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暴君心尖月by婉婉有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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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天极这番新奇的言论让邺帝的眸光一变。
他的心底似是又燃起了一股微妙的希望,示意刘天极继续讲下去。
刘天极于是又道,“陛下希望可以在梦中再见到赵皇后一面,更希望来生还能再和赵皇后再续前缘,其实以臣下所学,并不是不能为陛下做到,只是陛下也会非常痛苦罢了。”
梁立烜蓦然从龙椅上坐直了身体:“你说你能帮孤再见到皇后?什么法子!”
刘天极微微一笑:“血肉为祭。臣方才已经说过了,唯有血肉为祭。”
他为皇帝精心设计了一座崭新的合璧殿,并且在赵皇后去世的合璧殿内摆满了经幡和烛火,日日取皇帝的鲜血的祭祀赵皇后的亡魂。
日复一日,从未更改。
直到一百日后,梁立烜果真在睡梦之中迷迷糊糊地见到了死去的赵皇后的面孔。
这让他的心得到了极大的慰藉,也越发相信了刘天极的话。
皇帝为此狂热起来,又问刘天极:“那孤要如何做,来生才可以和皇后再续前缘?”
刘天极道:“血肉为祭,足一甲子。”
他推算出了赵皇后临死之前的心愿,他对皇帝说,赵皇后生前曾经说过一句话,希望永生永世,上天入地,都不再和他相见。
倘若皇帝想要扭转轮回,重新和赵皇后进入俗世的因果之中的话,那他需要这样坚持祭祀一甲子。
一甲子,六十年。
之后,皇帝的余生便是这样坚持下去的。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等待中,龙徽三十年,他传位于皇太女,女帝改年号为建宁。
建宁三十年,上了年纪的女帝又传位给自己的长女,改元永兴。
直到永兴十一年,大邺王朝的第三位皇帝在位的时候,老太上皇梁立烜才最终病逝在合璧殿里。
他是史书里第一位长寿的皇帝,过到了足足九十九岁的高龄。
可是这样的即便是这样的高寿,他的女儿和孙女们却心知肚明,这位父亲、这位祖父,余生没有一日是展颜微笑过的。
他每一日都在失去了赵皇后的痛苦中苟延残喘着,日复一日地搁取自己的鲜血祭祀他的妻子,只盼望着上苍可以收回他妻子那句死生与他不复相见的话,可以再许他们一个来生。
他不着锦绣华服,不吃山珍海味,不享妻妾美人。
每一日都近乎自虐般地跪在赵皇后的牌位前,苦苦哀求着赵皇后可以收回那句“不复相见”的话,哀求赵皇后来生继续做他的妻子。
他说,他一定会好生待她的。
一定会的。
直到那一甲子的血肉祭祀终于完成了,他才敢死去。
而早在龙徽年间,皇帝在得知自己发妻去世的真相之后,对她满心愧疚,于是便将她父母的陵寝都迁到了邺陵之中。
皇帝同时为自己的妻子祝祷,希望自己妻子的父母来生仍然可以得到一个相守在一起的机会。
但是,让刘天极没有想到的是,世间万物,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
哪怕皇帝已经付出了六十年的光阴来向上天祈祷,可是上天还是跟他开了一个大玩笑。
来世,赵皇后的父母的确是再续前缘了。
他们的魂魄,从前世轮回到了今生,落在了南地的赵家,在那里生根发芽,生下了转世的赵皇后的另一副躯体。
而皇帝,也的确再次见到了赵皇后,和他心爱的女人也再续前缘了。
只是,究竟是良缘还是孽缘,谁又知道呢?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赵观柔恍然从水面上抬起了头。
而水面上的那些倒影,也都在顷刻之间消散不见了。
“何其荒唐!”
她的神色紧绷着,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了这四个字来。
刘天极俯身说不敢:
“老朽从前只是觉得,若是太后和上皇这一世总算可以重归于好的话,那么这些事情,也就没有必要再告诉太后。然而姻缘天有分,非人力可以强求,所以……既然还是走到了今天的这一步,那么太后陛下也理当知道所有的真相。”
自从前世被皇帝所救之后,刘天极深感皇帝恩德,遵从先师的教诲,将那个宽宥和饶恕自己的帝王当成了自己永生永世都要追随和效忠的君主。
前世的他向皇帝承诺了来生务必要让皇帝和心爱的女人再续前缘的,所以这一世的轮回,他也舍弃了毕生的道骨,毅然决然地陪着皇帝也再入了一世轮回。
在这一世的轮回里,刘天极也慢慢地在修行之中逐渐回想起了前世的所有事情。
可是他终究没有向皇帝兑现他的承诺。
他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事情都脱离了他前世预定的轨道和想法,越发地走向了另一个不可控的方向。
赵皇后前世父母的转世,为什么会和她今生的父母同时出现在了一个世界里?
在幽州的赵偃夫妻还活着的时候,南地的赵省荣夫妻便已经和他们生活在同一个时空里的。
北地幽州的,是他们的本体;南地江都的,却又同时是他们的转生。
原来他预想之中的,赵皇后和皇帝的再续前缘,竟然是这样的一种“续”法!
龙徽元年正月二十日,赵皇后的死,前世今生都不曾改变过!
唯一改变的是,在龙徽元年赵皇后死后,她的魂魄重新归附到了她父母转世所生的那个女子身上,又为了自己的女儿东月,她再度回到了皇宫,回到了皇帝身边,和皇帝将这段纠缠不清的路继续走了下去。
内里种种技巧之深奥,确实不是他这样只是修炼了一点道形就开始自命不凡的所谓“天师”可以操控的。
上苍神灵即便听从了凡人的苦苦哀求,也未必会真的将一切事情都按照凡人想象中的逻辑而运转下去。
何其可笑。
他为自己的君主效力两世,原来还是逃不过这个结局。
天道逆转,让赵皇后的父母两世的灵魂生在了南北两地,或许从一开始,神灵心中自有定数,算准了赵夫人和幽州侯的这桩婚事最终还是没有好果的。
赵夫人还是难逃一死。
也必须“借用”那个十七年前就提前诞生在南地江都的赵氏女的身体,才能让她继续“活”过来,让她重新回到皇帝的身边。
每每想及这些,刘天极的内心就都是铺天盖地的绝望!
十七年!
赵皇后的灵魂托生在南地赵女的身上,南地的赵女重新醒来之时,肉身已经十七岁了。
也就是说,早就在幽州节度使府的二公子和北地赵女成婚的那一年起,命运就注定了他们的婚姻不会善终了。
他们永远也不可能白头偕老。
赵观柔抬手轻轻抚了抚自己手腕上的一只玉镯:
“原来竟是为了这个。当年在幽州时,上皇将我父母的棺椁移葬到邺陵,彼时吴国公夫妇两人也在一旁看到了我父母的棺椁,当夜回去便生了一场大病,想来是为了这个的缘故了。”
撞见自己前世的棺椁,谁能不犯了冲。
刘天极答是,“这也是为何燕王夫妇前世的灵魂转世之后偏偏生在南地的原因,按理来说,他们不该相见的。”
说完这句话后,赵太后没有再说话。
刘天极顿了顿,又轻声对赵太后说:“上皇这些时日一直都很思念太后,盼望着太后可以再去见他一面。上皇就只有这一个心愿了,太后……好歹看在陛下的面子上,也不愿意满足他么?”
赵太后的笑意凉薄得犹如初秋时节里吹来的一阵萧瑟的风。
她眼中缓缓溢出一股莫名的悲凉情绪来,那份浅薄的笑意并不见底。
“前世都没有结果的人,今生还何必强求。”
“刘天极,你回去告诉上皇,叫他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我不会像他当年对我那样,克扣他的饮食的,叫他好生吃喝,便是还想纳几个妾室来,也不是什么问题。”
刘天极长长叹了一口气。
“太后陛下本就没有存过还能让陛下活下来的心思,今时今日更何必假意关怀呢?”
他的这番近乎直白的指控并没有让赵太后激怒。
赵太后只是玩味地笑了笑,便不耐烦地让他下去了。
而刘天极也将这个失望的结果带给了昌仪宫中身受赵太后幽禁的太上皇。
说是幽禁,其实就算赵太后不关着太上皇,太上皇如今的身体也根本不能再随意去哪里。
他见不得风,见不得晒,只能日复一日地缩在那昏暗的内殿里,夜以继日地期盼着那个女人的到来。
如今的女帝会在每个月十五这一天前往昌仪宫看望自己的父亲,而每次他的女儿到来的时候,太上皇都会格外热切地望向她的身旁,期盼着她的母亲可以随她一起到来。
自然了,每一次,他的希望都会转变成无边的失望。
女帝会在陪伴自己父亲的时候和父亲说起她近来的饮食起居,但是上皇早已听不下这些东西了。
他只关心那个女人的事情。
他只想让自己的女儿说她母亲的事。
每一次,女帝回宫的时候,上皇都会紧紧地拉着她的衣袖,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恳求着自己的女儿,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为他说情,让赵太后过来看他一眼。
女帝每一次都答应了下来。
然后下一次来的时候,还是只有她一个人。
可是她的那点承诺,好歹还是给了上皇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他一月一月地继续在这样无边的等待中苟延残喘下去,一口气一口气地熬着自己的生命。
内监徐棣每日都会想方设法地让他的主子多喝下一些养身的补汤,可是上皇对这些东西也失去了兴趣,根本不闻不问。
他只喝赵太后为他准备的汤药,每天都喝,喝到一次又一次地吐出来,把自己折磨得没了人形。
人不人,鬼不鬼。
憔悴落魄,痛苦失意到了极致。
看着上皇这个样子,刘天极甚至都不忍心告诉他赵太后所说的原话。
梁立烜苦笑着拭去自己唇边渗出来的血迹。
“太后不愿意见孤?是么?”
刘天极垂下了头,“可是陛下,老朽已经向太后代为转达了您对她的情意,太后她……总有一天会心软的。”
梁立烜眼中的光芒渐渐涣散,“但愿吧……”
但愿她真的能回来。
然而,在随后一段时日的漫长等待中,他很快就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奢望。
翌年春日,女帝改元建宁。
到了建宁元年的时候,这位女帝在自己母亲的扶持下已经彻底坐稳了皇位,并且也在母亲的安排下开始不断地自己着手处理政务。
建宁三年,冬十二月十五,女帝再次来到昌仪宫中看望自己的父亲。
这些年里,她父亲的疯魔之病已经越来越严重了,现在谁跟他说话都没用,他口中只会念着她母亲的名字,日复一日地要求见她的母亲。
东月对此感到无奈。
母亲早已铁了心不愿意再见他,何况他从前那样对待过她的母亲,她如何肯为了一个这样的父亲开口劝自己的母亲放下旧仇?
站在父亲的寝殿之外,她尚且好生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才勉强入内。
内殿昏暗处,她父亲浑身骨瘦如柴地虚躺在榻上,见她进来了,他才强撑着从榻上支起了身体:
“……观柔?观柔?”
他还在盼着。
盼着那个女人也许回来看她。
东月忍不住蹙眉:“爹爹,是女儿来看您了。”
帐内沉默了下来。
片刻后,梁立烜又不死心地掀开了床帘,颤抖着身体向外面望去。
然而并没有奇迹发生,那个女人的身影终究还是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他颓然放下了手,再没有说话。
这倒是让东月感到十分稀奇。
因为往常这个时候,父亲都会要死要活地攥着她的手,哀求着她可以带她的母亲来看他一眼。
他真的太想看见赵观柔了。
可是这一次,父亲异常的沉默。
直到东月准备要走的时候,他才猛然叫住了她。
“月儿……”
梁立烜的声音十分嘶哑。
这几年里他没有再叫过任何一个其他人的名字,这是时隔数年后,他第一次叫了女儿的名字。
东月微微一愣。
“爹爹。”
“月儿,爹爹或许已经熬不到明年的春日了。能不能再下一个十五之日看见你来,也是难说。爹爹求你最后一件事,下次来,你能不能,把你母亲带来?”
说出这样的一大段话来,让梁立烜十分痛苦地咳嗽个不停。
他坦然面对着自己的死亡,“爹爹真的没有多少时日可以继续熬下去了,我求你,让我再见到你母亲一面,可以么?”
东月忍不住想要出言嘲讽,她真的很想问她的父亲,他知不知道下个月十五是什么日子?
是正月十五的上元日!
是当年她母亲和他恩断义绝的日子!
可是看着他这样的日子,她忽然又什么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末了,她微笑着答应了他。
“爹爹别这样说,马上就是年节里的大日子了,我会劝母亲来看您的,您好好将养着身子,来日还要看到女儿儿孙满堂的那一日呢。”
女儿的话给了梁立烜莫大的安慰。
他点了点头。
“好……你快些……让我再见她最后一面,我、我熬不到——”
或许熬不到那一日了。
他最后和女儿说的一句话是,“月儿,来日,将爹爹和你母亲合葬,一定将我们合葬,可以么?”
女儿也微笑着全然答应了下来。
得到这两个答复后,梁立烜才安心地长长呼出了一口气,重新躺回了榻上。
女儿走后,内监徐棣满眼泪花地上前,想要喂太上皇再吃点东西。
旁人或许不知道,或许知道了也不会去告诉赵太后,可是徐棣却是心知肚明的。
他知道自己的主子真的大限将至,再也不会有下一个春天等着他了。
赵太后好生狠毒的心,在他身上一点一滴地下了这样的毒,可是太上皇一碗一碗甘之如饴地尽数喝了下去,从来不忍心让赵太后失望。
这样的毒,若非上皇有这样的体格撑着,寻常男子或许早不知几年,都已经死了。
可是即便是这样强健的体魄,也还是终有彻底倒下的那一日的。
梁立烜并不碰徐棣递过来的食物,他从枕头下摸出了一把木簪,继续精心打磨了起来。
那是他准备着留给赵观柔的最后一件礼物。
小时候,她就想要一根他亲手为她打磨的木簪子。
后来他送了她一根,被她不慎弄丢了,他事务繁忙,竟然也没再给她做一个。
如今再做一个,弥补从前的她,可是她也未必还想要了。
但是总得给他找点事情做吧。
否则这样痛苦而孤寂的漫漫长日,又该如何度过呢?
回宫之后,东月将父亲的话转告给了母亲。
母亲彼时慵懒地斜倚在铺了狐皮的美人榻上,浑不在意地说了句,
“随他去吧。下个月你再去见他,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就是了。——或者,月儿,你便是往后不再去看他,也无人敢置喙你什么。”
东月点了点头。
她也大了,这些年来,父亲和母亲之间发生的种种事情,她又不是不知道的。
已到了腊月中,很快,热热闹闹的除夕夜如约而至,翻过了年来,正是建宁四年。
赵太后和女帝母女二人共同度过了又一个新年,母女两人之间,实在是温情而美好,两人都将昌仪别宫中的那个男人抛之脑后了。
直到建宁四年正月十五的上午,赵观柔颇有些兴致地和薛兰信在欣赏着宫里今年的花灯,别宫中的宫人慌忙来报,说是太上皇崩了的时候,赵太后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她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那宫人颤颤巍巍地道:“上皇,崩了!”
“建宁四年,春正月辛未,帝崩于昌仪宫。时年四十六。——《邺书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154章 终章(中):她终究为他落泪了。
人死仿佛就如灯灭,尘世里来了去,散了一场之后,一切也就都完了。
不论是王侯公伯、贩夫走卒,还是后妃公主、姬妾伶人,人一死,这口气一咽,他们就将再无力掌控这个世界一星半点。
有昌仪宫的宫人们私下窃窃道,太上皇是自己把自己给熬死的。
梁立烜是在建宁四年的正月十四日晚上死去的。
他早已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弥留之际的人呢,多少年来能看开的事情都早已看开了,放下了。
唯独最后一样他不愿意死心的,就是赵观柔。
倘若自己死前还是不能见到她一面,他就是死也不甘心的。
早在这一年的正月初十往后,梁立烜就再也吃喝不进任何东西了。
就连他平时喝惯了数年的、赵观柔给他的那味汤药,吃了多少年了,他也彻底吃不下了。
老话都说,这人啊,一到断了吃喝饮食的时候,就是彻底的不中用了。
侍奉梁立烜的内监徐棣看了心中着急,可是也于事无补。
他只能不停地祷告着,希望赵太后能心软这么一回,好歹来皇帝跟前看一眼,也就足够了。
并且他还想尽办法同外界告知太上皇的现状,盼望着昌仪宫里太上皇病重垂危的消息可以传到宫里去,叫宫里的赵太后知道。
哪怕是为了面子上好看一点,叫赵太后愿意来走这一趟呢?
然而,并没有人愿意搭理徐棣的请求。
他们都只轻飘飘地道:
“宫里的陛下和太后陛下都忙着上元日的热闹,哪有空还顾及这边呢?您老人家别这个时候去触霉头了,本也不是多大的事,上皇这多少年的不都熬下来了?还差这一两日的?”
徐棣如同被人从头到尾泼下了一盆冰寒的冷水,刺得他的心都冷成了一片,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这可是上皇啊!
是打下大邺江山的开国皇帝啊!
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他?
他怎么能沦落到今时今日的这般地步?
连奴仆宫人们都敢对他冷嘲热讽?
赵太后,她当真是没有心的吗?
太上皇在正月十四这一天开始就有了撑不住的迹象了,他进气多出气少,整个人的意识都开始涣散,唯独口中还是不断念着那个女人的名字,手中握着那根他亲手做给她的木簪。
这根木簪,梁立烜精心打磨了很长时间,将它的每一处都磨得极富有光泽。
近一两年来,他的双臂颤抖疼痛得厉害,本来是不能支撑他去做这样细致琐碎的功夫的。
可是他一日日耐心地打磨着,磨到自己的双手都出了血,浸透了木簪的颜色,才终于做成了这根簪子。
还痴人做梦,幻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将它亲手送给自己心爱的女人呢。
还奢想着那个女人会收下它。
“明天……是不是就是十五了?”
他忽然抬头问徐棣。
徐棣含泪答是:“上皇!明日就是十五了,您再撑……撑着,太后她会来看您的!”
梁立烜微微点了点头,“对,她会来和我一起过上元日的。至少我要死了,她不可能不来看我、不可能……”
这话说的他自己心中其实都没有底气,不过是一遍一遍重复着安慰自己罢了。
说完后,他口中蓦然又呕出了一大滩的黑血。
徐棣显然十分着急,但是梁立烜摆了摆手,并没有在乎这些。
他命徐棣为他换上一件他认为的、赵观柔会喜欢他穿的衣服,然后将他扶到榻上歇息。
弥留之际,他在榻上强撑了大半夜,不断地安慰着自己,明日的日光很快就会到来。
日光照耀之时,就是正月十五上元日的到来,也意味着赵观柔就会来看他了。
他忍啊忍,撑啊撑,可是最后还是没有熬到清晨那缕日光的到来。
他一下翻身摔到了地上,又往前爬行了数步,才终于望着门口的方向彻底气绝。
临死之前,他的身体和头颅眼神都在看着殿门门口、遥遥望着邺宫的方向。
在遥望那个女人的所在之处。
一代枭雄霸主,最后毁在一个情字之上,死得何其憋屈窝囊。
等到第二日宫人发现时,他的身体已经彻底僵硬了。
听到宫人们说起太上皇崩逝的消息,这宫里的上元节令肯定是再也过不了的了。
赵观柔面不改色地命赵七娘和薛兰信她们将这宫里的张灯结彩全都收拾下去,赶忙将白布东西紧急挂起来,开始忙着国丧的大事。
而她自己则换了一身素服,带着女帝赶往了昌仪宫。
从前她可以不去看,但是现在人都死了,她若是还不去,那就彻底说不过去了。
等赵观柔赶到昌仪宫时,她一时入内,直接被梁立烜的死状吓了一个大跳。
梁立烜自始至终都还维持着昨夜死去之时的样子,一点都没被人动过。
即便死去,那个人也依然不甘心地大睁着眼睛,是死不瞑目的样子。
观柔心下被猛然刺了一下,连连后退数步,扬声斥责宫人们:“怎么不把上皇挪到榻上去!你们是想死么?就把上皇这般放在这里!”
宫人们垂首不敢说话,反而是徐棣一脸坦然地上前道:
“太后陛下,是奴不让他们挪动上皇的。”
不等赵观柔问他为什么,他自己就回答道:
“上皇直到临死之前,想着的、盼着的,都是您能来看他一眼,所以上皇直到崩逝之时都是这个样子,夜以继日,都快盼瞎了一双眼睛!
太后陛下从前看不到这些、或许更不想知道这些,但是如今上皇都崩了,奴想让您看到这些,不可以么?”
他声声哽咽:“奴自知死罪,求太后陛下允奴殉主!”
赵观柔微微扬起了自己的下巴,没有让奴才们看见她的表情。
“不必了。你也是对上皇忠心一场,吾不要你的命,来日留你去给上皇守陵便是。”
赵观柔定了定心神,缓缓上前,俯身靠近那个人的尸身。
她望着他早已失去光彩的瞳孔,亲自抬手合上了他的眼睛。
她又发现直到死去之时,梁立烜手中还紧紧握着两样东西。
一个是一枚荷包,里面装着几十年前他们成婚时的结发。
另一个,是一根木簪。
那木簪通体泛着深红色,是被他磨簪子时候的鲜血沁染上去的。
观柔将那枚荷包放进他的怀中,自己轻轻拿起了那根木簪,缓缓插进了自己的发中。
殿内没有镜子,她转身询问身后的宫人们:“吾戴这个,好看么?”
自然是好看的。
比之梁立烜的人不人鬼不鬼,赵观柔此时却正处于人生最美的年华之中,成熟而妩媚。
此刻她身着白色素服,配上这根木簪,脱去了珠玉翡翠的富贵无边,木簪和素服搭配在一起,反而格外有一种素雅的美感,同样动人心魄。
宫人们哽咽着说好看。
赵观柔回身看了梁立烜最后一眼。
“你们为上皇更衣吧。”
更衣,就是为他换上衣服、将他的尸体收进棺椁中的意思。
“更衣”之后,世人连他的尸体都不会再看见了。
这也是她看他的最后一眼。
转身时,眸中不知怎的就坠落了一滴滚烫热泪,砸在梁立烜早已僵硬的面容上。
她到底还是落泪了。
年少时深爱过的男人,她也曾对他付出真心,为他怀胎过三次的。
在亲眼看到他死去的那一刻,心是痛过片刻的吧?
哪怕,只是一瞬间呢?
至少,梁立烜在那一刻彻底满足了。
人死之后,肉体虽然在不断地衰朽腐败,可是他的灵魂还没有彻底的散去。
他的灵魂依然盘旋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以一种虚无的状态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在看见那个女人终究为他落了一滴眼泪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数年来所承受的一切痛苦都是值得的。
她心中一定还是有他的。
他坚信。
第155章 终章(下):正文完。
人死之后,即便是满心的不舍和不甘,魂魄又终究可以在这尘世里停留几日呢?
梁立烜后来才知道,这个答案是两年。
建宁四年,正月十五,太上皇崩。
之后国丧礼的一切事情,都在赵太后的操持下有条不紊地平静度过。
建宁四年,六月夏,太祖武皇帝棺椁移葬幽州陵。
建宁五年,正月十五,女帝出洛阳城门,在郊外向先帝行小祥之祭。
所谓小祥之祭,就是他去世一周年的祭祀。
一周年是小祥之祭,而两周年,则是大祥之祭。
大祥之祭过去之后,关于先帝驾崩之后的所有必要仪式和礼节也就宣告彻底结束了。
建宁六年,正月十五,女帝再出洛阳城,为太祖武皇帝举行祭祀仪式。
这是梁立烜这个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次重要的祭祀活动。
在女帝完成仪式回宫的路上,梁立烜一直以来漂浮于她们母女周围的那个虚无的魂魄,也终于宣告烟消云散了。
先帝的小祥之祭和大祥之祭,赵太后都不曾亲自出席过。
世人都当她是对先帝无情,可是先帝驾崩之前留给她的那根木簪,她却一直戴在自己的发间,一日都不曾取下。
这一戴,就是几十年。
梁立烜的肉身虽然死去,但是他残留于这个世界上的魂魄可以看见她们母女二人过得很好,他的心也是安的。
在他死后,赵观柔更是前所未有的展现出了自己独当一面的魄力,将大邺王朝立国以来的第一场国丧完成得格外完美。
先帝驾崩之后,史官们立刻开始着手编修先帝一朝的实录。这部分内容主要就是事无巨细地记载先帝生前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的所有衣食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