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朝by晏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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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小辞转眸看了胤奚一眼。
这便这意味着,他一个人能摸清所有人的武功路数,而她至今还未见过此人进攻的招数。
一抹秋水般寒凉的剑光陡然袭去。
胤奚正抬脚欲走,耳侧闻得劲风,眼不去看,先拧腰避闪。纪小辞侧撩剑锋再攻,胤奚皱眉,不正面攫其锋芒,竖掌以刁钻角度击向纪小辞内腕。
纪小辞本是带着功夫加入谢氏麾下的,一击不成,招式频出。胤奚手无寸铁,也能与她过得五招,当又一剑横面袭来,胤奚仰身下腰,白裳飘逸若云,躲避途中却还是不慎被剑风削下了一缕鬓丝。
“纪小辞!”一柄环首大刀搪开剑锋,贺宝姿轻喝,“干什么!”
这杀手出身的女子平素在校场独来独往,喜欢剑走偏锋便罢了,贺宝姿却没料到她在今天这个放松欢庆的场合,也敢胡来。
院中的女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笑了。
纪小辞收剑,道:“果然是好剑。”
胤奚所停之处,恰在一盏灯笼底下,他脸面半低,鼻翼两侧洒下暗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鬓角。
剑锋再偏一分,他便破相了。
别的都无所谓,但他这张脸是给人留的。
他侧挑眸尾,声音低沉:“拿我试剑?”
贺宝姿看见一向泥菩萨脾气的胤奚慢慢卷起袖管,上前一步,察觉不好。她才要说话,忽听人唤了声:“女郎。”
胤奚眼中的狠色瞬间浮散。
他点足后撤,与这群女子避开距离,后退的方向正是谢澜安走来的那条卵石子路。
谢澜安只见一道鹤臂蜂腰的飘逸白影来到眼前,停在她身畔,转了个身,带起的清风惊动了她髻上绒花。
“女郎。”胤奚的声音比风还轻。
谢澜安很少见胤奚在她面前展露功夫,眼神微亮,再看院子里神色都不大自然的众女,“这是比划什么呢?”
一院武婢齐齐屈膝而拜。
容颜冷峭的纪小辞亦放低剑鞘,没有犹豫地跪拜下去。
谢澜安未动声色,语声平静道:“我不知谁和你们说的规矩。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儿膝下便没有吗,起身,不用跪我。”
众女起身,贺宝姿惭色上前,“娘子,怪我管束不严……”
属下犯错,自然是她这个头领失职。谢澜安拂了拂手,她方才听到了两句,再往纪小辞身上看几眼,多少也猜出来了。
听闻军中新兵多刺头,她手底下要是没有一两个这样的人,她反而会有巾帼不如须眉之憾。桀骜之士,谢澜安喜欢,有这等不服管的,自然就有有本事压服的。
她看胤奚一眼,抬指往人堆里点了点,带着玩笑意味:“纪小辞,池小宝,还有陆小荷,听说就属你们几个爱欺负我的人。”
胤奚腼腆地退到女郎身后,吸了吸鼻子。
与方才翩若惊鸿的风采,判若何止两人。
陆荷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女郎说啥了,他笑得这么不值钱的样子?
池得宝不敢在女郎面前造次,连忙收起杀猪刀,拘谨地站直身体,忍了半晌,还是蚊子似地小声纠正:
“女郎……我叫池得宝,谐音吃得饱,要是变成池小宝,吃小饱,那是万万不成的。”
这句话把院子里的人都说笑了。贺宝姿肩膀松弛下来,笑着上前:“方才大家在说有兵器没兵器的话,娘子偏心,送了这些姑娘,却没舍得给胤郎君锻一把。”
谢澜安负手望向胤奚:“别急,剩下的边角料都给你留着呢。我问过祖将军,他说你现在尚未选定趁手的兵刃,等以后用上,我给你锻把好的。”
她今日被五娘打扮了一身绯色繁丽的曲裾纤髾,长发挽成个簪花髻,五娘还说这衣裳颜色有个说法,不是绯色,叫什么朱颜酡,谢澜安也不懂那许多。总之不比平日图轻简的襦袖裙裳,十分勾勒身形,这一负手,便显出梳背纤腰的婀娜。
胤奚目光脉脉:“多谢女郎。”
“嘿!边角料也这么开心?”弧形月门外探进一只脑袋。
在院外瞧了半晌热闹的玄白毫不留情地嘲笑胤奚。
胤奚一点也不生气,“我本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女郎这是顾念我。”
玄白受不了他,直接掀个白眼缩回脑袋。池得宝还傻呵呵地想,这胤郎君果然和她一样,都是知恩念报的人啊。
纪小辞看着地上那道一点点朝女郎倾身的影子,冷色还是冷色,却隐约有些明白了,此人方才为何发怒。
纪小辞自知仗了兵器之利,道:“方才……”
“下次再切磋。”胤奚淡淡说,眼睛不看旁人,比手请女郎先行。
他陪着谢澜安,沿卵石路往大厅去,醇声轻道:“眼看就是深秋,大司马攻虎牢关僵持不下,南人不适应北地严寒,入冬后只怕会休战了。”
谢澜安腰间组佩叮当,“你担心大司马得知太后倒台后,失了联盟,不肯班师回朝,会起异动?”
胤奚想想,谨慎地说:“青州这块位于两朝边陲的乱治之地,被大司马攻克下来,大司马未必肯松嘴。青州临海,有水利之便,兼地产丰富,若能戍军防北胡反攻,用心经营,好处很大。”
谢澜安却摇头:“青州固然紧要,你要明白,京口才是褚啸崖立根之本。若他滞留青州,后方粮草一断,他那数以十万计的军队便如无楫之舟,无异水上飘萍。正因金陵局势变易,他不赶紧还朝重新树立威势,才会落于人后。”
从一开始,谢澜安推动北伐的目的,便是以调离外戚援手,顺利灭庾为重。
在此根基上,保证前线兵将不因她的算计而折损,是她费心邀来崔膺、靳长庭、何羡等人,统算行军路程与资粮的原因。
崔先生对这场北伐寄予厚望,但她从没想过大司马可以一举攻下洛阳。
北征三个月,如今能打下青州,已经很够本了。衰奴有句话说得不错,青州接下来由谁主理,如何整治才能顺利融入南朝版图,才是重要的事。
她转头,看见胤奚认真听教的神情,弯弯唇:“文武两道,你是对兵法战略更感兴趣,决定从武了吗?”
世人夸人,动辄爱说文武全才,其实人的精力有限,要走哪条路到底要有个侧重。
或以文佐武,那便是儒将,或有武艺傍身的醇儒,练武只为了健壮体魄,不至于案牍劳形。
现阶段谢澜安什么都教胤奚一些,不给他框设限制,是为了他全面了解六艺九流,自己选择擅长的道路。
胤奚眉间却逸散出一瞬情切,咬着重音:“女郎,我也在学写文章了……”
恰好这时,山伯恭请家主入厅,准备开席的声音传来。所以谢澜安没有细究,胤奚话中为何要说那个“也”。
武婢们在西院这边用膳,立功的精锐武卫自在外庭,里头宴厅,便都是自家人了。
今日是胤奚进府以来第一次入正席。
虽落在末座,也足以引起大家的注意。
不过他仿佛不知有人看,跽坐在席,蕴藉安静。
谢氏兄妹如今几乎习惯了谢澜安身边跟着这么个人,别人看两眼也罢了,谢丰年却促狭,见席间摆着一道逐夷酱,胤奚却一筷未动,不由笑问:
“这逐夷酱是以河肠肉蜜渍而成,鲜美无比,胤郎君怎不尝尝?”
他这一问,除了晏冬浅笑不语,众人目光不由都看向胤奚。
胤奚抬起眼,目光掠过主位,正好问出来:“何以女郎案上没有?”
原来方才婢女们将这道菜分送于各人案前,唯独忽略了谢澜安。宴厅两端座次离得远,胤奚人在末座,居然留意到了。
谢澜安听了一笑:“我从不吃水物,你且尝鲜。”
水物含灵。
胤奚心中默念女郎表字的出处,明白过来,低下眼睫没说什么,也始终没动那道菜。
谢丰年眼尖,盯了胤奚好一阵,就笑起来:“胤郎君呀胤郎君,你学我阿姊也无用,这醢酱寻常难见,过时不候,你真不吃?”
谢澜安知道这小皮猴没恶意,随他们闹去。谢策笑着数落弟弟:“属你没个正形。”
胤奚被揭穿心事,色亦如常:“奚还是更想尝尝饴糖粽子的滋味。”
他这机锋一般人不懂,谢丰年揶揄不成,反被揭短,登时磨牙讪讪,“嗐,多久的事了,还记着呢。”
绿袍少年不睬这讨厌鬼了,转头与人拼酒,指着案上兴致高昂:“暹罗酒,秋露白,西风烈,任选其一,谁能把小公子喝倒我就服谁!不过可千万别混着喝啊,混酒劲烈,谁也顶不住三杯,别说小公子胜之不武!”
他今日如此得意,全因他的阿姊为陛下除贼立功,享誉金陵,谢丰年心里头跟着痛快,这也情有可原。所以也无人太过拘束他。
崔膺的高徒在旁搭腔:“那足下该等阮郎君凯旋时与他斗酒啊,听闻吴郡阮郎雄膂姿器,千杯不倒——这次回来,也该立功升官了吧。”
胤奚眉宇轻轻一动。
文良玉是席间最安静的,不管别人怎样笑谑,他只举杯向好友敬一樽酒:“含灵,心中大不平,今可消弥几分?”
那片声音婉约清浅,并不与人争高,却仿佛除了他,再无人堪称谢含灵知己了。
胤奚练功练五感,目力耳力都大有精进,不偏不倚将这句话听在耳中。
他盯着案上的莲花纹酒壶,尚未喝酒,已觉腹内烦躁起来。
他不会喝酒。
上一次喝酒,还是在他八岁那年。那时爹娘还都在,阿爹接了场大活高兴,晚上吃饭便用筷头蘸了点酒水逗他。只是两三滴,结果那一宿他也不记得怎么过的,只知道次日清醒过来,已经是下半晌了。
他睁眼便见自己整个儿黏在娘亲怀里,娘亲正无奈地搂着他,见他醒了,唤声祖宗,哭笑不得地说他昨夜缠着她撒娇了一晚上。
胤奚自己却一点记忆也无。
自那以后他便知道,他是喝不了酒的。
筵席上首,女郎正含笑与她的琴友知己同饮。胤奚在昏暗的角落,看着她,抬手将三种酒水混到一壶里。
漫不经心饮了个干净。
喝完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儿,谁知道呢?
宴散时已经很晚了。
谢丰年身形打晃,俊面熏红,硬是说自己没醉。谢澜安浅饮几杯,稍觉熏然,她令家仆好生将大家送回庭馆,又命人将武卫们安顿妥当,留清醒的护院看好门户,而后自回了上房。
她前脚才进院子,身后便有一道斜逸如梅的颀影,跟随了进来。
束梦先发现了他,连忙低呼:“郎君,你走错院子了吧?”
谢澜安赩眼回眸,那片胜过月华的雪白一下踉跄过来,几乎凑到她的鼻尖前。
酒色染上他的眉弓,男子嫣红的眼睑上荡漾起一池水汪汪的醉泉,他伸手就勾过谢澜安衣袖,小拇指顺势爬上她的手背,勾勾挠挠:“我今晚睡哪?”
这声鼻音呢哝的清甜浅喃,直接让谢澜安醒了酒。
他迁就俯着身,脑袋快要抵到她颈窝上,谢澜安被一片混着酒香的呼吸喷吐在耳窝,后脊酥麻。
她眯眼侧头躲开,凉薄地开口:“胤衰奴,又装?”
束梦在旁目光晶亮地不敢言声,心说胤郎君这是喝了多少呀,能醉成这样?还有娘子,手,手,您是不是忘记把手也躲开了!
小庭溶溶月,胤奚双目迷离。他牵着谢澜安的手轻轻晃,看看前方点灯的屋子,又迟缓地转头,看着旁厢那间漆黑的屋子,仿佛在辨认。
那间屋子是阮伏鲸之前住的地方,自从他入伍,此屋便空置了。
谢澜安嘴角微动,懒懒盯着胤奚,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
很快,胤奚确定下来,他低头注视这个女子,心中不知为何万分欢喜,嗓音又软又黏人:“衰奴想住这间……伏鲸哥哥不会生我的气吧?”
束梦瞬间把嘴捂上了!
小婢子悄悄倒退而走。
谢澜安眼瞳放大,继而欲言又止,她愁得抽出手在胤奚眼前晃了两晃,“你叫人什么?莫非真醉了?”
幕天夜色,月光柔和地缀在梢头,雪白的襟领束得胤奚喉咙发渴。他偏脸儿扯开交领。
迟钝地寻思两秒,他郑重点头:“嗯!”
嗯完有些失神,低头找了半天,又把她的手抓回手里才安心。
谢澜安另一手淡薄地勾起他的下巴,审视那双寻不着焦点的琥珀瞳仁,那张脸因染了酒色,有种不自知的纯媚。
仿佛真是醉了。
左右无人,谢澜安忽然压低声音:“那你该叫我什么?”
胤奚迷惑地顿了下,软声:“女郎。”
谢澜安:“女郎姐姐。”
谁知胤奚听后很慢地眨了下眼,直接笑倒在谢澜安肩上。他笑得胸膛震颤,一脸不好糊弄的神气,歪着头与她咬耳朵:“我比你大。”
湿热的呼吸连同那道气音, 一齐落进谢澜安耳朵。
谢澜安心头就是一跳,眯眼推开他,却忘了自己的手还在胤奚手里, 向前一跌。
“女郎小心。”胤奚眼中迷着一汪找不见边涯的水光, 黏糊地念了一句, 骨节修长的手掌将她的手腕攥个严实, 指腹贴合她的脉搏, 揣宝贝似的将人护在怀内。
他仿佛害怕摔坏了珍宝, 不觉用上了习武之人的力道。
谢澜安一挣未开,被扑面的酒气笼了怀,其中又掺杂着一股不知从何来的幽隐淡香,她抬眸:
“放肆。”
是她先临时起意哄诱又如何,她犯不着和个醉猫认栽。
胤奚察觉掌心下的挣动,本能便卸去力道,撒开了手。
他眼睑红红,鼻尖也是红红的,不得其法地拦她, 又不敢碰她,惶惶的, 也有些委屈了:“你凶我么, 衰奴乖的……”
谢澜安额角发涨, 说他醉了吧, 他还记得自己比她年长一岁, 说他没醉吧,这种话清醒的胤奚决计说不出来。
不对,他好像也说得出口……
“我也许学得慢,但我赶路很快……女郎走在前面不用等我, 但是别总看别人……”
谢澜安不知他在嘟哝什么,只觉这声调快软出水来了。眼瞅着这人又要蹭过来拽她袖子,谢澜安果断后退两步,背过身。
她冷静地拍拍许是酒热的脸,头也不回地指向阮伏鲸的旧舍:“去。”
她只求了结此事,早去休息。胤奚怔茫过后,却不得了,睫扇也开扬了,桃花形的眼睛也一递一递亮起来了。
他看看眼前的背影,又回头望望那间房屋,仿佛两边都不舍,最终还是选择磕磕绊绊地绕到谢澜安面前,俯脸一个劲儿找她眼睛。
仿佛有一句很重要的话,定要看着她的眼睛说。
“女郎对衰奴真好。”胤奚说。
谢澜安对上那双眼,一静。
她忽然忆起庙会那一夜,胤奚站在灯火之间,脸覆狐狸面具的样子。
那夜她便是凭着这双春水含情眼,认出了他。
此时,男人眼尾含着蜜糖做的钩。
谢澜安很快瞥开视线,“给你间屋子便是好了,这点出息,随便谁来都能领走你了。”
“不啊。”狐狸般俊秀的小公子认真摇头,“女郎救我出水火,予我以同袍,教我以诗书……女郎,把我看做一个平等的人啊。”
倏尔,夜风撩动了谢澜安鬓边的花蕊。
毁誉非赞,她从不在乎,可他甜美温腻的嗓音,实在动听。
谢澜安捻着指腹抬眉,“你究竟醉没醉?”
胤奚一溜烟往东厢去了。
那生怕有人反悔,一推门就钻进去的样子,让谢澜安笑了一声,心想看他明日醒来羞是不羞。
她转身往自己屋里走,忽听东厢传出咕咚一声闷响。
谢澜安无奈地捏捏眉心,进屋后,转过屏风吩咐束梦:“叫两个小厮去照顾一下,再……熬些醒酒汤给他喝。”
“是。”已经在湢室备好热水与巾帨的束梦应了一声,她看向娘子的脸色,轻声询问:“不用叫护卫吗?”
谢澜安听后一愣。
方才胤奚再怎么缠人,她都没有想过,其实可以叫护卫来把他赶回幽篁馆一劳永逸。
也罢,那醉猫儿一身软绵绵,看着无害,叫人把他四仰八叉地打出去,未免落个苛刻之名。
至于表兄……他说得也没错,表兄大度能容,想来不会为这点小事计较。
耀眼的朝光映上窗棂,胤奚在一片头疼欲裂里醒来。
他睁开饧黏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睡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
胤奚瞬间绷紧背脊坐起身,他打量着屋宇,屈腿坐在床褥间上回忆了一会,眼里的警惕消散,变成一种不可思议的惊奇。
真的成了?
怎么成的……
脑子里还含混着宿醉的昏沉,他完全记不起发生过什么。
胤奚心有忐忑,尚不确定此间便是上房的东屋,头重脚轻地下榻。
他趿上软舄,才推开门扉,便看见身着朱红大料绣鹤朝服的女郎,从隔壁出门,踏阶而下。
这不是上房还能是哪里?胤奚眸底浮光跃金,在谢澜安看过来时,他抬手理好自己的衣领。
谢澜安神清气爽地扬扬眉,“醒了?”
和平时一样的神情,分不出喜怒。
胤奚只迟疑了瞬息,便沉稳下来,翩翩见礼,宿醉后的妙喉没有丝毫嘶哑:“女郎要去上朝吧,如此……我稍后便去孔子巷,往谢氏五叔公家走一趟。”
他说完颔了颔首,当得起一句姿清气朗,踅身便要回屋洗漱。
“站着。”谢澜安淡淡开腔,瞥向故作镇定的人影。
想当作无事发生?不知她就等着看他今早醒来的模样么?
谢澜安压平嘴角,凌凌地走过去,“昨夜的事还记得?”
胤奚呼吸放轻,凝着女郎的脸吞咽了一下,镇定地点点头。
谢澜安目光挑剔地审视他,不怎么信。“那拿来吧,”她面无表情地摊开一只手,随口诈他,“昨天你答应给我的东西。”
胤奚抬眼不确定地问:“是……我的心吗?可否容女郎暂借我一世,让衰奴好生为女郎效劳。”
谢澜安心里不防打了个突,她千想万算,料不到他还有这样一句话。
“你这张嘴,”她半气半笑地碾牙,“了得。”
她拂身与他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往外走着说:“我赶着上朝,莫以为花言巧语蒙混得过,等回来与你算!”
胤奚站在原地,目送她出门。他松下悬吊的心神,摸摸身上,除去后背和膝盖有些疼,没有其他事。
胤奚又努力地回想一番,还是对醉后的事毫无头绪,猜想应是他昨夜冒撞,被女郎责打了,又罚了跪?
但最终女郎还是让他留下了。
胤奚眼如春水,那么,她大概并不怎么生气吧。
八月的最后一个大朝会日,百官肃穆,皇帝身边自登基以来第一次撤走了垂帘。
龙椅居正位。
谢澜安作为皇殿内唯一的女子,站在文臣队列之中,左右分别是她的兄长与郗氏兄弟。
她如今明面上还是三品绣衣内史,可谁都知道,经过中秋剿叛一事,谢含灵已是鲤鱼跃龙门,更上一层楼了。
中常侍彧良在御墀上宣读诏书,饬外党之罪,明克谨之法。而后皇帝大封功臣,会稽王护驾有功,加赐亲王封号“襄”;谢策被擢为殿中侍御史,郗符升为司隶校尉,郗歆为中书舍人,卫泽为尚书仆射,尚书令的位置则虚席以待崔膺。
其余勤王有功者,皆官以光禄卿或中散大夫。至于六部尚书,曾效命于外戚的都革职查办,三省六部各有调动。
王翱执笏立在文官之首,一直竖着耳朵,知道陛下将谢澜安这个首功之人的封赏留在最后,一定大有文章。
果不其然,只听彧良最后道:“陈郡谢氏澜安珪璋颖达,机警有锋,为除后党痼弊有首策之功,任为御史中丞,钦此!”
太极殿上臣工觑觑。
女子御史?而且官居御史台之首!
王翱心中一沉。
他本以为陛下会将此女安排在两省,却不想竟然将她放到了清要的御史台。御史中丞是兰台长官,掌弹劾谏议,督察百官风行,是个办实事的位置。
既在其位,便谋其政,她所谋的能是何事?自然就是替皇上收回分散在世家手里的权柄了。
王翱当即出列:“陛下,老臣以为不妥!”
“陛下,”他话音刚落,罕见盛服来上朝的荀尤敬出列,神色谨肃:“微臣有一事启奏。”
陈勍道:“爱卿请讲。”
荀尤敬正气洵然,不去看丞相的脸色,看了看身后姿仪闲习的谢澜安,说道:“圣上明鉴,谢含灵本是微臣的关门弟子,往昔委伺于太后,折冲于势族,皆是卧薪尝胆,司隙除奸。自春日宴以来,外界颇多揣测臣与学生断绝往来,已剔除了她的学名,臣今日上告陛下,亦昭世人——此乃无稽之谈,臣从未,从未怀疑过含灵的德操品性与忠君之心!且容老臣为学生正名!”
他对谢澜安的态度,便决定了太学的态度,亦即影响到天下学子对她的态度。
王翱嘴角微微抽搐,知道清流已占上风,怪只怪谢澜安这一手废外戚的计谋实在太漂亮。
“臣谢陛下厚恩。”谢澜安目光明冽地环视殿宇,见众人再无异议,揖首谢恩。她道:“臣有本上奏,臣请归还骁骑、冘从、立射、积弩指挥之权。”
场中文武光是听着这一连串的职称,眼皮子就直颤。
京中一共才六大营,这个女郎一人独掌了四门,太后娘娘真是心比天地宽啊。
陈勍沉思片刻,此事他早已知道,但有意做出君臣相谐的姿态,道:“其余三营兵权交回兵部,重新筛选分编,至于骁骑营,仍归谢中丞调动,配合中丞督察诸事。”
谢澜安力言此举不合规矩,辞让再三,皇帝坚持,谢澜安方谢恩受纳。
王翱乜着眼皮就看他们演。
耳听那女子又道:“臣再奏,臣有感于前车之鉴,请陛下废去世家的给客制与府兵制。”
此言一出,在场的世家官员不由哗然。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到底烧到他们身上了。
谢澜安目光清无纤尘,朗朗的声音在恢弘的宫殿回荡:“凡世家豪阀,族中多是田产万顷,庄园无数,奴婢上千,此实有碍国格。臣以为,世家应消减荫户,上品世族一氏不可过八十户,次一等不可超五十户,再次等不可过二十五户,依此类推……再减府兵,上品士族不可过五百人,次一等不可超二百五十人,再次等不可过一百五十人,依此类推……”
她显然早有腹稿,说得不急不徐。御史台的朱御史频频点头,世家官员们却被她那一串串数字念得头大如斗。
世家的荫户,都是用来给自家耕田、服役、打理庄园,而不用给朝廷缴纳税赋,是真正实私户而损国库。
各家有多少荫户,门客,杂人奴,除非宗主自己交代,谁都说不清楚。
如今要限制在一氏八十户之内,一户按十口人算,也有近千人之多,这已是谢澜安给世家留了余地,想以此换个两方各退一步,顺利推行新法。
可正所谓由奢入俭难,掉了这么大一块肉,谁能不心疼?
很快有人忿忿道:“叛乱初平,正是人心动荡的时候,不宜大改风俗。谢御史如此苛人以严,不知陈郡谢氏是否以身作则啊?”
谢策道:“我谢氏按此规格,正着手削减荫户与府兵,敬请诸公随时监督。”
对方一听,便醒悟过来,若谢澜安没有魄力整肃宗族之内,她今日如何能站在这里,向世家亮刃!
这是个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女人啊……质疑者没法子,向王翱求助:“丞相,丞相您说句话啊……”
王翱闭了闭眼。蠢物,今日有功一派风光无两,你看大殿上,有几个敢出声反驳的?可谢澜安提议是一回事,到了底下落实时,不又是另一番光景了吗。
他且虚与委蛇:“老臣谨遵陛下旨意。”
陈勍微微点头,尚算满意。谢澜安这时目光轻沉,“陛下,臣还有第三事要奏。”
“讲。”
谢澜安:“臣的从叔公谢辛夷,与原氏老宗主原得一,二十年前合伙谋利,致使浮陵铜矿坍塌,导致一百余名匠工及其亲属命丧黄泉。”
“什么?!”荀尤敬心惊地转过头。
连陈勍事前也没听谢澜安透过口风,他冠上旒珠轻动,注视神色清毅的谢澜安,“你所言当真?”
“臣不敢妄言。人证……已死无对证,但臣已收集物证。”
谢澜安行至中庭过道上,在游龙雕柱之间,掀袍跪天地,一字字道:
“我谢家对不起这一百余条冤魂,谢含灵代谢家罪己,愿明告天下,以儆效尤。”
因震惊而鸦雀无声的大殿上, 许久,一人喉咙喀响:“你、你……”
原来那原得一之子原文瑞也在殿上,中秋夜带领原家府卫入宫护驾的, 便是他。他正等待朝廷封赏, 忽然听到这离奇万里的故事, 不敢置信, 继而联想到老爷子对这谢氏女的种种委曲求全, 又汗如浆出, 颤手指着谢澜安,一字未言,晕厥在地。
“……谢含灵!”很快,缉凶查证的旨意下发到原府,原得一正在家中的静室打坐参道,骤闻突变,一刹栽倒在蒲团上,痰迷上窍。
“竖子……出尔反尔……明明你说只要按你交代的配合,便可放原家一条生路……揭发原家, 谢氏也逃不掉……你这女娘……好狠呐……”
孔子巷,谢辛夷的故居库房中, 几名小厮合力将一尊镀铜佛像搬到院子中。
胤奚带着人守在一旁, 目睹这座镀铜的金佛重现于天日。
他抽出身边护卫佩剑, 横剑抹过大佛, 霎那间一道璀亮的金光映日闪烁。
“金、金的……怎么会是金的……”被聚拢到庭中的五房一脉谢氏族人眼见此景, 惊恐不已,“难道老祖宗当真做过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