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朝by晏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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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他们自己,来到钱塘后被编入伍,将军教的也都是真本领,每日习练虽说比从前辛苦,但吃穿不愁,也无人随意糟蹋他们。
谁都分得清好歹,谢娘子待他们仁义,他们感念效忠。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谢澜安本尊,瞻望着那道华采卓荦的身影,不由心旌摇曳。
“这仗打得漂亮,你们个个是好样的。”谢澜安让众士起身,目光掠过这片黑云般的兵甲,“不过我听说有人不服女子领队,临阵闹出些动静。是哪位英雄,站出来,与我说说?”
这话风转得众士一时没反应过来。
军伍间响起嗡声窃语,有些人忐忑地低下头。
男人会本能地服从能力与地位比他高的男人,却很难在第一面便宾服一个女人。
昨晚分组的十个小队,初次磨合,都有短暂的适应过程。譬如池得宝,从前没领过队伍,冲阵时以美食激励队友,高呼:“凡杀敌者,过后牛肉髓饼随便造,管够!”
她身后的百人小队听了觉得好笑,可随后见识过池得宝将一双重斧舞得虎虎生风,对敌如砍瓜切菜的架势,可笑就变成了可惧可敬。
再说纪小辞,因为士兵不服地提出一句质疑,她挥剑立斩此人。这样的举动在队伍间激起小规模的骚乱,八卦阵险些在这里破开缺口。
所幸纪小辞凭借一己武力,没有让防线溃败。然而阵亡的士兵也属她的小队最多。
用兵争的就是毫厘之差,这些细节谢澜安都记下了,要复盘也得等到回去以后。
眼前再次跪倒一片,没人有脸站出来,惟有涨红着面皮高喊:“愿为女君效死!”
谢澜安扬了扬手里的鲛皮短鞭,“这话我记着。先把肚子填饱,今天说不定还有一场仗呢。”
胤奚避开了主帐,拿着玄白给的金疮药,到临时安置伤员的简易帐篷里,咬开塞子洒在手腕上,皱紧眉峰缠裹起来。又潦草地处理了身上几处伤口。
换一身干净衣裳,外面仍披着谢澜安给他的白羽氅。
换下来的血衣破皱得不成样子也没扔,找了块苫布打成包袱。
女郎给他的,洗干净一样能穿。
后勤兵们抬着伤员在帐篷进进出出,他们看见那袭白裘,脸生得万里挑一,渊清岳峙的气质又让人敬畏莫名,只敢远观,不敢接近。
胤奚在角落找了个位置,就着血腥气囫囵一碗热食下肚,空唠一昼夜的胃终于暖和起来。
中间贺宝姿挑帐子进来,看见他一个人,诧异道:“女郎在主帐给你留了热牛乳,怎么在这儿?”
总觉得自己身上还有血味的胤奚静了半晌,抬眼透过帐帘的缝隙,向主帐那边看。
方才他太懊悔于自己不是她眼中白衣洁净斯斯文文的小郎君了,都忘了问她,昨夜可曾噩梦?
如果他问了,谢澜安会说没有。因为她这十二个时辰同他一样,一刻都未合过眼。
半个时辰后,大军整肃,谢澜安上马,从人群中一眼逮到胤奚:“衰奴上马。”
其后,众人浩浩荡荡向浮玉山进发,三百俘虏缀在队末。谁知走到半路,迎面遇见一小撮人马。
打头的男人身上是一件皱巴巴的青锦衫袍,虽则狼狈,可那毕竟是官袍!贺宝姿眼神一亮,认出了人,向谢澜安道:“娘子,是万斯春大人!”
六名失踪了快一个月的清田官吏,全须全尾出现在眼前。除了他们,万斯春身边还有一位麻绳缚身,口衔玉璧的白面乌须男人,神色从容,年在不惑之上。
乌须男人身边,是和胤奚打过交道的浮玉山闻管事,再后面,还有几个身无兵刃的壮汉手捧丝帛金玉等物。
“谢府君,谢府君,下官无碍!”
过了一个月不见天日的日子,再次见到青天白云,万斯春等人也是感慨万千,趔趄上前几乎泣涕,“下官们无能,还劳府君亲自前来解救我等……”
贺宝姿下马,将几名吃了苦头的官员接入队中。谢澜安着实舒了口气,勒马注视那面缚衔玉的中年人,笑道:“这唱的哪一出啊?”
玄白接口:“看着像负荆请罪。”
那中年人清清喉头,一旁的闻管事取下他口中玉璧,中年人不卑不亢地颔首:“小人浮玉山百里荻,见过御史大人。敝寨二当家反叛朝廷,惊扰圣使,我们大当家深感歉疚惶恐,故命小人代为向圣使请罪。”
“百里……”
谢澜安道:“闻听前燕有复姓百里氏,三朝名相,累世博学。可惜前燕被北尉灭国后,这一氏也落魄无闻了。”她打量着百里荻,神色玩味地问,“驱虎吞狼的主意就是你出的?”
百里荻听到“前燕”二字,眼里微起波澜,面不改色地回道:“若府君恼怒,荻愿以项上人头平息府君之怒。”
谢澜安眼神有若刀锋:“你是算准了我不敢杀你,所以那位封大当家,敢拿他的智囊来开路试探?”
百里荻轻叹:“钦差面前,小小山寨何敢试探?府君请明鉴,先时朝廷推行清田之策,本地士族不愿就范,便欲雇佣我们山寨劫走朝官。大当家深觉此事不妥,并不愿触朝廷锋芒,然而世家先以收走山民耕田为逼,又以重利相诱,张二当家向来是个不服天朝管的,就此接了这颗烫手山芋,犯下祸事。我们大当家管不了他,真正是进退维谷啊。府君是青天,如今有您来做主,吴地便如拨云见日,如有用得着浮玉山的地方,请尽管吩咐。大当家献以薄礼,扫榻诚邀贵人上山商谈。”
这人的口才确是了得,见张三澜一死,便将所有过错都推到死人身上了。
对方不等谢澜安叫阵,主动释放官员,是没想和朝廷硬碰硬。双方都心知肚明,谢澜安想在这片地界推行土断核籍,确实需要一定的武力镇压监督。
万斯春等人的前例已经看见了,单凭几个文官下江南,就会出这样吃暗亏的事。郡县官衙与士族姻亲表里,谢澜安信不过,她也不舍得让阮家出头八面竖敌,更不可能三年五载地耗在这里全程监督。
——若有坐镇一方的地头蛇供她驱使,自然再好不过。
浮玉山正是看准这一点,才敢迤迤然来与她谈条件。
对方所求,谢澜安多少也能猜测到。官员放了,张三澜死了,太湖势力最大的山越帅等于和本地士族划清了界限。他们想彻底脱离士族的钳制,最好莫过于过朝廷的明路,由匪民转为良人。
可是前脚借我之手杀人,我的人伤口还在流血,你后脚就来与我说交易?
当我是好哄的孩子,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吗?
谢澜安淡漠地笑笑:“衰奴怎么看?”
胤奚一直侧守如山,女郎一个眼神,他便心领神会,催马轻出,漆冷的眸子定在百里荻身上。
“阁下算盘打得好,再上趟山,再被你们围一回?凭他何人,也不配让我主子去见,合该他来拜我主上!”
百里荻身形轻震,只见银鞍白马上的女子满意一笑,手臂儇扬,朝霞洒在她身,恍若披上一层浮动的金缕。
军甲俯首,只听她下达命令:“全军扎营,就地设帐。把姓张的脑袋带回去,给你们大当家过过眼,我等他半个时辰。过时不来——”
谢澜安目光落在自缚为质的百里荻身上,“我再送一颗大好头颅给他。”
第68章
能被拿捏住的, 就不是谢澜安。想从她这里玩心计谈互利,还是先掂量着自己别脱掉一层皮。
百里荻脸上的从容一扫而空。闻管事颤巍巍地接过张三澜血淋淋的人头,两腿抖着筛子回山报信。
不到半个时辰。
一顶四人抬小轿在逶迤的山路间显出形影, 青缯小轿四壁涂椒, 小巧玲珑。轿后只有一骑随行, 是个持戟的方脸汉子。
百里荻看清那顶小轿, 神色瞬间紧张起来。
坐在胡床上的谢澜安正疑惑, 这位封大当家出行未免太讲究了, 轿子停在军前。
一只素手掀开轿帘,露出一张纤窈美人脸。
冷风从帘门灌进去,吹得美人如一株轻颤的弱柳,她扶壁而出,对谢澜安缓缓一拜。
“借刀杀人是我的主意,请勿迁怒我叔父。”
呕哑之音,如槁木涸井,与那张芙蓉秀面格格不入。
女子未梳妇人髻,身拥大毛毳衣, 看去不过三十岁,却说出如此石破天惊的话。
谢澜安瞳中闪过一线诧异, 视线倏地转向那威严壮硕的方脸男子。
“封如敕。”男人下马, 拖戟护在女子身前, 有神的直视谢澜安言简意赅:“谢府君要见我, 我来了。”
胤奚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威慑, 同时向谢澜安侧前方挡了一步。
“大当家怎能让阿月下山!”百里荻急得胡须发颤,“她多少年不出来走动了,这么冷的天气,她禁不住的!”
封如敕脸上一刹闪过苦涩的表情, 她执意要做的事,他如何拦得住?只能生硬地对谢澜安道:
“谢府君是女中豪杰,胸襟阔达,应不至与一弱女子计较。浮玉山前番利用府君不假,修好之心也是真,事已至此,府君有何要求,尽可商量。”
谢澜安只问那女子:“你说是你的主意,你怎知,我除得了张三澜?”
百里归月没有血色的菱唇轻轻一弯。
她轻敛睫梢,哑声低语:“大玄委顿江东久矣,倡议北伐,侥万一之幸,背千古非议,赌进十万性命,不过五分胜算。女公子凭一己身担此重责,方有大司马夺下青州。如此智计,区区一个匪头,如何放在眼里。”
贺宝姿与楚堂对视一眼,此话一出,便知非凡。
谢澜安不为所动地一笑:“帽子不必给我戴这么高。阴沟里翻船的事还少么,你未必把重注压在我身上,无非隔岸观火,算到我与张三澜对上的三种结果。
“一是我部下胜了,浮玉山便如现下这般,既去心头大患,再放低姿态与我修好,一举两得;
“二是我输了,你们又没和张三澜明里撕破脸皮,便可以和他兵合一处将打一家,转头再和士族联手,索性将我赶出吴地,继续你们天高皇帝远的逍遥日子;
“三是我和二当家两败俱伤,你们更可以伺机而动,哪方对你们的生存有利,你们便选择投靠哪方。”
“可现在结果只有一种。”风吹得急,百里归月连嗽了几声,“只有一种……便是女公子赢了,不是女公子拜山,而是大当家下山前来见您。鸟穷则啄,何况是人……咳咳……”
她身子摇晃,封如敕抢上前一步扶住她。
百里荻担忧:“阿月你别说了,当心呛了风。”
他再顾不得什么高人风范,就着双手反缚的姿态向谢澜安深深一躬,眼眶发红:“鸟穷则啄,府君,我们山人不见得个个都穷凶极恶,封家寨在这片山岭世代扎根,已经数不清多少年了,上一辈、上上辈兴许出过伤天害理的恶人,这我无法否认,但到了大当家接手山寨,大当家耿直,不愿再和士族沆瀣一气压榨乡里,若非如此,也不会被那些高族逮到软肋,欺压山下的佃户,白白赔上几户人命!可恨那张三澜一身反骨,早有夺权之心,又觊觎我这苦命的侄女……”
“荻叔。”封如敕打断他。
百里荻醒神,没再提及自家私事,诚恳地望着谢澜安:“小人只恨自身无能,日日看着山民后代的娃娃们窝在山里,不识六礼,披发左衽。府君此来吴地清检户籍,山人却连入籍的资格都没有;世家高族可以肆意吞并良田,我们耕种几亩荒地作口粮都是犯禁……小人不甘啊,士农工商,我也想让封家寨的后代可以自行选择自己的活法,可大玄士庶壁垒森严,阶级之升,比登天还难,舍侄女说,这件事只能托付谢府君,这才兵行险招。”
谢澜安鲛鞭在膝头轻敲,“不错啊,一个晓之以理,一个动之以情。”她瞧向那披裘女子,扬声问,“姑娘还有要补充的吗?”
玄白在后面已听得微微动容,被主子油盐不进的语气往回一拽,才反应过来——
对呀,地主还卖惨家中无余粮呢。他们山匪哭自己没书读,殊不知比那些寒窗读书人,过得滋润多了。盘踞一方的山越帅,怎么把自己说得毫无自保之力似的。
这百里叔侄俩的话术果然了得,险些将他绕进去了。
封如敕闻听谢澜安漫不经心的语气,再看着快要站不住的弟妹,眉头皱沉。
外人不知阿月这副身子的亏空,他却一清二楚。也唯有他见过,饱读史策的弟妹在谈及名动京师的女御史时,枯寂的眼里迸发出的光芒。
她不能如此轻贱她。
“你……”封如敕上前一步,百里归月拦住他,“大哥,不妨。”
她平静地看着谢澜安,“请求女公子给封家寨一个安置入籍的保障,封家寨愿受招安,八千壮丁,供女公子调遣御敌。”
胤奚心中一动,果真这人才是浮玉山的智囊。
谢澜安眼底亮起猎物入彀的精芒,须臾又隐没。
她见过的众生皆苦,不止于一座山头,这姑娘非同凡响,钩稽人心,那么她也要试才长短,不能只听她说了什么,而要看图穷之后锋芒几何。
谢澜安佯作不解:“我要兵做什么,我御的又是什么敌?”
百里归月道:“今秋北尉败,并不能一劳永逸,来年春必卷土重来。狼被咬了一口,不会委顿,只会更凶狠地咬还回来,女公子自然要兵、要马、要将。”
江南水乡难蓄马,更难养茹毛饮血的雄兵悍将。大玄的痛脚正在于缺兵,缺马,缺猛将啊。
谢澜安呼吸重了几分,按捺住内心兴奋,再试:“北府尚有大司马。”
“不够。”百里归月摇头,“北府只能守住青—豫—广陵这条东北道。”
谢澜安抬眸:“西府谢荆州呢?”
“听过尊叔父风流之名。”百里归月面不改色,“然北朝也有六镇雄兵,与大玄西线针锋相对。”
谢澜安轻抚额角,按说二叔带兵不弱,怎么传出去的都是风流名声。她悠悠道:“六镇……被北尉高层排斥在西北苦寒之地。胡人学我们推行汉化,那些鲜卑贵族与旧派老将之间多有摩擦,变数不少。”
“北朝有内忧,南朝难道没有吗?”百里归月声无抑扬,“北朝推行汉化不顺,女公子提出的新策便一帆风顺吗?若我所料不错,土断之后,女公子紧接着便要推行寒士策举,金陵名士,可愿与寒人同席而坐,同朝为官?北朝又可会坐视大玄政通人和,袖手以待?”
去府兵,行土断,开策举,是当初谢澜安除掉外戚后,向皇帝建言的三策。
山中足不出户的百里归月,不但熟知南北舆形兵势,竟还料得准谢澜安所想。
谢澜安抚掌,目色奕奕:“你道北朝是狼?”
“尚有吞狼之虎。”
“姑娘何以自诩?”
“试为虎添翼。”
谢澜安心思莫定:“俗人劳心,高人养身,何必心蜂钻入尘劳窟,燃身为烛。”
百里归月回言:“寒灰星火,浊流线泉。孔窍既开,我辈非绝学弃智之人。”
凛冽的寒风仿佛将天地划为棋盘,一清一哑两道声音,在苍山下纵横落子。
玄白开始还听得懂几句,等二人打上机锋,他一头雾水地低问贺宝姿,“主子跟她说什么呢?”
贺宝姿摇头。
池得宝在后舔着唇庆幸,得亏她是个武将,只用出把子力气就好。这玄里玄乎的门道,她可一个字都听不懂。
只有胤奚明白,女郎是见猎心喜了。
纳天下才子智士为己用,固然欣喜,怎比得这良士还是个女子。
胡床上,谢澜安含笑注视着百里归月;狐裘下,百里归月也静望着谢澜安。
她的眼里除却不卑不亢的清傲,也含有一分投名的冀求。她今日看见了谢澜安身后的女将军,女护卫,她不知道,这名注定不凡的女郎身边,是否还有一个女谋士的位置。
百里荻最了解侄女的心志,看着她强撑病骨的身姿,内心酸楚。
之前谢澜安提到了前燕覆国之事,不错,他这一支百里氏,正是前燕名相百里相如的后代。
北尉灭燕已逾五纪,现今说什么复国都是无稽之谈。不过在他祖父那一辈,幸存下来的百里子弟确实为复国奔走着。
归月的父亲,他的大哥也受此影响,为了复国几近疯魔。
他膝下只有归月一个女儿,娘胎里没有养好,生下便有不足之症,可他兄长非要归月从小苦读诗书,兵弈策略无一不教,成日将复兴大燕奉献一生的信念灌输给她,生生把一个娇弱孩子给弄坏了。
阿月在很小的时候,与他眨眼说悄悄话:“叔父,我知道阿父的梦是做不成的。燕国气数已尽,此后百年不在拓跋慕容之争,只在南北。”
早慧如此。
谢府君这一来,是把归月这一身虚耗了她命数,也强撑着她精气神的经纶谋略,都给点燃了。
等百里荻回过神,谢澜安已站起身,命人给他松绑。“浮玉山卧虎藏龙,以百里姑娘之才,不该籍籍无名于山野。”
冷风将百里归月的鬓发吹乱,她敛下纤睫:“谢含灵改换红妆前,天下女子皆无名。”
“住口。”胤奚启唇,轻而恹的嗓音。
女郎惜才,他却无怜香惜玉之心。浮玉山的人怎么回事,个个敢犯女郎的名讳。
百里归月宠辱不惊,封如敕却像受到冒犯一样双眉倒竖。
他上下扫量胤奚,声色半寒:“老二用刀刚猛有余,欠之灵活圆转,往常说他,总是听不进去。”
“大当家的意思,换成你来对阵,谁的头被砍还说不定?”胤奚剔动眉梢,拎枪在手,“试试?”
待阵甲兵一齐挺枪, 风萧水寒。
“大当家稍安!郎君息怒!”百里荻左右打圆场,“一切好谈,好谈。”
谢澜安拍拍胤奚的手背, 对封如敕道:“大当家单枪匹马赴阵, 光凭这份豪胆, 足令谢某敬佩。想打架, 有的是机会, 大当家可想好了, 这一动手,百里姑娘顶风冒雨地下山就算白来了。”
封如敕正因顾念百里归月,才隐忍到现在。
他不懂读书人目光长远,利在后代那一套,若依他的意思,不与世家合污,不受赋税盘剥,想跑马便跑马,想劫富便劫富, 纵没有户籍不做良民,不也是潇潇洒洒一辈子?
可阿月用一句话打动了他:“大哥能自在快活一辈子, 封家寨的子孙, 能代代做山贼草寇, 东躲西藏, 一辈子见不得光吗?”
汉人与匈奴不同, 是哪怕只做个升斗小民,也向往堂堂正正沐于圣王教化之下,手捧圣贤书,春三月, 咏而归的民族。
哪怕有时苛政猛于虎,草民如草被践踏。
再逢明君,还是会跪。
可怜可叹,也当重当敬。
封如敕对未过门的三弟妹的感情,这些年来深埋于心,不敢越界,不料想第一次和谢澜安打交道,就被她拿捏住了。
他投鼠忌器,忍着气问:“你待如何?”
“百里姑娘的请求我可以答应,上表朝廷招安浮玉山,复民籍,分耕田,非但如此,我还以身作保,请陛下免浮玉山三年税赋,设乡校,助山越村民耕读。寨兵收编入伍,军饷同边军,杀胡记军功。”
谢澜安话风一转,“但我有条件。”
封如敕听她给出的条件十分优渥,甚至像天下掉下的馅饼,便知有下文,警惕问道:“什么条件?”
“不是什么难事。”谢澜安先看向百里荻,“请百里先生赴青州,在崔膺先生帐下,辅佐治青。百里姑娘随我回金陵。”
青州新打下来,正是缺人之时,青州治所广固城又是前燕故都,将百里荻调去,正合时宜。
百里荻牵制着百里归月,百里归月上京,又可牵制对她心心念念的封如敕。
封如敕武夫头脑,不需要智囊给他出主意,只需要在吴地听从她的话,镇压住世家乖乖奉出隐产。
她不信歃血为盟那一套,只信实实在在捏在手中的把柄。
“休想!”
封如敕耳中惺响,急得面露狠色:“你莫欺人太甚!把阿月的至亲都摆弄开,让她孤零零一人上京做人质?你看看她的身子,你也是女子,你可有良心?”
“哦,我哪里长得像善人菩萨,让大当家误会这么深?”
谢澜安半张脸孔还挂着笑,眼色却蓦然冷沉,清音掷地,响荡山谷:“我的人被你浮玉山之人所伤,这账又该怎么算?我明摆着欺负你的时候,受着就好,别讲良心。”
这女子的乖张难测,一时激得封如敕血气上涌,他握戟的指节发白。
百里归月忽问:“世家欠我们的人命债,算吗?”
“算啊。”谢澜安轻描淡写,“谁不愿意还,我按着他的脑袋让他还。”
封如敕想错了一件事,百里归月不是人质,谢澜安试玉不用烧足三日满,经过方才那番对谈,在她这里,百里娘子一人便抵过八千佣兵。
她等着百里归月答复。
“大哥。”百里归月咳嗽两声,对封如敕低道。说来奇异,她语气并无亲昵,却轻易安抚住人高马大的封氏大当家。
百里归月近前几步,喑哑道:“归月听凭女公子吩咐。但若要归月心悦诚服,我心中还有一问。”
谢澜安对上她浅蜜色的清寂眸子,从中看见一星光芒摇曳。“你问。”
“女公子汲汲为帝王谋,为寒士谋,为天下谋,那么——敢为女子谋吗?”
草木经风呜鸣,金石遇击锵鸣,雷鸣夏,虫鸣秋,凡物皆有所鸣,人,为心中不平鸣。
如果谢含灵仅是为少帝献策,为寒人发声,为南朝求安定,也为自己的权势一步步往上爬,百里归月依旧会追随她回京,心里却只当错看了人。
“你过来。”
谢澜安利落地抖开折扇,遮面附在狐裘女子耳边,轻语一句。
她靠近的动作让封如敕一瞬如临大敌,提醒的话音卡在喉咙。
他没法不紧张,这个女人实在邪门。
下一刻,却不知百里归月听到了什么,目光刹那璨亮。
她的唇角颤抖起来,就要对谢澜安下拜。
谢澜安随手捞住她的臂弯,侧颜莞尔:“时候还早,先在山中过个好年,再入风云地不迟。若不然,你大哥快用眼神吃了我了。”
百里归月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谢澜安轻叹:“我还剩一点良心的时候,不用急着效死。”
“还有,我不喜人称我女公子。”
百里归月郑重揖首:“女君。”
道旁一面陡峭山坡上,阮厚雄父子一人一骑立在崖边,凝神眺望山下形势。
当看到谢澜安下令释放了浮玉山的几百名俘虏,阮厚雄向身后集结的府兵一挥鞭,“回吧,事情妥了。”
山下,封如敕痴怔地看着那道白影上轿,仿佛有一轮月亮,要离他渐行渐远了。
玄白手指呼噜着马鬃毛,百思不得其解,主子方才到底说了什么话?
他有心问问胤奚,这臭小子却仿佛还记着先前的仇,留给他一个孤傲的背影。
吸纳了浮玉山的势力后,胡威、权达雅两部对分地复税的条件也万分动心,在阮厚雄的策动下紧跟着归附朝廷。
有山越帅的合盟作震慑,还有儿孙当人质,世家们彻底歇了心气。在三吴推行的土断势如破竹。
清田吏们在鬼门关转了一圈,逃出生天后,愈发憋着一股劲,定要做出点业绩给谢御史长脸,也让金陵那些送他们上任时明嘲暗讽,说他们苦心钻营围着女子裙摆打转的同僚看看。
之前量地记录的几本簿子,被世家派人烧了,却都记在万斯春脑子里。一日,在署府遇见过来查检进度的谢澜安,他大着胆子搭讪:
“台主,昨日无锡张家的管事来送田册,态度好得不得了,那张家的公子……还没放回去呢?”
谢澜安听了,理所当然道:“你们关了多少日,那几位养尊处优的少爷也该关多少日,才够给诸位消气啊。”
阮家二舅一连几天没回老宅吃饭,尹老夫人明知他是拉不下脸,懒得过问,阮厚雄乐呵呵地当个乐子看。
听说宝贝外甥女在寻好酒,阮厚雄颠颠拎了三坛子私人窖藏去了西院。
敞开的北户下,谢澜安坐在窗边,正看着窗外开放的腊梅出神。手掌下压着的,是浮玉山才送来的壮丁名册。
见舅舅来,她起身让座:“阿舅来了。”
阮厚雄瞧见她被北风吹得微白的脸颊,虽说屋里通了地龙不冷,还是绕过去将琐窗关上。
他有些奇怪:“依你的性子,得了个智计超群的女子幕僚,偷着乐还来不及,怎么顾虑重重的?”
“我有乐自然大大方方乐,为什么要偷着?”
谢澜安在舅父面前才难得玩笑一句,说罢,长眉又淡蹙。
“女子自来命薄,那样的身子骨撑着智多近妖的命,便更薄了……”
“那日那位谢御史,到底同你说了什么?”
满是药气的清闺,泥椒壁上挂着一幅诸葛亮六出祁山图。百里荻将冒着热气的四君子汤送进屋里,还是没忍住询问侄女。
自打那日在山下吹了风,回寨后百里归月便染上风寒,连嗽了好几日。
此时她倚在榻枕上,素面如纸,回想那日入耳之言,眸含清光。
谢澜安敢不敢为女子谋呢?
她的回答是:“我能让寒人参加科举,便不能让女人也一同参加吗?”
震古烁今的想法,只怕也空前绝后!
让寒门学子入仕,已能预见王丞相为首的那班老臣会如何反对,遑论女子参加策考,遑论女子入朝为官!
谢澜安心中有一盘棋,朝野风云变幻,这每一着手筋也要随之改易。对于这个深埋于心的念头,她尚在斟酌如何布局,可就在这时,遇见了百里归月这个奇兵。
如水得鱼,鱼摆尾,这潭水便活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