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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朝by晏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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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余下的庾、何两氏族人又该如何定罪?这里头牵扯到太后与长公主,不乏中表亲戚,旁的不说, 连长主公的一双儿女,皇帝的亲外甥也姓何,难不成要一究到底?
一些人的眼梢不禁瞟向会稽王,指望这位辈份最高的宗亲给个说法。
陈稚应却心道:一张嘴就断了几百条性命,傻子才出这个头哟,拈着下巴作苦思冥想状。
谢澜安没有什么顾虑,直接了当先将何羡那一脉从何家里摘了出来。“陛下明察,何梦仙出身旁支,常受何氏本家冷落,与此案并不相关。”
陈勍点头道:“既是谢卿作保,朕信谢卿,应允不究。”
谢澜安又上言:“臣以为,秋主肃杀,本是阴聚凝寒之时,再大肆诛杀九族,易致人心惶乱,不如只追首恶与直系,在三司审查后释放无辜,少兴杀戮,犹不可连坐妇孺、女眷。”
陈勍听后,沉吟片刻,又点点头:“大兴杀伐非朕所愿,朕有祖先福佑,有皇伯父与诸忠卿辅弼,逢危化安,岂是恶逆所能伤?无辜不罚,有罪不赦,是当然之理,便依谢卿之言。”
王翱见谢澜安说一句,皇帝便应一句,全然一副听她主张的姿态,心想这还了得?他急忙张了张嘴,却快不过谢澜安,只听这女子神清气正地又道:
“如今大军北伐,户部关乎到前线军粮的调配,惠国公待罪期间,户部不能无主事。臣斗胆向陛下推举一人,便是何梦仙,此人精通数术,曾参与核算户部的军粮账目,对户部可谓熟悉。”
这便是明目张胆地往六部安插自己人了。这下子,连谢策亦微微侧眸。
郗符忍不住清了声喉咙。
不同于为太后谋事时的察言观色,谢澜安在皇帝面前,隐见一股恃功而骄的强势。
谢澜安是刻意如此为之,她已在除外党一事上露了底牌,再装温良恭俭让,也不会有人信,所以用在太后身上的那一套待时而动,已不适用于皇帝。她不如直言不讳,表露一点自己的私心。
自古皇帝不怕功臣有私心,只怕功臣高风亮节浑无破绽,无处可拿捏。
陈勍没有明显的表情,眉宇清敛地思忖小许,又要点头,王翱终于抢出间隙,阻拦道:“陛下,不可!”
“户部是掌管朝廷的钱粮口袋,选任需慎,如何能凭谢澜安一面之词便定夺。再者,”老丞相面沉似水,“陛下仁慈,只顾及臣下的功劳,却忘了谢娘子昨夜派死士以刀挟持长公主,又命麾下攻扰石头城,甚至动用重弩损毁城墙,实在是不择手段,无视王法!她纵使有功,却也功过相抵,老臣以为,此女不适宜再留明堂,参议政事了。”
谢澜安嘴角微微轻勾,果然来了。
谢策立刻接言:“照王公的说法,若昨夜不挟制住何家,放任惠国公派人相助靖国公,也不管石头城,任由那庾松谷带着守城兵将进城,那锄奸可会如此顺利,又会平添多少生灵涂炭?
“所谓非常之时,当用非常手段,我谢家不求有功,只恳请陛下明察秋毫,不要冤屈了舍妹。”
谢澜安这时慢慢放下手捧的茶盏,抬头道:“陛下,臣……”
“含灵不必多言,是丞相言重了。朕此前受困于深宫,耳目不达,许多事态无法及时施令,谢含灵立断决行,护卫京城护卫朕躬,并无不妥。”
陈勍一力回护,不等谢澜安自辩,他已帮她想好了借口。
说完这番话,陈勍余光掠过王翱,看向谢澜安:“朕有意拜谢娘子为少师,群卿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谢澜安眉梢微挑。王翱却心头一紧,纵使知道皇上已不悦他,也不得不再次开口:“不可。陛下三思,自古从无女子为天子傅师的前例!”
陈勍舒眉道:“之前也从无女子为绣衣直指的先例啊,谢澜安不也做得了吗?”
王翱据理力争:“此前是太后娘娘一意孤行,尚不免御史台争议不休。陛下为贤明圣主,更不应任情恣心,罔顾国法,开此先河。”
这已是很严重的口吻了,阁中一时无声。
谢澜安只是安静垂眸站着,既不开口辞谢,也不与丞相争辩。
少帝无声地按了按袍袖下的指节。
这种压迫感他很熟悉,过去每一次的大朝会上,不是他王翱,就是靖国公,要么便是母后,谁都能滔滔高论,谁都能对他指手画脚。
他好不容易才迎来转机,怎能允许故态复萌。
陈勍看向会稽王:“皇伯如何看待?”
“啊?啊……”陛下亲询,陈稚应不能再装傻了。他怎么看?他看着那英姿丽色,从容淡定的小女郎,心情很有些复杂啊。毕竟从前自家女儿稀罕谢澜安嘛,逮着机会就在他耳根子旁边念叨,说此生非谢家玉树不嫁,使得会稽王这些年来,虽然和谢氏没什么深交,却一直把谢澜安当成半个女婿看待。
加上半个月前,谢家大郎带着谢澜安亲笔写的信来关说他,会稽王看过那信,对于谢澜安的心机胆略,着实佩服。
要他看的话,凭谢澜安的功劳,足以当得起一个少师的官职。
但陈稚应无意和王丞相闹僵,打了个哈哈:“谢娘子有功是铁板钉钉的了,至于如何赏,全凭陛下定夺。”
两盏茶的功夫后,大臣们陆续退出紫宸殿。
当先而出的王丞相喜怒未形,面沉如水,他身后的王道真却明显地流露出几分担忧神色。
众臣走的是殿宇中轴线上的宫门,只有谢策往云龙门上看了一眼,一个人拐到这边。
胤奚玄深的衣色像一块石头雕成的塑像,等在原地一动不动。见大郎君过来,他才挪步向侧方避了避,眼睛仍往殿阶方向寻觅。
谢策不由好笑,“别找了,你女郎被陛下单独留下说话,大约还得一阵子。”
胤奚微微一愣,收回视线。
谢策打量胤奚那张看着温纯静默的脸,忽问:“怕不怕?”
胤奚抬起乌黑的眼珠看向他,仿佛不解其意。
“方才在殿中,”谢策已有几个昼夜奔波未休了,这会看见胤奚,起了点玩味,话说得很慢,“陛下有意封澜安为少师。”
胤奚的瞳孔凛然深黑。
少师,与少傅、少保并称“三少”,历来为太子老师或天子信臣所居的清要官职。皇帝不可能与一个杂户庶人同拜一师,所以如果女郎成了皇帝的老师……便不能再教他了。
胤奚仍是那副沉静温吞的模样,留意四下无人,他缓声道:“我看过一本秦汉职官制度的书,‘少师’常设为虚衔,不参与朝中谏议。今叛党初定,百事待革新,陛下若真看重女郎,便不会仅赐虚位,这应是陛下投出的问路石。”
谢策眉心一动,不料此子游离庙堂之外,竟能看得如此透彻——他才跟了澜安多久?
“你看的那本书我知道,上面眉批是我写的。”谢策说着,声音忽而转肃,“这是什么地方,也敢妄议政事,揣测宸心。你家女郎便是这般教你?”
胤奚反应了一下,无辜地看着他:“女郎教我,处野草之身,不可轻忽看小,视庙堂之人,也不必高捧看大。女郎还说,唯有人心不披华服玉簪,不能鎏金镀银,无贵贱别……”
谢策心中没奈何,这的确是无法无天的小妹说得出的话。
他微笑:“学得挺好,住口吧。”
胤奚短暂现出一抹笑,眼睛又目不瞬睛地转向那座高殿了。
他不止想到了这些,在等待的时候,他还想过,万一陛下对女郎一见倾心,要她入主中宫,该怎么办?
毕竟女郎惊才绝艳,举世所稀,谁能过宝山而空手归?
可再一想,陛下最恨外戚,如今他才重新掌权,头一桩忌讳的就是后宫干政,只要皇上想任用女郎辅佐他,便不能要女郎。
——他也要不到,女郎才不喜欢他。
即便贵为帝王,也不是被女郎青眼相加,悉心教导的标准。
想都不要想。
皇帝留谢澜安叙话的时候,玄武大道上,太学封闭的大门缓缓开启。
里面的太学生昨夜听见外面兵戈铁甲的声音,整夜惴恐不安,不知城中发生了何事。学监大门一开,众生见外面秋阳灿烂,仍是太平景象,不由有恍若隔世之感。
荀尤敬亲自来接学生,众人一见祭酒老夫子,顾不得饥渴疲惫,连忙恭敬行礼。
荀尤敬身边的弟子华羽,就将昨夜庾氏如何叛变,谢澜安如何临危调度,会稽王又如何入宫勤王,使陛下化险为夷等事娓娓道来。这些太学生听得面面相觑,匪夷所思。
“什么?靖国公果然心怀不轨,竟然敢囤兵闯宫!”
“这样说来,那谢……谢娘子便是潜伏于太后身边,实则暗中为陛下除奸的贞才良臣了?”
“可是她昨日下令封太学……”
这时,一个面色苍白的素衫青年,捂着肩膀咳嗽数声,越众而出,正是中箭受伤的楚清鸢。他气息孱弱道:“想必,谢娘子是怕再有暗箭伤人,又无法令虎贲卫放行,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她是为了保护大家吧……”
经他如此一点拨,众人恍然,越想越是这么回事。昨日痛骂谢澜安的学生,不由惭愧,以往轻视谢澜安投靠外党的士子,也嗫嚅失语。
半晌,不知谁小声道了一句:“谢娘子如此委曲求全,顾求大义,还要蒙受谩骂冤屈,实在是……实在是不该。”
楚清鸢敛住眸底的光芒。
毁誉褒贬由来只在一线间,明目张胆为非作歹的,人们便骂,一朝发现其中有隐情,风评又会转骂为赞。比起敬仰一个人更死心塌地的,便是在误解一个敬仰之人后,所生出的悔恨之心。
今日之后,遗忘了谢澜安曾被誉为“金陵第一人”的人,会重新记起这一点。
谢澜安断送了他的前途,可是楚清鸢并不恨她。相反,她能凭铁血手腕除掉外戚,就证明楚清鸢之前的看法没有错,谢澜安果然是非常之人,她怀有匡时济世的大抱负,而他,庆幸自己赌对了!
那篇发在庾氏倒台前夕的《讨庾氏檄》,真是再合宜不过了。
她不屑一顾于他的文章,没关系,他会用自己的本领让她不得不听到、读到。
楚清鸢会让那位谢娘子知道,她当初选错了人,她最该选择扶植的门生,是他。

荀尤敬看见这些年轻学子对谢澜安的态度转变, 心中五味杂陈。
昨天澜安那孩子在这里被骂得那样狠,还想着稳住大局,他这老头子碍于表面上的疏远作态, 还不能维护她。
昨日回府后, 荀尤敬越想越难受, 思及含灵的处境, 便动了夜访王宅的心思, 想说服王丞相相助抗庾。
即将出门时, 却接到含灵遣人送来的信件,上面只有一句话:“老师勿忧,敬请勿动。”
荀尤敬信任自己的得意弟子,便未出门,一觉醒来,才知金陵已经变天了。
好在今日云开雨霁,他从人群中寻到楚清鸢的身影,关怀地问:“你便是那写檄文的郎君吧,伤情如何了?”
有天下文宗荀祭酒这一问, 楚清鸢觉得自己受再重的伤也值了。
他左肩中箭,昨日被关入太学后, 有个胆子大的太生帮他拔下箭矢, 学中没有金疮药, 只得先胡乱地包扎止血。楚清鸢失血过多, 唇上没有什么血色, 依旧落落大方回礼道:
“劳先生挂问,小子无碍。”
荀尤敬读过那篇雄文,对此子才气颇为欣赏,心中却有些奇怪:含灵既是假意作戏, 按说应该会暗中送些伤药进去啊……或许是昨日事关重大,头绪纷乱,忽略了也未可知。
华羽见老师关怀后辈,便主动问楚清鸢可需帮忙送他到医馆。
楚清鸢心中欣然,不愿被人看轻,道谢婉拒,说可以自行去疗伤。
众太学生就此分别,各回各家,一边走还不停议论着外戚做乱的事。
楚清鸢身上虽痛楚,但一想到自己的文章即将被士林传诵,便又志气踌躇起来。
他凭着一口精气神支撑,拐过两道街口,正欲找间就近的医馆,眼前忽然罩下一片暗影。
楚清鸢身边恰有一面酒幡遮挡,他下意识抬眼,对上一双狠利阴冷的眼睛。
楚清鸢心中一沉,不等他后退,双臂就被从后贴上来的两个壮汉钳住。
他肩上伤口瞬间裂开,渗出殷红的血色。
“我说没说过,你千万不要打着借本公子的势,往别处攀援的算盘?”谢演这两日恨得心都长了草,注视楚清鸢的眼神,恨不得生啖其肉。
“你非但敢骗我,还敢自曝代笔之事,害我丢尽了脸面!”
“救——”楚清鸢才喊出一个音节,嘴巴就被堵住。谢演沉声道:“套起来带走!打残算我的!”
紫宸宫,宫娥内侍皆退,只剩下陈勍与谢澜安一君一臣。
谢澜安松弛地立在织锦地衣上,垂着两手,神容静雅。
陈勍看向这一早上没说多少话的女郎,开口道:
“朕知你的顾虑,朕不妨对你直言,朕被掣肘多年,做梦都想求得君臣相须,鱼水相得。朕想要南朝中兴,想求一个海清河晏的大玄,想有朝一日在洛阳太极宫中祭祖先,而非在这伪造的江南宫廷中,做个行尸走肉!为此,朕愿日新勉励而求贤,而非杯弓蛇影以疑人。”
谢澜安不动声色,只恭谨地应道:“陛下志存高远。”
锦绣文章或骈丽言辞,她看的听的够多了,没有哪个帝王初临大宝时,不是志高气盛,一心想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仅凭三言两语,还不足以令她刮目。
陈勍摇摇头,知道这是敷衍的客套话,谢澜安显然还与他隔着一层谨慎。
少帝长身而起,旒珠轻碰,他走下阶。
眼前的女子如此年轻,他比她更年轻。
陈勍双目炯炯,在谢澜安面前,以九五之尊行弟子礼,一躬到底。
谢澜安目光倏尔深沉。
“朕自幼景仰娘子之才,曾求父皇请娘子做东宫侍讲而不可得——那时候的谢娘子,还是谢郎君。今天不负我,重逢贤才,想来我虽德浅,应不至冥顽不可教化。”
谢澜安掌心收紧于身侧,注视那袭向她垂首的龙袍,泰然受之,并未避让。
陈勍便笑了,抬起头,眸光灼采动人:“女郎以北伐教母后,敢问以何事教我?”
谢澜安直到这时才退身避了避,同样以大礼回拜,她面无惶恐,声音清沉:“臣不敢当陛下大礼。上有问,臣斗胆直言,当务之急,应行土断、去府兵、开策举。”
行土断,便是重新测量田地,重修黄册,收回世家豪族手中强占的田泽,还于国民。
去府兵,便是削减门阀中大量荫庇的部曲,避免庾奉孝蓄兵之乱再次发生。
开策举,首先要废除实行了近百年的九品官人法,打破世家举官的垄断,给寒人以入仕的途径。
税制,兵制,官制。
每一条都是针对世家的章策,每一条,施行起来都可预见其中的艰难与阻力。
陈勍直视着谢澜安的眼睛:“世家根深,何者先来?”
谢澜安一听这话,便知这小皇帝,可不是只会礼贤下士的无谋少年。
她知道皇上真正问的是什么,笑了笑,唇角弯起的同时眼底温度冷却,道:
“陛下放心,我谢家先来。”
回府的马车上,谢澜安神色如常,胤奚却反常地有些沉默。
谢澜安瞅他一眼,他便抿唇将视线移开,她瞥开眼,他再看回来。反正她不开口先问,这人便磨碾着自己的唇肉不说话。
谢澜安和少帝周旋了一早上,也没有这么烦的,她抬指敲了敲双腿交叠的膝盖。
“有话就说。”
“女郎,”胤奚开口就是带着鼻音的哑声,把谢澜安吓了一跳,“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亏谢澜安昨夜见他举止若定,风范沉稳,还心夸他长进了,此时尘埃落定,怎么还活回去了?
她问谁说的,胤奚眼珠乌黑水润,“大郎君,他说陛下要拜女郎为少师,衰奴自是不配了……”
他说着,指尖小心搭在谢澜安垂落的衣袖上,蜷指勾住,轻轻的:“女郎,别不要我。”
谢澜安直头疼,大兄去了趟会稽,怎么也有逗人玩的闲情逸致了?
那小皇帝的确结结实实地向她行了弟子礼,眼下这般,谢澜安也不能提了。她捏着眉心说:“阿兄吓唬你,我不曾——”
话说一半,谢澜安反应过来,抖搂开袖子睨着胤奚:“又找打呢?”
还敢告大兄的状。
赖他这张天生纯良的脸,总让谢澜安一不留神就忘了,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四六不懂的小挽郎。
若胤奚连这点事都看不透,她便真要清理门户了。
胤奚没有被拆穿的心虚,不折不挠地将手背塞到谢澜安掌心底下。
他漫不经心垂睫的神态,竟学得两分谢澜安的影子,温驯而佻达。
“不骗女郎,衰奴害怕。”
谢策问他怕不怕,殊不知他怕的另有其处。
这个中秋夜,他看着女郎威重令行,山河入她眉眼,覆手便可翻云,某个瞬间忽产生了一种不确定的念头:
也许女郎骨子里的那片孤冷,根本不需要别人去暖。
惟其孤傲冷绝,才成就她独一无二的气度与坚不可摧的盔甲。
只有无知的凡夫俗子,才会忧心天人不染七情六欲,怕她高处不胜寒。
胤奚害怕这是真的,那么,他就不能再因自己的私心多靠进她一步……他所有不堪一提的小心思,便都成了匍匐在高山下的蝼蚁。
他不怕做蝼蚁,他怕自己妨碍了她。
谢澜安掌心里不防蹭进一片温软,她眸光轻霎,随手捻了把那片腻脂般的皮肤。
熟稔地做完这动作,她自己愣了愣,又抬手无情拍开。
叛乱初平,城中处处有禁卫军戒严,挂着谢氏家徽的马车一路畅行无阻。
车停府门前,谢澜安刚下车,盯着太学那边的允霜回来,低声与主子禀了一事。
谢澜安听说楚清鸢被谢演套着麻袋掳走了,不出所料地笑了笑。
想登青云梯,就要付出代价,他当初选择谢演,便该对那人刻薄狭隘的心性有所防备。
以为写出一篇檄文便能青云直上?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允霜是附耳与主子回报的,胤奚站在旁侧,只听到“太学……楚……演郎君……”几个字。
可女郎脸上的笑意,他看得清清楚楚。
那双星寒水冷的眸子里,分明泛出了愉悦。
胤奚知道女郎针对外戚设局已有几个月之久,其中大部分事情,都按女郎计划的发展,唯有那个在太学写檄文的人,不是女郎安排的。
但她如此留意他吗?
胤奚面不改色地跟女郎进了家门。
谢澜安看见一夜未睡还在紧守门庭的谢丰年,眉心舒散,拍了拍少年肩膀,向他交代了几句,说已无事了,安抚府内众人,让大家都去歇息。
胤奚看了眼女郎回房的身影,也回到自己房中。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完,又去湢室简单地冲洗一番。
而后他从换下的衣服中,摸出一张折叠工整的纸页,坐在书案前细细端详。
姓楚那人写的檄文。
好文采啊。
王翱父子心事重重回到府内,王道真怀有一丝侥幸,问父亲:“陛下独留谢澜安在内堂,会不会是……瞧上她了?”
王翱沉声道:“瞧上倒好了!你看陛下像色令智昏的样子吗?他才经历过外戚之祸,怎可能让谢家变成第二个庾家。太后败了,陛下下一步,只怕要用谢澜安对付世家了……”
谢澜安做皇后有什么可怕的,皇后困于后宫,终其一生不过是一只金丝笼中雀。
王翱只怕,陛下今日公然拜谢澜安做少师,是虚晃一招,若小皇帝铁了心将她安排进两省要位,才是棘手。
“阿父,我王家当如何是好?”
“莫慌。”
王翱眯了眯眼,“世家扎在土里的根深着呢,凭谁想撬动,无非先要在田籍荫户上打开口子。庾、何倒了,谢、郗、卫、原投诚了,金陵城的这些世家在天子脚下是闹不动了,如此……你去联络江左本土的大姓士族,与他们通个气。虎未成文,已现食牛之气,皇帝年纪轻轻,胃口却不小,眼下不同舟共济,更待何时?”

王家急于应对的时候, 谢府中一派安闲悠然。
刬除外戚如此顺利,离不开谢澜安手下各部的默契配合,陛下要论功行赏, 家里也要论功行赏。
谢澜安让大家休整了三天, 第三日将夜, 在府内大摆筵席, 给阿兄接风洗尘兼庆功。
她说话算话, 按之前许诺的下发赏银, 只多不少。除此之外,又给拨云校场的武婢们每人锻造了一套趁手兵刃。
华灯初上,开宴之前,山伯又到宴厅中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席位安排,杯盏灯烛等细事。谢策与谢澜安并肩从一道回廊转过来。
透过敞窗,谢策望着厅内的锦绣华灯,“如此大张旗鼓?”
谢澜安知道大兄担心什么,她道:“立功庆贺是人之常情,收敛太过, 反而让人疑心城府过深。这笔花销和赏银,用的是之前从庾氏嘴里抠出的那一半助军钱, 账是暗账, 但明眼人未必猜不出来, 所以这就是花出去让人看的, 花在明处总比藏在私库让人放心。等大司马回来再向我讨要, 我也没有了。”
谢策颔首。的确,伴君之道,不在于面上如何,小妹的锋芒如锥处囊中, 藏也藏不住了。
“陛下心思不浅,等着用谢家他山之石以攻玉。”谢策微微沉吟,“你既在御前表态,谢家要以身作则,这些武卫……”
谢澜安随手玩转扇柄:“削减世家不是抄家,定额之内,谁家不留些护院近卫?这批女子武卫在中秋剿叛时露了底,那便大方启用,我为自身安危养些武人,难道犯律?再加上之前选拔出的谢府原部曲百余人,留下这些人,算算既不出格,也便够用了。”
“够用吗?”谢策轻笑,左右望顾一番,眨眼低道,“那拨云堡的一千人马?”
谢神略是正直沉稳,不是心无成算。
谢澜安闻言,展扇遮面,只露出一双弯如月黠如狐的眼眸:“大兄,看破别说破呀。”
以身作则有以身作则的底线,这些门阀家主个个都成了精,她不给自己留后手,下场便只有等着被暗留后手的世家主算计。
前车之鉴犹记,手里无兵无人,她连觉都睡不踏实。若谁以为她是谨守天地君亲师伦理纲常的人,便是看错了谢含灵。
人讲仁义,她还仁义;人出钢刀,她的刀锋只会磨得比对手更利。
“族老们那里你莫担心,有我顶着。”耳边传来嗓音,谢策很坦然。“其实谢氏家风清正,加上你上回预事于先,重修家规,清查族内旧账,这次革弊对我们谢氏的影响算是最小的。”
纵使宗族里定会有人不理解,以为澜安为了讨好陛下而自毁家业,但谢策心思清明,知道小妹所为,是利在当下,功在后世的安国之举。
他会尽力让她后顾无忧。
西跨院里,一众武婢收到新打的兵器,正兴奋不已,心爱地擦拭摩挲着。
连最不苟言笑的纪小辞,将那柄由陨铁锻造,开刃如柳叶的长剑横于膝头,眼中也少有地流露出痴迷的神情。
贺宝姿一身绛色束袖劲装,腰间佩着崭新的环首刀,靠在廊柱上笑看这群女孩,说:“别认呆了,你们手里这些兵刃用的好料子加起来,青溪的宅子也能买下两套了。”
“谢娘子待咱们好,我早就晓得了!”池得宝嗓门如洪钟地接口,将手里两把重逾百斤的厚脊杀猪刀,舞得虎虎生风。
女郎非但厚待她们,还尊重人咧。最开始匠坊制画图纸,让她们上报擅用的兵器式样重量时,那祖老儿非要自作主张,将她的杀猪刀换成一对板斧,说历来载于史册的名将,就没有使杀猪刀的。将来遇到真正的对战,不等出手,还不先笑死对手了。
可池得宝又不要载于什么史册,她这辈子,只求能吃饱饭就行。
只不过她怵祖遂,争不过他,最后还是谢娘子不知从何处听闻了这点小事,特意交代说,让她想用什么便用什么,池得宝才得以收获这对心爱的双刀。
玄白在月洞门外头,朝跨院里羡慕地张望两眼,拍拍跟了自己快十年的佩剑,“允霜,你发现没有……”
允霜不等他说完,便冷静地点头。
早看出来了,比起对他们这等糙汉子,主子对女孩儿家格外赏惜。
不过这事从出生时便定了,羡也羡不来。
他余光里经过一道荷华敛秀的身影,连很少叹气的允霜也不由郁闷一瞬:这个人是例外。
“诶,手下败将!”
池得宝看到路过的胤奚,唤他一声,得瑟地举起自己的新兵刃,“你有没有啊?”
胤奚闻声,耐心地在门边驻了驻足,淡然摇头。
今日家宴,他穿了一身荷花白宝相花纹直裾,不是平常在校场上麻衣绳履,泥地里摔滚的样子,也敛起了那股势若惊猿的冷淡狠劲,显得温文尔雅。
院里所有女武卫都拿他当过靶子,听见池得宝的问话,有闷声发笑的,也有看着焕然一新的胤奚微微发愣的。
他身上的衣袍,是谢澜安十八岁生辰时穿过的,当时筵上名流云集,称赞“谢家有子,仙才荦落,非尘俗人”。
今日胤奚服之,颜若菡萏出水,亦不遑多让。
“手下败将”的说法无非是个玩笑,这里人人都清楚,胤奚在校场上输多赢少,是因为她们合力围攻,方能勉强将这个看似讷言,实则身姿灵巧的家伙逼入绝境。
她们以他磨刀,他一人又何尝不是以她们做磨刀石?
听说他是被祖老儿相中的好苗子,所以祖老儿一直在耐心夯实他的底子,连套入门身法都传得谨慎,不肯教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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