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朝by晏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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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腕上的绑带竟还没挣开,抬指勾住眼帕边缘,顿了下,那伶仃扣在一起的双手却没勾下来。
像要留住一层遮羞布。
此情此景,恰如一绝色盲郎在榻上罚跪。
先前浓稠的暧昧冷却成窘迫,谢澜安随手扯过衣裳系上,瞥了床尾一动不动的塑像一眼。
她不说话,他便也不吭声。
原来孟浪子还知道紧张呢。
谢澜安对男儿那种事的认知,皆来自前世做游魂时,目睹胡人欺汉女,幕天席地,可恶不堪。可她从没有将那种肮脏往胤奚身上联想过。
因为她的小郎君这么干净。
她盯着胤奚紧张的神色,有点想笑,冷冰冰问:“故意的?”
胤奚一听这语气,唇上血色都没了,不敢想女郎会如何看待他。
更难堪的是,身体不由自主,还在翘首盼望。
他艰难地申辩:“不是。这事故意不了。”
亲她就有反应。
以前都藏得好,只是今夜太忘乎所以,才现了原形。
“上一次——从前每一次,都这样?”谢澜安继续审,回忆之前种种,却一点头绪都没有,觉得不可思议。
胤奚没吭声,忽然扯下眼上的帕子,直视她。
幸亏谢澜安已经穿好了衣衫,她却还是笑斥一声,把人踹下床。
垂掩的帐幔乍分又飘落,在帘落之前,谢澜安对上那双心虚到乌沉的湿漉眼眸,胤奚看清了她脸上的戏弄。
胤奚骨碌到地上,静了静,随意挣开哄女郎开心的绑带。他上身粉潮未消,一条腿屈着,一只手向后撑着地,就那么洋洋散散地笑起来。
“我去冲个身子。”
“去啊。”谢澜安心不在焉,这不是他的屋子吗?
胤奚忽然又笑了,盯着朦朦的纱帐,和帐里朦朦的影,若有所指地问:“真的可以?”
那是一种要做坏事的笑,谢澜安隔帘望不清,听却也听出来了。她开始没懂,但被胤奚屡次三番地推进防线,一悟竟也意会了。
一只软枕挟着风砸出床帐,正中胤奚身上。
胤奚顺着枕头绵绵的力气仰倒在地毯上大笑,真正像个放肆无愁的少年郎。笑过后,他盯着屋顶,又敛正神色:“衰奴对你,从不轻佻。”
他自己也觉得这解释好像有点站不住脚,往身下一瞥,加了句:“是情之所钟,身之所向。”
“住口吧!”谢澜安终于愠了,豁开帐子瞪他一眼。
胤奚被骂得受用,“我的意思是,太宽纵我了,女郎……有时我会怀疑这是一场梦,这梦太美了,我凭何得到金陵第一人如此怜顾?我会不会其实还是羊肠巷的一个挽郎,只是在半夜三更,还没睡醒?”说到这里,他声音微抖,“如果是这样,我该怎么办……”
得了便宜还卖乖。
谢澜安胸前发黏,也想回房洗一洗,却还是耐着性子听完他的野狐禅,“依你的意思,我该生气,狠狠治你一顿才好。我有法子教你分辨是不是梦。”
胤奚抬起眼。
谢澜安忆着自己那些除了白骨髑髅再无活物的梦境,抑或不是梦境,说:“你若还是个挽郎,受恶人逼迫,身边便无人助你,对吗?”
胤奚点头,悄然从地上挪到脚踏边,双臂压着榻沿,仰起春水泛滥的桃花眼。
谢澜安垂睫与他视线相接,普天之下没有比那双眼更清醒的眸子了:“那么只要你看见我,便不是梦。”
她难得如此认真慰人,胤奚心潮翻涌。他说记住了,身体又有复萌的迹象,爬上榻。
谢澜安唯恐他再来,然而胤奚只是抱着她黏了一会。
忽而轻扯她衣袖:“衣裳还我吧。”
谢澜安这才留意到方才胡乱披上身的,是胤奚的外衫。
谁家的小气鬼。“还不都是我的。”
好霸道啊,胤奚笑。“是啊,之前女郎送我那么些衣裳,我高兴了好一阵子。那时太傻,忘了这些是要穿一辈子的。岂曰无衣、岂曰无衣,衰奴这辈子再不会穿别的衣服了。”
府婢早起掀开门帘, 庭院已被皑雪渡染,入目尽白。
地上覆着一层白,空中还飘舞着细簌的雪霰, 不知昨夜几时开始下的。至少谢澜安回屋的时候, 还是晴的。
上房的雕花门一开, 谢澜安披着件不常穿的白狐裘站在廊上, 问:“昨夜何事?”
昨夜女卫进院子, 助了某人兴致, 应是有事;然则没有向她面呈,想必无紧要大事。
听主子过问,正要换岗的陆荷趋步至阶下回报:“回女郎,是夜里王家祭奠,见我府门前挂着红灯笼,王府借故找不痛快,要求府上摘灯。岑长史出面交涉,拒不同意,那王家也未敢如何。”
不是需要一家之主出面处理的事, 只是当时没到娘子平时就寝的时辰,就来禀报一声。
谢澜安颔了颔首, 难怪。王谢两姓上几代皆有姻亲来往, 在谢四小姐与王家七郎和离之前, 王氏族中但凡办丧, 谢家都会送赙仪、设丧棚, 反之亦然。
可王翱就是谢澜安一力治死的,亲家变仇家,表面文章是不可能做了。王府哪里是介意几只红灯笼,只怕恨不得将她这罪魁祸首剥皮敲骨。
可他们怎不睁眼瞧瞧整个金陵, 敢为先丞相设丧棚的,又有几家?
太医是皇帝遣去的,隔墙催逼是她谢澜安做下的,京中哪位玲珑心肝的达官贵人敢在此时烧王家的冷灶?她定要王翱过不去这个年,报那一箭之仇是其一,其二,父死,子去官丁忧三年。三年时间,足以改时易世,这便等于将王家踢出了朝局。
王氏,自此没落了。
“主子,”铁妞儿接着陆荷的话抱拳,憋红了脸,“属下告罪。”
昨夜她敲完门才后知后觉,女郎那声“小贼”并非真的贼,自己是搅了主子的兴。
家主的神情如廊外漫天的雪,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满庭沉寂,胤奚就是在这时沿着连廊走来的。
他先看见她身上狐裘如雪,与这天,这地,上下一白。却更胜雪,衬得女子一张脸仅巴掌大小,倒比这幽清雪天更添一段风韵。
“女郎。”他唤了声,鼻音竟很哝重,自己先赧了下,“去御史台吗,我送你。”
谢澜安眉心舒霁,冲他轻挑:“我说什么来着。”
这一声后,庭中方似松开了无形的禁锢,落雪重新飘动,铁妞儿的头才敢抬起一寸。
恰好小扫帚抱着绒毛护手溜边跑进院,惦记去看小胤屋里的鱼冻没冻坏。一见家主大人,她猛地刹住步子,远远先行一礼。
听见胤奚让她慢些跑,小扫帚疑惑地指指自己喉咙。
那意思是,她的嗓子是卖力念文章喊哑的,小胤你的嗓子怎么也哑了?
胤奚无奈失语。
昨晚谢澜安穿戴好后将回房,胤奚才想起眼下正是腊月最寒时,不敢让女郎受风寒,请她留在屋里休息,他出去睡抱厦。
可谢澜安是主,再宠谁,也没有留宿厢房的道理。胤奚劝不住,又要送,他将谢澜安从里到外穿裹得严严实实,自己却只胡乱罩了件外袍。当时谢澜安就提醒,一热一冷,是要作病的。
“练武的身架子,不碍事。”胤奚是这么答的。
当时确实没什么,等他返回屋里,见榻褥狼藉,余香犹存,躺上去回味着神女低吟的销魂滋味,吹了冷风的身体又不受控地热起来。
她在眼前时,哪怕看不见,心也是满的。
她不在,他只能想,想得浑身的血都要被体温烧干。
终是洗了两回冷水澡才罢。
于是今早醒来,就觉骨缝发酸,嗓子也有些干疼。
“女郎睡得好?”胤奚未当回事,还低问她。
愿她一夜好眠,可又想知道,分开后女郎有没有想过他,哪怕片刻的辗转缭乱?
如此直白的问,谢澜安自然不答,眼风转向小扫帚,眼眸微弯:“你替我做事,所以你小胤哥哥有句话一直不好讲——这次是特殊情况,平素为人却不可见灾取笑,落井下石。凡人行事,还是要处处留一线的。”
小扫帚没听出家主大人的言下之意,懵懂点头说记住了。
胤奚却听出来了,他绮思一散,定睛望着不受凡夫之道所拘,在漫天飞雪中眸清如露的谢澜安,想到一句话。
手起刀落而面不改色者,不为骁将,必为枭主。
下朝时,斩缞服孝的王道真将谢澜安堵在乌衣巷口。
这神容憔悴的中年男人眼红似血,对谢澜安如视仇雠:“乌衣王谢齐名于世……王家败了,你以为谢家便胜了?麈尾断,大袖抛,亭台歌舞风流尽……你执意抑世家擢寒人,那么谢氏作为金陵最后的门阀,能被掘起的寒族所容吗!你想重权在手,清名尽邀,亦不过是自捣长城,楼起楼塌!十年百年后,谁谢你谢含灵,终不过步我王氏后尘!”
“借君吉言。”谢澜安稳坐在马车里,车门敞开,眼风下掠,“头七过后,丞相的亡魂也该安了,贵氏就举家搬出乌衣巷吧。”
“你想赶王家出乌衣巷?!”王道真如遭雷震,狠狠盯着这年轻冷漠的女郎。
“谢含灵!这天下还不是你做主……你休想!”
谢澜安不再说第二句,阖上车门。那张冷丽容颜被雕扃隔绝的同时,驾座上的胤奚开腔:“君子择邻,慎之又慎。我家府君好静,听不惯闲杂人等天天在门口唱大戏,至于府君做不做得主,你可以等等看。”
他上身前倾,黑琉璃般的眸子流转冷光,“老丞相已故,贵府老夫人还健在吧?”
“你敢威胁……”王道真后半句话没有说完,在他的眼神中油然凛寒。
跟在父亲身后的王十一郎怔怔望着那扇阖闭的车门,后退半步,轻喃:“含灵,你为何变成这样了……”
他识得的是前世的谢含灵,不知今天这个从百鬼夜行中走出来的谢含灵,做人非但不留一线,还要将那仅存的一寸余地赶尽杀绝。
乌衣巷,从此只姓谢。
“郎君,出事了!”
连下三天雨雪,小长干里窄巷积冰,将屋里衬得昏暧暧的。楚清鸢在琴案前一遍又一遍地弹那首曲子,企图想起更多的片段,被老仆这一声喊回了魂。
锵地一声,指尾刮住的徵弦险断。
回荡在耳边的,依旧是那声莫知来处的“青鸢公子”。
腊八那日奇石现世,楚清鸢心知是王家的设计,他想也不想便命仆人研磨,欲上书为谢澜安论辩。
不为别的,扳倒王氏是他与那位谢娘子共同的目标,箭已在弦,若再让王家翻盘,那么对方一定会报复反水的自己。
可当墨已蘸饱,即将落笔时,楚清鸢又犹豫了。
他而今是不畏强权、一心为君的新科进士,陛下看重他,看重的就是他没有门楣,无党无派。一旦他为谢澜安说话,即便初心是秉持公义,陛下又会怎么想?
非但对他仕途不利,于谢澜安而言,也不是好事。
于是那疏折,他终究未写。
之后丞相重病,不治而亡,再到坊间传出王氏要举家搬出乌衣巷的消息,都印证了楚清鸢的判断,没有他的参与,谢澜安依旧能击败王氏。
可他的心依然昼夜不安,仿佛那个选择会让他后悔终生。
后日便是除夕,跟着便是元日宫宴,他将作为天子门生,在新年的伊始风风光光迈入紫宫御殿,公卿觥筹,青云直上,又会出什么事?
“怎么了?”楚清鸢低声问。
老仆进了屋站都站不稳,跌倒在地哭道:“郎君,楚家在清虚山的祖坟被……被刨了!”
楚清鸢耳边嗡地一声,浑身血液逆流,四脚冰凉地站起:“你说什么?祖坟……”
他怔忡地冲出去,被漫天的碎雪落了满脸。谁做的——还能是谁做的?他也只与琅琊王氏结过怨,王家倒了,愤恨不得出,对付不了谢家,找人掘他一个白衣书生的祖坟泄愤,还不是手到擒来吗?
可那是祖坟!
人生在世,宗祖最大,他们怎可行此阴损之举,毁他风水,断人香火……
“破坏成……什么样……”楚清鸢指尖掐在掌心,全身都在抖。
老仆哽咽:“掘棺曝尸,白骨、白骨混杂难分。”
楚清鸢太阳穴猛疼,腿一软跪在雪里。在脸上融化的雪珠顺着他两颊淌下去,不像是雪,而似一场极冷的寒雨。
——“阿澜,清鸢本是你教导出来的……”
——“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喝过这杯酒,恩仇皆泯……”
这是什么?
——“……我岂会明知是毒酒而饮下呢?”
——“你背叛我,我纵是死,又岂会让你好过!”
这究竟……是什么!
楚清鸢眼前殷红成片,宛如满地的血。他捂着额角拨掌在地上找寻,拂开雪却还是雪,那只是他看久了白而产生的幻觉。
“郎君你撑住。”老仆被楚清鸢的样子吓住了,上去护住他健全仅存的左手,“事已发生,郎君切勿过悲!还是先去报官,修葺坟冢要紧……”
静止须臾的楚清鸢,肩膀耸动起来。
老仆以为他在哭,却听见自家公子断断续续的笑声。
“为何,要修?”那笑声低沉狂癫。
老仆冷瘆地打个寒战,盯着转眼间噙起唇角、侧脸被雪水洗得苍白无瑕的公子,如见鬼魅。“郎、郎君,你说什么……”
临近年尾, 府里忙着张罗除夕宴。
“王翱一死,丞相之位空悬,归月以为这个官职日后可以蠲弃。”
谢澜安空闲下来, 到百里归月的院中讨杯茶喝。楚家消息传来时, 百里归月将剥下的橘皮煨在红泥炉壁上, 正说着:
“掌军国之令、参议制章, 有中书省;分部行政、管辖郡县, 有尚书省;而御史台负责分察百官, 便不需要另外有个凌驾于两省之上的‘宰丞’。女君想平衡内阁,可仿照刑部、大理寺、校事府三方司法的局面,营造中书、尚书、御史台共同议政的‘两省一台’格局,杜绝政出一家的隐患……”
池得宝卸刀入内,低首将清虚山的变故禀报女郎,说话没有避开百里娘子。
百里归月闻言微愕,慢慢皱起眉。
“掘人祖茔,太阴毒了。”
阴毒吗?谢澜安惬意地靠着独榻,交叠双腿, 压了压嘴角。
她已经猜出了是谁下的黑手,王家一败涂地, 临了, 倒是做了件她一贯想做的事。
“楚家如何应对?”
不等池得宝回话, 谢澜安又自问自答:“我猜, 楚清鸢没报官, 而是靠着他那出名的笔杆子把事情闹大了。”
皇上嫉恶如仇又爱才如子,闻听风声,必会降旨追查主谋,说不定还会下谕给他看重的才子修坟。
“女郎真神了!”池得宝惊异地睁圆眼睛, “您掐指算出来的?”
楚清鸢不止写了篇字字泣泪的慷慨文章,痛斥恶徒,并且一身缟素去击了登闻鼓,直接上达天听。
陈勍本就赞赏楚清鸢,感慨他的遭遇,正如谢澜安所料,降旨为楚氏修茔。
谢澜安淡嗤一声,正义执言却惨遭迫害,连累祖宗冻雪中曝尸荒野,还有比这更能袒露忠君之心的么?姓楚的选择,何用掐算。
可踩着祖宗尸骨换个圣恩垂怜,楚清鸢,滋味如何?
池得宝退出后,她没再谈论这件事,仿佛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掸去就掸去了。“阿月接着说。”
百里归月看着女君的神色。
从上次谈起楚清鸢上疏揭露王氏,她便隐隐觉察,女君对此人有种别样的冷漠。不然以女君的胸怀,连当日死在太学前的一名书生都要汲汲缉凶,怎么会对这等惨祸无动于衷。
她便不再多说,只道:“公事何时都谈不完,倒有件小事,想请女君听一听归月的愚见。”
“讲。”
百里归月慢慢道:“尤物足以移人。”
谢澜安扣盏看向她。
百里归月若无所觉,接着说:“无论何人,可宠,但不可专宠。女君寝时不可屏退左右,十步之内必留心腹。”
这个说法,是皇家的规矩。
天子即便御寝时,帐外亦有内侍守候,能在主君行欢时做到面不改色。更有专人在外执彤笔记着时辰,提醒主子不可纵欲。
胤奚这日去参加闻喜宴还未回来,谢澜安听着,眉眼浸着静色。
阁子里一时只有橘皮被熨得卷缩的微声,独特的芳气弥散出来。未几,她忽然一笑。
“听说阿月上浮玉山后,并未成婚,三当家英年早逝,你便一人独居多年。原来,也识得风月?”
长眉入鬓的女郎话音很慢,口中唤着阿月,神情似笑不笑。
百里归月住进谢府半年有余,仍不能完全看透女君这个人。
仇敌骂她是恣睢奸人,门生却视她如再生父母,有人惧她如雷霆,有人仰她如日月。看似行止随心,其实内里有一套自己的准则。
但女君的这副脉却不容别人摸,谁想往前试探一步,都有蹈入渊冥的危险。
心渊如幽冥。
在大事上颇能纳谏的女君,方才那一笑,未动怒,却已显露私房事不容旁人置喙的威严。
百里归月起身,不卑不亢地低首。
谢澜安抬眼环视这间简洁到一目了然的屋子,山上人不好玩饰,夏日无插花,冬日无梅瓶,除日常所需的一桌一榻,这里连书都没几本——全在屋主人的脑子里。甚至于院中仅有的几个丫鬟,都是谢澜安的人。
无亲无友无嗜好,孤身病体地前来,做好了鞠躬尽瘁的准备。
故而无话不敢言。
谢澜安神色缓和,下压掌心,“坐下说。”
百里归月复又落座,低咳几声,无痕地转开话题:“王家已败,女君接下来的心病在北府。然北府之后,便剩谢氏一家独大了。故谢家的远忧在内,不在外。”
她抬起眍却沉着的双眼:“那篆有异字的石头,可以是人为构陷,也可以是天意昭彰。”
谢澜安这回笑得真了:“都说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至战。*你怎么反着劝呢?”
百里归月也笑,淡泊的瞳底烁着一星冷焰,直言不讳:“归月,不惮做三朝之人。”
“险些忘了,”谢澜安仍那般轻闲,“你学的是复国篡政之策。”
二人对视片刻。
谢澜安放下茶盏,止住话题。
院里的积雪已被小厮分扫到院墙两边,谢澜安踏出房门,被阳光照在雪上的金屑晃了下眼。
小院中望不见皇庭的边角,她还是抬头向北看了看。
不是自低向高怀藏肖想的瞻仰。
而是自上而下冷眼无情的俯视。
非心不高尔,只因立足过更高处,见民生疾苦甚于皇权富贵。
非权不炙尔,只是“天下安澜,比屋可封”听上去,倒比一人独安痛快些。
这辈子求的不就是一个痛快么。
想起为她取这个名的父亲,谢澜安折身去了久不踏足的湘沅水榭。走前对廊上的婢子吩咐:“过年了,折几枝红梅插瓶送到娘子屋里。”
湘沅水榭的水早被谢澜安填平了,自母亲留在阮家,这里少了人气。
谢澜安指尖抚过屋里的高几矮榻,想着她的生父。生前在母亲肚子里没机会见,死后游走鬼域也不曾见。倒是总听家人说,那是位才高八斗的柔善人。
谢澜安要来纸笔,就在这屋里给吴中的外祖母和舅父写家书。答应过外祖母的,每逢年节,人不到书信也要到。
写罢,谢澜安自西院出,迎头看见从府外回来的胤奚。
一领青雀裘逶迤到地,映着身后的雪,是个如松似竹的清矜小公子。看见她,胤奚稳重的步伐加快,氅衣分张间露出底下的袍裾。
他一气跑到谢澜安跟前,没有停下,直接将人抱起来转了两个圈。
谢澜安“嗳”一声,眼底那点冷寂散了,狐裘像飞鸟的大翼在空中划圈子。
胤奚抱得稳,冲她仰起脸,兴致勃勃地呵出一口白气:“闻闻有酒味吗?”
这是喝了多少?
谢澜安手指按着他肩膀,要下来,托着她腰的人不放。
进士放榜后,禁中主持设宴于乐游苑,同榜才俊,曲水流觞,曰闻喜宴。当然这是春闱时的设想,时值隆冬,无法在外饮宴,便改在了室内。胤奚身上还有暖梅薰香的气味。
浑不知自己才被当作祸乱主心的“尤物”参了一本的状元郎,还在仰头等着她亲。
经过的家仆看见,连忙悄没声地背身避开。
谢澜安翘起鞣鹿皮的靴底,垂眼看着这张得意轻浪的俊脸儿,决定纳一回忠言良谏,语气严肃:“在外也如此不稳重吗?还是应酬高兴了,耍到我面前来了?”
“与那些人应酬,有什么趣儿。”胤奚低哝一声,等得急,自己仰头够到谢澜安唇角,轻磨轻蹭。
“想女郎屋里的茶喝,赶着就回来了。”
冰天雪地,温香软唇,每一下都黏着恋恋不舍的温存。
他在外头当然不是这个模样,外出赴宴的胤郎君自有一股崖岸正气,反而让人纳罕:难道榜首兄在家也如此不苟言笑吗?
关于这个状元的归属,京中有非议,同榜心中一样狐疑。年轻人心高气傲,有进士科的高材当面考校胤奚学问。胤奚看着来人,放落酒杯,不紧不慢地将袖管卷起两折,露出皙白的手腕,唤笔墨,再没多余废话,提笔在粉壁上赋辞。
写完后说:“构思仓促,姑且算个指教。”
满筵无声。
胤奚骨子里的傲气不同于谢澜安令人闻风鹤唳的狂狷,他习惯藏敛七分,只在暗夜争光。
但若挑衅的寻到眼前,他也不惯着谁。
几场宴下来,同榜闱生倒觉此君心气不俗,对胤奚心服口服了。
而最隆重的筵席,莫过于宫里的新春元日宴。
谢逸夏赶在二十八日回到金陵,进府一见胤奚便道:“好小子,又长高了!”
“二爷风采依然。”胤奚含笑见礼。
谢二爷打量着他感慨:“行,含灵教出个状元,也算稍微弥补她避让座师之憾。”
谢澜安站在兄嫂身边,在檐廊的红绸子下看着风尘仆仆不掩其色的二叔,笑道:“叔父这话捧我了,置老师于何地。”
谢二爷抱起黏着他唤祖父的小孙子,在怀中颠了颠:“你老师也是一样心情。”
他没多提王家的事。谢丰年被二爷留在竟陵,肩负着新年期间的军务,这是谢逸夏有意要历练这个小儿子。除夕夜,阖府一起守岁,次日酉时,华灯初上,谢逸夏、谢策、谢澜安父子侄三人,加上胤奚、百里归月这两位榜头贡生,便一同入宫参宴。
谢家一门公卿,登阶时绶朱曳紫,真当得一句富贵无极,风光无两。
其他臣子纷纷避道,比起常年笑面迎人的谢荆州,他们更忌惮手腕狠辣逼死丞相的谢澜安。
身罩羽缎斗篷的谢澜安神色如常,比手请叔父先行。
中丞大人今晚梳了个凌虚髻,照旧是出自五娘之手,宝冠环发,下坠珠绦,兼具英气与妩媚。她侧侧头,胤奚容与一笑,亦缓步比手请娘子先行。
身后矮一阶的汉白玉阶上,百里归月嗽声轻微,在重重宫阙的光影叠映中将裘衣拢紧。
“归月是女子贡生表率,避过了外宴,今日在御前露一面为好。”谢澜安回头低语,“面过圣便着人送你回府,宝姿在外面等着。”
“女君不消担心,”百里归月亦低语,“我撑得住。”
这是个敢放言“愿为三朝之人”的女子,今日直面大玄帝王,也不见她有丝毫心虚。要不是这副身子骨拖累了她,那川壑纵横的心胸间哪容得下一个怕字。
另一条阶道上,楚清鸢正由一名内宦指引入殿。
灯火微黯里,楚清鸢静静望着其乐融融的谢家人,目光锁在那颜如玉、人如月的女子脸上,心底像有一把火在灼烧。
华筵设在含英殿,殿阁外是成片的梅林。
皇帝尚未升陛,镇守东郡的会稽王已经到了,身上那套玄底洒金的挺括袍服在明灯下十分抢眼。一见谢荆州,会稽王赞他风姿不减当年。
提起前岁他家大郎去会稽求兵勤王的往事,陈稚应哈哈笑道:“令郎风度沈怡,是虎父无犬子,家学渊源诚然不虚,不服也不成啊。”
“哪里哪里,小儿浮躁,仰赖王爷宽容,抬爱后辈。”谢逸夏笑说。
安城郡主今夜画了个雍容俏丽的花钿妆,不耐烦听她父王聊那些场面话,手里捻揉着一朵绒花,正自无聊。直等到谢澜安来了,她眸中才见神采,提起蹙金双面绣的宫装裙摆迎过去。
到近前,轻轻抱怨:“你怎么才到呀。”
殿内烘着炭鼎,谢澜安解了斗篷,露出底下的襢衣。她瞧了瞧陈卿容轻撅的嘴唇,奇了:“大过年的,谁惹我们小郡主不高兴了?”
陈卿容把绒花扔到婢女手里,没精打采地说:“父王这回进京,说要给我挑婿,我还没想嫁呢……烦得很。”
谢澜安身后一名穿银雀褂的年轻女娘,闻言忍不住稀奇地望着这位华贵娇俏的宗亲郡主。原来皇室贵女谈及亲事,可以这般直言不讳吗?
陈卿容身边的使女发现了她,也睁着圆瞳打量这面善的小姑娘。
高稼与她视线相对,自察失礼,连忙红着脸颔首行一士子礼。
今日这宴,只有闱榜三甲才有资格入觐天颜,但高嫁一个女孩子年方十六便中了进士甲等第十,谢澜安想给她个奖励,便把这离乡背井的小娘子也带来见见玩玩。
“我道是什么难事,学我啊。”谢澜安说了一句,漫然抬眼往殿中扫。
三公九卿该到的都陆续莅临,只是一直未见大司马褚啸崖的身影。
“大司马今年不进京述职?”谢逸夏那处,正问到这上头。
会稽王晓得谢家和褚啸崖的龃龉,别说谢家,当初这人屠向他求娶宝贝女儿,把陈稚应恶心成什么样儿。陈稚应淡哼:“那尊杀神的脾气府君还不知道么,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早些年,还闹出过让太后和皇帝等他的戏码。不提他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