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他方呼唤我by小狐濡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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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默默吃了很多。
一顿饭吃完,高三生们继续赶回去上晚读,出店门时,季辞看到叶希木走在她前面,个子高高的,头发还是偏长。
她靠近一些,却像是在跟虚空说话一样,道:“还没去剪?”
叶希木也没回头,没放慢脚步,说:“明天才放假。”
季辞道:“胃口不错,身体好了?”
叶希木说:“嗯。”
过了一会,他也问:“你的手呢?”
“没事。”
然后没有再说话。离开店门,天色已经晦暗下来,大家道了别,就彼此分开。
季辞开车回了老屋,家婆正在房间里一边泡脚一边看电视,小狗颠颠地跑过来往她腿上扒拉,她俯下身摸摸狗头,小狗就舔她的手。小狗长很快,每次回家,都感觉比之前大一圈儿。
“吱溜儿回来啦?茶壶里有新泡的茶。”
一切都还和小时候一样,不管季辞跑多远,离开多久,回来后家婆总会这样和她打招呼。
季辞嗯了一声,过去搂住家婆的脖子,“家婆这两天有没有按时吃药?”
“有啦。”家婆试图把季辞的胳膊拉开,季辞在她脸上用力叭了一口。
“我找回我妈的微信了。”季辞从包里拿出一个新手机,“不过上面的联系人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你知道我妈之前最好的朋友是哪个吗?”
家婆摇摇头,“她的朋友五湖四海,我哪里晓得。”
季辞看着手机上空白的微信界面,叹了口气。好处是她看到了母亲的朋友圈,满满的全都是她出席各种活动、到处去游玩的照片。她可以通过点赞和评论缩小母亲社交圈的筛选范围。
她把母亲的联系人翻了一遍,确认徐晓斌不在其中。又把母亲朋友圈的照片都看了一遍,母亲看上去和她五年前见到时也没什么差别,甚至更年轻一些。但是她的修图痕迹太重了,不但掩盖了岁月的痕迹,也掩盖了她脸上鲜活生动的细节。季辞依然觉得有一些陌生。
“咱们这边有懂得看阴阳八卦之类东西的人吗?”季辞问。
家婆抬起头:“你要做什么?”
“写论文要用嘛。”季辞说,“咱们这边造房子不都要让人看一看吗?”
“现在早就没有这些讲究了。”家婆说,若有所思,“我小时候,龙王庙那边有一个很会的,现在应该九十几了吧,龙王庙这几年变化很大,不晓得人还在不在。”
季辞回到前院的工作室——她专门设计了一间作为她的工作室,里面有一张很长的桌子,是她请木工定制的,桌上放着许多设计图纸。桌子旁边放着几个画架,她坐到其中一个画架前,打开手机上的临时笔记本,把里面的一张临时草图一笔一划地转描到了一张空白画纸上。
图案狭长,里头笔画弯弯曲曲,粗细不均,像是图画,又似文字,两侧有两条长长的飘带,整体像是一个头戴官帽、身披法袍、杀气腾腾的神官。
季辞越看,越觉得像是一枚复杂的符咒。
八小时三十分钟前。
季辞已经等得怒火丛生。她看了一眼手表,十一点四十五,距离她要求的十一点前又过去了四十五分钟。
她知道徐晓斌在整她,消耗她的耐心,挑逗她的情绪,测试她的服从性,试探她的底线。
她抬头看,会议室隐藏在角落里的摄像头正像一只阴暗的眼睛,无时无刻地窥视着她。她相信徐晓斌正在注视着她,他肯定能看到。
这个破楼处处都有监控摄像头。
她还要等待多久,忍耐多久?她蓦地站起来,往洗手间走去。
女士洗手间里挺干净,可能因为这一层都是徐晓斌自己的领域,几乎没有别人。
季辞宁可待在这种污秽之地,都不愿意再在遍地摄像头的会议室里待上一秒。
季辞走进一个单独的隔间,把马桶盖盖上,坐在了上面。可能这里是徐晓斌接待重要宾客的地方,洗手间的规格做得挺高,和星级酒店水准差不多,每一个单间都是封闭的。
她拿出了一支烟来抽,提醒自己保持冷静和理智。
抽完了一支,她又点上一支。
她听见有人走了进来,隔会儿又来了一个人,后来的人把洗手间的门关上了。两个人开始说话,说的是江城方言,而且是很土的、不是年轻人说的那种。她意识到是保洁阿姨。
其中一个听起来资格老一些,在教育另外一个说话有一些畏畏缩缩的人。两个人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因为她们离季辞藏身的这个隔间很近,季辞还是能听个大概。
“跟你说了老板屋里那个关公像不要碰,别的地方都要仔仔细细地擦,那个地方不用你管。”
“我没碰关公像,我就擦那个台子。”
“台子也碰不得!你真是没见过世面,那都是老板们专门请人布的风水阵,你一碰,就破啦!”
“那怎么办……”那个阿姨的声音听起来要哭了。
“好在我去得早,看到你在擦就把你喊停了。要是给老板看到,你又要被赶起走!”
快要哭的阿姨说了句什么,季辞没听清楚,大约是问会不会扣工资什么的。
“你就老实搞吧。”资格老的阿姨叹气说,“我不会报上去的,我也是受不了,这才个把月,老板赶走了两个勤快人。你再走,我找不到人帮忙了。”
她再次苦口婆心地叮嘱:“离那个台子远点儿,不消你擦,老板儿自己会想办法搞干净。”
两个阿姨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收拾了一下拖把扫帚,就又出去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等洗手间里安静下来,季辞手中一动,长长的烟灰一下子塌了下来。她垂眸一看,原来是一直没抽,手中的烟已经燃完了。
个把月。
徐晓斌为什么要在一个月之中,赶走两个勤勤恳恳打扫关公像的保洁阿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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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是星期六,终于轮到实二高三学生们难得的一个可以全天休息的周末。
叶希木一大早就醒了,洗漱收拾了一下之后去到小区外面的理发店。说是理发店,其实叫剃头铺子更合适。老师傅在这里已经二十多年了,店里的理发椅比叶希木的岁数都大。父亲单位上的人平时都在这里剪,剪一次十块钱,又快又好又精神。
老师傅看到叶希木,说:“好久没来了。”
叶希木有些惭愧地嗯了一声。
“是该剪了。”老师傅在他头上比划着,“这么长,你爸看到了不给你一巴掌。”
趁着老师傅给他洗头剪头发,叶希木给黄律师发信息,问他最近父亲的情况怎么样了,取保候审是否有了结果。
黄律师的信息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来:「有时间吗?我给你打个电话说。」
叶希木顿时紧张起来。一般如果要“电话说”,多半是有什么大事。
叶希木忐忑难安,握着手机的手都出汗。老师傅问他要留多长,他都没有反应过来,满脑子都在想父亲那边出了什么问题。老师傅也懒得问第二遍,他给叶希木从小剪到大,对他的头发和偏好熟得不能再熟,直接上推子给他推了。
老师傅手法纯熟,十来分钟就剪好,用刷子刷尽碎发,给他解了盖布。叶希木付给老师傅钱,道过谢之后匆匆走出理发店。店外江风凉沁沁的,叶希木给黄律师打电话,在等待黄律师接起的时候,心跳得很快。他做了很多坏的准备,然后黄律师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喂,希木,”黄律师说,声音竟然带着笑意,“跟你说个好消息——”
叶希木感觉呼吸停滞了一下,有一点喘不上气。
“你爸爸可以出来了,那边撤诉了。”
叶希木一时间竟不敢相信,过了十来秒才说:“真的吗?”又补充一句,“已经确定了吗?”
黄律师笑着说:“确定了。”
“不会再反悔了吗?”
“不会。”
一股强烈的喜悦涌上叶希木的心头,冲向四肢百骸。他感觉整个人突然都变轻了,变得像春风中的杨柳,飘然的,轻逸的,此前一直堵在他胸口中的巨石一般的郁气突然之间烟消云散,他的骨骼舒展开来,心情也要飞起来了。
“怎么会突然……”
黄律师道:“我也不清楚,我是昨晚接到的通知,今天刚确认,那边已经接受了我们的和解条件。可能他们觉得继续拖下去也没有意义吧,就算官司打赢了,他们得到的赔偿也不会更多,还需要投入更多的精力,时间也拖得更久。”
黄律师接下来又给他交代了后续流程,以及他们需要做的事情。叶希木仔仔细细地听完,记在了心里。父亲终于要回来了,从3月26号到今天4月20号,整整25天,父亲终于要回来了!
挂掉电话,叶希木转身,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理发店。老师傅正在维修那把老得不能再老的理发椅,螺丝一松,皮垫扶手险些掉下去。叶希木一把兜住扶手,眼睛亮晶晶地说:“师傅!您说的话太好了。”他几乎在嚷嚷,“我爸要回来了!”
老师傅和叶成林很熟,也很高兴:“你早就该来!剪头发嘛,剪掉的是晦气!”
老师傅的这句话,却让叶希木的内心重重一震——早就该来——他是怎么会来剪头的?
是季辞——是季辞催他来的,而且催了他两次。
「这么长,你爸看到了不给你一巴掌。」
这句话带有如此强的预示性。季辞呢?季辞是怎么想的?会是在暗示他父亲要回来了吗?
叶希木不能完全确定,可他又想起季辞换的发型。他想起在季颖墓碑上看到的照片,季辞和季颖有着一样的脸型,所以也适用同样的大卷发,特别的妩媚多情。她换发型……会不会是因为要去找徐晓斌?
叶希木被自己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极力想否定这个想法,或许是自己把季辞想得太好,她之前几次拒绝自己,拒绝得那么坚决,给了他徐晓斌的手机号,又再次强调只能帮他帮到这里——她怎么可能突然决定去找徐晓斌帮助自己的父亲?是因为自己救了她吗?又是为了报恩吗?可是自己不过是拉了她一把,值得让她亲自去找徐晓斌吗?
徐晓斌是多么卑劣的人。她的妈妈和徐晓斌又有着那样的过去,徐晓斌会轻易放过她吗?徐晓斌他会不会……他不愿再想下去。
他希望季辞最好没有去找徐晓斌,可是这个想法又不停地往他脑海里钻,让他不得平静。
倘若不是她去找了徐晓斌,谁又能让事情突然发生这样的转机?
虽然黄律师说的也有道理,可是时间节点如此的凑巧,让他很难不往这方面去推想。
他满腹心事地往小区里走,最后却走到了自行车棚。他骑起自行车,往龙尾老街那边而去。
时间还很早,才上午八九点钟。整个龙湾都还蒙着一层薄薄的、缥缈的雾气,青枝绿叶,黄花紫卉,好似一个桃源仙境。
季家老屋的前门从里面紧闭着,外面没有上锁,他知道季辞在老屋里住,略略放了些心。昨天听季辞跟李佳苗说她这段时间都在老屋住,他才直奔这里而来的。
把自行车骑到老屋后门,锁在一棵老树上,正好看到季婆婆背着背篓从院子里出来,小狗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看到叶希木,立即欢快地奔过来,绕着他蹭,尾巴摇得像飞旋的船桨一样。
季婆婆看到叶希木很高兴,叫他小叶,问他吃过早饭没有。叶希木说还没有,季婆婆就让他去厨房自己拿酒糟粑粑吃。
叶希木问:“婆婆,季辞在屋里吗?”
季婆婆说:“在呐,今天起得早。你去前院找她。”季婆婆还要上山,带着小狗先走了。
在老屋临时买的画架都偏小,季辞索性盘腿坐在桌面上,在一张摊开的纸上画徐晓斌房间中的关公像。
她忌惮徐晓斌办公室中的摄像头,所以没有拿出手机拍照。还是准备的不够充分,只带了一个随身的录音笔过去,早知道她应该买一个口袋摄像机。徐晓斌那么狡猾的人,说话滴水不漏,从头到尾录下来,也没有什么能被当做把柄的言语。
如果不是在女洗手间偷听到两个保洁阿姨的对话,她不会对徐晓斌办公室中的关公神龛产生兴趣。为了不让徐晓斌起疑心,她在每样陈设前面都停留了差不多的时间,这期间她仔细端详了那座神龛,才注意到关公像背后看起来是一个背景木板,实际上是一个双开门的柜子。柜子做得严丝合缝,以至于门缝看起来都像是木板的纹路一般。仔细看两扇门上都有并不明显的暗纹,她硬是凭借自己这些年学美术和建筑设计的基本功,把那两扇门的暗纹给默记了下来。
从辰沙集团的园区出来,她就立即把暗纹纹路画在手机上的临时记事本上,晚上再更精细地转描在了画纸上。
然而画完之后,她一夜之中辗转反侧,怪梦连连,早上六点多醒来,那座关公像又在脑海中盘旋不去。她索性起床,凭着记忆把那座关公像也画下来。
关公像已经画到最后几笔,她难得专注,伏在桌面上精细地补完青龙偃月刀上的花纹。
画着画着,她忽然感觉纸上的光影发生了变化,一抬头,有人站在她面前。
叶希木的双手按在桌面上,微微俯身问她:“你在画什么?”
季辞愣了那么片刻,因为叶希木给她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他的头发如约剪短了很多,变得很清爽,之前的阴郁感彻底消失了,一双眼睛变得更加明亮。
她忽然明白了他发生转变的根本原因,徐晓斌动作还是很快的。
她从桌上下来,叶希木扶了她一把。她按着他的手站到地上,抬起头正好看到他的侧颈。后脑勺下面被推子推过,最下面青茬茬的一片,往上逐渐变长,形成一个很漂亮的弧线。小时候他妈妈给他睡出了很好的头型,剃头师傅的手艺也很好,她忍不住伸手碰了一下,毛茸茸有点扎手的感觉。
她笑:“刚剪的?”
叶希木说:“嗯。”
她强迫症似的从他脖子上摘掉一小根没有刷掉的发茬。叶希木低着头看她动作,见她还专注在他的头发上,抓着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拿下来。
“我爸爸要回来了。”他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季辞的表情。
季辞露出一个在她脸上很常见的笑容,说:“那太好了,恭喜你呀。”
她一点都不惊讶,叶希木想,就像在她预期之中,很寻常一样。她这种笑容他见得多了,多半是她犯懒,不想去伪装圆滑世故的时候,就很敷衍地对付一下。大约能骗到很多人,但他已经能看穿,假假的。
“那边撤诉得很突然,你知道为什么吗?”
季辞从他手中把手抽出来,说:“我怎么会知道?”
“你去找徐晓斌了?”
季辞抬头盯了一会儿叶希木,转身走出了工作室。叶希木跟着她走到庭院中,院子里还堆着不少建材,季辞走了两步就没走了。小陈河上的风从前后院新换的门扇间吹过来,吹得庭中的青草摇曳不止,初夏清新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
季辞说:“我当然要去找他。徐瑶把我推下桥,我要去找他要个说法。”
叶希木追近两步:“他没为难你吧?”
季辞笑起来:“他能怎么为难我啊?叶希木?”她摊开手,“光天化日,法治社会。”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叶希木拧着的眉头却没有展开。
季辞拍拍他的胳膊,安慰道:“好了,你爸爸的事情解决了就好,现在可以专心考试了。”她把他往后院推,“你这么早过来,是不是还没吃饭?厨房里有家婆做的酒糟粑粑,好吃。”
叶希木低声说:“就算你不承认,我也知道是你做的。”
季辞说:“没见过非要把功劳往别人身上安的。”
叶希木注视着她的眼睛问:“是为了报答我吗?因为我救了你,你又不想欠我人情了。”
季辞不耐烦地说:“不是!叶希木,你能不能不缠这个事了?”
叶希木眼睛里露出一点笑意。他说:“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
季辞挑起眉梢,很果断地说:“不行。”
但是离得太近了,他一下子就抱了上来。季辞感觉他这一抱有着浓烈深沉的感情,也许感激居多吧。她知道她拒绝不了,只能任由他紧紧抱着。男生身上带着从江边一路骑行而来的阳光和水汽,还有很朴实的洗发香波与剃须膏的淡淡香气。他抱得很克制,只是触碰到她的头发,可她又知道他在宣泄这数十天来被深深压抑的情感,紧张和焦虑,他呼吸的热气穿过她的头发,热意传递到颈侧。他的手臂抱得很用力,力道之大甚至让她感到疼痛。
季辞想起从他家离开时,看到的他墙上的月历。那份月历看起来是他父亲用来标注一些重要事项,并和他分享日程的地方。在四月份之前他很少写字,都是他父亲的笔迹。他的笔迹从3月26日开始,那一天是他父亲被带走的日期。
季辞对那个日期印象很深刻,因为那也是母亲季颖的尸体在江中被发现的日期,是她接到警方电话,让她尽快回国处理后事的日期。
或许他们有着某种命中注定。季辞这样想着,慢慢放下抵抗,身体顺着他的力道放软,反手轻抚他的脊背。
“哟!哟!这是在干什么啊!”
叶希木万万没想到季辞这里还有别的男人,一抬头,看到敖凤从浴室走出来,正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身上就下半身缠了条大毛巾,一身精壮的、布满伤痕的肌肉裸露无余,脚底下滑稽地踩着一双很不合脚的应该是家婆的老式塑料凉拖鞋。
敖凤放下毛巾,露出一张还残留着青紫伤痕的脸,阴阳怪气地说:
“这不是我们大学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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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希木盯着敖凤,放开季辞,半晌一声不吭地向后院走去。
季辞生气:“你把衣服穿好再出来!”
敖凤嗤了一声,反身又走回浴室。
季辞追到后院,拉了下叶希木的手,叶希木不让她拉,把手又收回去,继续往院子外面走。
“怎么啦?怎么还生气了?”
“没有,我回家做作业。”叶希木说。
“你跑过来不像是要写作业的样子。”
“我是来谢谢你的。”
“哦?既然你觉得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就这么谢谢就完啦?而且——”季辞毫不留情地说,“就这么抱一下?这叫感谢吗?我还觉得你占了我便宜呢。”
“我没有占你便宜!”叶希木耳梢有些发红。
“嗯,你没有,你对谁都这么好,你中央空调。”
“我不是!”叶希木抗辩,可是对上季辞戏谑的目光,他知道她又在逗他。
“而且要说中央空调,你才是吧……”他的话越说越小声,从像是抱怨到近乎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季辞微微眯起眼睛。
叶希木吞下一口气,说:“你那天去三更了。”
季辞迟疑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她坠江那天晚上。“我还以为你读书多专心呢,你连这都知道?”季辞说,“那个酒吧我都是那天晚上才听说。”
叶希木说:“学校里大家都知道。你从那个方向回来,又喝了酒,肯定就是去了。”
季辞说:“嗯,我是去了,那又怎么样?”
叶希木的目光投向前院,“你那天晚上在桥上拉起来的人就是他。”
季辞缓缓抱起胳膊,她没想到叶希木还什么都知道,“闷心里很久了吧叶希木?”她说,“一直想说没机会说,多难受是不是?”
叶希木低低地哼了一声,又想往外面走。
这次季辞很用力地抓住他。但她的手比他小不少,又滑,他很轻易就要挣脱。她于是毫无廉耻地把五根手指插进他的指缝,扣住。他终于失去了抵抗的能力,有一点屈辱又无可奈何地被她拉动脚步。
“不许走。”她蛮横无理地命令,“陪我吃早饭。”
桌上摆了一筲箕酒糟粑粑,酒香扑鼻。季辞又端了两盘洗得干干净净的桑葚和山樱桃来,“都是家婆昨天在山上摘的。”她说。她又冲了两杯蜂蜜水,递一杯给叶希木。
“怎么啦?怎么不给我冲?明明是我先来的。”
季辞和叶希木刚坐下,敖凤就走了进来,看到桌上的两杯蜂蜜水,毫不客气地大声抱怨。
眼看着叶希木又要跑掉的趋势,季辞起身按住了他,把自己面前的蜂蜜水推给了敖凤。
“那你喝什么?”敖凤问。
“我不喝。”季辞说。
叶希木沉默地把自己面前的蜂蜜水推给季辞。
“那你喝什么?”敖凤又问叶希木。
叶希木不理他,站起来,自己去给自己冲了一杯。
“姐,你打哪儿认识的这小子?”敖凤问季辞。
季辞喝了一口蜂蜜水,“你认识他?”
敖凤瞅了一眼叶希木,又打开了他阴阳怪气的腔调:“谁还不认识他呢?大学霸。”
叶希木依然不言不语,任由他调侃,自己拿了一块酒糟粑粑吃。
季辞给叶希木介绍:“他叫敖凤,我妈的坟被冲垮了之后是他帮忙修的。那天晚上你的自行车,也是他帮忙送去你们学校的。”
没想到她这一句简单的介绍,叶希木和敖凤两个人脸上不约而同地出现了嫌弃之色。
敖凤一脸吃了屎的表情:“那天是他的车?草,早晓得你给我一千我都不拖。”
叶希木说:“拖个车你还给他那么多钱?”
季辞终于看出端倪,放下手中的筷子,说:“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
敖凤犯贱地挑衅叶希木:“哎?哎?问你呢,我们俩到底什么关系?”
叶希木说:“谁跟你有关系?”
敖凤向季辞告状:“你看,他不承认跟我有关系。”
季辞:“那你跟他什么关系?”
敖凤说:“他说没关系,那我也没关系。”
季辞看着这俩人嫌烦,说:“你俩打一架谁赢?”
敖凤说:“那肯定我赢啊!”
叶希木斜斜看向房梁,脸上写着“可笑极了”,他用力撕咬下一块粗粮,眼神里全是轻蔑。
季辞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争强好胜这么鲜活的叶希木,她觉得有意思起来。看看左边的叶希木,又看看右边的敖凤,一种奇怪的感觉再次向她袭来。他们身材相似,脸型也像,只是敖凤年长几岁,又长做体力活,身体更加壮实。
“你们两个……”季辞斟酌着说,“长挺像啊?”
敖凤说:“我是他爹。”他冷笑着看着叶希木,“儿子叫我一声。”
叶希木筷子一扔倏然站起来,拳头已经握上了。
“坐下!”季辞叫道,“要打架你们就都滚出去!”她对着敖凤,“他得罪你啦?不能好好说话吗!”
敖凤龇着牙哼了一声,拎起椅子翻了个面,背对着他们吃东西。
季辞坐下来看着叶希木,叶希木过了半晌才说:“他是我表哥。”
季辞愕然:“亲的?”
“亲的。”
接下来,在叶希木的讲述和敖凤时不时的反驳攻击中,季辞一边按住两个人不要打架,一边大概听明白了他们之间是怎么一个关系。
叶希木的母亲敖丽和敖凤的父亲敖堂是一对龙凤胎兄妹,敖家当时在龙王庙村也算是有头有脸,敖丽和村里门当户对的一家人有了婚约。敖丽当初是同意的,但后来认识了叶成林,两人坠入爱河,敖丽不顾家人反对,宁可过苦日子也要悔婚和一文不名的叶成林在一起。虽然已经是新的时代,订婚在法律上算不得数,但敖家还是觉得很没面子,和敖丽叶成林夫妇断绝了往来。再加上后来敖丽出事,敖家人对叶成林更为怨恨,认定如果敖丽没有和叶成林结婚,也不会遭此飞来横祸。
敖凤一直在社会上混,哪里闹事情哪里就有他。江城太小,他还莫名其妙地因为翟放放和文骁的事,被人喊过去跟叶希木打过两架。表兄弟二人之间的梁子,就这样结下了。
“好了!不管你们两个之前有什么恩怨,在我这里吃我的喝我的,都给我老实点,不许骂人,不许打架!”
吃完早餐,季辞让敖凤回房间去上药,叶希木留在厨房跟她洗盘子洗杯子。
季辞往盘子上倒了洗碗精,叶希木用海绵擦洗,他垂着头擦得很认真,依然很不高兴,“你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
季辞知道他误会了,但她这种人向来不正经,就说:“因为他帅啊。”
叶希木用水冲刷着盘子,像是忍了很久,不那么自然地说:“你不是说我和他长很像吗?”
季辞强忍着笑,说:“等你毕业了我也可以跟你在一起。”
叶希木脸色有点发白,把洗完的盘子和杯子一起放到沥水架上,一声不吭转身就出去了。
季辞心想,完了,这下真把他逗生气了,这家伙怎么这么不经逗?追出去叫他的名字,“叶希木!”
他可不理她,浑身是刺地往外走。
季辞往后退一步,缩回屋里,碰掉一个陶瓷酒坛子,瓷坛子掉在地上,咣啷一声碎了。
很快,他果然回来了,进了厨房,却没有看到季辞。咣啷一声,季辞从他身后把厨房门锁上了。
叶希木回头,季辞背靠在厨房门上,嘲讽:“叶希木你可真大牌,为了把你喊回来,我还打碎一个瓷坛子。咱们不要搞得跟小学生过家家一样行不行?”
叶希木说:“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什么?”
“没有必要把我喊回来。”
季辞说:“有的人呐,看起来对我尊重爱护,其实和迟万生没什么两样,觉得我这个人……”
“我没有!”叶希木说,“你不管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我只是希望……”他的声音忽然黯然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