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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朝by晏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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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说一个字,嘴就被谢澜安捂上了。
“伏……唔……哥……你……”胤奚在谢澜安掌心下说得断断续续,被谢澜安冷冷瞪一眼,胤奚不知为何,觉得心里格外甜蜜,神思迷离地老实下来。
阮伏鲸莫名其妙:“他说什么?”
“没什么。不用理他,你们自便。”谢澜安扯起胤奚,把人往他住的房间里带,回头吩咐肖浪,“煮点醒酒汤送来。”
“啊……是。”肖浪慢了一拍,心道原来胤郎君喝醉了吗,席上没有酒啊?
胤奚的底盘功夫被祖遂特训过,本不轻易被人拽动,但拉他的人是谢澜安,他本能地卸了劲,浑身绵若无骨地随着她走。
进了木柞舱门,胤奚一个趔趄,屈坐在垫子上。他仰头轻唤:“女郎……”
“你究竟什么酒量?”谢澜安拍开他乱抓乱摸的手。
她都不必确认他是否真醉,因为清醒的胤奚绝不会当着一船人的面,叫出那声“伏鲸哥哥”。
而她刚刚反应那样快,急切得连自己都没料到,仿佛是怕他在人前出丑,被别人笑话。
直到此时,谢澜安才后知后觉,她好像很维护这个脸皮薄嫩的小郎君的面子。
谢澜安低眼看着船板上晕乎乎的人,捻了下指腹,将原因归结为他魅色惑人,并非她错。
她不多留,淡淡说了句“一会儿把醒酒汤喝了”,也不管胤奚听不听懂,便回甲板去。
胤奚伸手一下没拉住她,撑着舱壁摇晃着站起来,生气地说:“我不喝,你不许走。”
谢澜安头也没回,“把你扔江里喂鱼。”
胤奚低低哼笑了声,晕船加醉酒,让他陷在雾里看花的世界,那点用来佐菜的微不足道的米酒,也足以将他的眼角熏出绯红,在雪白如玉的脸上添出姿采。
他撑着臂,口齿开始不伶俐:“女郎才舍不得。”
呵,臭美吧。谢澜安背身就要关门。
身后的声音追上来,带着黏糊的醉腔:“女郎真别走,求你了,你会做噩梦的……”
谢澜安一下子定住,霍然回眸。
“你说什么?”

第58章
肖浪恰在此时弄好了醒酒汤送来, 快要走到船尾,却见站在舱门处的谢娘子忽然回手将门甩上了。
“允霜,守着门!”
允霜一直留意着这边的情况, 闻声, 当即赶至守在门外, 不许任何人靠近。
狭窄的船舱里, 谢澜安不再是说笑的神色, 她盯着眼前浑痴似醉的人:“我为何会做噩梦?”
胤奚见她留下来, 十分开心,有问必答:“我不在女郎身边,女郎会睡不好觉啊。”
谢澜安心头一凛,近前一步,“我为何会睡不好觉?”
胤奚后退一步,眼里含着意乱神迷的光影。
这件事解释起来好麻烦,他不想说那么多话,而且隐隐的私心告诉他,他不能再勾起女郎的伤心事了。
胤奚垂下鸦翅似的黑睫, 很轻地说:“女郎不怕,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谢澜安寒着声逼近:“我问你为何会知道。说。”
只有她自己清楚, 她梦里为何会有那些总也梦不完的髑髅枯骨……这个秘密, 不该被任何人窥探到。
她进, 胤奚便随着她后退, 脚下也没磕碰到什么, 自己一晃,就软软地跌坐下去了。
他觉得这人忽然对他有些凶,鼻间溢出一声气音,言听计从的有点委屈:“……好吧, 我给你说。”
“我偶尔听人说,女郎晚上休息不好……我便回想女郎看起来没睡好的日子,恰好与我不在府中的时间吻合。”他盘着腿,以肘撑膝支住额角,歪头仰着圆润的桃花眼看人,“我便有猜测,我便去求证。”
谢澜安怀疑不减:“这怎么能求证?”
“蜡烛。”板壁上的防风灯在胤奚脸上洒下一片绒光,晕染开他丰神峻丽的眉峰,他仰视着谢澜安出了会儿神。
“……我去查蜡烛,女郎节俭,屋里的灯烛三日一换,女郎又精捷干练,夜间无眠便会起身观阅文书。按那采买灯烛的账簿记录……我在府时,女郎屋里三日一换烛,我夜间离开,上房的灯烛便一日一换,无一例外。还有……”
他口齿清软,条理却奇异地清晰。谢澜安后背罕见地渗出冷汗,紧盯着那张看似无害的脸孔:“还有什么?”
“还有……蜡烛,我去查蜡烛,女郎节俭,屋里的灯烛三日一换,女郎又精捷干练……”
谢澜安睫梢轻动,紧绷的心弦在这一瞬松弛于无形,她捏捏眉心:“这句说过了。”
“噢……”胤奚觉得身上哪哪都在晃,晃的他发困,他用力撑开眼皮,看女郎的脸色还是冰冰的,只好强打着精神说,“还有,允霜吃凌脆脯。”
在外守门的允霜被夜里的江风吹出一个喷嚏,揉了下鼻子。
“什么?”谢澜安觉得他开始胡说八道了。
胤奚甜甜微笑:“之前女郎的院子由允霜和玄白轮流值夜。允霜值守时,喜欢嚼凌脆脯提精神,所以他腰间的荷包里常备这个。但他在女郎屋里有灯光时,又不会吃,觉得那样对女郎不敬。他不吃,那他买肉脯的频率便会减慢,所以……只消到他常去买的市铺查一查,时间都对得上。”
谢澜安听罢,紧着呼吸退了一步。
这些都是小如锱铢的细节,可足够多的细节指向同一个巧合,那巧合便不是巧合了。
她以为自己掩藏形色的本事很高明,却差点忘了,胤奚是个能蛰伏两年时间,用精确到一粒沙的陷阱去杀庾洛神的人。
她早已知晓胤奚聪明,但他依旧一次又一次突破她的想象。
他方才所说的那些,需要敏锐的直觉,精准的记忆力,又用上了何羡的数字推演之法,同时还要对同僚行事的习气了若指掌。
他蔫声不响地串起这些线索,表面还能若无其事。
怪不得他费尽心思要搬进内院——不对啊,谢澜安的心险些被他弄乱了,他搬进正院时,应还不知道她失眠之事,那么,他只是单纯地想要接近她?
可他单纯吗?
胤衰奴很早之前便能发现她在意他的朱砂痣,也能通过她的眼睛,察觉她在回忆别的人,今日又发现了她的安寝与他息息相关,那么日后呢……
曾听说做挽郎的人,多有通玄之资,何况他的容貌又生得这么蛊惑人心,不似凡俗子。
日后,他会不会连她的前世过往也能一点点看透?
胤奚交代完毕,见女郎久久不语,目光落在她垂在身侧的手上,莫名觉得,那几枚玉白的指尖好像很冷。
他想起身拉过来帮她暖暖。
他才直起腰,谢澜安的手便动了,她目光剔透无情,将五根冰凉的指头搭在胤奚的脖颈上。
她自重生以来,从不知心软为何物,一路却为他破了多少例?
乱我心者,不可留。
识我秘者,更应杀。
胤奚保持着在谢澜安面前跪直的姿势,堆委在地的袍裾宛如一朵散开的白色荷花。他那漂亮纤细的脖颈,被他最喜欢的人拢在掌心,他心里高兴,无意识地抬高脸来配合她,喉结轻轻吞咽,蹭着她的掌心。
像灵黠的狐兽放心将致命的软肋袒露给她。
他的眼波清纯绝艳,出口的话音却黏黏糊糊:“女郎,我好困了……”
谢澜安心神一颤,下意识就要松手,又恨不得马上掐紧。
若就此放开手,她知道自己放任的会是什么。
她已经不会无条件地相信一个人了。即使是兄弟姐妹,她也会针对他们各自的性情,预判在先,与之相处;即使是最爱护她的舅父,她亦是因为知道前世他如何为母哭尸,才确认阿舅对自己没有威胁;甚至于玄白、允霜,宝姿、肖浪……无论众人如何信任服从她,她依旧有所留手,有所制衡。
也许程素那话说得很对,她用智太深,冷情入骨,世间万物都可以拿来算计,身边的人尽早会对她畏多于敬。
可她谢澜安就是这样的人,从她重新在这世上睁开眼,她就决定要做这样的人。
掌中的人如此柔软乖巧,她却对他起了杀心。
她就是这样的人。
因为她没有办法依据什么来判断胤奚,他所有恰好能弥缝她内心冷漠的温柔与驯顺,正因为过于美好,而宛若一个虚假的梦。
胤奚感到喉咙一点点变得窒紧,有些难受,却没有躲。他跪在那里,胸口起伏着,唇瓣轻轻翕张,期待沙哑地问:
“女郎,你要玩我了吗?”
“什么?”谢澜安怔住。
“衰奴给邻居小孩做过一种玩具,外形像竹钉,指哪里便打哪里……”男子红涨的脸孔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窒息,靡丽得像开在峭壁的鲜花,危险又迷人。他说,“衰奴就是女郎的竹钉玩具,我给你玩。”
谢澜安一下子松开手。
鲜红的指印留在胤奚雪白的脖子上,谢澜安眼里的血丝丝毫不比那颜色浅。
她的指尖颤栗了半晌,才稳稳拢回掌心,始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是汗意。
她至少有一点深信不疑,能说出这种古怪话的,一定是胤衰奴,只有胤衰奴。
她不再看那张绯丽诱人的脸,转身的时候甚至有一分仓惶。
“啊……不玩了吗……”
身后传来的声音有些遗憾,“那,衰奴可以睡了吗?”
谢澜安一声不吭走到门口,临要推门,却顿了顿。
她知道假使自己不开口命令,这个醉猫能撑着眼皮等到明天早上。这个想法空穴来风,但她就是知道。
“睡。”她冷漠地道了一字,手搭上门栓。
胤奚眸色一动,仿佛会错了意,骤然起身掠至谢澜安身前,双臂咣一声落在谢澜安肩膀两侧的门板。
他倾身低头,慢慢收紧自己圈拢的领地。
男子前一刻骤起的动势有豹的敏捷,此时低头看人的眼神又像鹰。
门板的震动引起门外允霜的警觉,若非女郎没有示警,他险些要冲进去。
允霜不确定地轻问:“女郎?”
“女郎。”
门里,胤奚也在低低地喊。
一种淡淡像春日花木的香气环绕了谢澜安,谢澜安背抵着木门,眯了眯眼,淡定地问:“不让走?”
如果他给她玩儿装醉勾引人的那套,她会后悔方才没有掐死他。
然而胤奚只是环着她,小心翼翼地留出两人间的空隙,离得那么近,也丝毫没冒犯到她。他只歪头用鬓丝蹭着她耳廓,漫不经心地问:“我身材练结实了,真的不好看吗?”
亏他还惦记这个。
那一瞬,谢澜安简直莫可如何,她掀了掀眼皮,抬手,随意拍拍他的脸颊:“去睡觉。”
胤奚不动,执拗地看着她。
船在静夜的江心浅浅摇晃,好半晌,谢澜安偏开脸:“好看。”
肖浪端着那碗醒酒汤回到桌上时,玄白还踏踏实实地坐在墩子上吃着饭。
阮伏鲸撂筷等了一会,不见表妹回来,就有些坐不住。
他有心过去瞧瞧,又一想有允霜在,出不了什么事,他再过去未免显得矫情。
可这饭是一口也吃不下了,阮伏鲸横了一眼稀里呼噜扒盘底吃得正香的玄白。
“郎君不用担心。”玄白已经快要见怪不怪了,“您看姓胤的身上那衣服、那吃的、用的,哪一样不是和主子一模一样的?主子嘴上不承认,偏心着呢!”
靳长庭年长,吃相也斯文:“还管着文书。”
玄白:“还没有夜禁。”
“胤郎君啊,如水不争,如火潜渊。”楚堂收拾好自己的碗筷,仰望着迥异于山上的水天星河,微笑着说,“厉害的。”

胤奚喝醉后还算乖, 得到心满意足的答案,就带着依依不舍的劲儿挪开了。
那缕笼罩着谢澜安的淡香随之纷散,谢澜安瞥了他一眼, 出门时神色平常, 令允霜照看胤奚一些, 自己走上甲板, 吹了会晚风。
船上没有更鼓梆子, 星光也岑寂, 分不清时辰。她独自立于夜下,身影峻丽孤傲,几与苍穹江水融为一体。
阮伏鲸在船舷另一边,从玄白手里接过那件挡风的斗篷,犹豫了下,没有上前。
他心里清楚,他若此时过去,表妹身上那股疏人千里的冷漠便会消失,转而与他如常说话。
不会显得那么清寂, 却也绝不会是给胤奚捂嘴时自然流露出的放松。
难不成那走运的小子当真近水楼台——
阮伏鲸想到一半便不想了,表妹是何等人物, 想并肩与她站在一处, 还早得很。
一众护卫分散在各自的位置, 自也不会去打扰主子。
万籁俱寂的水声中, 谢澜安身后忽响起一人话音:“还是这样顺眼。”
谢澜安淡淡回头, 男子装扮的她在月下是天人之姿。
阮碧罗身披一件观音兜斗篷,钗珥在夜风中轻摇。
自从湘沅水榭被禁后,这母女俩便没有说过话了,阮碧罗上船后也一直留在船舱里, 谢澜安带的人只知道船上有谢家主母同行,却都没见过她的面。
谢澜安借着微弱的灯火,往母亲清素的脸上看了两眼,“阿母这么晚了还不歇息,莫非近乡情怯?”
听到这声不温不火的“阿母”,阮碧罗恍惚少许。
“比不得你,”妇人语气生硬,“这么晚还与不清不楚的人厮混。茗华说,你身边带的男男女女,数他姿容最出众——这人究竟是你的门客,手下,还是入幕之宾?谢澜安,你是何等身份,此子是何等身份,你执意换回女装,便是为了自甘下贱吗?”
被一个母亲当面质问入不入幕的,换作寻常女子只怕要羞愧投河。
谢澜安不是寻常人,哂笑一声。
世上哪有像胤衰奴这样动手动脚的门客呢,有的话,早被她打断手脚扔江里喂鱼了。
她教他,也不是为了养一个入幕之宾。消遣的玩物俯拾皆是,但能看透她隐秘的,只有一个胤衰奴。
说到底,一个不该留的人她留下了,一个不该纵容的人她屡次三番地容许了,那么,她便是惯着他了,没有自欺欺人的借口可讲。
这个人,她信了。
“阿母既然托茗姨打听,莫不知我在外做的是什么事?”谢澜安负起手,凝望月下泛着暗粼的江水,“士族可以一夜变成庶民,寒人也可鲤鱼跃龙门一朝显贵,谁高贵谁下贱?身份?假以时日都是笑话。”
阮碧罗受不了她绵里藏针地说话,勃然欲怒,又勉强忍了下去,她沉默半晌,忽换了似笑不笑的声腔:
“你可知,男人和女人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谢澜安有些索然无味,心想:不知那小醉鬼老实睡着没有。
她准备走了,阮碧罗轻幽的嗓音在汩咽的水流声中响起:“男人,建功立业是他们本能的追求,国邦是他们建立的,战争是他们发动的,史书是他们书写的。家中有妻有子,对他们来说固然圆满,但那不过是锦上添花,他们绝对不会看重后宅的风景多过前堂的功业——像你父亲那般体贴的男子,世所罕有。而女人——”
阮碧罗见谢澜安不觉间驻了足,牵了牵嘴角,绕到她身前,用那双锐利又悲悯的眼睛盯着她。
“女人生来便带有生育的职责,肌骨软,心肠便软,这样的人,是做不成男人的事功的。因为她纵使再有野心,再有才学,行到高处回首,总会空虚寂寞。男人能用杀伐与功绩填平他的空虚,可这对女人来说不够——她们是花,需要温柔与关爱来滋养。
“乾刚坤柔是天命所决定的,你想逆天而行,你能吗?”
谢澜安平静地说:“可我偏偏不是你说的那种女人。”
“那你就不是女人!”阮碧罗笃定道。
她循循善诱着:“澜安,你是男子啊,你听,你连声音都是属于男子的,你是我悉心教导二十载的宗族冢嗣。你想做官,你想成事,可以,以男儿的身份做,不要脱下这身衣裳。”
暗处值守的贺宝姿动了动眉头,她听了这话,只觉得胃里翻涌不适。
她女扮男装五年,虽然艰难,至少家人是理解她的。
她难以想象谢娘子在这种人身边,是如何长大成人的。
她几乎要忍不住上前,却听谢澜安扬声向甲板对面道:“茗姨,母亲平日是否不怎么与人说话,怎么憋成这样了?”
“谢澜安!”阮碧罗恼羞成怒。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若女人才是维系人民代代传承的一方,”谢澜安抬眸,月光清清冷冷地落在她眼里,“那为何女人千年来都匍匐于男人之下?母亲想过吗?”
她知道阮碧罗听不懂这些,但谢澜安没有火气,她只是心平气和地,看着眼前这只剩血缘而无感情的可怜妇人。
战乱时有一种‘两脚羊’,那是把女人和小孩的手脚绑起来,串在扁担上论斤售卖,买回去不是养的,是吃的。
而太平时,女子便是花朵与珠宝了吗?也许有极幸运的姑娘,生在极开明的家庭,可以这般无忧无虑,可大部分的她们,也仍是没有被绑起来的两脚羊罢了。
人们没有动用绳索,人们只是将她们困于内宅,相夫教子,割断她们远游四方的心志,也剥夺她们名见于经史的可能。
史笔是在男人手里,规则是由男人写就,不错。
那女人为何就不能夺过笔来,改一改箴碑上的字?
“这样的世道,我不喜欢。”在阮碧罗难以理解的神情中,谢澜安如是说。
江水东流一夜,翌晨,胤奚在缪娘子推门的声音中醒来。
他饧开的目光扫见一道人影,人还未十分清醒,本能警惕地坐起身来。
缪娘子反被吓了一跳,歉意道:“哎呦,吵醒小郎君了,仆妇是来看看小郎君醒了没有……”
——不过话说回来,那酒糟鸭里不过兑了几小碗米酒,炖一炖也就没了,她还没见过酒量这么浅的男子。
幸好这位郎君醉后不吐不闹,省了她不少事。
“多劳娘子。”胤奚松了后背紧绷的肌肉,无意识地捻了下脖颈。
他是和衣而卧的,缓了两息,下榻整好衣襟,在船板的轻晃中揉动发胀的额角,回忆昨晚之事。
昨晚吃饭后,他好像被女郎抓在手里,再然后……再然后……
完全想不起来。
胤奚神情放空了一会。
他问缪娘子是什么时辰了,缪娘子道:“才过辰时,郎君饿了没有,仆妇为郎君备膳。”
胤奚摇头谢过缪娘子的好意,缪氏出去后,他迟钝地拎起自己的领子闻了闻,洗漱一遍,换上干净衣物。
推开门天光已大亮,今朝有浮云堆白,水色映天,分外悠远。
船尾没什么人,玄白在前头晃荡着巡值。
胤奚忍着头重脚轻走去,问:“女郎呢?”
玄白多看了他两眼,指指谢澜安的舱室。
朝食过后,谢澜安便将表兄他们几人叫到屋里,围在木案前,商谈吴中形势。
楚堂正在分析:“地方太守上报是山匪劫持官员,但寻常的山匪哪敢动朝廷命官,应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如果是江左世家作梗,目的便是阻止土断,那么——”
胤奚便在此时叩门而入,楚堂话音一顿,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他。
男子服色皎白,一进来,船舱里都亮堂了几分。唯有谢澜安没回头,她捏着折扇,随意点了点扇尖,“坐下听。”
“……检田官员还活着的可能性很大。”楚堂慢吞吞将话补完。
背后的人抓人与其说震慑,其实还是为了和朝中谈判,真弄死了人,这事情便不是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了。
他收回了视线,阮伏鲸还冷着脸抱着臂盯着胤奚,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
靳长庭捋动他的黑长美髯,眼神玩味。
贺宝姿瞧着那一脸若无其事的胤郎君,目光倒有些佩服。
——一人一个神色,直把人看得发毛,尤其这人还缺失了一段记忆。
可胤奚偏能淡定,他余光轻望了女郎一眼,只要女郎不发落,他便安然地撩袍坐在她身后。
谢澜安转头问阮伏鲸这个本地的土著,“吴郡的山越流民是什么情况?”
阮伏鲸眼睛从胤奚的脸上剜回来,想了想说:“三吴地区的山脉水系四通八达,早年间便滋养出一批浮浪逃寇,在深山密岭中落草。山出铜铁,自铸甲兵,这些山匪民风悍野,不是寻常的草贼可比。
“宗部的头领被称为‘山越帅’,太湖一带,我知道叫得上名的山越帅就有四五个,其中有两人与我老爹有些来往。我从豫州回来还没回过家,具体何如不甚清楚,但若表妹已去信请老爹帮忙盯着检籍之事,便应不是这一伙。余下的……便是硬点子了。”
阮氏是吴郡豪族,又为世代将门,曾为朝廷训过水师。若是连阮氏都压服不住的,那便攻克不易了。
楚堂插话道:“如此强民,听起来甚有威胁,朝廷不曾派兵剿匪?”
靳长庭笑着接过话头:“吴中的山越流民情况有些复杂,在北为堡坞主,在南为山越帅,北胡南侵之际,这些流民组成的军队皆是战力啊。
“只不过大玄承平了这些年,那些山民为逃苛税,不受招安,又隐回了山泽。朝廷若要大规模围剿,一是山势曲折不利出兵,二是当地的士族也未必愿意大动干戈——”
他看向若有所思的阮伏鲸,“若我所猜不错,这些山越流匪平时并不扰民,在深山里结宗立寨,也同大宗族一般,聚族耕织,自给自足。有时吴中的世家有用武之需,还会出钱雇佣他们为自己效力,是不是?”
阮伏鲸那句含糊不清的他老爹与山越帅有来往,指的便是这个了。
世家盘踞一方,也如小小藩镇,免不了有自己的私心经营,与一些见不得光的械斗吞并。
靳长庭曾是谢逸夏手下的襄樊主簿,他知道得这样详尽,只因在襄樊以南的荆蜀边界,也常有这类山越隐民出没。
用兵剿是剿不绝的,若激怒了这些亡命徒,还可能会引发动乱。
阮伏鲸应了一声。
谢澜安抖开折扇,眼中精光一现而没,轻道:“雇佣兵啊。”
阮伏鲸看向一直不作声的胤奚,“怎么不言语,尽日跟着你家女郎,总该有些见识吧?”
胤奚静静看了女郎一眼,她未反对,他才开口:“尝闻江左士族,顾陆朱张是大氏,顾家已被庾党所灭,朱氏是御史台朱公的家族,不会与女郎做难。剩下吴郡陆氏、姑孰常氏、无锡张氏、钱氏,皆为江左豪阀,自然,吴郡阮氏更是数一数二的上等高族,阮公又乃当世豪杰,到时可由阮公牵线,约出各家家主一道商谈。”
他目光转向谢澜安,“女郎有官身在,他们纵使再不情愿,也要来拜见。”
谢澜安唇角轻抹,心里点点头。阮伏鲸被他恭维得不上不下的,脸不那么冷了,“你的意思是,设一场宴,给山越帅看?”
胤奚点头,“若山越匪是受雇于世家,便是与朝官无私仇,而是为利。他们见朝廷下派的巡抚与吴中士族洽谈甚欢,无论真假,都会生疑。天下熙攘皆为利往,我们与这些山越帅并无利益冲突,当地士族能与他们做交易,我们也能。”
“不成。”
阮伏鲸第一个否决,这一听便不是书香名门出身的人能想出的主意,太野狐禅了。
“表妹是代天子巡抚,岂能与山越帅接触?”
楚堂听胤奚说了半天,沉思细忖,这会儿笑了:“倒也不必女郎出面。”
谢澜安对他们的争辩不置可否,却问阮伏鲸:“这一地的山越宗部有多少人?”
阮伏鲸心中算了算:“算上三吴与周边地域的,总要以万数计了!”
谢澜安霍然收扇,神华内敛于目,亮如秋水寒潦。
她无声笑了一笑,慢悠悠起身出去吹风了。
胤奚面不改色地跟着起身,跟随谢澜安走出去。留下舱中几人互相看看,贺宝姿忽问:“刚刚娘子听到人数的时候,是不是眼神都发亮了?”
靳长庭瘦长蓄须的脸上尽显无辜,“在下想确认一下,我等此来,是只为了推进清田检籍一事的吧?”
楚堂发现自己上了贼船似的摇摇头。
到底是文杏馆的旧人有默契,他几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曾流传在文杏馆的一个玩笑说法:
雁过拔毛谢含灵。
方才女郎在听到山越宗部有万人之数的时候,意气纵横的脸上分明是三个字:有得搞。
甲板上,胤奚安静地跟在谢澜安身后,长袍翩翩,既不娇羞,也无佻达,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了。谢澜安忽然回头,看见他脖颈间浮有淡淡的红痕。
胤奚一下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稳稳停步。
“女郎,昨晚……”他小心递去一个眼神,滚咽的喉结不知为何有些疼。
谢澜安不等他问,又冷又淡地说:“下船后就开始练酒量,别让人哄两句就什么话都套走了。这样的我可不要。”
她还愿意数落他,胤奚心先放下一半。
他点点头,想了想,又轻轻请求:“那我喝完酒,女郎能来接我吗?”
谢澜安看他,胤奚不好意思地低头:“我不想……在别处失态。”
谢澜安盯着他足有半晌。
喝完酒就来找她,好顺理成章撒娇是吧?
那她是给他练酒力呢,还是给自己练定力呢?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
那个夜晚的阮碧罗像一个幽灵, 咄咄而来,又被谢澜安的几句话击碎了灵魂,其后几日都销声匿迹, 留在房中闭门不出。
缪娘子不敢再做酒糟鸭了, 这把食髓知味的一干近卫馋得不行, 玄白有段时间见着胤奚就啧啧。
胤奚安之若素, 调头便找到谢澜安, 睁着水灵灵的桃花眸慢声细语:“我会早日练好酒量的, 不让玄白笑话我。”
然后玄白就被谢澜安举扇打赏了三颗暴栗。
“姓胤的你——哎呦主子,我根本没说什么啊,我就啧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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