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穿我死后男主追悔莫及by伏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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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妹二人穿过曲折的长廊,沿途以夜明珠为灯,照夜色如同白昼。
金玉相辉的殿宇便越发夺目。
朝笙是玉坤宫里长大的,却发觉自己仍不大习惯这样辉煌的夜色。
她眨了眨眼,短暂避开了明亮的珠光。
承徽堂里,天后语气慈爱:“碧梧她们做事向来周到,你也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瞧着你,近来面上都疲累了。”
长晏躬身:“让母亲忧心了。此乃为人子女的本分,我与朝笙都希望您在生辰宴上开怀。”
天后的目光扫过她的养女,眼中笑意不减:“向来说不过你。”
“太晚了,回去好好歇着吧。多的事情,交给底下的仙使便是。”
长晏应是,便听到天后说:“朝笙留下,陪母后说一会儿话。”
长晏微愣,而天后已招了招手,示意朝笙坐到她身旁来。
母女亲近,是好事。
长晏不疑有他,行礼退下了。
立刻有掌灯的仙娥走到他身侧,将他向外引去。
太子位同储君,天帝的三个孩子里,唯有长晏有自己单独的宫室,至于朝笙,则一直住在玉坤宫以东的丹若殿。
待到长晏的身影离开了承徽堂后几刻,天后才缓缓开口。
夜明珠的光亮盈满这座华美而静雅的堂室,天后端庄的面容越显柔和。
“听你宫中的仙娥说,你练舞有所懈怠。”
朝笙望向她的眼睛,她与天后和长晏,恰巧都生了副丹凤眼,不知内情的,都会将她们看作血脉相连的亲人。
她垂眼应是。
“三月之后,便是祭礼,你当知陛下十分看重。过去的祭舞,皆由凤凰一族的王女来跳,若你临到头丢了心思,陛下会何等失望。”
“母后知道,近来你颇得上神赏识,这是好事。为着你兄长,也可以。”
“只是那司命星君——”,天后想起风行于玉坤宫的话本子,神情冷了几分,“他性情轻浮,又好写些不入流的荤话,不值得深交。”
那个司命,在人间历了十世的风月,待到回了九重天,写的也仍是人间的故事,将九重天许多仙人的心都带的思凡了。
若不是他乃女娲补天的遗石,岂能容他得星君之位?
她抬手,将朝笙低垂的鬓发挽起,泛着凉意的指尖拂过了朝笙的耳垂。
天后的本体是四翼的白蛇,因而天生体凉。
朝笙在这刻却陡然想到了时暮,当他化作本体时,分明连鳞片、龙角都是灼热的温度。
天后没察觉到朝笙的分心,复又柔和了语气:“总之,祭舞仍要多费时间去练。”
“长晏事事为你考虑。”
她知道,自己的儿子与这个妹妹感情深厚,在她面前,也惯常维护于朝笙。
“你也要为你兄长考虑,是不是?”
朝笙陡然生出一种很奇异的感受。
这五千年来,她与长晏一起长大,他待她远胜过血脉相连的凤燃,她同样视长晏为兄长至亲,投桃报李,那支祭舞她一练便是几千年。
但为何天后的话,却让她心中憋闷了起来?
此时的朝笙还很年少,也未曾经历后来的阴谋与背叛,待到沦为孤魂野鬼的年月里,她前尘尽忘,才终于变成另一番凉薄的模样。
但如今,只有泾渭分明的爱和恨,非黑即白的填满了她的性情。
因此天帝天后的养恩,长晏的爱护,让她愿意压下性情中的桀骜恣睢的那一部分,收敛起弄伤凤燃的獠牙。
天后便满意地看到,朝笙点头应了下来。
出了承徽堂,九重天已是一片幽蓝的寂静。
她循着一颗又一颗莹润的夜明珠,一个人回了丹若殿。
殿中,仙娥们面色如常,见她跨过了殿门,脸上都露出笑来。
朝笙并不生气她们将自己的行踪告知天后。
这些修为低微的仙娥,陪伴了她许多年月。有的给她包扎过凤燃烧出的伤口,有的给她分享过宣珩的话本子,还有的给她讲过哄睡的故事。
而她们的身后,都有天后的影子。
做母亲的,眼神落在子女身上,似乎天经地义。
譬如长晏也为天后所注视,譬如凰蕊夫人总替凤燃忧心。
尽管朝笙觉得有些难受,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三殿下,早些安置了吧。”
仙娥迎上前来。
金乌飞过了九重天,明澈的日光铺满天河与云海,丹若殿里,黄花梨木的长廊上映着浅淡的长影。
朝笙晨起,换好了衣裳,正欲练习祭舞。
动作一顿,她又想起了天后的话,知道自己近来都不能去司命殿,乃至钟山。
少女心念一动,水属性的法力在掌心凝成了一尾鲤。
“告诉上神,我近来有事,先不学余下的玉简了。”
传讯的鲤书还是时暮某一次教她的。
那白发的青年说,人间有“鱼传尺素”的皆说之语,而上古的时候,神鬼便皆用术法凝成的鲤鱼传讯,流至人间,才变成了另一番模样。
朝笙觉得有意思的很,于是很快就学会了。
“鲤”将她的声音收下,向天河游去,汇入了星流之中。
司音的仙娥们见朝笙手已起势,默契地奏响了祭祀时的乐声。
时暮收到鲤书时,心中一瞬有隐秘的失落,最后反倒又松了口气。
昨夜的雪里,他再次沉入赤水。冰凉的水同月光一同包裹他,待到金乌在扶桑树上唤他,他才浮出了水面。
鲤书传罢消息,化作雾气散去。
玄衣白发的青年走过重重的宫阙,停留在一座落了锁的楼阁前。
龙类天性喜爱宝物,活了七万年的上神烛阴,是其中的翘楚。
她虽不能来,可术法一事,一直都很上心。
时暮指尖微动,多宝架的最高处悠悠飞下一个木作的匣子。
掌心生出鲤书,他驱使着这尾鲤托住了木匣,往九重天飞去。
送时暮礼物的人很多,而他回的礼却很少,人们通常想要的是上神烛阴的一份人情。
因此除了爱薅羊毛的宣珩外,这座楼阁的奇珍异宝,直到这一日,才特地开始出现在某一人的面前。
时暮想起木匣中的“物件”,陷入了短暂的思索——
她应该,会喜欢的吧?
战争未落幕前,他以暴烈寡言而闻名八荒。
待到邕巳被他封印,又有两万年光阴走过。从赤水苏醒后,他便成了钟山里那个淡静从容的尊神。
辈分太高,有时也并不是一件好事。
譬如此刻,时暮将这份礼物归成了“长辈”“老师”的关心,而昨夜里狼狈的情动,便当做意外,摁了下来。
时暮下意识地扶额,后知后觉自己的角早在化形时就收了进去。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了他的身上。
昨夜里的热意仿佛又重新游走,青年身躯一僵。
“养了五千年,也没养好那道暗伤么?”
烛阴上神望向远处的山雪,心念微动。
刹那间轰然巨响,皑皑的银甲崩塌,惊起无数飞鸟。
——似乎,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面前忽然出现一张大脸。
“你竟在这儿,真让本星君好找。”
宣珩笑得比路边的野葵花还灿烂,一张清俊的面孔里透露着——贪婪。
“哎呀,这不是贲闻山的苍玉作的笔洗么?”
“鸣蛇的翅膀?”宣珩将苍玉笔洗扒拉了下来,对着一道长羽啧啧称奇,“这个毛毛很适合做笔毫,我从前在人间时,当过一段时间的书肆掌柜,恰好会点制笔的手艺。”
“女娲在上,竟让我寻到了建木的枝干,建木不是两万年前便被雷劈死了吗?”
他将一段有着奇异光泽的长木捧到了时暮面前,殷殷道:“做笔杆子正好。”
宣珩宛如老鼠进了粮仓,看到藻井上镶着的硕大龙珠,感觉自己的贼心越发膨胀。
“到时候,我一支。”宣珩朗声宣布。
时暮睨他一眼。
“三殿下两支——她是读书人嘛,耗笔头。”
时暮只教朝笙术法,倒从未见她写过字。
他不由得露出笑来:“左边柜子的第三格有鹿蜀的赤尾,或许更适合作笔毫。”
宣珩飞扑过去。
一刻钟后,满载而归的宣珩恋恋不舍,放下了一卷上古时期的天书。
正所谓盗亦有道——
正所谓见好就收。
总之羊毛,不能一次薅完。
司命星君非但很懂人间风月,人情世故亦精准拿捏。
时暮看着他袖袍里都塞得鼓鼓囊囊,艰难拖着自己的身躯前行,几欲无言——
说来,他与宣珩的友情,还得追溯到一万多年前。
彼时的宣珩是人间豫州的农夫,而他暗伤多年,遂封了记忆去凡间散心。
寒冬里,化作小蛇的他被农夫宣珩救起。
——然后宣珩被毒死了。
苏醒的小蛇獠牙锋利,毒素亦是一绝。
又一世,他成了人间皇族的太子,素有贤名,而宣珩是敌国的质子,受尽欺凌。
悲天悯人的太子见质子太可怜,令人给他送了许多糕点。
宣珩吃得太急,噎死了。
待到历完十世红尘的宣珩得封神位,便以权谋私,翻遍了浮生镜,想找他报仇。
不知天高地厚的司命星君杀来钟山,看到了上神烛阴,于是立刻化干戈为玉帛了。
一来二去,竟也作了这么多年的友人。
“哎,帮我拿下这个。”宣珩掏了颗盆大的夜明珠给时暮,“过会儿要还我的。”
——这是宣珩方才从灯架子上抠下来的。
他仔细看了,比玉坤宫的夜明珠大得多。
到时候挂在娑罗树下,如萤温照,他再赋诗一首,想必很有一番风雅趣味。
时暮叹了口气,忽而很想问问宣珩——
收纳的术法,也不会么?
缦回的廊腰上,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着。
日光落在雪地里,昨夜的足迹早已经被盖住。
泥炉彻夜烧着,以至于此时还有火光明灭。
宣珩后知后觉,终于意识到自己现今是个神仙,不是凡间哪世的小可怜。
他将这些奇珍异宝哼哧哼哧地收好,然后很不讲究地瘫坐在了长廊上。
“先将鹿蜀的尾巴理理。”
宣珩掏出把木篦子,慢悠悠地梳起了赤尾。
时暮想了想,将建木的树枝拿了过来。
一把匕首跃然于掌心,他垂眼,一点一点修去分生的枝节。
“说起来,三殿下今日怎么没来。”宣珩问道。
“她近来有事。”
宣珩略一思索:“天后的寿宴越发近了,我听说长晏忙得不行。”
“不过,他这作兄长的,素来照顾妹妹,想必不会让三殿下跟着一块儿忙。”
时暮看了眼笑嘻嘻的宣珩,随意“唔”了声。
宣珩扔开手中的木篦子:“我知道她在忙什么。”
“不过,这忙碌的缘由还得上溯九千年。那会儿你还在游历人间,本星君芳龄一万又一。”宣珩补充,“三殿下那会儿还没出生。”
一声脆响,匕首破开最后一截枝桠,刀锋干净利落。
宣珩犹无自觉:“那时恰逢三千年一次的祭祀,自从上古战争结束以来,九重天便有了这样的传统。为的是夸耀天族一脉平定三界的武功。”
“上古战场上,居功甚伟的神只早已化作枯骨。”时暮声音低淡,除了他之外,昔年的好友尽数身死道消,活下来的那些人领下所有的功绩。
而他,则成了这苍茫天地里唯一的上神。
宣珩默然片刻,声音蔫巴了下来:“活下来的,能成为历史的主人。”
时暮见他这样,反倒笑了:“继续说吧。”
宣珩点点头,道:“祭祀上,凤凰一族的王女凰蕊担任祭司,以舞告慰亡灵,这一支舞令天帝一眼倾心,迎她上了九重天。”
“此后又三千年,祭司仍由凤凰一脉担任,与天帝关系更近的羽蛇一族,反倒不受重视。”
“凰蕊夫人便是凤燃的母亲,天后则出身于羽蛇一族。”
“五千年前,凤燃出生没多久,天帝将赤水里诞生的小朝笙领回九重天,天后主动收她为养女,自小抚养,让她做了天族唯一的帝姬。”
“名正言顺,身份高贵,远胜过凤凰的王女。”
宣珩看向时暮,而青年桃花似的眼睛格外淡静,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
宣珩知道他性情向来如此,并未多想。
“所以,这一支祭祀的舞,三殿下一练,便是三千年。”
“很难想象吧。”宣珩感慨,“咱俩一块儿在学宫碰见她那次,她将凤燃摁进天湖里,那叫一个——”
时暮看向廊外皑皑的白雪。
日光晴朗,钟山之北的雪却永不融化,昨夜踏雪的人已不在,而赤水上还凝着她绘出的霜花。
宣珩感慨的声音犹在耳畔,司命星君很难想象,那般性情凛冽的人跳舞是何模样。
而时暮却在宣珩的话中勾勒出她生活的另外一面。
那一支舞,是天族的期待,是灵蛇一族希图盖过凤凰的筹码。
可是,是她所心甘情愿的吗?
宣珩说得口干舌燥,扭头去倒茶,却发觉泥炉中空空如也。
时暮回过神,抬手引了一截山雪来。
很快有雾气蒸腾,烫过玉盏,青年眼睫低垂,一一斟茶,细曲如新笋的茶叶洇开明亮的浅绿。
司命星君昨日被燎的泡还没好,今日的动作都秀气了几分。
一盏饮罢,意犹未尽,时暮煮茶的手艺向来很好。
宣珩近来沾了朝笙的光,常在钟山蹭吃蹭喝。
“你怎么斟了三盏茶?”他奇道,“三殿下又不在。”
青年神情不变,淡声道:“看你口渴,方多斟了一盏。”
“是吗?不信。”宣珩八卦劲儿又上来了。
他挨得离时暮近了点,露出个笑来,“我晓得了。”
时暮眉心一跳,便听得宣珩说:“三殿下今日没来,你不习惯了。在凡间,你这般的——”
他拖长了音调卖关子,时暮下意识觉得宣珩不靠谱,却又忍不住好奇地去听。
“叫空巢老人。”
泥炉的火忽而沸腾,转瞬之间,茶水蒸发了个干净。
宣珩十分心疼:“怎么回事?我还没渴着呢。”
“钟山的雪很多。”青年的声音凉飕飕的,令宣珩莫名打了个寒颤,“你随意接一捧,便能解渴了。”
他复又拾起建木的枝干,握着匕首一点一点刻了下去。
任宣珩如何闹,直到暮色迟迟,直到时暮赶他回司命殿,他也没再得到一壶新茶了。
第261章 落花时节(14)
天星如水,落满寂寂的钟山,宣珩吵嚷的声音也消失了,这座开天辟地以来就存在的山岳重新只有他一个人。
泥炉的火仍烧着,他重新煮茶,看着青叶又在雪水里舒展开,湿润的水汽向上升腾起来。
活了几万年的人难得有些茫然。
真如宣珩所说吗?
自己一个人太久,以至于乍然多了个晚辈,她一走,就立刻不习惯了。
茶汤里映着他有些模糊的面容,时暮垂眼,发觉自己的神情,确实是有些寂寞的。
宣珩,可能真是对的。
忽有水花溅起的声音响起。
时暮一怔,目光看了过去。
一尾鲤从九重天掉进了赤水里,又很快跳了出来。
它摆着尾巴,在灵力的驱使下游到了他的面前。
“上神!”
她的声音在这阒静的夜色里响起,说话时刻意压低了些,时暮几乎可以想见,她凝成这尾鲤书时的神情。
秀丽的长眉微扬,眼睛也带上小小的弧度,也许是单手凝出的鲤书,另一只手或许会撑在下颌,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
规矩森严的九重天里,她的性情中却依然有一种漫不经心的从容。
活了几万年的神明未曾动过情,自也分不出此夜里的牵肠挂肚出于何种初衷,他仅仅能清晰地辨明那份想念,也就意识不到,自己眼中的笑意未免太深了些。
若宣珩这会儿还在,一定会神情严肃地分析半天,再塞给时暮一堆他写的话本子,诸如《无情道师尊他火葬场了》《穿成反派徒弟的师尊后》之类的,最后深沉地告诉他:“我的好友啊,多读读书总没坏处。”
然后再次被时暮赶回司命殿。
“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吗?”
玄衣白发的青年下意识地接话,又后知后觉鲤书只是带了一段她的声音过来。
可仿佛巧合一般,鲤书晃了晃尾巴,她的声音说道:“今日练了一天的舞,月升时才停歇。”
“你送我的礼物,我很喜欢。”
“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白。”
木匣里装着的是神兽白泽死后的化生灵,白泽晓言语,通万物,曾陪他一道游历过人间,看过那些朝笙所向往的景象。
九重天的白日漫长,通晓万物的白泽能同她说话,打发闲暇的时光。
至于小白这个名字——
时暮失笑,大道至简,也算个好名。
“练完舞后,又试了试昨日新学的术法。”
时暮重新斟了一碗茶,坐在廊下静静地听着。
万籁俱寂的夜里,唯有她的声音格外清晰,遥远,又仿佛就在耳畔。
“比之昨日,熟练了许多。之后我便又自己学了几道新的,先前便很眼馋‘浮银’之术,可惜练了几次,都未成功。”
浮银之术需要借月摘星,其间运转的法则复杂而广博,他听着朝笙言说自己的方法与不解,知道她自己已经掌握了些许窍门。
作为学生,她实在勤勉得有些过分。
时暮忽而有些遗憾,若她生于赤水,又能长于钟山,这些她所渴求的知识,在过去的五千年里,是否,他便早已经都教给了她?
但命运环环相扣,五千年前的自己若不曾沉于水下养伤,也就无从得见,还未羽化的她飞向朝阳了。
已往不可追,好在神明的寿数永无尽,这些术法,以后尽数能授予她。
他掬水在手,凝出一尾鲤,一一回答了朝笙的话——
“白泽——小白沉睡了许多年,也许话会比宣珩还多。”
“浮银术适合在月满星稠的时候练习,今夜是缺月,故而不易成功。”
“它的符文与结霜之术正好相反……”
风吹过,拂落高枝上的白雪,簌簌的声音与他的话语相合。
鲤书鱼鳍微动,正欲向九天而去,时暮抬手,拢住了它。
“若她睡下了,明日你再传音给她。”
鲤书甩了甩尾巴,溅落几滴水珠,复又重新离去。
鲤书的身影渐渐不见,而那困惑他的寂寞,却在越发阒静的夜中,被填满了。
空巢老人便空巢老人吧。
时暮忽而有些自嘲地想,做长辈的牵挂晚辈,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尽管有隐秘的不甘转瞬即逝。
他没察觉。
弯钩似的月亮在乌蓝的天穹中越发的明亮。
玄衣白发的青年坐在廊下,传信的鲤没有再来。
“果然是睡了。”
时暮抬手,炭火终于熄灭。
他饮罢最后一盏茶,起身往内室走去。
“我又来啦!”
翌日,钟山再度响起宣珩快活的声音。
时暮推开窗,便见浑身湿漉的司命星君站在外头,头上顶着水草,手里提着一条硕大的鲈鱼。
时暮把窗关上了。
宣珩:“嘎?”
他正要抗议,但没一会儿,换好衣衫的时暮走了出来。
“今日怎么来得这般早?”
宣珩摁着活蹦乱跳的鲈鱼,道:“先前一直想吃鱼,故而今天赶了个大早,跑到蜀州的青峡江捉了两条新鲜的鱼。”
——那天晚上看到淌着水的烛阴上神,宣珩还以为他与朝笙背着自己去捉鱼吃了。
尽管是误会一场,司命星君想吃鱼的念头却挥之不去了。
“你手艺比我好。”宣珩言辞恳切。
虽说自个儿馋鱼,但真要动手做起来,他选择责任转移。
时暮不为所动。
宣珩又道:“上次,小朝笙也好奇人间川渝的吃食,你瞧瞧,我这两条鱼忒大。”
他扬了扬手中的草绳,鲈鱼翻了个白眼,甩了他一脸带着腥味的水。
“做好了,正好给她也送一份去,练舞想必穷极无聊。”
“把鱼先养在缸里。”时暮看了眼浑身狼狈的友人,而后点了点院中的瓷缸。
冰封了的水立刻化开,原本沉眠了的莲藕醒来,探出了几支荷叶,一朵荷花亭亭的开在雪中。
“你到赤水里头洗洗。”
宣珩见自己得偿所愿,乐呵呵地去了。
还不忘扔下一句:“咱们做长辈的,这样才招晚辈喜欢。”
长廊上流下一地的水痕,时暮陡然发觉,自己修身养性两万年,也不过是看起来从容淡然。
因为,他竟又想将好友赶回司命殿了。
青年叹了口气。
没多久,抱着碗的宣珩如愿以偿,吃到了椒麻口味的鲈鱼。
“都在人间待过,你做饭的手艺却比我好上许多。”
滚烫的汤里,雪白的鲈鱼肉上浮,盖着几点花椒,宣珩夹了满满一箸,吃得心满意足。
“你不吃么?”司命星君难得内疚,又想起自个儿这好友其实并不擅吃辣,遂又心安理得起来。
鲈鱼被分作两份,另用一个青花瓷的碗盛着,时暮又以荷叶封口,最后放入一个玉匣中。
“哎呀,这是昆仑山的缇玉吧?闻说触之生暖,若火烧灼,广寒宫的兔仙用它温养身子,你倒好,用来装一碗鱼。”
“暴殄天物。”
时暮不以为意,声音温淡:“横竖她用得上便好。”
宣珩猛吃一口鲈鱼,点头称是。
“好长辈,本星君当向你学习。”
他想了想,交出了自己在蜀州买的麻辣兔头钵钵鸡和过桥抄手。
“一块儿给小朝笙送去吧。”两万岁的宣珩神情恳切。
负重颇多的鲤书便在“长辈们”的目光里飞向九重天了。
彼时,朝笙正听完时暮寄来的第一尾鲤书。
小白蹲在她肩上,软着声音道:“椒麻鱼,我在人间也吃过,好久好久以前了。”
朝笙闻声,看向这小小的化生灵:“你也去过?”
小白晃了晃它青色的长尾:“别不信。我在上古战场上时,便见过很大的世面啦。去人间岂不是小事一桩?”
朝笙乐得不行,连连称是。
花椒的香味在丹若殿里蔓延开来,仙娥们也不催促,她们知道三殿下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必须按照天后的意思去练习祭舞。
因此,耽误这一会儿,也没关系。
她们陪着朝笙长大,关爱之中总掺杂着不得已的图谋,但无论其中杂质几何,那份关爱,其实是真的。
九重天里,尽是长生不死的仙人神君。
可森严的等级里,谁又真的能随心所欲呢?
待到朝笙停箸,才有仙娥走上前来。
不一会儿,乐声再起,小白飞离朝笙的肩膀,坐在某个仙娥的长琴上,看到朝笙舒展开绯色的水袖。
云海翻涌飘散,整日的光阴便这样走过,乐声渐渐平息,仙娥们抱着琴筝琵琶,看着朝笙跳完最后一次。
这时,融金浮光的暮色早已经落满整座九重天,仙娥们击掌赞叹,而后看到朝笙露出个昳丽的笑脸。
丹若殿外,人人皆说三殿下的性情恣睢,堪比凤燃,唯有她们知道,这个小姑娘其实活得远没有那么痛快。
因此后来光阴倒转,斯人魂飞魄散,九重天的永夜里,丹若殿的仙娥们总是忍不住垂泪,怀念这样的时候。
纵然不痛快,可也算好的时候。
此后,鲤书日日往返于九重天与赤水。
某一日,宣珩照常蹭吃蹭喝,握着筷子感慨:“这些好吃的是我独有,还是大家都有?”
时暮将新做的吃食并几样小玩意一块放在了鲤书上,闻言温声道:“那你别吃。”
宣珩蔫了下来,老实巴交地又吃了三碗饭。
总觉得时暮待他,近来似乎越发严苛了。
宣珩不解。
宣珩添了碗饭。
朝笙的鲤书很快游了过来,司命星君在膳厅埋头干饭时,洗净了双手的青年便坐在廊下听她的来信。
她回信时向来天马行空,想到哪便是哪,很多时候,都给时暮一种两人在当面交谈的错觉。
小半月未曾再见,又仿佛日日都见。
“今日跳舞,小白在一旁闹我,我跳错了三个步子。”
“小白说它确实通晓万物,不过都是从前了,如今忘了许多事情。”
“椒麻鱼好吃好吃好吃。”
“红糖糍粑有些弹牙。”
“上神,你吃过炸蚕蛹么?小白说是鸡肉味的,嘎嘣脆。”
“我的舞如今跳得很好。”
“母后还有七日便寿宴了。”
“上神,你会来么?”
清澈的日光照在丹若殿里,黄花梨木的长廊上,绯衣的少女看着掌心的鲤书,声音难得少了几分恣意。
“日日如此,其实有些无聊……”
时暮微怔,而后,少年朗若金玉的声音响起。
“知你无聊,我忙完寿宴的事情,便立刻过来了。”
“兄长。”
鲤书的声音便戛然而止,朝笙回过头来,望向面带笑意的长晏。
鲤书化作水珠,滴滴答答,落进雪中。
扶着肚子的宣珩踱了出来,问道:“方才似乎听到了长晏的声音?”
然而廊下唯有时暮一人,宣珩很快反应了过来。
“想必是他去看朝笙了。”
“他们是兄妹。”时暮说。
这句话其实有些没头没脑。
宣珩以为是在向他解释,点点头:“自然。兄妹么,日日相见,鲤书记下他的声音也不奇怪。”
“没准你做的椒麻鱼,长晏也尝过呢。不晓得合不合太子的口味。”宣珩摸起一杯茶,“反正,我一个人便能吃完两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