而战,何况两个人境界相同。”
“诸位同门,与其空猜,不如小赌怡情。离比试开始还有半柱香,一枚灵石即可下注……”
“十枚灵石,我压朝师姐!”
“二十枚!师姐师兄各压一半!”
赌局一开,前来观战的人越发兴奋,下注声此起彼伏,好些长老也悄咪咪挪过来,下完注后又神情严肃地挪开。
紫微台上,能清晰地听到灵石相击的声音。
抱剑的少女缓缓睁开了眼。
下注的人忽然有些心虚。
“苏珏。”朝笙声音泛着凉意,让少年下注的手一顿。
“朝师姐,我绝对压的你。”苏珏立刻表忠心——其实他也两头压了,灵石不多,只好负重前行。
“帮我压五千灵石。”
朝笙扔出纳戒,贫穷的明光峰剑修们倒吸一口凉气。
朝师姐什么时候背着他们攒了灵石!
“都压谢玄暮输。”
谢玄暮望向她,他记得上次在郢城,她正好挣了五千灵石。
——难为她居然留了小半个月。
半柱香燃尽。
压注的声音小了,大家屏息望向紫微台上的两人。
日色将暮,漫山都是绚烂的云霞。
群青衣衫的少女先动了。
落日融金,提剑如绮云。
一剑如雷劈下。
谢玄暮身前一尺,法阵绽开,他衣袍翻飞,向后掠去三丈。
青玉扳指符文流转,惊蛰张弓如月,箭羽离弦。
既为比试,两人皆未留手,也不屑于留手。
金丹期的灵力荡开,紫微台下的弟子们往后退去,长老熟练地召出结界,隔绝开这对师兄妹毫不收敛的战意。
一剑不成,一剑又至。前所未有的苍茫霜雪卷来,扑向了半空中的法阵。
劈、斩,白露似有千钧,势如破竹般袭向玄衣的青年。
谢玄暮的灵气不绝,朝笙既然强攻,他便直迎。
绚丽的法阵随着箭矢破空,接连绽放,待朝笙回过头来,八方的阵法已依次亮起。
“是‘星回’术啊,以阵法借星辰之力……”有丹阳峰的弟子入了神,“要有元婴的灵力才足以勾勒出星回,没想到可以在紫微台看见……”
“所以真的是生死斗吗!”南烛峰的医修崩溃了,“朝师姐怎么直接往剑上抹血了啊!”
“少宗主都来了,是特地来抢救的吧……”
弟子们自然地让出一片空旷,裴若游眼含歉意,轻声同他们道了谢。
他望向紫微台上。
本命剑饮血,霎时间荡开磅礴的剑意,星回连成一线,蕴含星辰的法力降临。
罡风掀起,深玄群青的衣袍在风中猎猎,哪怕有结界隔绝,裴若游也可以感受他们毫无保留的灵力。
他是个不能提剑弯弓的人,刀光剑影的杀伐对这具病弱的身体来说太难承受,惟有一寸谷雨,柔生藤蔓,偶尔,能帮上那道身影几分。
裴若游一瞬不瞬地看着提剑的少女。
星辰有灵,将朝笙视作追逐的目标,裹杂着灵力降下。
落日下,烟霞化作昏暗的黑紫。
长弓在前,星回在后,败局似乎已定。
白露瞬息间递生出百层冰锥。少女踏冰而上,几乎是眨眼之间,她翻身,越过破空而来的灵箭。
星回落下。
太阳西沉,暗色的天空令人感觉到浓烈的压抑。
灵力凝冰成盾,与星回相撞,共化作闪烁漂茫的齑粉。
震荡之间,谢玄暮搭弓的手已无暇再发一箭。
朝笙毫不犹豫地欺身而上,狠狠地扼倒了青年,将白露刺向了他的咽喉。
真是不管不顾的打法。谢玄暮心想。耗光所有的灵力抵挡星回,选择以纯粹的剑术“杀”他。
灵力耗尽的修士太脆弱,没有修士愿意处于那样的境地。
他的师妹,总和别人不同。
胜负已分。
谢玄暮仰面看着朝笙。
她的眼睛像琉璃,眼睫垂着时,有霜雪悄然飘落,而眸中清晰倒映着他的身影。
一起长大,也曾两小无猜。
而后便是青云三绝,一道婚约。
不算疏远,但也绝不算亲近。他一视同仁地收拾着所有剑修的烂摊子,给一道出来的师妹“们”都买上相同的零食。
但是否毫无偏心,谢玄暮懒得深究。
剑痴不开情窍,对他或者对裴若游,其实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我输了。”谢玄暮听到自己说。
然后,眼前这副霜雪般的面孔,露出了笑来。
昳丽的、照人的。
白露归鞘。
他微微怔然。
人群里骤然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刚刚还高贵冷艳的剑修飞身下来,扑向了赌盘。
“我赢了多少?”白露在她的背后嗡鸣,十分期待朝笙替自己赢来更多的口粮。
那开赌局的弟子面露敬仰:“三万灵石!”
明光宗的剑修们眼睛都绿了——三万灵石,都够师姐拆六座灵泉砍二百四十三棵绮云梅了。
苏珏扼腕哀嚎:“早知道我梭哈朝师姐啊!”
人头攒动,有人如苏珏一般痛哭,自然便有人大笑。
朝笙拿了灵石,感觉自己最近财运颇好。
虽然剑修穷得一脉相承,但如果天降横财——就别管什么传承了。
肃杀的氛围转瞬即逝,紫微台前都是喧哗的热闹。
弟子们或是讨论着刚刚的比试,或是分享着观战的感受。
裴若游知道,朝笙并未受伤。她身旁又簇拥了太多剑修弟子,何必再过去。
身旁的近侍觑着天色已暗,犹豫着要不要劝少宗主回去休息。
但裴若游转身,看向了自紫微台上走下来的谢玄暮——
记忆之中,这位大师兄总是个淡然模样,那是人世皇族里天生的从容气度。
哪怕被朝笙扼倒在地,剑指咽喉,也能漫不经心,笑着认输。
“师弟可有押注?”谢玄暮的语气闲适,让人觉得是个分外可亲的兄长。
裴若游望着他,忽而问道:“开赌局的是仓部的弟子。师兄,也是压了师姐赢吗?”
没有谢玄暮的允许,仓部弟子不会私开赌局。裴若游知道谢玄暮很善于经营。
压朝笙赢,他便能获得更大的赔率,赢更多的灵石。
谢玄暮蓦地笑了:“我若也压朝笙,那赔率会大得令人不乐意了。”
裴若游愕然:“所以,你压的自己,然后灵石都输给师姐了?”
实在不像这位师兄的作风。
谢玄暮看向那道被簇拥的群青身影,神情一派随意:“做师兄的,总要想法子给妹妹一些零花钱。”
毕竟他的剑修师妹,实在穷得别出心裁——三天前杀了那个金丹傀儡,索要的报酬居然是一只糯米鸡。
裴若游一愣,又听得谢玄暮的声音再度响起,语气淡淡:“何况,她确确实实赢了我。”
纵有几分私心,胜负面前,谢玄暮问心无愧。
“天寒夜凉。”他微微垂眼,“可要师兄送你回去?”
是很寻常的关心,“师兄”两个字听在裴若游耳中,却清晰得有几分刺耳。
他默然一瞬,温声谢过了谢玄暮。
“不必了。”
“好。”谢玄暮略一点头,与裴若游道别,踏法阵往丹阳峰而去了。
裴若游看过去,青年脚下,法阵在夜色中接连亮起,行于空中也如履平地。
谢玄暮心有七窍,道法百解,何尝不是被寄予厚望的天才。
宗门对他的期待并不亚于朝笙。连母亲私底下都说过,谢玄暮的天赋极其强悍。
而他,医术再卓然,也要依靠天生剑骨的朝笙,才能获得所谓的“长生”。
所以,要如何才能不去介意,可以与朝笙并肩于紫微台的这个人。
清泉流石,长阶苔绿,他本该心静,试图心静,却发现做不到。
冬夜的月色如霜雪,他仰面望去,不自觉又想起朝笙剑指咽喉,低头看他的一眼。
八岁那年,有了一个师妹。
瘦瘦小小,饥荒里长大,能吃,爱跑,喜剑。
谢玄暮是金堆玉砌着长大的,起先很有些看不上这个师妹。
一天到晚“看剑”“看剑”,削坏了他四个傀儡,五个法阵,六件新衣。
彼时,徐不意与裴洛关系还没有那么坏。
两个徒弟一块儿教。
谢玄暮学不会剑,朝笙学不会阵。两人互看不顺眼,一旦修为有所进益,立刻要打得两败俱伤。
体弱的裴若游就在一旁安静地看,待到他们偃旗息鼓,便用灵力慢慢地把他们的伤口治愈。
朝笙破境金丹后的第一天,御剑而来,又与谢玄暮酣畅淋漓的一战。
各自遍体鳞伤,然后任裴若游以谷雨生花,抚平伤口。
岁月倏忽而过,待回过头来,争强好胜的小皇子渐渐敛了锋芒,病弱喜静的少宗主有了温润君子的品貌,而黄毛小丫头长成霜雪般的模样。
谢玄暮曾以为,三个人的关系会一直这样——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共逐大道。
阴谋诡谲里出生的人世皇子,曾也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
裴若游的身体时好时坏,裴洛与徐不意的关系一差到底。
但他们依然达成了共识。
谢玄暮在揽云宫外,听到朝笙答应了徐不意的要求。
定下婚约,元婴之后,与裴若游合籍。
修士不能轻易许诺。种因不结果,与天道相悖,迟早会应劫。
所以,如无意外,她必定会与裴若游成婚。
裴若游在他身侧,柔和着声音,说:“我一直心悦朝朝。”
得偿所愿的欣喜。
谢玄暮声音散漫:“她就是个木头。”
裴若游却说:“天长地久,她总能明白我的心意。”
谢玄暮骤然没了言语。
天性敏锐的少年在这一刻很清晰地意识到,能称青梅竹马的,不再是三个人。
那个总爱拿剑捅他心肝脾肺肾的小混蛋,以后便只是他的师妹了。
真是师门不幸——谢玄暮幽幽地想。
他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和朝笙不太对付,所以,这样的改变对他其实也没什么影响。
心里的失落来得莫名其妙,他很快抛开,从此专心致志做个不太好不太坏的师兄。
但很多年前的那份失落,在这个傍晚重新击中了他。
月色像雪白的霜,像她低垂的脸庞。
他回过神来。
裴若游的话似乎仍在耳畔,而他第一次展露出自己的私心。
踏着一级一级的青苔往上走,月亮渐渐落在身后,他润秀的唇抿成一条生硬的线。
“又不是小孩子了。”他忽而喃喃,声音有几分自嘲,“还是会觉得不甘心吗?”
所以因裴若游的话而心生不快,也介怀他将朝笙化作芸芸弟子中的一个。
分明一起长大,她怎会与其他的师妹相同。
谢玄暮已不是小时候争强好胜的性格,纵然知道裴若游患得患失的占有欲,从前也不过是一哂而过。
青云宗大师兄有众所周知的从容性情,万事运筹帷幄,并不会和年少的裴若游计较。
可今夜,他计较了。
谢玄暮踏入院中,傀儡立刻迎上前来。
院落很大,其中的屋舍更是多且宽阔。
这倒不是身为青云宗大师兄的特权,谢玄暮住得宽敞,只是纯粹的因为有钱。
正如廊下穿梭忙碌的傀儡,若不是有不竭的灵石驱动,它们只是一堆普通的木头。
傀儡人接过他解下的外袍。
玄衣底暗金纹,背后是迭起的重云绣样。掌心拂过湿意,谢玄暮垂眼看去,那片重云被霜华洇透。
是白露的剑意留下的。
青年勾唇,不自觉露出个笑。
这么多年来,她打架仍如小时候一样。
大道漫长,纵然少时相争,谢玄暮也一直在心底相信,他的师妹必能以剑证道。
证大道,与道侣共得长生。
他的手一顿,傀儡人似是不解,为何衣袍递到了一半,主人又不给它了。
“大师兄!”傀儡的嗓门很亮堂,“衣服!”
他回过神,惊觉这个夜晚,他的心从未静下来过。
心既不静,谈何修行。
他手腕微转,袖里乾坤之中,倾出一堆雕琢出雏形的木偶。
身后,傀儡人忙碌不休,偌大的院落里,高大清峻的青年盘腿坐在廊下,全然没有在外时的气度。
谢玄暮摘下扳指,骨节分明的手上握着一把刻刀。
枕山苑里所有的杂役、仆从都是傀儡。
六岁离家求道,年幼的谢玄暮独自度过漫长孤独的时光。
青山宗的弟子说,大师兄在做人世皇子时,便是前呼后拥的人物,所以枕山苑里也有那么多鞍前马后的傀儡仆从。
其实做皇子没那么好,谢玄暮雕刻人偶,一开始只是打发宫廷寂静的时光。
有了第一个傀儡,便有第二个,第三个,它们在枕山苑中忙碌不休,于是只有一个人的庭院也不显得寂寞。
直到,他有了师妹、师弟。
傀儡的机关做得精巧,连穿的衣服上都蕴含着灵力,但没有哪个傀儡有清晰的五官,有鲜活的神情。
不是刻不出来,是觉得没有必要。
若傀儡栩栩如生,仿若真人,那自己未免显得太寂寞孑然了。
谢玄暮垂眸,一点一点的雕刻着手中的人偶。
眼是丹凤眼,眼尾微挑,顾盼生辉。
眉是新柳眉,形若春风裁。
鬓边有几缕碎发,马尾总扬得很高。
刻刀流畅,最后,人偶变作一个少女的模样。
他凝神看了一会儿,又从袖里乾坤中找出那夜买的绒花。
挑挑拣拣半天,最后觉得一朵雪色的玉兰勉强入眼。
再施以芥子术,将玉兰变作指甲大小。
青年指尖微蜷,小心翼翼捏着那朵绒花玉兰,将它别在了人偶的马尾上。
只要再附上灵石和阵法,它便能开口说话。
傀儡人凑了过来,大声嚷嚷:“师妹!师妹!”
他手一抖,险些没接住。
“别闹。”谢玄暮低声道。
法随心动,阵法被关了,傀儡再说不出话。
整座枕山苑陷入寂静之中,惟有风吹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澄明的月色如水,落满空庭。
他捧着手中的人偶,心似乎也浸在了水色或者月色中。
恍觉如梦,一半幽寂,一半清寒。
也许是枕山苑太过安静,让谢玄暮坦然面对了一次自己的私心。
他指尖轻抬,将法阵附了上去。
于是人偶在掌心活了过来。
马尾一晃一晃,大声地吼:“看剑!”
青年被逗笑了,一双润秀的桃花眼微弯。
阵法做得简单,灵力也没有多少。
人偶在手中跑了几圈,嚷了四五遍“看剑”,便不能动了。
“果然是个木头。”
谢玄暮的声音碎在了风中。
他静静地看着掌心的人偶,感觉心里软塌了小小的一片。
似乎一霎之间,光阴流转。谢玄暮站在时间的这一头,看到另一端小小的朝笙。
修行岁月长,十年不过眨眼。
可这十年里,勘炼气,入筑基,成金丹,都是与她一起。
青梅竹马不为人所提及,人皆说是他们是青云宗三绝,是问道路上的对手。
谢玄暮眼睫微颤,放下了人偶。
欲盖弥彰一般,他又重新拿起了刻刀。
刀锋转动凿刻,青年盘腿坐于长廊上。
木屑落满了膝头,谢玄暮刻出了自己小时候的模样。
放在朝笙的人偶旁边——私心更昭然若揭了。
他默不作声,拧着眉头,开始回忆小时候的裴若游。
扎着个圆髻,杏仁眼总是有很温和的弯弧。薄唇,下巴微微有些尖,这是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
平心而论,裴若游一直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孩。
乖巧,安静,温和。
但待到他们长大,某一天就心照不宣疏远了。
谢玄暮将三个人偶依次排好,打量了一会儿,犹觉有些不够。
大师兄掸去满身的木屑,又刻出一个苏珏,刻了星津星渚,到最后,那些稍微相熟的弟子通通被青云宗大师兄刻了出来,朝笙的小人偶混在其中,一点儿都不明显。
天色熹明,谢玄暮扭头,人偶已经排满了回廊的一角,若他再刻几个长老,都能开启护山大阵了。
“……”
谢玄暮将刻刀收进了袖里乾坤,又让傀儡把人偶都收进去。
安静了一整夜的傀儡终于又动了起来。
“师妹!师妹!”傀儡人的大嗓门一如既往,嚷嚷着去拿人偶。
谢玄暮长眉微挑——或许声音的法阵需要改良一下了。
他面不改色,从傀儡人手下捞走了“朝笙”,任它们抱着其他的人偶去了库房。
衣袖翻转,谁也不知,青云宗大师兄的乾坤之中,藏着一个小小的私心。
谢玄暮重新将扳指戴上。
日光透过晨雾落在他身上,他起身,入内室换了一身衣裳。
清晨的青云宗很热闹。
长老们往北辰峰灵犀宫赶去——炼气、筑基的弟子都要在灵犀宫学习基础的术法。
各峰的弟子早已经等在了课堂。
除了——明光峰的剑修们。
紫微台周围聚满了抱剑的猴。
紫微台上,蓝衣的少女看着摔落身前的弟子,道:“你刚刚若用青莲剑法第二式,便能挡住我劈来的一剑。”
弟子哭唧唧地握着手里的剑,心想刚刚手都被都白露冻住了还怎么反抗。
但是挨师姐的打是明光峰光荣的传统!
底下一片嘘声,他疯狂点头,态度十分端正,让朝笙心下略略满意了些。
“下一个。”她挥了挥手,让这个弟子下去了。
“我来!”
“该我了!我三天没挨师姐的打了!”
“我七天了!”
争执之中,有人直接御剑而上,一个翻身,华丽的降落在紫微台上。
来的是个将要结丹的弟子,自觉应该能和朝笙打个有来有回。
“师姐,请赐教!”声音从容爽朗,眉眼风流恣意,是一副极好的皮囊。
朝笙对他有印象。
孟锦书,修多情剑的。据说祖上有九尾灵狐的血脉,因此有种莫名其妙的魅力,拔剑时总能让师妹们短暂喜欢他几分钟。
朝笙望向那把镶满了灵石的剑。金色的剑身上,居然还刻了“情深不寿”四个字。
剑痴不解。
剑痴拔剑。
剑痴将他掀翻台下。
“孟师兄!”
师妹们的惊呼此起彼伏,这位孟师兄撑着剑站起来,洒脱对朝笙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受教了,师姐。”
猴子们吱哇乱叫,嚷着“这算什么剑修”,师妹们赞叹他败不馁的风骨,朝笙没眼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