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夫人训夫手札by拥风听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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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汪汪!”
一阵突兀的犬吠打破这份宁静。
大黄狗从灌木中蹿出,拴狗的铁链拖在地上“哗啦啦”作响,倒是丝毫不影响谷子围着严问晴的脚打转,身后的尾巴摇得比风车还快。
遛狗的仆从急匆匆跟来告罪。
原来这畜生两日未见的严问晴,一改往常耀武扬威的模样,怏怏趴在狗窝里,连最爱的烧鸡也只潦草地啃了数口,家中仆从怕是它憋闷,遂打开狗笼套上狗链牵他到园子里走走,结果没走几步路,刚还无精打采的谷子突然抬头,紧接着“嗖”一声挣开牵着它的仆从飞冲出去。
竟是隔着老远嗅到严问晴的气味。
严问晴瞧它欢快的模样,不□□露出喜意,微微俯身揉弄它的脑袋,谷子见势立马搭着她的膝立起,狗头直愣愣往她掌下送,撞得严问晴轻叫一声,笑意越发明亮。
李青壑望着这份灿烂的笑容出神。
然而下一瞬,谷子就发现主人身边多了个陌生的家伙,一扭身冲他狂吠数声,喉咙中爆发出的吠叫声尖锐又急促,震得一时不察的李青壑耳朵疼。
李小爷是跑马走狗的好手,岂会惧怕一条杂毛野犬的挑衅?
眼见一人一狗将起争执,严问晴忙拽住狗链,将谷子拉到身后,厉声道:“住嘴!”
谷子不满地瞥了一眼主人。
它不再大叫,但依旧冲李青壑龇牙咧嘴,锐利的尖牙里溢出“呜呜”的威胁声。
受严问晴回护的李青壑朝它冷哼一声,不跟这畜生计较。
严问晴见二者是调停不得,只好将狗链递给仆从,令他将谷子牵回去,可谷子岂能愿意?呜呜咽咽扒着不肯走,可怜巴巴望向严问晴,再看那一身油光油亮的皮毛都失了颜色,更叫人狠不下心舍它。
“也罢。”严问晴一时心软。
她扭头对李青壑道:“壑郎,请你先行一步,且容我将这畜生领回去。”
李青壑:?
李小爷又岂能甘心做被丢下的那个,立刻道:“不妨事,我看这狗也是膘肥体壮,喜欢得紧,一道走走吧。”
谷子乖觉。
它先头因此人遭主子训斥,虽听不懂李青壑假仁假义的话,但见主人愿留它在侧,亦收敛了爪牙,同李青壑虚与委蛇。
不论李青壑站哪个方向,与严问晴之间总隔着条虎视眈眈的黄狗。
更可气的是,养狗的仆从许是将李青壑那句言不由衷的赞美当了真,在侧频频赞叹谷子的忠贞,说它自从严问晴离家后便寝食难安,短短两日便瘦了一圈,实在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亦见亦闻的李青壑只撇了撇嘴。
一条狗还装起大忠臣。
偏严问晴这个昏庸之主听信谗言,时时低头爱抚谷子毛茸茸的脑袋,李青壑瞧那奸狗得志的模样,暗暗咽下心中恼火。
不过是个杂毛野狗……
等离了严家,看它还能如何媚上!
岂料严问晴被奸佞蛊惑,没过一会儿便忧心忡忡道:“它认我为主,离了我便茶饭不思,这可如何是好?”
李青壑佯装未觉言中深意。
他双手抱肘,左右环视着严家内园美景,余光瞄见严问晴蹙眉。
“……李家也不是养不起它。”李青壑闷闷地说,他心道:一条狗而已,我还怕了它不成?
可严问晴却不是这般意思。
她沉声道:“不如我在严家暂留几日,同它好好告别。”
“不行!”
一向不守规矩的李少爷磕巴道:“这不合规矩。”
从来恭谨有礼的严娘子却不松口,她定定地看着李青壑,沉静的眸子里无波无澜,显然是铁了心要在娘家住几天。
可晴娘缘何要留在娘家?
思来想去,李青壑也只能全赖这条突然冒出来的杂毛狗身上。
陪着谷子发泄一番精力,严问晴将狗链交给仆从,谷子不知主人还要陪它好几日,见严问晴要弃它而去,又呜呜咽咽地扒上她。
李青壑看在眼中,更是心头火起。
只觉此犬矫情又猖狂。
白瞎了这副威风凛凛的宽胸细腰、直腿紧爪好狗躯,原是个谄媚无度、胸无大志的小人狗!
甩掉这条奸佞,李青壑方觉通体舒畅,宴席上逢人便带三分笑,这副亲切友好的模样,毫无传言中的少年倨傲。
只是在场的严家人,哪个没听说几个时辰前大门口发生的事?
碍于李家家世,又不想给晴娘失礼,严家人待这位小少爷不冷不热,李青壑却没察觉异样,还因着不肯承认的爱屋及乌,觉着严家人都似晴娘般进退有度。
宴席上难免行通酒令。
猜谜划拳、呼喝喧闹,若是高洁雅士见了恐觉粗俗,对李青壑而言却刚刚好,他酒量好反应快,坐稳擂台直喝趴下一众同辈,倒是借着酒兴同严问晴的娘家人打成一片。
“晴姐姐!”小严问晴几岁的少年喝得摇摇晃晃,仍不服,卯足气想为姐姐出口气,朗声道,“拿骰子来!我最擅长掷骰,定能胜他!”
严问晴扶他一把。
她看了眼微醺的李青壑,道:“你姐夫家风严明,不玩这个。”
“姐夫”。
李青壑悄悄偏过头去。
“不就扔个骰子吗?”少年嘟囔声,醉醺醺一头栽进严问晴怀中。
立马有仆从上前揽住,将他扶到客房休息。
酒足饭饱,宾主尽欢。
严问晴见天色将晚便对李青壑道:“该回了。”
李青壑这会儿神思清明,但脑海中始终反复着方才那个严家少年扎进严问晴怀中的画面,他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不知怎么,起身时突然脚下一个踉跄往严问晴的方向倒去。
严问晴向后退了半步。
一旁的仆从眼明手快上前搀扶时,李青壑却已经扶着桌子站稳,面上酒气蒸出的酡红似乎悄然蔓延到了耳后。
上马车的时候,李青壑没忍住扭头。
他朝严问晴出伸手,眼巴巴道:“一道回去呗。”
严问晴面不改色:“我在家里住两天,你何时想明白了,再来寻我。”
许是酒劲姗姗来迟,李青壑有些委屈,哑着声道:“我想明白什么?晴娘,你莫不是想抛下我?”
要不是他有个“李家少爷”的头衔,严问晴真想一纸休书贴他脑门上再使把他扔出去。
有得必有失。
不能只想着李家少夫人的好处,全不管这烂摊子。
严问晴如此自我劝解一番后,冷着脸吩咐下人将李青壑送回李家去。
李青壑再不情愿,奈何身边都是严家仆从,三下五除二将他塞进马车里,驾着马车疾驰,好似赶着把讨人厌的东西丢回去。
待垂头丧气的李青壑归了家,又被杜夫人唤去主院。
杜夫人明知却故问:“晴娘为什么没和你一道回来?”
“不知道。”李青壑理不直气壮。
杜夫人被他三个字气得心口真切的疼,她深吸一口气,反问:“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李青壑浓密的眉毛拧作一团。
他抿了下唇,摇头。
“晴娘只说想陪陪她的狗。”
杜夫人:……
“你不觉得,归宁日丢下新婚妻子去为一个女乐赎身,比为了陪狗在归宁日留宿娘家更离谱吗?”
李青壑琢磨了一下母亲这番话,终于回过味来。
“娘你的意思是,晴娘是生气了?”李青壑皱眉思索,“不应该啊,是晴娘叫我去的,还嘱咐我快去快回呢。”
杜夫人恼得狠拍桌面:“我只问你,成婚三日和旁的女子纠缠不清,他人当做何想?”
李青壑才想明白其中意味,他心下慌乱,嘴上却不肯认,犟道:“可她若不想我帮忙,直说就是,我又不是上赶着为人赎身的冤大头。”
“你能不能动点脑子。”杜夫人头一回觉得这么些年纵着李青壑玩乐实非明智之举,“晴娘不知你与那女伶是何关系,若横加阻拦,惹得你不快,在家门口闹起来当如何是好?”
李青壑却更委屈了:“这说明晴娘根本就不信任我!”
“世上那条规定成为你的妻子就得对你深信不疑?你未能令其无忧,又安能使之不疑?”杜夫人讽笑道,“昨夜里还答应为娘好好待她,你应下的话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李青壑知误会了晴娘的意思,无心之举又惹得严问晴伤心,自己正难过着,又听杜夫人道:“你去小祠堂跪半个时辰,写一份言辞真切的告妻书,明早带上礼物将晴娘请回来。”
“我不跪。”
李小爷在安平县横行霸道惯了,腿打不得弯,连拜堂时都是作揖,除了敬茶那一遭替晴娘赶场,他连爹娘都许久未跪过,怎能说舍就舍膝下黄金,去跪灵堂里牌位死物。
“好,那你滚。”
杜夫人平静下心绪,说:“什么时候把晴娘请回来,李家的门什么时候为你开。”
就这样,铮铮铁膝的李小爷在新婚第三天的大半夜,被亲娘撵出家门。
带的现银全拿去给孟蝶赎身,李青壑也没脸用身上值钱的东西抵押留住客栈,在长街上徘徊一阵,终于还是腆着脸寻好友留他一宿。
收留李青壑的人名唤高元。
虽然与高县令同姓,或许几千年前是一家人,但高元家实是累世在安平县经营。
他同李青壑自幼相识关系不错。
去年冬天约李青壑走马被拒后,竟使人送上一筐针线,笑话李青壑在家“待嫁”,成功从李青壑处讨得一顿打。
高元嘴贫道:“老实说,新婚后自家、岳家都不收留的女婿,我活这么多年还是头一遭见。”
李青壑闷声道:“我哪里懂这些弯弯绕绕,直接同我说清楚不就是了,怎么能当我是在外胡乱沾花惹草的人呢?”
高家家风不比李家,高元早有妻妾,只是见李青壑不开窍,他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几乎没和李青壑讨论过风花雪月。
难得在李小爷面上瞧见苦恼。
高元调侃道:“这位严娘子确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气性,竟在归宁当晚留宿娘家,叫你一个人回夫家……”
不待他说完,李青壑便打断他:“话也不能这么说。”
“晴、严娘子是个温柔善良的人,她也是为了我着想才咽下这口气,她心里也不好过,被我气得都不愿跟我回来了。”
高元闻言自觉闭嘴,不去置喙这小两口的事儿。
见他不说话,李青壑反问他为何不言。
高元心道:我这还说什么?
他只问:“那你待如何?”
李青壑犹豫道:“我该怎么让妻、妻子消气?”
“无非金银珠宝相赠,软语温柔劝说。”
李青壑上下搜索遍,兜里半个子儿也无,再摸摸自己的嘴唇,觉得后一条路也是难于登天。
活了十七年,李小爷头一回体味到捉襟见肘的滋味。
他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在李家后门蹲守,堵到一名眼熟的仆从,令他唤来竹茵。
竹茵得知主子要他去取栖云院小库房里的财物,忙摆手道:“夫人说了,不许为您取用金银。”
“我不取用。”李青壑敲了下他的脑袋,又道,“你找几个人,把我那些金银细软、房租地契、古董珍玩,全拉去严家。”
“啊?”
“啊什么啊!还不快去,耽误了小爷的正事你吃罪得起吗!”
这几乎要搬空栖云院的动静自然瞒不住杜夫人,她由着李青壑去,前日见过严问晴处理账目的本事,杜夫人属意将庶务转交严问晴,不过她虽对晴娘品行满意,还是想多一重保证,正好藉由此事试一试晴娘对财帛的态度。
手头有钱的李小爷底气又回来了。
一车车金银财宝在严家后门一字排开,引得过路人频频觑看,门房不敢放任这些财物如此丢在门外,赶忙请示严问晴后,将赶车的人请了进来。
只有李青壑被落在门外。
他顶着随时间推移逐渐热烈的围观目光蹲守在后门外,直勾勾盯着紧闭的朱漆门扉,全不管周围这些人议论着什么,那眼神足以在门板上烧出两个洞来。
可惜单靠目光推不开这扇门。
严家的门房不让他进,李青壑只得大马金刀往门槛上一坐,以待溜进去的良机。
围观人群里有好事者观望半晌,见他在严家后门蹲坐,既无叫骂也无打砸,觉着传闻里飞扬跋扈的李小爷不过尔尔,遂嘲笑道:“李少爷,怎么不去陪新欢,在岳家门口守着做什么!”
李青壑懒懒地抬眸扫他一眼。
转瞬间,银光闪过,只听“哆”一声,刚还说着闲话的人群立时鸦雀无声,齐刷刷扭头盯着没入树身的匕首,其下钉着一块头巾。
这时候刚刚出言的好事者才觉出头顶发凉,哆哆嗦嗦地后退。
李青壑往门板上靠:“再有胡说八道的,小爷我削了你的脑袋!”
他又道:“爷和那个女伶丁点关系没有,是我家娘子见她可怜,才为她赎身放她自由。本来不过随手做件好事,倒叫某些无知的家伙以你们的小人之心度我们君子之腹。”
正说着话,身后的门板突然被人打开。
李青壑一时不察险些倒栽进去,却叫门房拿膝盖抵住,又将他顶出严家。
他一个鹞子翻身蹦起,上前殷勤道:“可是许我进去了?”
门房客客气气地堵住门:“娘子今日不见客,李少爷请回吧。”
“我哪里是客!”李青壑不服。
但门房不让,李青壑也强突不得,他不肯走,照旧蹲在后门处,指望着严问晴出门时动一动恻隐之心,把他捡回去。
可惜严娘子是出了名的不爱出门。
围观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只因插在树上的匕首还泛着凌凌白光,无人胆敢闲言碎语。
直到快宵禁的时候,怕被巡夜的衙役逮到牢里更见不着晴娘的李青壑才怏怏离去,照旧往高家打秋风,他现在确乎是身无分文,不过转念一想——晴娘既已经收下他的礼物,想来很快也会愿意见他。
沮丧的心境随之轻快许多。
至高家,李青壑挑灯夜读,不知翻了多少告罪、怀妻的诗词歌赋,好一通临时抱佛脚,才憋出百来字平仄不贴的悔过书。
高元在旁瞄了眼,道:“你这个典用错了,这是怀念亡妻的。”
李青壑立马伸手挡住墨迹未干的纸张,连声道:“快滚快滚!我的悔过书,你在旁指手画脚什么!”
“哎?你这人!”
高元好心被当驴肝肺,也不管他抓耳挠腮的可怜样,甩袖离开。
待他走后,李青壑盯了会儿糊成一团的墨迹,复翻起那些看着就头疼的典籍,逐字查解自己的用词,将歧义一一改正后,重新誊抄一遍。
刚誊抄完时,李小爷很是满意。
可他看看书上端方的字迹,又看看自己这双鸡爪子写出的字,抿了抿唇,重起一张再抄。
直到天际大白,李青壑打了个呵欠,将差强人意的悔过书晾干,细致叠好放进信封里,再在信封上写下练了无数遍的“晴娘敬启”,这才枕着书信小憩片刻。
只是待李青壑揣着悔过书兴冲冲出门,却听闻晴娘昨日便已着人将他送来的财物尽数归还李家,盖因李青壑一直守在严家后门外,竟到现在才知道此事。
李小爷顿时如霜打的茄子。
他握着绞尽脑汁挤出来的悔过书,心里又没了底。
晴娘饱读诗书,哪里看得上他这篇狗屁不通的悔过书?
李青壑在严家门外徘徊了一阵,终究还是没有叩门的自信,又揣着悔过书回高家去。
却不知,里头的门房刚刚得了令,出来时发现方还在门口踟蹰的李小爷已不见踪迹,只得为难地挠挠头,转身向主子回禀去。
严问晴做事惯留有余地。
她留在娘家,也非对李青壑失望——严问晴从未对李家纨绔有过期待,又何来失望?
不过是一来借此事试探婆家的态度,二来她后无依靠,更要强硬处事,免得外头那些闲人什么流言蜚语都敢往她头上堆。
婆家不曾出面压她,还将李青壑撵出来请她回去,严问晴对此十分满意。
她晾了李青壑一天,见他还算乖觉,看在杜夫人的面子上,严问晴已打算下这台阶,将李青壑召进来再敲打敲打便随他归李家去。
谁料他又跑没了影儿。
许是李青壑因求见不得,又素无耐性,不肯继续在门外受人耻笑,到外边寻快活去了。
严问晴压下心头躁火,处理完严家柜面上的要事,听严大来报,最近有个十七八岁的小娘子常在严家附近探看,非是被李小爷引来的闲人,行踪有些鬼祟。
“先查查是何来历。”
正说着,又有仆从拿着个风筝来禀。
风筝是从外头飞进来的,一连飞进来十数个,样式不一、做工精湛,最重要的是每一个风筝上头都写了一行横七竖八的烂字,生生破坏了风筝的精美。
拿到严问晴面前的这个上边写着“卿卿,看看我”。
这风筝是哪个衰货放进来的,一目了然。
原来李青壑到高家,转手把自己亲手写的第一封悔过书以二百两的奸商价强卖给高元,随后购置三十来个风筝,亲手写上肺腑之言。
写称呼的时候,若写“晴娘”,李青壑担心风筝不慎飞到外边去有损严问晴清名,犹豫再三写了“卿卿”二字,既是夫妻私语间的称谓,晴娘一看便知是谁飞进来的。
李青壑围着严家放风筝。
严家仆从已经陆陆续续捡到十几个写着字儿的风筝,每一个上边的内容还不一样。
李青壑刚控着新的风筝飞到严家上空,正准备拿剪子绞断风筝线,由得风筝落下去,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做什么呢。”
李青壑猛地回头,见严问晴就站在他身后,一袭间色长裙随风微动,她沉静的眸子抬起,望着半空中晃晃悠悠的风筝。
风筝本来就飞的不高,掌线者又无暇顾它,眨眼功夫便颤巍巍落下来。
严问晴一抬手,恰抓住掉到面前的风筝,二人的目光越过风筝稍一碰撞,李青壑慌里慌张地别开眼。
她扫了眼李青壑,拿着风筝转身。
线拐子还握在李青壑手里,他这时倒聪明了,立马循着风筝线跟上去。
亦步亦趋。
这样子,倒像是风筝在放线拐子。
一路上零星有几位仆从窥看,李青壑心中莫名生出几分荣耀——他可是晴娘亲自领进来的!
及至堂屋,严问晴令侍立在侧的仆从退下。
还未等李青壑开口告罪,严问晴先问道:“是你自己想明白的,还是夫人令你来的?”
这倒是问到要害上了。
李青壑不擅说谎,犹豫两声,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是娘同我说清其中关键,我才明白自己做了件蠢事。”
“那你来请我,也是因为夫人不许你回去?”
但凡通点人情的,都知道这是表衷心的好时候,偏一根筋的李小爷竟没听出其中深意,“嘿嘿”笑道:“是我不肯去祠堂跪牌位跟娘呛声被赶了出来,回不回去倒没所谓,高家住得还蛮舒坦的。”
严问晴借喝茶的动作咽下一口火气。
“那你回高家去住吧。”
李青壑应了一声,又问:“你原谅我了吗?”
就他这表现,严问晴实在没办法硬着头皮没台阶硬下,没把手里的风筝砸他脸上再吩咐两个洒扫仆从将他撵出去都算好涵养。
她冷着脸:“没有。”
“那如何才能原谅我?”李青壑凑近两步。
严问晴往旁边偏了偏:“你只令人搬来巨量的财物诱我,我却瞧不见你的诚意。何时叫我看见你的诚意,我何时原谅你。”
李小爷橙子吃得多了,“诚意”倒是从没使过。
他又追着严问晴问:“如何才叫有诚意?”
“好,我给你指条捷径。”严问晴被他问烦了,下颌微抬,“跪下。”
李青壑懵了下,脱口而出:“我不跪。”
严问晴嗤笑一声:“这点诚意都没有,你还想请我回去?”
李青壑急了:“哪里下跪就是有诚意了!”
“有没有诚意我说了算。”严问晴难得在外人面前展现出几分霸道。
“男儿膝下有黄金,我不跪。”
严问晴恼道:“那就跟你的黄金说去吧。”
李青壑还在旁不依不饶:“我跪了你就原谅我?”
严问晴叫这个面子比天大的家伙烦透了,脱口而出:“你跪我就原谅你。”
“好。”
“啪”一声,李青壑直挺挺地跪下。
他原是卯着一股劲,势要求得晴娘原谅,才跪得如此干脆利落,跪完膝盖生疼才反应过来,又觉得说跪就跪委实窝囊,朝严问晴尴尬地笑了下,接着转念一想:跪都跪了,一定要求出个结果来!
遂挺直腰杆,看着还挺自豪的,仰头对严问晴得意地说:“我跪啦!”
跟要向严问晴讨赏似的。
严问晴默然片刻,以手扶额。
她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居然能被李青壑激将了。
严问晴别过头去将嘴角压下,再对他道:“不是男儿膝下有黄金吗?”
李青壑指了指双腿:“我把全部家当都给你,还差这两块膝下金吗?”
实属无赖。
严问晴不语。
片刻后,她扭头往外走。
“晴娘!”李青壑怕她耍赖,忙爬起来跟上。
严问晴转头,眉毛微挑,轻飘飘道:“我让你起来了吗?”
凉凉的一句话像根细绳勒住了李青壑,他悄悄打量严问晴神色,又乖乖滚回去跪好,只偷摸抬眼觑看她的动向。
“念。”
李青壑一低头, 就瞧见风筝上板板正正的“卿卿”二字,憋了半天,“卿卿”这两个字抵喉咙眼里实在是掏也掏不出来, 倒堵得他满脸通红, 只好“悄悄”换个称呼。
“晴娘, 我错了。”他抬眼瞄严问晴神色, 见她未有不满, 遂放下心来。
后头念得便流畅许多。
“晴娘,我是大笨蛋。”
“晴娘,看看我!”
“晴娘, 晚上的风好冷, 我在城墙根下冻得睡不着。”
“晴娘, 我以后把自己栓你身上, 绝对不乱跑了。”
“晴娘, 原谅我吧。”
“晴娘……”
李青壑越念越起劲,以致最后全然脱稿,径直丢下风筝抓住严问晴的裙摆一口一个“原谅我吧”,那双精致漂亮的凤眼盛着少年的诚恳, 叫人见了无不为其心折。
严问晴微微俯身。
专注的目光似在仔细打量李青壑眼里有几分诚意。
李青壑眸光闪烁,有些不好意思的躲避欲, 又生生忍住,反往前凑了凑,想叫严问晴看清他眼里的真诚。
他往前凑, 严问晴却直起身。
还将他拽在手里的那截裙摆扯了出来。
李青壑的指尖落空,虚碾了碾指腹。
但见严问晴脚尖踩在某个风筝上,冷笑道:“不是在高家住得舒坦吗?哪来的城墙根底下冻得睡不着?”
这是质疑李青壑话里的真心。
万幸李青壑聪明了一回,忙道:“正是在城墙根下试过, 知晓那里睡不得人,才豁出一张脸求高家收留的。”
严问晴腹诽:瞧你方才的说辞,真不像豁出脸来。
她哪里知道李青壑何止毫无寄人篱下的态度,在高家更是连吃带拿,买风筝的钱还是从高元处敲诈来的。
又听李青壑咬牙道:“是我滥好心,想着在晴娘面前展现良善,谁料现了眼,反惹麻烦上身。我看就是他们设的套,说什么去官府立结契约,着人代办又不是什么难事!是我着相忘了要紧事,晴娘要罚我也认了,只求你莫气坏自己,容我得空好好查查是谁想害我!”
严问晴心道:倒想不到他的脑子还能动一动,这么快就想清了本末。
转念再想:许是多亏被逐出家门。
杜夫人与李父那样的人物,生出的孩子底子总差不到哪儿去,这株蜜罐里锦衣玉食喂大的苗丢外边叫寒风冻一冻,算能清醒几分。
可深想来,太清醒也不宜,还不如傻点好拿捏。
电光火石间已有千般念头闪过,严问晴面上只笑道:“我怕你不是发善心,是见那小娘子漂亮,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
李青壑不服:“再漂亮哪能有晴娘漂亮!”
严问晴不管李青壑这话里有几分真情,心下听得舒坦,单笑骂一句:“花言巧语。”
李青壑看她笑了,嘴角也咧开,复抓住严问晴的裙摆道:“实话实说罢了。”
见状严问晴心中一动,半蹲着凝视他问道:“既知我漂亮,又巴巴求我消气,缘何待我不假辞色,屡屡躲我?”
李青壑一愣。
他似被从天而降的冷水浇了个透,荡漾的心思霎时间化作硬邦邦的冰块,对上严问晴漆墨似的瞳子,立马心虚地垂下眼,手里的裙摆也松了开。
“我……”
“我怕唐突你。”李青壑又急着找补道,“毕竟咱俩有过约定,以后你、你还得……”
还得再嫁?
不知道为什么,李青壑就是挤不出来这么简单的两个字。
李小爷是个一言九鼎的汉子,当初求着严娘子与他定下“假成亲”的约定,断不能食言而肥惹人笑话。
他被搅成一团乱麻。
忍不住有些恼。
原谅与否说就是了,好端端的提这茬做什么!
见他还惦记着“假成亲”的事,严问晴嗤笑一声,转而道:“你虽与那女伶没干系,却不知还有没有别的红颜知己,若再遇到这样的事情,我又该如何处事?”
“没有!”李青壑瞬间借刀快斩乱麻,把满脑子的浆糊麻溜丢开,急切地抬手起誓道,“我若在外有姘头,就叫我五雷轰顶!”
“既然如此。”严问晴转身,“且容我收拾收拾,明早随你回去。”
李青壑正要起身追上。
膝盖刚抬起来点儿,忽然想到晴娘并未叫他起来,又把膝盖丢了下去,可眼见晴娘越走越远,心里焦急万分,一时间陷入两难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