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妆by刀下留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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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后来殷青湮发现,原来他对她没有什么不一样。他真正的“不一样”,给了一个从南疆来的异域姑娘。
那个姑娘样貌生得好,很灵,是那种受礼教教育长大的中原女子没有的灵气,如果说她是江南水乡里清晨的雾,那她就是南疆大漠永不落下的湛阳。
她还有一个好妖娆的名字,红妆。
娘亲说,那个南疆妖女会毁了他。
殷青湮原本不信,所以执意要来,求着戚烬带她找到了季寒初。
等找到了,她却后悔了。
不是害怕妖女给她下毒,害她性命,而是她的表哥,那个姑苏季氏最雅正的小医仙,那个佛手仁心、惊才绝艳、不争虚名亦不入俗世的季三公子,竟真的爱上了杀人无数的红衣女魔头。
她嫉妒得快要发疯,可红妆连“季三哥哥”几个字都叫得比她好听。
声色清润,带点娇俏,尾音缠绵。
她从来都是内敛地称他表哥,哥哥两个字,她叫戚烬反而更多些。
因为太喜欢,所以害怕靠近,怕惹他不快。
可没想到她就这样丢了他。
红妆让她看到的,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季寒初。
三表哥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可是看红妆的眼神却和野兽一样,温和之下藏着占有、野性、侵略,甚至还带了点难以言状的疯狂。明明像要活生生吃了她似的,还把所有情绪都藏在了礼教和道义的身后。
红妆,红妆。
他每次叫她名字,都温柔得可以拧出水来。
她爱自由,他爱她。
他们相逢一场,情深意长,从来没她的半点余地。
红妆没给殷青湮解穴,而是提着她直接丢到隔壁房里去了。
季寒初要来搭手,她死活都不乐意,他再说,她就阴恻恻地开始转佛珠。
季寒初只好作罢。
回去的时候,红妆顺道去柳新绿那儿拿了酒,光明正大地拎着进房。季寒初多高明的医术,要连这点东西都闻不出来,真真有愧小医仙的美名,她没想着骗他喝,打算直接蛮力上手给他灌。
红妆开了门,大摇大摆进去。
房内身形颀长的青年已脱了外衫,听到声响,微微一顿,没有回头。
他就穿了内衫,长长的,白色的,背对着她,显出背后大片的紫黑色。他一身皮肉干净细嫩,现下伤得这么难看,都怪季靖晟,那一刀真是要命,小古板挨那下的时候不知道多疼。
红妆走过去试了试水:“快洗呀,再不洗水就冷了。”
季寒初看着她,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酒瓶上,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红妆举起酒瓶,极其坦荡:“是你自己喝还是我给你灌?”
季寒初别过眼:“你别闹了。”
红妆上前,搂紧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我和你说认真的,你赶紧选一个吧。”
若要放在以前,红妆未必拿得住季寒初,但现在他受了伤,那就不一定了。且他对她有情,感情就是最大的软肋,她很有把握能给他灌下去。
季寒初沉默了一会儿,背着手,低声说:“这药对我没用,我从小被父亲试过各种药材,已养得百毒不侵,这酒水里的迷毒虽然厉害,于我却最多手脚有些软而已。”
红妆“啊”了一声,失望地看着酒坛子:“柳新绿和我说这玩意儿是好东西呢。”
季寒初:“你想做什么同我说就是了,为什么又要下毒?”
红妆挣扎了一下,没说出口,她解了季寒初的衣带,把他往浴桶里推:“你先泡着。”
季寒初却一把攥住她的手,眼直直地看着她,像要看到她的心里去:“你想做什么?”
她想做什么?
她想做的有很多,很多。
红妆把手抽回来,看向窗外。秋意浓,夜萧索,天幕沉沉不见边际,檐下雨滴滴答答落下,落地清脆,溅起水花,激起圈圈涟漪。
江南烟雨,落在心田,情根深种。
红妆说:“我要去杀殷芳川了。”她已在江南留得太久太迟。
季寒初松了手,不说话。
红妆把酒瓶往桌上一放,抬头望着他:“你会阻拦我吗?”
季寒初由着她看,心里慢慢开始煎熬。殷青湮还在隔壁,她却来问他会不会阻止她杀了殷芳川。
这些天的日子过得太安逸,所有人都假装表面的和平,装着装着,季寒初自己都差点忘了,红妆最开始来的目的其实是杀人。
现在这个虚伪的表象被她戳破了,再没必要装下去,他竟然最先感到的是遗憾。
风大了,吹得烛火左摇右晃,闪过重重的影。
红妆慢慢抬起头来。
她问:“如果我杀了殷青湮,你会怎么办?”毕竟她是真正的无辜的人。
季寒初答得很快:“赔她一条命。”
红妆笑容淡了:“你要为了她杀我?”
季寒初摇头,伸手主动抱了她,环住她的肩膀,下巴在她发顶磨蹭:“我会以死谢罪。”
红妆在他怀里老实蜷着,头埋在他胸膛,半晌不答话。
良久,闷闷的声音从身前传来:“季三,我总是低估你。”
季寒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们的恩怨走到头了,偷来的温存也快用完了。
红妆很久不出声,抱着他不放。她很少有这么小女儿的时候,季寒初怜惜得紧,心都化掉了,突然又听见她说:“你真好,我舍不得你。”
季寒初很想说,舍不得我,那就别走啊。
可是不行。江南的春天再好,也过完了,秋去冬来,很快又是新的轮回。江南留不住她,他不能留她。
红妆踮起脚挽上他的脖颈,似乎在犹豫,嘴唇几次张合,终于轻声问:“季三,你见过大漠落日,星辰万里吗?”
季寒初听到了,有些愣怔,缓缓地摇头。
红妆戳戳他的嘴角,看他傻乎乎的样子,笑着在他唇上咬了一口:“傻小子,我们南疆的夜很漂亮,不比你们江南差的。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星星?”
大漠有孤烟,冰河伴铁马。
江南藏着灵秀,边疆托着烈阳。过了隐州十二城,越过青川河,听见绝望崖十万冤魂唱一曲葬音,西出嘉陵关,便是南疆。
那是红妆的家。
没有人说话。
红妆的笑渐渐散了。
她松开了抓住季寒初的手,意料之中,没什么失望的,就是有一点难过。
心头很闷,像有东西堵住一样。
他和她太不一样了,殊途不同归,她的仇动不了他的义,他的情也改不了她的心。
那算了。
红妆挑着季寒初的下巴,深深看着他,用微凉的手指点了下他的眉头:“当我没说。”
季寒初牵过她的手,将她的手指紧扣:“红妆,我……”
红妆抽回手:“你不用说了,我知道我不配。”
刚才那个问题,是她活到现在最没有理智的一次。她发了疯,想把他带回家,做一个厮守的梦。
她怎么就不能爱上季寒初呢,这个男人俊朗、端方、知礼仪懂进退,理解她的苦处,尊重她也爱护她,他太容易就让人爱上了。
所以她问了,然后梦醒了。
醒了也好,不然她都快忘记自己是谁了。
红妆亲了亲他额头,拉着他的手埋进他的怀中,她肆意地在柔软的嘴唇上来回舔舐、厮磨。
“再亲亲我吧……”她喃喃地说,“最后一次。”
(二)骨生花
水汽弥漫,骨骼相缠,举手投足间的爱意全化作风月,缱绻又多情。
烛火噼啪,汗水涔涔,水已凉了,欲色在荡漾的水波里越来越浓,外衫内衫纷纷漂在水面上,倒映出两个影子,宛如一幅水中丹青。
季寒初的手掌心压住红妆的手背,与她的手指扣紧,高大的身躯覆上,浑身绷得紧紧的,心头燃着火,可眼里却像极了此刻灰暗的夜空,全是深不见底的绝望。
树叶纷纷扬扬,夜风里,冷月不知窥探到了谁的心事,悄然藏到乌云后,趁着无人发出一声叹息。
红尘相识,幸得相知,所遇为良人,赠与真欢喜。
所以——
“走吧。”
离开这里。
红妆醒来的时候,季寒初已不在了。
身旁还有他的气息,他却不见人影,衣服不见了,星坠也不见了。
红妆打开窗,看了眼外头,圆月被乌云遮蔽,四周静谧,看起来才过了大半个时辰。
他去哪儿了?
她身上有些酸痛,不太舒服。她本来还想醒来和他再温存一番,没想到他居然消失了。
罢了,连道别都省了,正好她也不是很喜欢道别。
红妆换了身衣服,先到殷青湮房里看了下,小白兔睡熟了,眼角还红红的。
她解了殷青湮的穴道:“你和我无冤无仇,我不杀你。”
说着,她又低低地笑起来:“也不知道以后是谁会嫁给你表哥,不过不打紧,反正他最喜欢的肯定是我。”
小白兔睡得很安稳,眉头都没动一下,她的睡颜很可爱,一看就没有什么烦恼。
也许最难过的就是自己喜欢的表哥爱上了别人,可是没关系,反正还有很多人爱她,比如那个为了她连命都可以不要的戚烬。
这么单纯、清澈的女孩子,像一朵江南的娇花,盛开在殷家黑暗的沼泽里。
红妆逗弄她,吓唬她,可是又好羡慕她。因为除了师姐和师父,再没别人对她疼爱呵护过。没有人像殷家人对殷青湮一样对她,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心血力气,就为遮住她眼前的黑,只让她看见人间敞亮,山河壮阔。
从没有人这样对过她,从没有。
红妆打开门,往外走,关门前再看了殷青湮一眼。
“永别了,小白兔。”
红妆不睡了,她睡不着。
收拾好骑马钉、佛珠、钩月,还有定骨鞭,她背着手,顶着月色出了客栈的门。
寂静的板石路上,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寂寥独行。
夜枭不时鸣叫,陪伴她走向最后的了结。
屋檐下挂着雨滴,月色苍凉,照亮了青石板路。红妆停下,低头看了眼脚边,不知何时,那里已经出现了第二道影子。
红妆仰望着天空,轻轻地笑了,清脆的笑响在空旷的街道,刺耳又放肆。
她看着月,喃喃道:“我不想再杀人,可为什么你们非要找死?”
怪哉,怪哉。
戚烬从夜色中走来,在离红妆几步之遥处停下,面容依旧冷峻,手里拿着大刀,沉默地看着她。
“你打不过我的,而且我今晚只想杀殷芳川。”红妆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了一声,“我佛慈悲,看在佛祖的分上,给你个机会,识相点赶紧滚。”
戚烬横刀在前,眼神阴狠:“别废话。”
红妆:“你杀了我又能怎样,季三根本不喜欢小白兔。”
戚烬:“杀了你有没有用我不知道,但不杀你肯定没用。”
红妆一想,真是这么一回事。
可她今天真的不太想杀人,或者说不太想杀其他人,戚烬应该是走了狗屎运,她十年都难得有一次的慈悲给他赶上了。
红妆捻了根草在手里,谎话张口就来:“你要杀我也行,但你要知道,等你把我杀了,噢不,被我杀了的这时间,小白兔早就完蛋了。”
戚烬的手一顿,厉声道:“你把小姐怎么了?”
红妆摊手:“没怎么,就喂了点烈性药,绑起来关屋子里了。”
顿了下,她又做出一脸恍然大悟状:“好像还忘记锁门了。”
有间客栈鱼龙混杂,来来往往多是江湖客,什么三教九流都有,到时候可不知道会给哪个男人得了这便宜。
这的确是这疯婆子干得出来的事,戚烬握着刀,声音都在发抖:“把解药拿来!”
“喏。”红妆拈着草,往他身上一丢,“就这个。”
戚烬眼中升起一股戾气,一刀向红妆砍来,招式刁钻毒辣,挟着排山倒海的气势。
季寒初的刀法讲究的是霸道,如滚滚巨浪拍岸,没什么花架子,一招一式运足力,直爽又强悍。
戚烬的刀却使尽了诡谲心眼,专挑人的命门打,下手毫不留情,没有任何余地。
饶是如此,他凌厉的刀锋也没碰到红妆衣角一下,她身如轻燕,躲闪得游刃有余。
这一刀已是强弩之末,戚烬力竭,以刀撑地不停喘气。
红妆抢过刀,对着他的腰一砸,他往前倒去,直接被红妆踩住了胸膛,边踩她还边刺激他:“你想想,或许现在有个人正在小白兔的房间里,把她压在身下亵玩,可能是一个,也可能是一群……”她眼角笑出恶毒的风情,“你不趁着赶去捡个便宜?”
戚烬黑着脸,青筋暴起,双目怒瞪,看起来气得快要吐血了。
红妆火上浇油:“你现在过去还来得及,不然小白兔真的要成红烧兔肉,给人吃干抹净了。”
戚烬:“解药呢?”
红妆大笑:“我都说了就是你啊!你不是喜欢她喜欢到愿意为她死都行吗?别告诉我你没想过得到她。我现在给你机会,反正她今晚肯定是要个男人的,就看是你还是别人了。”
戚烬想都没想过这种事:“你休要胡言!把解药交出来!”
红妆说谎说得心安理得:“要不做个交换吧,你把自己砍了,我就回去给她解毒。”
戚烬毫不犹豫,刀尖一转就要往自己的腹部刺去。
红妆见状立刻捻了骑马钉打在他的刀上,把那刀甩出老远。
他真深情啊,说死就死,说杀就杀,还真是为了殷青湮什么都不怕。
明知打不过她,也依旧来了。
这让她更羡慕了,也更嫉妒了。
红妆幽幽叹了口气,道:“虽然你样样都不如季寒初,但这一点他确实比不过你,你对小白兔真好。”
她微微抬起下巴,又道:“这毒死不了人,你回去看着她吧。”
说完,红妆拍拍身上的灰,转身准备离开,不料身后的戚烬突然开口了:“三公子对你也一样。”
红妆停下脚步,扭头看过来。
戚烬:“你杀殷二爷不成,殷家对你下了最高的追杀令,派了最好的杀手对你进行截杀,但全都被他暗中解决了。”
红妆站直了身子,眸子里闪过吃惊:“怎么解决的?”
戚烬:“杀了。”
不然她杀了那么多人,日子怎么可能还过得这么平静。
唯一一个闯到她面前来的,只有那个被做成蛊人的假小二。
不能完成目标的杀手就没有活着的必要,他们接了追杀令,就是不死不休,除非一方死亡,否则不会有停手的时候。
戚烬:“你以为凭三公子的武功怎会接不下季门主的一刀?他自己去替你挡,因为他那时为替你解决暗探和杀手已经精疲力竭,只能生生挨下这一刀。”
所以,这就是他一直躲在树上,打也打不走,骂也骂不回的原因吗?因为要护着她,所以他不肯走,也不能走。
红妆抿了抿唇,手指紧握成拳,慢慢掐住手心。
戚烬捡起刀,又说:“宗主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殷家如何他向来不管,但涉及三公子,他必定出面。”
言下之意,等季寒初一回去,绝不是小惩大诫这么简单。
红妆沉默了一阵,问道:“你告诉我这些,目的何在?”
戚烬不是什么坦荡人,睚眦必较,他收刀进鞘,眼里有嗜血的光,又带了些看好戏的嘲讽。
“刚刚谢离忧已经接到宗主的密令,带他回了季家。”
红妆心里咯噔一下,转身就走。
戚烬用手轻轻弹了弹刀鞘,“锵”声里,他语气冷漠:“殷家所有人都去了,除了殷夫人。以往小姐经常会到季家小住,是以她并未发觉不对,现下却已是知道小姐可能遇到不测,派了人手来找,她很担心,今晚一直守在主院里等消息。”
红妆挑眉。
戚烬讥讽道:“你不是喜欢戏弄别人吗,也来试试为难的滋味吧。”
他知道红妆要杀殷芳川,就是故意把话说给她听。他倒要看看,殷芳川和季寒初,她到底会选择谁。
红妆看着他的眼神,看了一会儿,兀地笑了。
她看错了,她现在觉得戚烬真天真,天真得不像江湖人。
红妆松了手,抚上掌心的掐痕:“原来你不是来杀我的,是来求我的。”
戚烬蹙眉:“我求你?我有什么需要求你……”
红妆:“求我杀了殷芳川啊。”
戚烬当下脸色一僵:“你胡说!我为什么要杀殷夫人,她是小姐的娘亲,我……”
红妆轻笑道:“就因为她是殷青湮的娘,所以你才要杀她,因为她不喜欢你,她只想让自己的女儿嫁给季三。可是你又不能杀她,杀了她,你心心念念的小姐更不会嫁给你了。所以你跑过来假意杀我,目的就是告诉我她今晚独自在殷家,还有殷家如今防卫不严,你想借我的手杀了她,这样等到殷青湮对季三死了心,就没有人会阻拦你娶她了。”
铤而走险去借刀杀人,不失为妙计,但戚烬用得还是不够熟练,他太心急,这个局做得破绽百出。
戚烬不说话了。
半晌,他别开眼,嗓音沙哑道:“但三公子的事情是真的。”
红妆:“小白兔中春药的事情是假的。”
戚烬怔了怔。
红妆摸到身后的定骨鞭,冷冷一笑:“你今天真的很走运,我正好替你一块解决了这个麻烦。你赶紧走吧,就当今晚我们谁也没见过谁。”
戚烬挪近些,问她:“你真不去找三公子?”
红妆摇头。
“你都和我说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
戚烬:“可三公子已经受了伤,宗主还要对他用家法,他不死也会去掉半条命。”
红妆还是摇头,向他瞥去一眼:“戚烬,你试过差点被人煮了吃掉的恐惧吗?”
戚烬眯了眯眼,不解。
红妆继续说:“如果你试过,你就会知道,当一个人连活着都奢侈时,那么那个重新给她生命,养她长大的人,于她而言是多么宝贵的存在。”
她转了圈佛珠,心里想着季寒初的脸,每一个时刻的他,每一个生动的他,可等她抬起头,表情已恢复阴森可怖。
她向戚烬笑笑,周身凛冽,语气里是清醒的残忍:“我的选择永远不会变。”
红妆往后退,在戚烬的目光里,她三两下跳上树梢,身影穿云而过,匆匆离去。
她的选择不会变。
永远不会。
她小的时候吃过苦,被师姐救了,才过上好日子。师姐对她好,她原以为世上不会再有人对她更好了。
可现在她知道了,原来还有个人这么疼她,为她打碎了信仰,破坏了道义,沾染了鲜血。
但没有办法,他们不是一路人。
红妆心想,这件事真让人难过,如果他们是一路人,那该多好。
(三)我不悔
夜,姑苏季氏。
主院大堂灯火通明,左右立了许多人,大堂中间一抹白色身影静静跪着,背脊挺得笔直。周遭的人各怀鬼胎,他却始终神色淡淡,未见露怯。
季承暄站在季寒初对面,执着短鞭,眉头皱起,目光低沉地看着他。
季承暄没有说话,季寒初也没有。身边的人神色各异,谢离忧担忧焦躁,季之远面无表情,殷萋萋哭红了眼睛,殷家的宗主殷南天则负手立在不远处,眼色冷然。
一场无声的对峙。
良久,季承暄慢慢开口,嗓音低哑:“殷远崖是你杀的吗?”
季寒初摇头:“不是。”
季承暄一颗心放下:“殷家派去的杀手和探子呢?”
季寒初缓缓抬眼,轻声道:“是我杀的。”
“你知道他们要杀的人是谁?”
“知道。”
“也知道为什么要杀她?”
“知道。”
季承暄微微躬身:“为什么?”
季寒初看着他,说了句:“我不想让任何人伤她。”
殷萋萋抹着泪,泪水湿了袖子,要不是季承暄拦着,她恨不能直接上去一拳拳打在季寒初的身上。
她哭泣着,嘶哑着声问:“你为什么要护着她,如果不是、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季寒初非要护着她,殷远崖何至于惨死。
人是开阳杀的,他自己都没想到殷远崖如此脆弱,一刀就了结了殷远崖。他以为殷远崖真是不二高手,运足了内力,以至于力道太过强大,将殷远崖筋骨震得全碎,最后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这不是什么绝世高手,天枢骗了他。可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天枢不是第一次骗他了,开阳不在乎。
至于那个人,死就死吧,技不如人罢了,对方的家人要是想找他报仇,他也随时欢迎。
七星谷的人,天生就少了份悲悯和人性。
但殷家在乎,他们把所有的仇都算到了红妆的头上,连带着一起算到了帮着她的季寒初头上。
季寒初转身,朝殷萋萋和殷南天行了大礼,声音也变得难过:“对不起,是我私心太过。”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心在疼,他又想到了红妆。从她的只言片语里,他完全猜出了整个故事的走向:差点死于饥荒的小姑娘得幸被恩人所救,捡回了一条命,将恩人视作再生父母,可惜恩人入了中原,阴错阳差之下死于殷家之手,她愤愤不平,势要讨回这笔血债。
故事里的小姑娘错了吗?好像没有。
殷家人要算账错了吗?好像也没有。
那是谁错了?
季承暄沉声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大哥就是这么教你为人处世的道理的吗?”
季寒初又说:“对不起。”
顿了会儿,季承暄抬了抬手,他还是心疼面前这个侄子:“你将她擒来,亲手交给殷宗主,再到殷远崖的坟前敬上三杯酒,磕头谢罪。”
殷南天闻言,看了季承暄一眼,眉头拧成结,殷萋萋更是欲言又止。
红妆杀了那么多人,季寒初也参与其中,一桩桩的人命,竟然简单的“将功补过”就给打发了。
季承暄这是完全拿他们殷家当外人,铁了心要偏帮大哥的独子。
季之远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他坐在轮椅上,看着季寒初单薄的背影,还有他脖子上被女人抓出的红痕,突然笑了。
他转着轮椅过去,行到殷南天面前,仰着头道:“既然三弟已经知错,也有了悔改之意,您就饶了他吧。外公的死是妖女所害,并非三弟故意为之。”
殷南天眼神冷冽,移步走到季寒初面前,眸中狰狞的怒能将他吞噬,冷声道:“知错?悔改?”
他握住腰间长剑,满眼都是自己弟弟惨死的场景。殷远崖不成器,但到底是他唯一的亲人,可殷远崖就这样惨死,横尸街头,他放不下,死都放不下。
“唰”的一声,殷南天将长剑抽出,直指季寒初的喉头,目眦尽裂:“你刚才说你私心太过,你倒是说说,你存了什么样的私心!”
男人对女人,到了舍身忘己这一步,还能是什么私心。
季承暄不喜欢这场景,尤其殷家人咄咄逼人的模样勾起了他脑中不堪回首的回忆。
“殷宗主,这是我姑苏季氏!你现在是想到我家里来教训我家的孩子吗!”
殷萋萋抿了抿唇,眸子里浮上一抹难堪。
殷南天不想听,他挥了剑,直接抵在季寒初脖颈上:“季寒初,你自己说!你错在哪里,又要如何悔改!”
季承暄丢了鞭,反手抽出逐风,喝道:“把剑放下!”
殷南天:“季承暄!你别太过分了!”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颇有爆发大战之势,一刀一剑,谁都不肯让步。
一片寂静里,殷南天的脸扭曲起来。
须臾,一双手捡起短鞭,季寒初抬起头,神情一寸一寸,皆是无惧。
他缓缓开口:“三叔罚我便是。”
殷南天冷笑:“罚你,罚你我二弟就能活过来了?季承暄你自己看看,这就是你们季家教出来的好孩子!狗屁的医仙,你是八辈子没见过女人吗,良心都喂给狗吃了!”
这话说得不堪入耳,季承暄脸色一暗再暗,却终究隐忍没再出声。
这件事是季家理亏在先。
他叹口气,收起逐风,接过季寒初手中的短鞭,有些于心不忍。
按照家法处置,近百鞭下去,铁打的身子都扛不住。
谢离忧有心帮季寒初,他抹了抹汗水,小声道:“宗主,老三……三公子既已知悔改,便从轻发落吧。”
季承暄攥着短鞭,目光如炬,看着季寒初,问:“寒初,你可知悔改?”
众人目光如影随形,看向那跪着的身影。
“我……”
季寒初嗓音低哑。
只说了这句,像陷进了柔软的回忆里,他深深低头。
其实,那个女孩,并没有那么坏。
她明亮、自由、热烈。爱也坦然,恨也坦然。
她是苍茫雪原上的擎风与烈阳,纯真浪漫,光芒万丈。
季寒初喜欢极了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她让他感到了生命原始的冲动,横冲直撞,不用遵循任何礼教礼法,野蛮生长。
他垂下眼睛,声音里有种决绝,惨烈又坚定。
“我不悔。”
夜风阴冷,吹拂起枯叶,旋着落到地上。
天很黑,没有半点星子,从紧闭的殷家大门里,能闻到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被风一吹,似有凄怨哀鸣传来,如生灵叹,如鬼夜哭——
“你欠别人的命,到了该还的时候了。”
这一夜,有人情深不渝费尽心机,有人以牙还牙报仇雪恨,有人遍体鳞伤百死不悔。
所有的一切,在此刻做出了了结。
也开启了新的轮回。
到后半夜了。
季家的小祠堂里,上一辈长子和其夫人的牌位供在第三位正方,后头高处是一座金身佛像。
淡淡的香烛味和檀香里,季寒初跪立在软垫上,唇色煞白,满额虚汗,周身不住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