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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朝by晏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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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奚凝望女郎的目光清清白白:“我住哪都可以,我听女郎的,就是在女郎屋子的外隔间打地铺也行。”
谢澜安被二人一同注视,轻捏眉心,“要不……你俩晚上睡一屋?”

谢府自然不会寒酸到腾不出一间空屋子, 但上房和客房的意义天差地别。
胤奚体贴伤者,谦逊地说:“这屋子还是给阮郎君住,我这就将枕头被褥搬走。”
阮伏鲸还能真让他上表妹房里打地铺去?皮笑肉不笑:“不了, 沙场上幕天席地也睡得, 我没那么多讲究。”
见这俩人还谦让上了, 谢澜安摇摇头, 回了自己屋子。
阮伏鲸用眼神掂量掂量胤奚的身板, 点了他两点:“怪不得, 身上长功夫了,得空跟你练练。”
说闹归说闹,胤奚却是真心敬服为国征战之人,躬身颔首:“愿向阮表兄请教。”
阮伏鲸心说:嗯,这还像点——等等,他叫我什么?
当夜,阮伏鲸歇到谢丰年隔壁的时候,谢丰年特意到他房间,老气横秋地慰问了一番:“哎, 世兄我懂你,想当初阿姊为了两个粽子罚我的时候, 我就知道, 阿姊的心偏啊!”
阮伏鲸面无表情地抱臂:“不关表妹的事, 我让他而已。屋外有鱼太吵, 我睡不着觉。”
连续三道金牌发往前线后, 大司马终于领令,退守青州。
随即,崔膺上表自荐,请求赴青州治理百废待兴的州政。
少帝一直想让崔先生入朝辅佐他, 虚悬尚书令的位置待他多时,见到奏书,陈勍亦喜亦憾,召崔膺入宫,诚邀他留在金陵。
“先生既有出山之志,与其远赴边陲,何不留居台鼎?朕愿设西席,恳请先生指教。”
崔膺却只回答了一句话,便让少帝欣然应允,亲写诏书封崔膺为青州刺史,假黄钺,赐百金,又亲自送出云龙门。
他道:“草民留任玉阙,可中兴江左,而不能兴天下。苟有用我治青州,锡佑三年有成,草民还陛下一个东州粮仓,百万顺民,以图天下!”
“何况,朝中已有谢含灵,何用崔膺。”
崔膺离开谢府的那日,正值一场绵密秋雨。谢澜安携阖府相送。
崔膺站在学生韩火寓为他撑的伞下,头一次笑呵呵地与青裳黛眉的女郎说话:“在贵府叨扰了这些时日,亏娘子受得了。老夫已见识过谢氏门风,名不虚传,这便去琅琊故地,抖搂抖搂旧学识,娘子不用送了。”
谢澜安如迎接崔膺那日一般,长揖送别:“先生贞风凌霜,高仪高义,澜安受用终生。偏陲瘠苦,愿先生畅行无碍。”
崔膺拈须含笑。
想当日他为北伐而下山,初见此女,尚未完全相信她真能做到信上所言。今日再看,她助力北伐在先,剿除后党在后,扶幼主,改新法,井井有法,诚不欺人。
年轻人力排万难革故鼎新,他这颓废了半辈子的老头子,怎能不打起精神兴废存亡?
他转头看向为谢澜安打伞的胤奚。
想他夏天来的时候,这名娈美郎君就在谢娘子身后默默撑伞,这几个月来,崔膺眼看着他一点点进益,早已非吴下阿蒙。
可本事长了,这服侍家主的体贴劲儿,竟是一点没变。
老头子也曾做过毛头小子,崔膺不由露出几分会意笑容,对胤奚道:“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子需勉励!”
谢府儿郎个个出彩,他唯独青眼这个籍籍无名的年轻人。胤奚恭谨回礼。
要走了,细雨打在伞顶犹如催促,崔膺从没像今天这么啰嗦过,登车前犹回头多叮咛谢澜安一句:“木秀于林,风必催折之。推行新政不易,要小心些。”
胤奚微微抬高伞檐,目光被雨汽氲得柔润水亮,低头看她。
心中有两字。
谢澜安在伞下明朗一笑,回答崔膺:“风摧木折,那就不做林木,做风。”
胤奚无声微笑。
谁能捉住风呢?再参天的树木,也只有等着被风捕获。
目送马车远去,返回府厅后,谢澜安先进门,接过使女奉上的干爽帨巾,掸了掸袖边水汽。她转头看着在门廊上细心抖落伞沿雨珠,收拾雨具的身影,忽道:
“吏部选出的清田官已下到各州县,但吴兴吴郡的人手还是不足。你纸上的学问学了不少,趁此机会挂个主簿的名头,前去干些实务,历练一番。”
胤奚放伞的动作微顿,回头声色不露:“女郎要我出远门?”
谢澜安嗯了一声:“你带着我的手书到阮氏寻我舅父,他自会照应你几分。”
胤奚怕的哪里是没有照应。
他听女郎的口吻,已是决意,而非与他商量。胤奚在雨珠成帘的檐下定了定神,进厅来到谢澜安面前,待她喝过茶水,方不急不徐地开口:
“若说外办事务,我以为,楚堂比我更合适。他有崔膺先生高徒的身份,又学识广博,性格敦稳,正适合主理检括田地。人尽其材,不偏不倚,方为用人之道,这是女郎教过的。”
崔膺去青州,带走了看似脾气火爆耐不得寂寞的韩火寓,却将默沉寡言的楚堂留在了纷繁喧嚣的金陵。
君子如磋如磨,他对他这两个学生,实在是各有寄望。
而楚堂仍愿意留在谢府,便是等着谢澜安用他。
谢澜安自然明白这一点,从综合层面考量,胤奚的话不算错,楚堂的师传便是他的通行证,旁人得知他是崔膺的弟子,自然会对他多几分敬服。
可她对自己教出来的人,如琢如磨的期许不输崔膺。
胤奚只是暂且输在一点出身上,所以他才更需要展露头角的机会。
她仔细打量胤奚的神色:“你不想去?你可以和楚堂一道前往。”
“那便更多余了。”胤奚温润的气质如同他腰佩之玉,“女郎教过,一事不谋二主,楚郎君主事,不会用旁人指手画脚,我随他去,便是做个随身护卫,可此事随便谁都可以。胤奚不做鸡肋。”
不做鸡肋。谢澜安听出点意思,扬起眉梢:“口气不小,那你想做什么?”
想做女郎一世的身边人——可若这么说了,她一定觉得他没出息。
胤奚垂下眉眼,濡墨色的清俊描上他眉梢,蕴藉风流:“女郎智海无涯,跟着女郎,衰奴受用不尽。求女郎再多留我几年吧。”
谢澜安怔了怔,寻思过味来,这仿佛是家中娇惯女儿、不愿其早早嫁人的人家才会说的话吧……
怪不得表兄见了那缸鲤鱼后,笑说她哪里是培养门生,活脱脱是养了位娇客。
她果真过于纵容他了么?
谢澜安审视眼前这张旖丽的冠玉容颜,越看越有几分悦目,他身上确实没有什么瑕疵,让她对他不好啊。
他与楚清鸢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那一个,骨子里的底色便是往上爬,没有梯子,他能狠心削自己的骨肉做阶,这一个,却软得仿佛是水做的,对出人头地不甚热衷。
他说了那么多理由,谢澜安听得出来,无非是想留在自己身边。
“女郎在拿我和人比较?”
胤奚注视她的双眸,忽然问。
谢澜安自在摇扇的手一滞。
胤奚闲来无事时,喜欢回味谢澜安看他的眼神,用以分门别类地收藏在脑海中。她何时是悠闲,何时是生气,何时是故作生气,何时是逗趣,何时是有点高兴,他都能分辨出来。
可方才,女郎那双渺若沉雾的眼睛,很像透过他,在追忆别的什么人。
见谢澜安不语,胤奚很平静地说:“我会比别人更好。”
不管他是谁。
假以时日,他不会让女郎在看着他时,再想起别人。
但他也舍不得对这个眼神说不要也罢,只好将它封存在边角旮旯的记忆里。
才不会再拿出来温习了。
谢澜安不说话,是因为她有些吃惊,她不可能真的拿楚清鸢的标准来衡量胤奚,那是抬举了那个狼崽子,侮辱了眼前的小郎君。只不过神思所至,在所难免,她没想到胤奚如此敏锐,连这等细致入微的思绪都能发觉。
看着那张落寞也落寞得楚楚动人的脸,谢澜安勾唇:“不用比。”
胤奚睫毛一颤:“……女郎不信我?”
“你不用和任何人比。”谢澜安转头看着厅外的雨,你是我谢澜安看重的人,他算什么东西?
她给了个甜枣儿,也不忘告诫,“不出京是不出京,在我身边也休想偷懒。”
胤奚立即保证:“我今后每日多写二十张字,多读一个时辰书,多向女郎讨教一——三盘棋。”
“打住打住,”一想到他那不知跟谁学的黏人棋路,谢澜安头疼,“不许得寸进尺,最后一项免了。”
没功夫跟他缠。
“父亲,大司马接了金令,已在班师返回京口的路上了。”
王道真匆匆走进书房,脱下高齿屐,向王翱回报。“以褚啸崖的跋扈,他这次打下了青兖一带,回来岂不要趁机请赐九锡?”
王翱身着夹絮衫,麈尾换成了暖手炉,慢声道:“大司马回京有何不好?谢家小女一意孤行,清田,削弱世家,一心打破士庶壁垒。试想世家失势了,下一个会轮到谁?”
王道真目光微亮,“父亲的意思是,咱们联合大司马压制那谢澜安?”
王丞相微微一笑,“大司马之前不是说过吗,等他班师回朝,便要向朝廷求一门婚事。”
他伸手拿筅子拨了拨博山炉里的香灰,“秋天的蚱蜢,注定过不了冬的。”
前方的军情稳定下来没多久,谁知吴郡又出波折。
据郡守上书,被派去检括户籍土地的几名官员遭山匪劫掠,失去了消息。
“那万斯春是我推荐的人,家中尚有高堂幼子,如今人不明不白便失踪了……”朱御史在太极殿西阁急得团团转,“这些山越之徒,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陈勍在御案后面沉着眉头。
谢澜安是听信后一路快马入宫的,玄青朝袍衬着她雪冷的脸色,她道:“朱老稍安勿躁,依臣看来,敢扣留朝廷命官的也未必是山匪。”
“不错,”郗歆义愤填膺,“定是当地豪强与山匪勾结,就是为了破坏朝廷检括田地的举措,说不定背后还有京中的——”
“云亨,慎言。”郗符打断弟弟的话,看向皇上,“依臣之见,是因取法太急,故激起恶变,莫如先暂缓清田事,先派禁卫去吴郡查找几名官员的下落。”
他一语未完,三道声音同时道:“不可。”
郗歆年轻气盛,急道:“怎可受那些豪强的胁迫?不如朝中出兵镇压,谁敢违抗,便以抗旨论处。”
朱御史也道:“改革刚刚有些成效,不能中道夭折。人丢了也不能不找,陛下,臣请命去吴郡!臣不怕与他们硬磕,我倒想看看,那班人敢动底下的小吏,敢不敢动一个三品大臣!”
谢澜安按住年逾五十火气还这么足的朱御史,又转向郗歆,心平气和道:“清田土断与蠲府兵不同,以田为生的有良民,有佃户,地方大族背后有雇佣流民军,有山越帅,一锅端不下来,反而易致哗变。”
郗歆连忙心悦诚服地点头,“谢大人说得是。”
谢澜安最后看向皇上,说:“我去吧。”
“这怎么行?”陈勍变了颜色,“此行危险,含灵是朝廷股肱,不能以身涉险。”
谢澜安笑得胸有成竹,“臣之前便答应舅氏要回外祖家探亲,一直未能成行,趁此机会,便向陛下求个假,回吴郡探亲,顺手抓几个小蟊贼。待臣回京之日,便是土断推行无阻之时。陛下毋忧。”
谢澜安的能力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她决定去做的事,陈勍劝说不动,只得下诏,着令御史中丞代天子巡察地方。
又再三叮嘱让她带上骁骑卫,一切以自身安危为先。
谢澜安领命,回到府里,胤奚已经麻利地收拾好了行李。
谢澜安路过东厢,看到这一幕,心里好笑。
他料事倒准,知道自己进宫后,一定会向陛下请旨亲自去吴郡处理。
只不过,锦衣俊飒的女子往缸里扔几粒饵,隔着窗:“你不是说你不出远门吗?”
胤奚在榻边细致地系好最后一个包袱,抬眼说:“女郎去哪里,我便跟着去哪里。”

出京之前, 谢澜安去了趟长信宫。
宫殿幽深静谧,太后披着旧日臂帛,在书案上写字。纸砚旁边, 放的是谢澜安初次拜见她送上的《月仪帖》。
殿内的帷幔重重垂着, 快入冬了, 老人家怕寒, 皇上对长信宫的一应供应都如从前, 非但不曾减免, 又着意添了些份例,做足母慈子孝的样态,不让言官拿住话柄。
可离开了权力的滋养,这位叱咤半生的尊荣妇人还是迅速地苍老下去,谢澜安看见太后的半头霜发,心头亦有几分唏嘘。
太后抬眼看见女子身上的玄青海水崖纹官袍,又淡若无迹地收回视线。她心平气和地写完一幅字,方放笔道:
“朱衣鹤补换青衣海崖,看着确实更精神。”
谢澜安道:“娘娘的气色也好, 只是入冬后昼短夜长,还当多加保养。”
她的声音里没了刻意营造的恭顺, 清沉冷静, 不看人只听声, 会觉得是个风姿朗彻的男儿。她其实一直没有变过, 换回女装, 也不做扭捏作态,面对强权,也未见卑躬屈膝。
只是看见她的人,会被她那份独特的遗世清高所蒙骗, 觉得她略微欠一欠身,便已是对自己极大的认可与尊崇;以为自己降驭住这样一个人物,自己便也成了非凡的人。
一个面生的宫婢端来热茶,太后没有接。她绕过书案,谢澜安顺势扶着她的手背,走到窗前。
窗扇一开,一股凉风涌入,太后望着庭中凋零的草木,“本想与尉迟老妪争个高下,不承想,先输在一个小女娘手上。”
庾奉孝此前在诏狱里,见到庾松谷万箭穿心的尸体,急痛攻心,呕血病倒,未熬到斩首便郁郁身亡。
庾家一夜败如山倒,何氏受到牵连,长公主带着一双未成年的儿女,住回公主府闭门不出。
太后听到后来,已经近乎麻木。她沉寂在这早已不复往昔繁荣的长信宫,没有如很多人料想那般倒下,反而如枯萎后逢春的老树,缓缓回过了生机。
“听说你在外推行新政,如火如荼。”太后看着窗外花簇落尽的丹桂,那是她多年来想要去做,却始终不能达成的政绩。“放心,哀家会活得很久,哀家会看着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谢澜安点点头。
她来也只是看一看旧主,并没有什么交心话可说,她撤回手,要走时,太后忽然转头问:
“如果当初哀家听你的谏言,约束母族,你会真心辅佐我吗?”
秋风吹动她花白的鬓发,这一刻,太后终是不可避免地显出沧桑的神态。
说完,她自己先笑了,这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到如今她还心怀侥幸,活该被这女子耍得团团转。
何况谢澜安如今是皇帝的信臣,这样设陷的问话,以谢澜安的精明,如何会答。
“我会。”却听谢澜安平静地说。
太后箭一样的目光蓦地射向她。
谢澜安一脸淡然,清峻的双眼如两斗星辰:“娘娘,这么说吧,谢含灵根本不在意我效忠的是男人还是女人,是陛下还是太后,只要他能用我的建策保国安民,只要他值得。”
“你……就不怕隔墙有耳,你怎敢如此嚣——”太后目光震动,话到一半自己恍然,是了,谢澜安不怕这些,她任用她这么久,从未在谢澜安身上见过一个怕字。
太后忽又想起谢澜安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既然每个时代都有人杰,为何不能是我?
——既然左右都是我,为何不能是个女人?
她从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地亮出过她的底牌,她要以女子身,在这世道上楔进一面不容为任何人忽视的旗帜。
“你……你好好辅佐皇帝,他和哀家不同,他是个好孩子……”太后心中隐生忧惧,语气似命令又似请求,然而谢澜安已经转身离开了。
虎牢关城墙的雉堞之上,一个身披摩羯纹羽缎氅服的妇人眼望山河。
她颧骨高耸,面容精明,编发上的金珠与耳上一对翡翠大珠珥坠无不显示出她的豪奢身份。
她眺望洛阳之东的大地,上面还有两军撤退留下的疮痍战痕,问道:“我尉军死了多少人?”
她身后的一名络腮将官答:“回禀太后,战死八万人,加上重伤者,逾十五万人。”
“不算多。”尉迟太后手抚冰冷的堞墙,“对方呢?”
“据军师统算,不过三万。”
“那就更少了!”尉迟太后笑意冷沉,“听说玄朝开启这场战事,背后的推手是一个女子,还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子?”
老将迟暮见青壮,美人色衰见新人,是世间第一等无奈事。这话正是出自尉迟太后之口,身后诸将不敢接话。
尉迟太后自语:“好啊,江山代有才人出。老虎打个盹儿,鸡兔便以为能来拔须了。待来年,我大尉的马儿养得膘肥体壮,青州之仇,哀家必加倍奉还!”
黄河之水已冰冷刺骨,江南深秋时节,犹能迎来气候湿润的小阳春。
湘沅水榭中,阮伏鲸劝说阮碧罗同他们一起回吴郡阮家。
他耐心道:“姑母要在这里守着姑父的英灵,侄儿不敢劝,但您想想,姑父生性醇慈,他的在天之灵定会对未曾出世见面的表妹牵挂不已。这是表妹生平第一回离开金陵,姑父的英灵怎会不跟着保护她,那么姑母随我们一道走,岂非更有望得到姑父托梦?”
阮碧罗在西院里困久了,对外事一概不问,近两个月谢澜安已撤了禁令,她却依旧足不出户,仿佛与人赌气。
她本来打定主意,一世都不离开谢府,闻听此言有些道理,转动木然的眼珠看了阮伏鲸几许,回头轻声吩咐茗华:“收拾包袱吧。”
阮伏鲸松了口气,表妹教他的说法果然有用。
同时他心里也涌上一股酸楚——祖母在家中牵挂远嫁的爱女,哭得肝肠寸断,姑母心中却只有亡夫,他还要借着姑父的名义,才能说动她。
出发的前夕,府里人一起吃了顿饯行宴。
这顿饭后,文良玉也要回东平去了,用他的话说:“我帮不到含灵什么忙,回到家乡督促文氏配合朝廷的检田令,还是可以办到的。”
而谢丰年会在谢澜安去吴郡后,起程去荆州大营。
喜穿绿衣的少年郎君在席间起身,郑重地向阿姊敬了杯酒:“阿姊往日没收锦囊之戒,求全责备之心,丰年已深晓你的用心良苦。世上无千年之世家,却有千年之君子,阿姊制衡金陵八大世家的所为,陛下勉之,士族骂之,庶民不明其义而赞叹踊跃之……我知道,姊所行至艰,我暂且帮不上阿姊,却断然不会拖后腿。谢丰年不靠宗族荫庇,不饰金玉外物,照样闯得出一番自己的天地,决不辱没这个谢字,阿姊不必有后顾忧!”
谢澜安欣然笑说:“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飞。少壮如此,不愁吾家无继。”
谢策既欣慰又无奈地举着酒盏,“话都被这顽儿说尽了,为兄只能说,你们放心去做你们的事,我会看好家。”
有大兄坐镇在家中,谢澜安最是放心不过。
她出京后,文杏馆和藏书楼依旧开放,僚属们可以随时出入。士林馆有专人管理,留守的女卫们依旧在拨云校场操练。朝中有老师,内廷有郗氏兄弟,御史台有朱公,户部有何羡,而崔先生也已在赴任青州的途中——的确如丰年所说,京城这里,谢澜安暂时可以放心了。
正院邻旁的厢厦,一个羊角辫女童局促地揪紧身上洗发得白的衣服,声音发抖:“怎么我才住进来你就要走呀?我……我功课不太好的,要是主人家发现我很笨,会不会赶我走啊……”
“和那个没关系。”胤奚蹲在小扫帚面前,帮她抚平衣褶,“只要你自己想留下,她不会赶你走的。”
小扫帚还是不敢置信,天底下真有这样的大善人吗?
几日前,她稀里糊涂地跟着小胤来到府上,虽然还不能理解这户人家在金陵的地位意味着什么,却发现这里居然养着传说中的仙鹤!而且,在一处清雅的庭院中,她看见几个同龄人,小女孩绣裙珠鞋,脖戴玉琐,小男孩玉雪俊秀,干净乖巧,就像年画上的金童玉女一样。
当时她就想,大户人家的小孩都这样漂亮,只有胤奚带来的她是个土丫头。这些人会不会嘲笑小胤啊?
她识了字,已经明白些道理了,小扫帚低头小声说:“我知道,我是沾了你的光才踩上这样天大的好运,我是那个……屋顶上的乌鸦。”
胤奚愣了一下,抬手揉揉她的头:“没有的事。”
想当初刚进府时,那个攥着木簪防备了整整一夜的他,并不比今日的小扫帚出息多少。
士与庶,富与贫,贵与贱的门槛,往往不在表面,而是根植在人心。但,有心怀高远的女郎正要打破这种世道划分的壁垒。
羊肠巷的孩子,未必生来就比乌衣巷的孩子低贱。
“你好好读书。这里都是很好的人,不用害怕。”
吴郡外祖家听闻谢澜安要南下,早早便派船来接。
从桃叶渡登船,沿江向南百余里,走水路不过五六日便可抵达。
谢澜安这次南下的性质是半公半私,除了阮家姑侄与御史台调配的两名佐官外,谢澜安只带了楚堂,靳长庭,贺宝姿,肖浪,外加数名女卫,骁骑禁军不宜外调出京,便都留在京城,一行轻车简从。
自然,最黏人的那个,她想甩也甩不掉。
胤奚一袭荷花白宝相纹襕衫穿在身,外罩杨梅青的素缎斗篷,斗篷堪到脚踝,长身玉立在甲板上,束发的绫纱发带随着江风飘扬。
他偏过头,笑不露齿地看着谢澜安,江面粼粼的金光便悉数荡漾在男子眼底。
谢澜安凭舷看了他几眼。
是她十八岁裁的衣裳,十七岁做的斗篷,和二十岁认识的人。
谢澜安的十七八岁并不美好,那时她正经历着隐藏身份与压抑性别的痛苦,并不像世人称赞的那样云淡风轻。
可胤奚却给它们穿出了新的生机,净肃的衣色衬干净的人,是渊深珠愈媚,石蕴玉自温。
谢澜安为了出行方便,也着一身男装,这让从未见过女郎穿男衣的贺宝姿等几名女子,看得眼神发直。
随船来的阮氏管家媳妇姓缪,看见表小姐与那容貌若仙的郎君站在一处,又是赞叹又是说笑:
“哎哟哟,仆妇不说假话,娘子这通身气派,浑似我们老夫人年轻时的风范!待到回了家,还不知老夫人欢喜成什么样儿呢——别说,娘子与这位小郎君的背影,除去高低不论,还真让人有些分不清。”
阮伏鲸清了声嗓子,管家娘子看了眼自家公子的脸色,会意一乐,不说了。
胤奚抿起唇,含笑看着谢澜安。
小狐狸得意就要露尾巴,谢澜安轻悠悠眺望着江水,故意不让他称心,“我倒觉得他习武这段时间,肩臂壮实了些。”
胤奚脸色果然微变,但在外不比家中,一句“女郎不喜吗”卡在喉咙,也不曾问出,扭过头临江看水。
谢澜安见他吃瘪,眉眼弯弯。
阮伏鲸不知她二人打什么哑迷,他大步上前,站在二人中间,“表妹可觉得晕船?这里风大,不如回舱里坐。”
按这一世来说,谢澜安是第一次坐远航船,不过在船上微微摇晃的感觉,与游魂飘荡感觉相似,谢澜安很适应,自然没有晕船一说。
她带出来的人中,只有少数几名女卫是没出过远门的,但也没有晕船的。
忽听身旁传来几声微弱的咳嗽。
谢澜安回头。
阮伏鲸烦透了地转头盯着胤奚。
胤奚面露清纯靡丽之态,“我就是有点晕船,喉咙不太舒服,打扰女郎和公子说话了。”
阮伏鲸大声道:“缪姨,切几片姜给他贴肚脐子上!”
谢澜安以为胤奚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到了下半晌,胤奚米水不思,脸色变得煞白,是真的晕船了。
原来他从上船起便觉得有些晕眩,只以为能凭自己的意志挺过去,结果越捱越严重。
谢澜安对于他身上不舒服,还有心思乱抛媚眼,也是服气得没话说,板脸勒令:
“那还晃什么晃,回舱舍躺着休息。”
缪娘子对这唇红齿白的俊郎君投缘——天下女子无论年岁,有几个不喜欢俊的呢,何况还是俊美成这样的,笑着打圆场:
“咱们船家有一个说法,这晕船的人呀,是掌控心重的人,总想控制着船只按他的步调行进,小郎君试着闭上眼感受一下,随着船动而动,也许不适便会减轻些。”
谁也没把这家常的絮叨当真,白着脸的胤奚下意识看女郎一眼,说:“我不是这样的,多谢缪娘子,我躺一躺便好。”
他便回船尾的舱舍中歇息。
谢澜安便和阮伏鲸回了自己舱房,向他询问太湖周围的山越流民情况,好对如何寻找那几名失踪官吏有个谱。
到了晚间,闪亮的星光洒在谧静的河水上,船板的帆杆上挑起了渔灯,缪娘子亲自下厨,做了一大锅暖胃的鸭子汤给大家尝鲜。
甲板上男女分成两席,谢澜安没有那些繁琐规矩,让大家团围而坐。
她往隔壁那桌看了眼,胤奚也出来了,坐在表兄身旁,除了比白天沉默些,看不出什么病气,鸭汤也能喝一些。
她先动筷,众人才敢开吃。贺宝姿觉得那道鸭汤格外清鲜,问缪娘子是怎么做的。
缪娘子自豪道:“这道菜呀名为酒糟鸭,是仆妇得知来接表小姐,特意从家带上船几坛陈年米酒,这味道……”
她还没说完,谢澜安心道一声坏了,起身便往男人那一席走。
周遭一片奇怪,正值胤奚喝完一大碗鸭汤,放下碗,他目光直直盯着阮伏鲸:“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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