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朝by晏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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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姓褚的全无好感,仅仅一眼,便漠然收回目光,问阮伏鲸:“世兄出发前州中可有异事?”
“对了!”阮伏鲸经他一说,忽想起来,转头命手下提了一个袄衣短打的人过来,马鞭指着那人,“我出城后遇到这人可疑,在他身上搜出一封缣帛,上面写着让刺史出使北尉,还乱七八糟盖着玉印。”
胤奚不等他说完,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忙问:“缣帛何在?”
“……难道是真的?”阮伏鲸见胤奚面色严峻,找来那险些让他撕了的布块抛过去,眸色渐渐发沉,“陛下当真要与北胡和谈?表妹呢,她怎么可能赞同?”
胤奚检查了信帛不假,另一半悬着的心落下,与阮伏鲸说了金陵发生的诸事。
阮伏鲸听罢,沉默半晌,重新将他的百斤马槊提握在手。
这个在青州役中因褚豹的算计,损失了一万将士,折损了亲兵,痛失了副将的阮家大郎,只问了一句话:“起事,需要兵马吧?”
胤奚在阮伏鲸的眼里看到了似曾相识的狂热。
他无声笑了。
离开金陵时十万火急,胤奚连与谢澜安告别的时间都容不出,也就无从得知,她收到消息后会与僚属如何商议,又是否决定起事。但以他对女郎的了解,她并非为了大局一味隐忍的人。
恰恰相反,要么不玩,要玩就玩个大的,这才是她。
“女郎得世兄相助,是如虎添翼。不过世兄乃阮氏宗嗣,一举一动牵系着钱塘格局,又影响青州,还得看女郎布属。”
“少拍马屁少胡扯,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不就是不想让我去见表妹?”
“……”
不管怎么样,阮伏鲸本来就要南下,如今得知皇帝对表妹的觊觎,哪有不回之理?
而胤奚出来已有七日,任务完成,更是片刻也不愿耽误。于是阮伏鲸先从亲兵中调了两人回广固城,让他们将金陵变故说与刺史,好令崔先生心中有个数,后与胤奚同道,踏上回途。
相形之下,褚盘所率兵卒虽众,却最为低敛沉默,一路上与胤阮二人的队伍泾渭分明,互不交流。
走出两个时辰,天刚薄暮。前方忽有马蹄疾驰之声,褚盘的探路斥侯回马来报:“少将军,南有三百精骑朝咱们的方向来了,为首者是、是少帅。”
北府褚家只能有一个嫡系少帅,那便是褚豹。
褚盘闻言勒住缰绳,手指收紧,本就冷白的脸更沉峻了一分。
胤奚眼里涌出森暗的冷芒。
他之前只顾前奔,没料到会有褚豹在屁股后面追。
女郎如今在金陵最大的威胁就是褚啸崖,不料理清楚这路势力,谢家没法顺利入宫挟制天子。按说他出城追信之后,女郎便该想法子克制住褚啸崖。
可褚豹今日出现在了这里,这便说明,谢家没能和大司马达成共识。
分析利弊间,褚豹快马已到。
不止胤奚意外他的到来,褚豹同样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自己的窝囊弟弟。
“老五?”
褚豹身覆铠甲,看到那面熟悉的褚字旗,怔愣一瞬,随即戟指褚盘,立刻给他扣上罪名:“你暗中和这些乱世贼子合谋,准备何往?你要对父帅不利吗!”
褚盘握缰的手指扣得愈紧。
他在这个名义上的兄长的拳打脚踢和言语凌辱中长大,一听见他的声音,尽管褚盘已打过几场以少胜多的漂亮战役,依旧不由得口干舌燥,忘记了自己早已长大成人,也早已有还手之力。
褚豹此行带了三百精骑。七日前,楚堂面见褚啸崖,游说褚啸崖与谢家合作,养兵北伐。褚啸崖当时起了杀心,但忌惮楚堂背后之人,便道:
“回去告诉你主子,只要谢小娘子答应嫁我,行过合卺之礼后,本帅自然听从新婚夫人的话。”
楚堂就这样被放回,当时褚豹担心父亲色令智昏,却见父亲在人走后脸色瞬变,发令让他带人击杀胤奚。
“御旨要截,但那小子不能活着回来。他跟着谢澜安,为父不痛快。且此子潜力不小,不杀,来日恐成祸患。”
褚豹以为追杀一个胤奚,动用他三百精骑已是绰绰有余,却没料到撞上了老五的三千亲兵。
褚盘的兵不如褚豹精心栽培的亲骑,却也是实打实三千人,除了在济南郡和胡人打没的,全在这里了。
但褚豹对这个异母之弟轻蔑惯了,压根不觉得他敢动手。褚盘也的确没有插手之意,不知心中在思量些什么。
胤奚与阮伏鲸却同时驱马动了。
阮伏鲸因青州之役,早对褚豹含剥皮扒骨之恨,今日冤家路窄,正好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而胤奚曾两擒两胜褚豹,他治下之人也未尝不可与三百人一战。
等褚豹意识到已方阵队前后受围时,已是晚了。
胤奚刀分左右,寒光可断秋水,抹过骑兵胸前的护甲透肉三分,天边晚霞都被添染血色。他从一条血路中纵出,直取褚豹。
褚豹单打独斗老早便非胤奚敌手,亲兵又被两方部曲拖住,不消三五回合,便被胤奚挑翻马下。
乌血滴进硬土,战马仰颈嘶鸣。胤奚鼻息间喷吐着热气,跃下马背几个抱摔,制得褚豹丢盔卸甲,挣扎不起。他转腕将鸾君刀压住褚豹后颈,抬头,叫了声:“世兄。”
阮伏鲸在骑队中冲杀得数进数出,勇力无匹,闻声转眸,以为他需援应。
眼风才至,却见胤奚手起刀落。正不服怒骂的褚豹忽觉眼前天旋地转,原来是自己的人头已坠落在地。
那具无头尸身的手臂下意识前伸而出,仿佛想拿回自己的脑袋,随即扑通一声,尸体栽倒在地,再不动弹。
无论是阮伏鲸还是褚盘,都被这一幕惊住了。
尤其是褚豹旗下的残兵,望着少帅身首异处,浑身血液凝固:少帅死了……这人就这么直接枭首了大司马的爱子……
胤奚半身浴在殷红鲜血之中,把一滴溅到他唇上的血珠舔了舔,随即又偏头呸出。
从旁侧应的陆荷半刻停顿也无,快而无当地使着棱刺,将呆若木鸡的剩余轻骑迅速制度。
她对于胤郎君身上有时突然冒出来的狠戾煞气,在从前几次共事中,已是见怪不怪了。
直到杀得只剩三四个北府兵,胤奚垂着被血粘住的睫毛,抬了下手。
令行禁止,陆荷等人随即停手。胤奚在北府兵战栗的眼神中,走到褚豹人头滚落之处,侧脸似一片涂了丹砂的山岩,寒削而肃杀。
他踢起人头落到一个北府兵怀里,抬眼对他们笑笑:“送回金陵,叫你们大司马认认。”
“告诉他,胤奚在这里等着。”
北府兵颤抖抱着那团圆滚血污之物,望着胤奚脸上的笑,魂飞魄散。
“世兄。”胤奚不再看那几人,随手将刀背在臂袖上揩拭。血留在袖,刀收入鞘,他冲阮伏鲸抱歉地莞唇,“不好意思,要拖你下水了。”
阮伏鲸这一刻奇异地从这小子身上找到了点当初他抢屋争宠的影子。
表面上说着最无辜的话,底下藏的全是混不吝的劲儿,他会不好意思才怪了。阮伏鲸托戟下马,英姿勃发,紧了紧自己的臂缚,“好说。”
“不过以后别套近乎,叫阮大将军。”
胤奚嘴角勾动,目光瞟向半里外,由始至终未参与械斗的褚盘。
褚盘对上那双充斥着冷静与疯狂的漆黑眼眸,终于确信了他所猜测的那件事。
褚盘如坠冰窟。
既然褚啸崖是谢澜安最大的阻碍,那么胤奚便将褚啸崖引出金陵。
想靠一身才练就两年的武艺,便将驰骋沙场二十载的褚啸崖的命留下,这个想法疯狂且危险。但胤奚不考虑后果,能不能打过褚啸崖,不重要,他只要将人远远地调离女郎身边,为她争取出行事时间。
要么不玩,要玩就玩个大的。
胤奚低头看了看鸾君刀,眼里晃动着秋水色的泽光。回家,当他和阮伏鲸汇合时,满心里全是这两个暖洋洋的字眼。可此时他蹭动着靴底血,在深蓝的暮空下想,回不去了。
该叫她把那碗牛乳都喝完的。
一道让人齿紧的弓弦声突响。胤奚头都没转,瞬间抽出才入鞘的雁刀,疾冲数步斩断射向那名报信北府兵的羽箭。
褚盘手握空弓,坐在鞍上保持着发箭的姿势,面无血色。
胤奚转眸盯着他,桃花眼薄敛,如猎鹰盯准不老实的猎物。
风声呼啸,年纪尚没有胤奚大的褚盘仿佛定在了鞍背上。他心知,若是叫那几个兵回去向父亲传报,他在现场,便不能摆脱父亲的疑心与迁怒,父亲必会取他性命,给大哥陪葬。
褚盘要灭口,但胤奚早有防备。他断了褚盘的后路,就是要告诉褚盘,你没法儿再回褚家上演父慈子孝了。
如今唯有女郎有能力助褚盘接掌北府,想要活命,他就得先学会对女郎臣服。
世人都要对她臣服。
第117章
青嫋进门时, 谢澜安正倚着几案假寐。青嫋轻手轻脚地将前堂的门扉掩上,挡住廊外时停时下的雨声。
等她回过身,谢澜安已经睁开眼睛, 淡淡打量着青嫋手中的梅花插瓶。
“婢将娘子吵醒了。”青嫋不觉懊恼地低头。
“无妨, 本也醒了。”
青嫋见过娘子与先生们议事的样子, 娘子不苟言笑时, 有种薄凛的冷谡, 像广寒宫上独伫的月桂, 让人敬畏。不过,娘子对府中的家下人极少动怒加罚,对待她和束梦更堪称纵容了。
见娘子往自己手中多看了两眼,青嫋忙捧瓶上前,供在案头。
“婢在梅蕊上掸了些薄荷水,本想为娘子提提神……”
谢澜安神色间没有一丝熬夜的疲倦。
近日皇帝不朝,京中质疑的声音渐多,之前被王家故弄玄虚宣扬的“女主江山”之论,也重新在坊间流传开来。谢澜安提防着褚啸崖背后捅刀, 始终未寻到合适的进击之机。
为了随时应机调动,她昼夜坐镇堂中, 自这春雨开始下, 便没怎么阖过眼。
幕僚们熬不起, 轮流休息, 醒后再交接事务去向女君汇报。无论谁何时进堂, 看见的谢澜安永远是衣冠流秀,神采奕奕。
大家私下不免惊奇,家主的这份儿精力,真是超群。
底下人敬佩, 自家人却心疼。有一回谢逸夏实在看不下去,催着侄女去睡个整觉。
“前边有我替你守着,事必躬亲不是御人之道,眠少事繁,你能顶住几日几夜不睡?”
结果谢澜安认真想了想,带点黠气地眨眼:“一百年吧。”
谢逸夏气笑,当她逞强。可几日观察下来,谢澜安就是一点也不萎靡,从夜半醒到清晓,她的一双秋水眸不见瞳眬,反而愈为明亮。
她仿佛暗夜打磨出来的流星曜玉,苍穹越是漆黑漫沉,她越受滋养。
但此刻,谢澜安闻着沁凉怡神的花香,有些出神。
她回想方才短暂的梦境,久违的骷髅高台,又一次破土而出,将她送到顶手触天的寒啸穹顶,下视着茫茫风沙。
梦里她似乎想找一个人,竭力睁大眼睛在浊飞的沙尘中逡巡,却始终没有找到。
醒后,赤足踩在冰冷骸骨上的触感挥之不去,让谢澜安身上的冷寂感更重。
已是二月初了,西边送给蜀王的诏令,已被荆州麾将顺利地拦截下来,但胤奚那边尚无回音。
谢澜安抬手在梅瓣上轻轻拨了一下,睫毛落下的茸影窝在鼻梁里侧。
她想,她是有点牵念他。
门口传来了脚步声。女君歇好了,等在偏堂的谋士们就陆续进来。
百里归月照例先坐,被临时召来的何羡,在门边抖了抖沾了潮气的衣袖。而后他脱去木屐,将统计出的仓廪粮目呈给谢澜安。
谢澜安敛住了多余情绪,低头看案牍。
天气再暖一点,一年的春种就要开始了。去三吴收地时,谢澜安曾承诺借百姓种苗,不管这场仗结果如何,民生大计不能耽搁。
何羡却道情况不太乐观,“京仓的粮储如今只有三成左右,这还是在保证漕运畅通的前提下,一旦宫室……”何羡说到这里,咽了口唾沫,“——生变,地方起些动乱,粮运之路便可能壅塞。”
这位梦仙兄是个老实人,做梦都不敢想自己会为谋朝篡氏添一把柴。不过他早已是谢娘子船上的人,无谢娘子托举,便无他今日的立足地,生死荣辱,皆系她一身而已。
所以谢澜安召他算账,何羡就来了。
他的嗓音响在雨后有些闷沉的堂中,谢澜安还在思索,贺宝姿步履匆匆地进来,神色凝重。
屋里的文士站起来几个,对贺校尉见礼。贺宝姿随行随拱手,没时间脱换沾泥的军靴,径直走到谢澜安的座前。
“娘子,宫里传出消息,绾妃病重,说想见娘子一面。”
谢澜安抬头:“不是一直在调养,怎会病重?”
“会否是计,故意诱女君的?”百里归月不敢让女君冒险,在旁斟酌。
贺宝姿点头说:“属下也怕有诈,宫里是让宝兴出来传的话,肖护军把人送来了。这会儿就在院里。”
谢澜安眸色深晦,“传。”
身着宫装的宝兴进来后,先给谢澜安磕了个头,而后抬起烂桃似的肿眼泡,哽咽着说:
“谢大人,我家娘娘病重不假,陛下让奴婢来传话。但是……我家娘娘虽已无力说话,奴婢却知道她的心,应是不愿让中丞大人入宫的。奴婢不懂这许多大事,只知大人曾在娘娘难产时伸出援手,是以还请大人珍重万千。”
宝兴抹了一把眼泪,又磕了一个头。“求大人让奴婢回宫去,陪伴娘娘最后一程。娘娘现下还在失血,孤零零地在寝宫里……”
“最后一程”敲打在谢澜安心上,她神情发冷:“绾妃生子后太医不是说危险已过吗,怎会失血?”
“娘娘自从生产后一直淋血不止,那些人说的见好,无非是拿药吊着罢了。陛下的态度又不似从前温存,每来看望一次,娘娘总会郁苦难遣……”宝兴话音未尽,泣不成声。
在座的先生都是商讨大事的,见忠婢哀泣恸人,也不免心生伤感。
谢澜安知人命脆弱。
但当这个即将消逝的人是她熟识,且曾暗慕过自己,又还是个正值如花年华的女郎……谢澜安心头油然生出一丝怅惘,又有一股愤怒。
恨天道加诸在女子身上的姻嫁之困,生育之苦,却又无处发泄的深深愤怒。
二管事便是在这时走进来的,前堂里等不及通传的都是急报,全荣抹着额角的冷汗,眼含明显的惊色道:“家主,胤郎君、他——”
“他回来了?”
谢澜安的情绪还未完全抽离,眼底不觉回温。
“人没回!人头送回来了……”
二管事嘴里急得打磕绊,一语罢,整个屋子针落可闻。
才收到绾纪噩信的谢澜安一刹间转头。
她像是没能理解这话,却有什么东西在她的乌瞳深处折断了,碎裂成无数片锐刃,靡割出一片血海吞没了眼里的光。
她的脚底像踩在白骨上一样黏腻冰冷。
“再说一遍。”
二管事反应过来,给自己一巴掌:“仆是急糊涂了,胤郎君无事,无事!是他叫人将褚豹的人头送回了金陵,高挂在朱雀桥上,这会儿大司马的驿邸乱了套,正集结人手出城呢!”
谢澜安挤迫出最后一口空气的肺腑,这才猛地舒张,血液回流,始觉窒痛。
但她脸上的沉静,与方才得信时别无二致。哪怕冷汗瞬间透了衣,随即又失而复得,她始终以镇定的面目示人,如同无论阴晴昏晓都矗立不动的云崖。
谢澜安缓缓“哦”了声。
百里归月却蓦地抚掌。
她很快串起来龙去脉:“必是大司马派长子向北追截,褚豹欲对胤郎君不利,却被胤郎君反杀。”
“大司马出城去追了吗?”楚堂接着话头问,眉宇也浮现出伺到转机的意动。
“出了!”允霜带剑进厅,“北城门刚传回消息,褚啸崖携长子首颅,带五百骑奔北去。刘时鼎将军猝然间不知当不当拦,在马上与褚啸崖换了一招,还吃了暗亏。”
“女君。”百里归月立即看向谢澜安。
谢澜安明白百里的意思,褚啸崖出城,眼下便在她攻入宫闱最佳的时机。
她也完全懂了胤奚的打算。他杀褚豹,传首金陵,就是为了激怒褚啸崖,引他离京,好为她腾出行事的空间。
他擅自为她定了计。
褚啸崖不懂得调虎离山吗?他当然懂,只是以大司马嚣狂霸世的性情,不能眼见爱子身首异处而无动于衷。
褚啸崖带走五百骑去寻仇,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他仍将大部队留在金陵,是为替他监视局面。而留驻北府的守军,也不能再调动了,因为大司马得知褚盘的动向后,定要防着后院起火。
他算得周全,可只要没有褚啸崖在京中发号施令,谢澜安便有把握控得住京城。
但此刻却有另一桩隐忧,盘旋在她心头。
胤奚,战得过褚啸崖吗?
当初他被浮玉山二当家围困于山寨,固然也险,但那时谢澜安对双方兵力心中有算,并不担忧。想他冲锋去灵壁杀敌,固然也急,但那时胤奚有精兵齐甲,新刀出硎,何等的意气风发,谢澜安亦不曾怕。
可今日,胤奚要面对的是纵横沙场无对的褚啸崖,是连刘时鼎都在他手下吃亏,连二叔也不敢掉以轻心的褚啸崖。
分别时,哪知前路风波恶。
分别前,她与衰奴最后说了什么?
好像,是一句玩话。
满室屏息阒静,都在等谢澜安开口。
“女君,”百里归月见谢澜安迟迟不动,出声催促,“不能再等了。”
“夜静风高正应起事之时,庭下诸君已整装以待,要决断了!”
百里归月是孱弱病女,心却最硬。她不在意将楚堂推到虎口之下,也不纠结胤奚在几百里外怎样九死一生。只要能助女君成事,连她自己这条性命,亦可轻掷如鸿毛。
在所有人称呼谢澜安或为女郎,或为家主的时候,只有百里归月见谢澜安第一面,唤的便是“女君”。
百里氏三代复国无望,轮到百里归月这一辈,她要力荐一位由自己择定的君王!
谢澜安在女子的警谏声中抬头。
灯火幢幢的厅子里,文僚们面容正肃,垂手静立,正等待着她的决定。
贺宝姿与允霜守在门边,随身的刀剑早已鐾出新锋。
庭除中,只效忠于她的女卫不知何时列出了齐整的阵势,巾帼如枫如火,神色坚毅沉忍。
二叔站在与廊道相连的阑干旁,没有走进来,身上却已披上肩吞锁子甲,微笑昂扬,一洗风流的脸庞英俊绝伦。
满盈乌衣巷的部曲整装待发。
皇宫掖门外,肖浪在冷风中嚼着盐槟榔,对上朱门里举着戟进退维谷的侍卫,漫不在乎地一笑,吐掉渣子,紧了紧腰畔的环首刀。
谢澜安想证明她比旁人更有入主紫宸的资格,便要比陈勍戒绝情欲爱怖的干扰,比褚啸崖戒去自负随心的骄狂,比任何人更不为外物所动。
她胜过自己,方能驭役天下。
谢澜安的心静下来,万古奔涌的川流在这一息同时逆止。
浩漭的浪潮积蕴着波澜,等待跟随她迈出这一步。
女郎将手里的竹扇挽了个花,像在把玩着姑母曾送过她的一柄华彩耀丽的嵌珠妆刀。她曾跟表哥学习挥刀一千次,只为震慑住不服管的骁骑将一次。她不会使刀,但能驱使佩刀策马的千万人。
她透过门扉望向暮蓝色的天。
“绾妃不是还在等着我吗,太后不是也想见我吗?”
“那便走吧。”
街面上都是兵,百姓被提前驱散了,家家闭户锁窗,不敢点灯。
秦淮河两岸商户闭市,只剩河水潺流,这片风雨来前的静谧很快又被兵马过境声打破。
京畿武库中的械楯羽箭,早在半月前就被骁骑营和立射营搬空。乌衣巷猝然发动兵变,失去武备优势的皇城禁军巷战不敌,很快被谢澜安的骁骑压制。
九条主衢巡守的精锐队接到信号后,如一张蛛网从四面八方朝中心汇聚。
西城精锐望见南面天际闪亮的信号,为尽快向宫城推进,抄近道从羊肠巷穿过。途经胤家祖宅前,铁蹄踏溅起雨后软烂的淤泥。
东城都是聚居的皇亲国戚,往日此地的里坊,是全金陵除了皇宫外最金贵最安全的所在,这日薄暮里却有号角声响彻不停。
王巍带队,把控着这些有名无实的宗亲们,碰见一个一心保皇室的老皇伯,身着灿锦绣蟒宽服,手杖将府门的门槛敲得砰砰作响,指天大骂:
“谢氏小女,妖妄祸国!求苍天开开眼,大玄有难呐……”
才哭喊几声,老王爷便被惶恐的家里人拖抱回院子。王巍的手下啐了一口,比着手势询问上峰:“头儿,咱要不要?”
王巍皱起眉,本就凶相的脸更显阴肃:“直指发了话只围不杀,也不可惊扰百姓。守紧就是!”
陈氏江山要倒了,这些昨日还金尊玉贵的祖宗,明日和老百姓还有什么区别?
北府军闻得谢家异动,急忙整军进城。
然而他们刚刚得知失了少帅,又缺了主帅指挥,难免心神失守,被谢逸夏亲自督战的荆州军牢牢牵制在阙洞中。
留在城中驿邸的大司马参军见情势不可控,按褚啸崖离京前留下的吩咐,派骑兵奔至御街主道,鸣锣高喊:
“谢氏谋国,囤兵逼宫,人人得而诛之!京中守备闻之,速发调令至各州——”
骑士喊声未落,一道离弦劲急的箭矢,顷刻洞穿他喉咙。允霜驰骋在马背上,夜风掠过他玄黑的劲装,他右手收了弓,左手高举起一卷卷起的帛书。
“谢中丞乃奉旨勤王!金陵有乱,陛下授与谢中丞全权指挥京畿之权,天子亲笔玺书在此!见者卸甲,违者不赦!”
他手中帛书,实是从成府信使手里缴上来的送往西蜀的那封密诏,但谁也不会在此时摊开来验证真假。凡事都要名目,才好师出有名。
近卫与北府骑短兵相接,借队阵后方的弓箭压制住北府兵。
血污四下漫漶,前路的尸体还没被移开,便先被马蹄践过。
摇曳的火杖如两条长龙,弓盾队后,谢澜安骑着一匹雪花骃,被贺宝姿等女卫簇拥在中央。
她没有穿甲,素白衣袍外罩了件帝释青斗篷,发髻以一支长簪束起,黛色的英眉尾梢入鬓,神色沉着。
“随我入宫。”
她淡声发令。
身周的儿郎与女将一同响应,喝声震天。
这些人并无身作逆贼的心虚与彷徨,因为他们追随的女君,风采如日之高,气度如月无瑕。她擢庶惠下,救济万民,她的身上寻不出半分污点,所以他们是自愿拥戴着她。
至于结果,无非成则万户侯,败则弃市寇,那么谁又敢不燃尽胸间激荡的热血,拼这一场?
一个时辰后,戏小青带领的精锐队,池得宝所领的侧应营,陆续赶到台城横街,与女君汇合。
终于等到主君的肖浪精神一振,亲自给谢澜安牵马,“女君,御林军不过数千人,随时可攻!”
谢澜安抬头望了眼头顶疏零的星斗。
就在她离破宫只有一步之遥时,一阵马车的铃响打破了蓄势待发的气氛。
辕座上,褒衣大带的元鹭庭双袖迎风欲飞,哑着嗓子高喊:“车里是荀祭酒,荀先生!莫动兵刃!”
这个血光冲天的寒春夜,到处都是兵戈厮杀。这位谢澜安的小师兄就是这么一路喊过来的,否则城中这么乱,马车根本驶不到这里。
谢氏部曲皆知荀先生是女君的老师,这才不敢造次。
元鹭庭身旁驾车的华羽将车停下,神色复杂地仰视踞于骏马上的谢澜安,回身拉开车门。
荀尤敬下车,身着一袭刺眼的纻麻白服。
肖浪看向主子脸色,犹豫了一下,让身后人压下刀。
谢澜安定了定神,垂睫下马,解下流墨般的斗篷,露出里面如出一辙的雪白素服。
风雨瞬间将她的衫袍打透,谢澜安走上前:“老师。”
荀尤敬看清她的服色,霜须动了一动,好似在笑,他穿素服,是为这将要倾颓的江山痛声一哭,你这亲手葬送一切之人,又为何服白?
“不要叫我老师。”荀尤敬的嗓音比自报家门一路的元鹭庭还嘶哑,“荀某无能,教不出这等厉害枭主。今夜金陵城的血,都是为你而流。”
谢澜安默而不语。
荀尤敬向前一步,眼含深重的哀矜,“可含灵,你想要什么?你本是安民之臣,今日主动掀翻大玄这盘棋——”
“老师,”谢澜安轻轻打断荀尤敬,“仁义道德已束不住我。”
这四个字,是她重活以来最先抛却的东西。
像前世一样用温良恭俭让给自己画地为牢,沉默地忍受错误的,无理的,不公的压迫,不是她要走的道。
她见过百年相继的朝代更迭,她不在乎忠与奸,谢含灵不过是要立她自己的“正”,拨掉她不能容忍的“乱”。
“好……好!”荀尤敬呼喘着气,“那么,你可想过你今朝上去,如何保证世代皆为女主当政?只要有一代帝柄归男,那时的女子,便会因你今日所为,备受士大夫所压迫!后世男儿将因为你,恐惧女子读书议事,百年千年后的妇人,会严格百倍地被受困于闺阁,你可忍心以她们的气数成就你一身功业?”
谢澜安睫羽被风吹得颤动,白玉雕琢般的脸无动于衷。
“气数命运也束不住我。”
天下女子不是草芥,她们的思想与勇气,不是谁想关便能关住的。
她不信后世女子绝无觉醒者前赴后继地改变自己的处境,也不信比起一个全是男人掌权的世界,有她曾在这片星空播撒过希望的种子,会让女孩们的未来变得更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