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朝by晏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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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也有青壮子弟看着祖宅来的人心生幽愤,望着那风姿净秀的白服郎君,豁出去地喊:
“家主为了向陛下表忠, 便拿我们旁支成全她大义灭亲的贤名!宗族同气连枝,她难道不姓谢吗?老祖宗已经没了,死者为大,为何连一点身后体面都不肯给他老人家留!”
胤奚剑尖点地,转眸看向说话之人。
他已听女郎告诉过他铜矿案的来龙去脉,胤奚沉声道:“那些死去的贫苦矿民,谁为他们喊冤?”
“圣上有旨!”
不多时,宫中黄门快马来宣旨,展开黄绢道:“谢中丞不徇私情揭露族中耆老私铸杀人大罪,一片冰心,朕感其嘉义,谓德配兰台,朝中得人。
“今铁证确凿,首恶谢辛夷已故,免连罪,着将此支族人剔除士族谱牒,贬为庶人。
“至于浮陵金佛,不予损毁,抬入瓦官寺配殿中明示其罪,长警世人,钦此!”
五房的族人听见这道旨意,不啻晴天霹雳。
由士贬庶,就是从云端跌落泥坑,这些从出生起便锦衣玉食的人,不敢想象后半辈子该怎么活。
众人跪成一片,向陛下恳求施恩,自然也无济于事了。上辈人作孽得到的好处儿孙享了,那么伏法时的后果,儿孙自要承担。
胤奚将剑收起,在一片哀嚎中走到一个四五岁男孩的面前。
这小儿正是谢辛夷的嫡系重孙,生得粉雕玉润,被泫然欲泣的父母搂在怀里,仿佛还不懂发生了什么,葡萄似的黑眼睛木木张着,茫然无措。
胤奚蹲下身看着孩子,话却是对他父母说,温和平易的嗓音,没有凌人气:“女郎交代,可将此子过继到本家,保留他的士籍,继续留在谢氏家塾读书。问足下夫妇愿是不愿?”
这是谢澜安之前答应过谢辛夷的,网开一线,稚子无辜。
这个消息对于谢方麟的父母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事,忙不迭将自己的心肝儿肉推到胤奚面前,感恩戴德,也不管年方五岁的男孩听不听得懂,泣涕如雨地与他叮嘱万端。
胤奚望着这幅舐犊情深的场景,微微低下眼,牵着孩子的手道:“你们不用担心,你们可以随时来看他的。”
谢策一下朝,便赶过来交接事宜,安抚族众。
见胤奚镇在这儿,五房这边没起什么波澜,他朝胤奚点点头,“接下来交给我便是。”
胤奚颔首,领着孩子走之前,多问了一句:“女郎……”
“她无事。”谢策道。澜安早已想好将五房与谢氏宗族做个分割,此案不会牵连到本家,何况皇帝正在用人之际,自己就会先将谢澜安摘出来。“退朝后陛下留下了澜安议事,她还未出宫。”
胤奚闻言神色微动,点了点头。
“昨晚,”擦身而过时,谢策也多问了一句,“宿在上房了?”
府内没有秘密,这话乍一听有些古怪,但谢策赶时间,也没功夫旁敲侧击了。
妹妹的私事他不干涉,可不问一句他又不放心。
结果胤奚听后,低头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谢策望着那张欲说还休的侧脸,等了几许,也等不到下文——他还不如不问。
皇帝留下谢澜安,一是因为对这件比他年龄都大的铜矿案震惊未平,有些细情要向举证的谢澜安询问。
谢澜安查明此事虽在前世,但心思缜密,圆得滴水不漏。
陈勍忍不住赞叹:“水至平而邪者取法,含灵的胸怀令人敬佩。”
自从上次他在私殿以弟子礼向谢澜安求教,私底下便不再以君臣相称,唤她含灵。
到底是帝王家出身,这怀柔御人的老练不像一个十六岁少年。
谢澜安道:“陛下过誉了,还要多谢陛下不治臣之罪。”公事公办的口吻。
陈勍含笑。这时候彧良领着两个内侍进来,端上菊桂饮与四碟精致的糕点,对谢澜安呵腰笑说:
“中丞尝尝这茶,是取御花园桂树的晨露煎煮的,还有这茶果,也是陛下特意吩咐膳房做的。”
谢澜安立在御案下的白釉大笔洗旁,但谢恩而已。
陈勍又问了谢澜安关于北伐的事,谢澜安便按自己的推想与皇上作答。
陈勍望着那盏没人动的茶水,摸了摸玉带,像是没话了,想了想问:
“那名写讨庾檄文的书生,文采胆气俱佳,朕有心褒奖他,召崇文祭酒来问,却说寻不见其人。含灵有何看法?”
“此人啊,”谢澜安微微一笑,“兴许是个事了拂衣,不问功名的隐士吧。”
离开西殿后,谢澜安去御史台转一圈熟悉环境。
正二品的御史中丞之职,内为长官,出为台主,落在一个女人头上,也是立朝以来的一件新奇事了。御史台的僚属不敢怠慢长官,见之见礼。
朱御史兜着他那半颗门牙,心里虽别扭,却也得揖首拜见新上司。
不想谢澜安反而向他一揖,正色道:“先时家舅怜小女,一时情急伤了台公,澜安向台公赔罪。”
朱御史一愣,没想到这个在朝会上刚毅敢言的女郎会向他赔礼,他顾望左右,昂头端了一会儿,方抖拂袖摆道:
“罢了罢了,当时太后设绣衣,下官确觉不妥,如今看来……中丞大人实属不易啊。只要中丞所建之策有利国民,朱某自当全力配合。”
虽然他对于一个女子受任朝廷命官,心中还是存疑,但在除外戚这件事上,荀尤敬没做到,王翱没做到,他也没做到——谁都没做到的事情,这个女子却做到了。
且她筹谋半载,发于一夕,乃是有意将剿乱的伤亡人数控制在最小。从结果看,她也做到了。
凭这两点,朱御史愿意拭目以待。
谢澜安一笑,看着御史公的门牙,难得有些过意不去,“我为台公镶成金的,可好?”
公署中传出一片哈哈笑声。三省六部,数这里不苟言笑的骨鲠老头子最多,可整日盯着朝中的乌烟瘴气憋久了,一笑也可解千愁。朱御史无可奈何,“这些年轻人,金的玉的,俗不俗……”
他轻咳一声:“象牙的行不行?”
“水……”
透过柴门木板缝隙射进的昏浊光线,落在一张血污干涸的脸上。
楚清鸢从干涩的嗓子里吐出一个字,用光了全部力气。
他不知道这是哪儿,他已有三日未进食水。左肩的伤口化了脓,散发出一种近似死亡的气味。他浑身烧得发抖,却因遍体鳞伤而无力蜷起身体。
忽然吱嘎一声,柴门开了。
两个壮硕的男人走进来,挡住门外的阳光。一个不耐烦地用脚尖扒拉楚清鸢几下,说:“还活着呢?”
另一个咂咂嘴,“公子交代了,要每天赏他一顿老拳才解心头之恨。楚郎君,醒醒吧,今儿我们哥俩又来伺候你了。”
话音才落,沉闷的□□碰撞声响起,楚清鸢猛地皱紧眉峰。
别动我的右手……
他想如此求饶。他的右手还要写锦绣文章,他还要向朝廷上呈改革新法的策论,他还未以一人而兴起楚姓一族……
他不能死……一脚踢在楚清鸢心口的时候,他陡地睁开眼睛,那对猩红的眸子狠戾惊人。
他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
谢澜安回到家时,胤奚已回府有些时候了。
谢澜安一进院儿,便看见默默坐在檐廊下的谢方麟。
看见她,小男童的瞳孔瑟缩了一下,仿佛知道她便是让他家中巨变的罪魁祸首。
谢澜安将这孩子的反应尽收眼底,步子一顿,没有走近。
她在外八面玲珑,亦笑亦嗔,骨子里还是冷淡的,知道自己不得长辈缘,也没什么孩子缘,不必强求。便打算让山伯将人送到阿嫂那里。
折兰音喜欢孩子,已经说了,想收留他与小宝一起教养。
却见一道身影在廊下握住谢方麟的小手,转眸看向谢澜安,温声细语地说:“方才哥哥怎么教你的,见到从姑母,要说什么?”
谢方麟在这个漂亮温柔的哥哥身边很有安全感,他的手被一只温暖的大手包裹着,缓了一会,眼里有了些亮光。他慢慢站起来,向谢澜安有模有样地行个礼。
男孩怯生生地说:“方麟见过姑母。书上说,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方麟学过,知晓其中的道理,我以后,会好好读书。”
被那双闪着水光的无邪眼睛望着,谢澜安走过去。
胤奚站起身,看看她的手,又看看谢方麟的头顶,似乎期望女郎摸一摸他。
以为谁都像你一样黏糊?谢澜安不看他,垂眼看了小孩两眼,道:“不用怕,在这里和家里是一样的。”而后唤来山伯安顿好他。
谢方麟被领走后,谢澜安侧眸,胤奚站在屋檐下,头顶有一串编穗玉铃,随风轻荡。他那双水意汪盈的眼睛,纯净得与孩童一般无二。
甚有过之。
白衣郎君风姿朗朗:“女郎上朝一切还顺利吧?”
“装没事人?”谢澜安睨他,他是有这样的本事,迷醉与清醒像水精镜子的正反两面,一幻一真,让人很难联系到一处去。她似笑不笑,“听说胤郎君把那三大箱衣服都搬进来了,动作够快呀。”
她进府时听管事回报这个消息,还愣了下。当时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念头不是别的,是昨晚那个吱溜一下钻进东厢的身影。
胤奚望着她,慢吞吞地问:“女郎为什么不生气呢?”
他问的不是女郎有没有生气,从结果来看,她没有将他赶出去,那便是不曾生气。
那么,为什么不生气呢?
是对其他人都这样好说话,还是单单只纵容他一个呢?
他在她面前没有任何底气可言。己有劣势,该当如何?是女郎教的,佯攻便是。
谢澜安好像被问住了,轻怔瞬息,转身往屋里走,“今日多写十张字。”
没等她迈进门槛,袖子一角被轻轻拉住,那勾留的力道似曾相识。
胤奚窸窸窣窣从袖中摸出一摞二十张行楷,“给。”
谢澜安这几日事情不少,胤奚跟着她也难得闲,就是这样,还能挤出时间又是哄孩子又是搬行李又是补大字的。
出息呵。
“女郎若生气了,要我搬走,衰奴不敢不从。”她伸手将接不接的空当,耳边传来呢喃,“无非是我一个人再将那三箱衣服抬回幽篁馆罢了,只要能日日跟随女郎,多走几步路,我没关系的……”
“胤衰奴,”谢澜安冷酷地单挑眉梢,“那就搬吧,搬,这就搬。”
胤奚迷惑:“为什么,因为我的字写得又快又好吗?”
不,谢澜安盯着那只晃来晃去的烦人风铃,因为她不允许卧榻之侧,有人如此乱她心曲。
话是这么说, 当日傍晚,一口漆铜圆肚水缸被两个家丁抬进了正院。
胤奚一下午都守在东厢房里,表面上气定神闲, 耳朵却一直竖起留心着正房的动静。
到了掌灯时分, 他本以为稳妥了, 忽闻门外响动, 走出去看到那口缸, 胤奚心中莫名一紧:“这是什么?”
家丁只说, “是家主吩咐抬来的。”
不一时,又有两个家丁提着水桶入院,往返几次,将水缸注满。
随后不久,二掌事也进来了,手里提着一只鱼篓。
看见胤郎君,全荣含笑与他招呼一声,将篓里的四五尾鲤鱼倒入缸中。
金鳞鲤鱼。
胤奚呼吸一抖:“这是……给我的吗?”
游鱼一入水,便欢快地摆尾游动起来, 一滴水珠崩溅出来,正落在胤奚眼尾旁。
像一滴清凉的泪。
他在暗蓝色的秋暮里, 转头望向正房灯火暖溢的窗扉。
胤奚曾在设法杀庾洛神的时候, 想过用金鳞鲤鱼作为祥瑞, 放入韦陀寺的圣明池中引庾洛神上钩。
那时他还未想到火燧粉的办法, 左思右想, 只有曾在大市胡商那里见到的金鳞鲤鱼,最符合他的计划。
然而金鳞鲤鱼价贵,他拿出全部身家,也只买得起三两条。
但那时他已被庾洛神逼得濒临崩溃, 为了逃离那个恶魔,胤奚还是咬牙买下了鲤鱼。
他在羊肠巷的耳室里置了一口缸,把它们当祖宗供着,日日精心地喂养它们,像奉养着自己终会来临的自由。
直到庾洛神派人放火烧他的家。
那场始料未及的火,烧塌了他家徒四壁的房子,险些熏呛死小扫帚,也一举烧光了他的自由。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深夜,在左邻右舍的指点之中,他从废墟里看到那几条死鱼时的心情。
不如死了的好。他当时如此想。
他无法形容他是何等痛恨自己的愚蠢,愚蠢到会把生路寄托到几条无比脆弱的鱼身上,他更加痛恨,比鱼还要命如草芥的自己。
所以,还是去死吧。
死了,便可以和阿爹阿娘团聚了。
可是一只脚已经迈出去,一种浓烈的不甘又涌上胤衰奴的心头——凭什么他就命如草贱,任人宰割!凭什么那些生来锦衣玉食的士卿,可以肆意妄为,轻易决定他人的生死?!
若贼老天是这样不开眼,他死了又能到何处喊冤?!
这件事,女郎在庾洛神死后夜审他时,没有问过,他也从没有提起。
原来这样的细枝末节,女郎也早已知道了。
二管事见胤奚站在鱼缸旁边愣神,说道:“咱们娘子并没有交代是给谁的,只说是乔迁之礼。”
胤奚浓密的长睫簌簌一颤。
蚍蜉试图以小小诡计撼动天人的心,而心如明镜的天上之人,便当真没有拂袖赶开它,反而容许它栖息在她的脚背。
怎么可以对他这样好。
夜渐渐黑了下来,拨云校场的女卫驻进府里后,以后上房的安全便由她们代替玄白和允霜负责轮守。第一日当值的是同壇和陆荷,玄白与她们交接时,夸张地千叮咛万嘱咐:
“你们可千万盯紧东厢的人,千万不能让他摸进主子的房间!”
说起来也是让玄白郁闷,昨日大宴上大家都喝得高兴,里院外院皆是自家护卫,所以主子便免了他的值夜。谁想就这么一夜的功夫,一夜!就被姓胤这小子钻了空子,住进了正房!
两名女卫不明所以,夜晚用心留意。
可看来看去,也没见那胤郎君去往一廊相通的正房,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东屋外的台阶下,捧脸痴痴地看了半宿鱼。
“娘子,小胤郎君没有过来呀。”
束梦服侍谢澜安就寝前,想起娘子之前的嘱托,顺嘴提了一句。
下午那缸鱼搬进来之后,谢澜安便吩咐束梦,若胤奚过来,不许让他进门。
她可不想再听他说那些层出不穷,令人招架不住的讨乖话了。
“没有么。”谢澜安微感意外,朝关闭的菱窗看了一眼,轻轻点头,“这样就比较乖了。”
浮陵铜矿案惊动朝野,与百姓恨斥凶手不同,谢澜安的大义灭亲之举符合清流风尚,反而得到太学的一片称赞。
士林对谢澜安的风评扭转,骂她的变成了世家。
他们越不满,谢澜安越是借这个由头拿原家开刀,手腕雷厉地收没了原氏的家产与田籍。再拟折上表:期限之后,再有私藏府兵超额者,按叛党同罪论处。
庾氏兵乱的余波尚未过去,世家见识了谢澜安的心如铁石,心有戚戚,只得不情不愿裁剪了府兵。
这第一步革新相对顺利,何羡在户部那边却碰了壁。
他如今任职户部左侍郎,上无尚书,便由他代理户部诸事。
人人都知道他是凭着裙带关系进来的,但何羡精于数术的本领在那,由不得同僚不服。
这日,他捧着黄白两册的户籍简记,转过尚书省外的宫路,去兰台找谢澜安,见面先叹,愁得直搔头簪。
“南渡以后,世家与平民一直分成白籍与黄籍,如今想要合籍,便先要清检土地。世家的田产置业多半不在京城,而在侨置郡内,地方大族又往往与当地豪强有所勾结。所以倘若世家不配合……女郎,难呐。”
所谓侨置郡,便是南渡初时,朝廷在江左为这些渡江避难的中原世家,按北方原本的郡名新设的郡县。
之所以如此,为的是安抚世家,巩固当时尚不稳定的政权,也是给汉室君臣心中留一个念想,以图将来克复神州,重回故土。
谁想悠悠百年过,这中原始终没能收复,世家优享白籍的特权却代代承袭了下来。
庾太后便曾下令重修户籍,却因世家的阻挠推进不顺,最终也未能成功。
谢澜安的官服从朱地绣衣换成了玄青地大料圆领朝袍,白绫纱的交领裹束玉颈,鸦鬓黛眉,分外精神。她听后,想都没想道:
“那就分派京官下去,到各个郡县去统一清检土地。”
她让何梦仙将户籍混乱的情况拟个折子,与自己的建议一并呈给陛下。
陈勍阅后,又着吏部尽快拟出下派的官员名单。
谁知择选官吏时,又有阻碍。
谢澜安点名不要出身世家的官员,而要有真才实学的实干派。可众所周知,大玄的官制历来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纵观朝廷六品之上,都无符合她要求之人。
这便是“实行土断清田”和“废九品官人法”的互为表里,真正牵一发而动全身,处处有掣肘。
可如若不先清田,便无法动摇门阀根基,更谈不上进一步推行寒人策举了。
吏部的人推脱,谢澜安寒声作色:“那就用六品以下的寒吏!反正世族公卿久以清谈无为为高尚,真正作为的都是底下人。只要是想奔前途、做实事、不怕得罪人的,只管放手去办,后面有我谢澜安顶着!我顶不住,还有陛下!”
有她这番果决的态度,土断的章程才算推进下去。
长信宫里,枯黄的秋叶落满了萧条庭苑,庾太后握着一只手炉坐在空旷的纹花窗前。
听到皇帝特意派人送来的这个消息,太后失去精锐气的眼里,目光微微闪动。
重阳后,荀尤敬登府来拜访崔膺。
他顺便带来了自家的小孙女荀胧,打算留下交给谢澜安教导。
天下文宗能放心地将自己的孙女交给自己的学生教,既是肯定谢澜安的学识,又是进一步向外人展示,他对于她在朝中举措的支持。
书房中雅香宜人,谢澜安为老师奉茶,看着梳着两只包发小鬏,粉润乖巧的小女娘,却有些顾虑:
“福持机灵乖巧,我自然愿意教她,但老师若因厚爱我,为了给我倚仗,才让福持小小年纪离了家,离开祖父祖母,学生万万不敢受。”
“也不全是因为这个。”荀尤敬跽在方褥席上,打量着屏风旁悬挂的水幛字书,啜了口茶,“自古易子而教,这孩子……唉,你不晓得,鬼灵精一个,撒起娇来能让你师母惯到天上,放在我家是教不出来了。你能者多劳,不妨收她做个小弟子,空闲时点拨点拨就是了。”
却不知受不了爱孙撒娇的,究竟是师母还是老师。谢澜安低头一笑。
老师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她自然答应下来。
反正对于撒娇鬼的招数,她也算见多识广了。
说罢正事,荀尤敬终于忍不住指着屏风问:“这副刘君嗣的行书临字,有六分你的笔意,却醇意不足硬力有余,莫告诉我你的书法退步到这种地步了。”
谢澜安一听,转头冲门廊外道:“听见没有,荀夫子夸你了,切不可骄傲啊。”
荀尤敬的批语对于谢澜安来说自然是批评,可但凡换个人,能得到荀尤敬亲口盖章说,学到了“书道一品谢含灵”的六成笔意,那便是夸奖无疑。
荀尤敬轻怔,他知道他这个学生向来眼高于顶,不喜与俗人接,什么人的笔墨能够让她乐意挂到自己的书房中?
他才一回头,却见荀胧眨巴着一双眼睛,捂住小嘴,惊艳地看向门外。
老夫子心觉不好,凝眉转眸,便见一个丰肌雪肤,流风神秀的年轻人脱履来到屏风外。
年轻人向他执礼,一把嗓音妙遏行云:“弟子多谢祭酒指教,定会克己勉励,日新一日。”
就是他!荀胧神采奕奕地想,那个有着好听声音的人就是他!
胤奚话音才落,书房外传来谢策的声音:“澜安,可是荀夫子来了?神略领舍弟前来拜侯夫子。”
荀胧圆溜溜的眼睛再次幸福地亮起。
只见左边是一个身穿天水碧襕衫端方君子,右边是一个长相俊丽的惨绿少年——有匪君子!都是诗经上说的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的有匪君子!
荀尤敬嘴角不自如地动了两动,百密一疏,福持这回是掉福窝里头了……他转头看着得意门生,一脸庄肃:
“含灵,你若能扳过福持这个知慕少艾的毛病,老师、老师多谢你!”
说罢,他实在嫌丢人,没坐多久便起身,却硬是没训诫小孙女一句,亲昵地拍拍小福持的发鬏,横秋长叹着走了。
谢丰年却还疑问:“是不是我等礼数不周,让夫子不喜了?”
谢澜安低笑一声,在小女娘眼前轻轻打个响指:“回神。可不是给你白看的,以后乖乖读书,小师姑给你的好处多着呢。”
荀胧两手撑着软席往前倾身,悄声密谋:“难道还有比那位天籁哥哥更好看的美君子?”
这个,好像不太常有——谢澜安瞧一眼默默立在门边的胤奚,自从她送了那缸鲤鱼,这几日这小郎君反而安静许多,也是让人揣不透。
她低声道:“多着呢。”
谢策无奈摇头。
胤奚站在众人之后,无声地注视那张胜于三春盛景的容颜。
他们三兄妹在书房说话,胤奚便暂且退了出来。荀胧身边跟着两个傅姆和一个年纪也不大的小婢子,贴身的卧具都是从家里带来的,束梦正忙着收拾娘子隔壁的厦馆,安顿荀小娘子的行李。
忙了一通,束梦回身看见胤奚,笑着拍掌:“这下好了,上房人多起来,便不冷清了。要不然我夜里穿过庭廊,总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胤奚拈了几粒鱼食投进水缸里,应和一声,束梦又自语:“有了人气儿,娘子大抵就不会总是多梦少眠,起身熬夜看舆图了。”
这一句正被胤奚听见,他转过头,“你说什么,女郎,总会失眠吗?”
束梦想了想,“唔……也不算经常吧,记得宫变的前一天,就是中秋前夕,女郎便一宿未睡,哦,就是郎君你不在府上的那天,第二天便是宫变了,女郎又一夜未睡,次日又在宫里……”束梦扳着指头数,“那便是连续好几天没睡过整觉呢。”
她的本意是敬佩女郎超人的精力,看到胤奚发暗的脸色,才意识到自己多嘴了,连忙闭上嘴,回屋做事。
胤奚的心跳久久不能平静。
他离府的那夜……是为了照顾泻肚的小扫帚,而次日回府时,发现女郎眼皮底下有浅浅的青影,他便有些在意。
胤奚本是一点就通的人物,记性又极好,经束梦一说,他不由又想起,他入府之后,有些晚上借口回羊肠巷,实则是去韦陀寺挖浮沙坑的那些夜晚,因他第二天回府后格外心虚,总会特别留意女郎的神情——
仿佛……在他离开的次日,女郎或多或少都变得冷淡疏人,或者眼下浮着浅淡的青色。
就像一夜没有睡好。
为什么会这样?
世上会有如此凑巧之事吗?
他神情困惑地低下头,目光下意识落在自己手背的朱砂痣上。
忆起初相逢时。
——“先生是谁?”
——“你只当我与你合眼缘,交个朋友……”
——“你我之间的香火情……”
“衰奴。”
一道清沉的嗓音打破他的深思,胤奚省过神来,眼前秋阳暧暧,游鱼戏水。他迈步进了正房,谢氏兄弟已经离开,荀小娘子也被领去熟悉环境了,女郎独自坐在书案后。
他只听谢澜安道:“府里的孩子多了,我想,你要不要把小扫帚也接进来,免得你经常记挂。”
谢澜安说完,久久等不到回音,她抬头,看见胤奚直怔怔望着她。
他的眼神茫然而深邃,又带着种莫名的心疼,就仿佛他错过了很多过错,在很生很生自己的气。
“为何这样看着我?”谢澜安对上胤奚稠墨似的目光, 有些莫名。
胤奚默了片刻,慢慢垂下眼,“女郎方才说……小扫帚, 她可以住进府里吗?”
“小孩子自己愿意就成。”谢澜安看了胤奚几眼, 还是觉得他古怪, 想了想道, “别想岔了, 谢家没有什么陪太子读书的勾当, 像谢方麟来了,也不是给小宝当跟班的。你莫道小扫帚是来给福持做丫头的。”
“我知道。”胤奚想,女郎的心是一川无涯的江海,不以贵贱见别,可以包容万物。
却从来不让人发现那片海底的暗礁。
“胤奚先替小扫帚多谢女郎。”
谢澜安没把这事当成个事,抬抬手,又埋头看公务。
胤奚深晦的眼神从女子冷静专注的神情上掠过,退出来后,并未马上去学堂, 先去了趟府内负责日用的库房。
“呵呵,小郎君来了?”
库房不是机要重地, 专管主家屋中日用的张管事认得胤奚, 主动招呼道:“花露膏又用完了?”
他这称呼是随家主叫的, 谢府上下皆知, 家主娘子身边长久跟着一名容貌出众的郎君, 年纪么,其实未必很小,但娘子爱这么叫,底下人听得多了, 也都打趣起来。
若是换个人,众人未必敢如此大胆。但胤奚为人平易,又不是那种刻意修养出来的礼数,而是他身上没有天之骄子的矜贵气,与他相处着舒服。
胤奚笑说是啊,寒暄两句,状似不经意道:“如今府里孩子多了,女郎的意思是,将屋内的灯烛都换成明角防火的,全管事今日休息,我无事,便顺道来看一眼灯烛置换的记簿。”
张管事不疑有他,说道:“这么点小事,娘子吩咐一声就是了,哪里还用小郎君亲自跑一趟。小郎君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