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如意by暮兰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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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庆一溜烟的跑了,还笑道:“我是龟儿子,你就是老乌龟!”
吉祥追过去打,吉庆跑没影了,不愧是偷儿,跑得贼快。吉祥去追“好大儿”的时候,郑纲就乘机卷起包袱回家了。
且说如意回到四泉巷,邻居鹅姐家里高朋满座,热闹非凡,谈笑声都从门窗里溢出来。
如意娘不善言辞,人多了不自在,就借口去看烤炉里的栗子饼好了没有,实则在厨房里躲清净。
如意看到自家新建的厨房烟囱冒着烟,就晓得如意娘在厨房,就直奔厨房。
“娘!我回来了!”如意跳在如意娘的背上,把亲娘压弯了腰,如意娘背着好大的一个闺女,喜出望外,“回来好,休几天?”
“三天。”如意从亲娘背上爬下来,“娘在做什么好吃的?”
如意娘说道:“栗子饼,是送给鹅姐家里当招待客人们的茶食。刚放进烤炉不久,得等好一会呢,你先吃点月饼。”
如意摇头:“这几天吃月饼都吃腻了,中秋节官中给我们一等大丫鬟每人都发了二十多个,我就吃了一个,其余全部给丫鬟婆子们分了。”
东府和颐园五百多家奴,分五千多个月饼,中秋节的月饼都是底层家奴不够吃,上层家奴吃腻了,就分给底层家奴。
如意娘问道:“你想吃什么,我给你现做。”
如意搬了个小杌子坐在如意娘身边,往娘身上一靠,“刚吃了早饭,现在不饿,就挨着娘坐一会。”
如意娘说道:“你到炕上躺着去,我给你掏耳朵吧。”
于是母女就回到了正屋,如意枕在如意娘的腿上,把耳朵交出去,如意娘依然用身体把耳挖簪捂热乎了,才给女儿掏耳朵。
掏的太舒服,如意居然睡着了。
且说另一边,吉祥和赵铁柱出了豹子营,吉祥说道:“咱们有今天,全靠着郑侠大哥的举荐,首先得感谢他啊。咱们这一回去,肯定会忙着应酬恭贺的来客,怕是没功夫去郑家茶楼了,干脆先买些东西去茶楼感谢恩人相助。”
赵铁柱还没想到这些人情世故,说道:“也对,吃水不忘打井人。就是郑侠大哥向来萍踪浪影,不会一直在茶楼里待着,上一回就扑了空,这一回不晓得在不在。”
吉祥说道:“管他在不在,我们买了礼物送过去,是一份心意。茶楼老板是他的亲戚,要老板转交便是——上一回咱们不也是带着礼物转交么,礼多人不怪。”
于是,两人调转马头,去买两坛子新酿造的菊花酒、酒糟的大螃蟹、迎霜麻辣兔等等秋天应景的吃食,足足有两担子礼物,来到了郑家茶楼送礼。
巧了,今天郑侠就在茶楼!
郑侠还带着一副画作,亲手挂在茶楼里,正是《清明上河图》,对茶客们说这是请了高人临摹的赝品——其实是真迹。
茶客们都赞这赝品画的好,夸赞“郑老板真有眼光”,郑侠沾沾自喜。
虽然现在早晚已经穿上夹衣了,一点都不热,郑侠依然挥着扇子扇风,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和茶客们一起欣赏名画。
看到吉祥两人送来的这些吃的喝的,郑侠很高兴,“来都来了,送这些东西干嘛。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来来来,刚好我还没吃中饭,饿了,把东西摆出来一起吃。”
吉祥和赵铁柱把酒食拿出来,吉祥负责筛酒——桂花酒里会有一些杂质需要过滤一遍。
赵铁柱拿着拆蟹的家伙事,把大螃蟹的肉和黄都剔出来,放下小盘子里,方便郑侠下酒。
赵铁柱会吃啊,他把拆下来的螃蟹空壳摆出一个蝴蝶的样式,显摆自己的手艺。
郑侠赞道:“真是个拆蟹的高手,拆出来之后,壳和肉都是完整的。”
赵铁柱笑道:“我每年秋天至少要吃一百个螃蟹,都是练出来的手艺。”
吉祥把酒也筛好了,给郑侠倒酒。
美酒美食当前,郑侠就放下扇子,拿起来酒杯。
吉祥看着桌子上扇子,总觉得眼熟:这把扇子跟我从刘瑾家里抄检出来的扇子好像啊!尤其是扇柄上的绿玉坠,连玉坠的水头和纹路都是一样的。
郑侠举杯,说道:“来,喝酒。”
三人干杯,赵铁柱把迎霜麻辣兔的四个兔子腿都扯下来,分给郑侠和吉祥,自己啃兔头,他的舌头就像长着钩子似的,喝完酒之后,就剩下个白骨森森的兔子头。
迎霜麻辣兔的辣味来自于茱萸,虽然不如后来传入中国的辣椒辣,还是把赵铁柱的双唇辣的红彤彤的,有些微肿,不敢再吃麻辣兔了,就埋头拆蟹,三个人把一大篓子糟蟹全都吃完了。
郑侠很欣赏赵铁柱的拆蟹绝技,又快又完整,可惜,赵铁柱舍不得小铁柱,要不就成为第二个张公公了。
饭后,两人告辞,郑侠热情的送给他们几包茶叶,“这是贡品,皇帝喝的好茶,我托了张公公的朋友的关系才弄了一些给茶楼用,你们拿回去给父母家人们尝尝。”
吉祥赵铁柱谢过郑侠,约定改日再来拜访,然后各回各家。
吉祥回到家时已经到了下午,客人们都散了,家里堆满了各种贺礼,鹅姐和鹅姐夫凭着记忆把每一份礼物的主人名字报出来,如意拿笔在礼簿上记下名字和礼物,将来好还人情。
见到吉祥,如意停了笔,笑道:“哟,大将军回来了。”
吉祥没有料到如意会回来!
半年不曾相见,突然见到如意坐在自家的炕头上写字,吉祥就像做梦似的,心想:早知如此,我就穿着斗牛服回家了!就是被母亲罚跪搓衣板也值啊!
不过,现在还来得及。
吉祥说道:“我……我衣服脏了,先去换衣服。”
吉祥提着包袱冲进自己的卧室,心急火燎的换衣服。
越是着急,就越容易出错,他解开衣服的时候,把交领上衣腋下的衣带拽成了死结!
急的他用力一拉,把衣带给拉扯断了,穿上金光闪闪的斗牛服,还对着镜子照了照,吉祥深吸一口气,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却不见如意,只有父母在家里收拾堆成山的贺礼。
吉祥忙问:“如意人呢?”
“她写完了礼簿,回家看如意娘熬那个洋柿子果酱去了。”鹅姐低头拆开一盒贺礼,把里头的燕窝拿出来,说道:
“这燕窝不错,是来寿家的送的,是好东西,你把燕窝给如意娘拿去,给她补身子用。秋天干燥,好好滋补——你怎么穿成这样了?”
鹅姐抬头,看到穿着大红斗牛服的吉祥,忙道:“快脱下,别穿这个出门,让外人瞧见了不好,还以为咱们家升官发财了呢。”
如意走了,没能看见他锦衣还乡、威风凛凛的样子,吉祥很失望,说道:“这是斗牛服,是张公公给我的,我拿回来给穿给你们瞧瞧。”
鹅姐夫放下手里的活,围着吉祥好好的欣赏,“我儿子穿这个真威风啊!真有官样,不过,你私底下穿给我们、如意一家、九指等人看看就行了,别穿出去啊,难免惹人眼红,明箭易躲,暗箭难防,咱们以前怎么过,现在还是怎么过。”
鹅姐夫赚了一万两银子一回家就跪搓衣板呢!也是闷声不响的性格。
吉祥只得又回去,换了一身他当看门小厮时穿的半旧不新的衣服,然后拿着燕窝出门。
鹅姐又叫住了:“你把斗牛服包进包袱皮里,拿给如意娘看,她辛辛苦苦养你一场,让她也高兴高兴。”
吉祥照做,拿着两样东西去了如意家的厨房。
厨房是九指叔牵头帮忙新建的,一应炉灶、刀具等等,都是重新置办的,明亮齐整,如意娘在一个红泥小炉上熬果酱呢,酸酸甜甜的气味,但又不是橘子蜜饯,这东西红红的,就像火似的,吉祥从未见过。
“吉祥回来了!”如意娘把木制锅铲给了如意,“要不停的搅拌,小心熬糊了。”
如意娘走过去,伸手摸着吉祥的脸和肩膀,“好像又高了,还瘦了,得好好补一补,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我中午吃过了,还不饿。”吉祥把鹅姐转送给如意娘的燕窝拿出来,“这我娘给的,你拿去吃。”
又拿出斗牛服,在手里抖开,“这是张公公送给我衣服,斗牛补子的红袍子,好不好看?”
“好看!”如意娘伸手想摸一摸,但是想到自己的手因常年下厨,杀鸡宰羊的,很是粗糙,怕勾了丝,中途把手缩回去了。
吉祥看了,很是心酸,说道:“您随便摸,没事的,我的手更糙,摸了一点事没有。”
如意娘就摸了摸,乐的合不拢嘴,如意也很高兴,一边搅拌洋柿子果酱,一边说道:“穿起来给我们瞧瞧。”
终于可以穿给如意看了!
吉祥喜滋滋的把斗牛服穿在外头,如意笑道:“衣带没有系好,胸口和背面的斗牛补子有些歪。”
如意把搅拌果酱的木勺给了如意娘,走近过去,把他的衣带重新系了一遍,还退后几步敲了敲,“这下穿正了,你走几步官步瞧瞧。”
方才如意靠近给吉祥整理斗牛服时,感觉到细细软软的手指在自己的腋下和腰间挪动,吉祥身子僵直,还屏住了呼吸,生怕中午喝酒的酒气喷到如意了。
如意要他走路,他就梗着脖子走,双手双腿都不听使唤了,就像提线木偶似的,不像走路,倒像是中风打摆子似的。
逗得如意哈哈大笑,如意娘也忍俊不禁笑道:“别笑了,头一回穿这个稀罕物,等以后穿习惯就好了。”
如意心痒痒,说道:“快脱下来,给我也穿一穿这个稀罕物。”
吉祥就脱下斗牛服,想起在卧室因心急而把衣带扯成了死结,吉祥计上心来,故意把斗牛服的衣带也扯成了死结!
如意说道:“你别瞎扯,再扯衣带就扯断了,我来!你把胳膊张开。”
如意解开了衣带,帮吉祥脱下斗牛服,穿在自己身上,撩起衣摆,震了震衣袖,摸着并不存在的胡须,学着戏台上的大元帅,正色道:“众将听令!”
吉祥和她从小玩到大,立刻心领神会,在地上打了个半跪,“末将在此!”
如意说道:“你把唐僧师徒给我抓来!”
吉祥笑嘻嘻的,“怎么从三国变成《西游记》了。”
如意又道:“林冲,你敢违抗本官命令,本官将你发配到山神庙草场。”
又从《西游记》变成了《水浒传》。
吉祥拿起一根柴火当长矛,扮演林冲,“你这个狗官,拿命来!”
作势就要追“狗官”如意,如意穿着斗牛服,咯咯笑着在厨房乱跑,吉祥在后头追,故意追不着。
如意娘熬着果酱,看着他们围着自己笑闹,一如小时候那样。
两人闹了好一会,如意才脱下斗牛服,叠好,还给了吉祥,吉祥说道:“你喜欢就拿去,反正我平日也不穿。”
如意说道:“你拿回去,万一混到御前当差,你就有机会穿这件了。”
吉祥就把斗牛服收起来,这是如意娘已经果酱熬好了,吉祥很好奇,“这是什么水果熬出来的?”
如意娘就把洋柿子的由来说给吉祥听,“……天气一冷就不结果了,又不经放,我就照着熬桔子酱的路数,把这东西切碎了加糖和蜂蜜熬煮,把水熬干,做成果酱,你尝尝。”
吉祥尝了一勺,酸酸甜甜的,“好吃。给我一罐子,我带到军营里,当甜酱夹在馒头里吃。”
如意娘答应了,“总共就熬了两罐子,你和如意一人一罐。明年我想去郊外弄一块地,多一种一些,今年都不够吃了。”
这时,吉祥注意到菜篮子里还有一种圆圆的,像鹅卵石般的根茎类的食物,“这是什么?像芋头,但是长的很光滑,没有芋头丑——也是我爹从海外弄来的蔬菜?”
如意娘点点头,“我也晓不得,反正这东西是从土里挖出来的,一挖挖一串,你方才吃的东西叫做洋柿子,这个东西就叫洋芋头吧。”
如意问:“这东西怎么吃?像芋头一样捂在炭里烤熟吗?”
如意娘说道:“这东西吃法我按照做芋头的路数烤过、蒸过、煮过,还和肉在一起炖过,每一样都很好吃。是个好东西呢,这三天我变着花样给你们做着吃。”
“我今天反正要开油锅炸麻花的,等炸完了麻花,我就把这东西也切了炸一炸试试,反正什么东西炸一炸都好吃。”
如意娘是吃过苦、挨过饿的人,她对食物的态度近乎虔诚,而对食物最高的尊敬,就是想方设法琢磨食物的各种做法,每一种做法都能展现出食物的各种风味。
麻花是脆的嘛,炸脆的食物存放的时间更久一些,如意娘就把洋芋切成薄薄的片,炸成了脆皮。
如意第一口就爱上了,吃了三天的炸洋芋片,把脸都吃圆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且说来寿家的因吉祥从看门小厮变成七品武官的事情得了“刺激”,想着自家要从孙子官哥儿开始,往下数三代才能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像以前的张家一样变成书香门第,走文官这条路。
这是一条漫长的路,来寿家的钱财足够支撑三代人啥都不干,只读书就行,但将来也不晓得官哥儿的重孙辈是不是读书的料,希望渺茫。
走武官这条路就不用活活熬死三代人的代价来“洗白”身份了。
来寿家的能混到今天,靠的是心思活啊,就想着别在一根树上吊死,想法子给官哥儿再铺一铺其他门路呗。
于是,来寿家的就备了厚礼,亲自上门恭贺吉祥高升。
她送的是上好的燕窝,鹅姐在二门里伺候,是识货的,懂得来寿家的诚意,就把燕窝送如意娘吃,滋补身体——好东西鹅姐都会留给如意娘这个好姐妹。
这来寿家的是留了心,也不晓得她从那里得到了的消息,晓得吉祥回家探亲,第二天,她又提着厚礼来四泉巷了!
来寿家的颇有些“三顾茅庐”的意思。
吓得在井亭了杀鸡宰鱼的鹅姐夫赶紧洗了手过去迎接,“哎哟,我的青天大老娘啊,劳烦您又跑一趟,有什么事情您吩咐就行了。”
鹅姐夫身上有鸡毛,裤腿有鱼鳞,儿子和如意一回家,他就忙前忙后,脚不沾地,想把两人养胖一些,看起来就是普通的家庭主夫。
别人不晓得鹅姐夫赚了多少钱,但是来寿家的门儿清啊,她在鹅姐夫这里投了五千两银子,赚了四万五千两!所以来寿家的掐指一算,就晓得鹅姐夫也是小富翁,就是藏富罢了。
来寿家的笑道:“什么吩咐不吩咐的,咱们的交情可不浅啊,快别说这种话,听起来怪生分的——我就是来瞧瞧大侄子。”
想当年,鹅姐为了给如意寻门路,也是费了好多心机,在一个飘雪的夜晚,特意要鹅姐夫驾车“偶遇”回家的来寿家的。
鹅姐夫驾车送了怕冷的来寿家的回家,来寿家的不想欠人情,就指了承恩阁这个“冷衙门”,要如意去这里当差——这里更容易混出头。
以前鹅姐一家巴结来寿家的,给如意找门路。现在轮到来寿家的来鹅姐家里,为孙子官哥儿找门路。真是风水轮流转。
来寿家的如此有诚意,鹅姐和鹅姐夫请她上坐,把正在如意家里劈柴禾的吉祥叫回来招待贵客——人家来寿家的指明要看“瞧瞧大侄子”嘛。
来寿家的开门见山,“晓得你难得回家一趟,我就不啰嗦了,实则是为了我那孙子来寻门路的,我就问问,像我们这种人家,如何走武官这条路?文官要等三代之后才能参加科举,在我闭眼之前,是看不到家里有人当官的。”
吉祥问道:“官哥儿多大?有练武的底子么?”
来寿家的摇头说道:“没有,他五岁开蒙读书,现在十岁——不过,他现在开始习武还来得及吧?”
吉祥说道:“练童子功肯定有些晚,但也不算太晚。像官哥儿这样正经读过书的人,其实可以考武举的,武举有一项是策论,要写文章,像我这种没读过的书肯定考不过。”
又道:“当今正德皇帝崇尚武德,很重视武举,在正德三年的时候,就颁布了《武举条格》,和科举的乡试一样,都是秋天的时候考。只要家世清白,没有作奸犯科之辈,文韬武略都懂一些,没有什么追溯到三代不得为奴的苛刻要求,都可以报名比试。”
“就像骑射,九发三中就算过关,反正比我们豹子营选拔简单多了。具体还要考什么,我就不太清楚了,您老去找考过武举的人打听,官哥儿毕竟还小,如果他有心走这条路,找几个武师练几年,说不定能够考出来,考出来武举之后朝廷就会授官,这比我们当兵强多了。”
都当过家奴,吉祥靠自己得了官身,也尽力拉拔一下想往上爬的同类。
来寿家的听了,觉得有希望,便回家张罗此事。
鹅姐依然要鹅姐夫驾车送来寿家的回家,如意把如意娘刚炸出来的洋芋片包起来,送到马车上,给来寿家的带走。
鹅姐和如意目送着马车消失在巷子口,很是感叹,“都是为了后人的前程四处奔波,希望一代比一代强。幸亏你当初说动了我让吉祥参加豹子营选拔,昨天看到吉祥穿着斗牛服神气的样子,我晚上都不曾好睡,差点把吉祥这孩子耽误了。”
三天假很快就过去了,如意把娘炸的洋芋片带进了颐园,分给了胭脂红霞等人,园子里就没有不爱吃的。
王嬷嬷自打回到颐园之后,晚上就不住值房了,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下午就早早的回家,和丈夫王善相伴,反正如意已经可以独当一面。
这一回王嬷嬷养病半年,一直是丈夫王善贴身照顾,外甥女腊梅也时常过去陪伴,但腊梅已经嫁人,有时候也要回家看看。王嬷嬷和王善的相处从最初的疏离别扭,到慢慢习惯。
两人的关系倒不是旧情复燃、老夫老妻聊发少年狂什么的,更像是多年的亲人或者是朋友,王嬷嬷的眼病让两人明白了其实岁月并不漫长,他们已然老去,正在走向生命的尽头,只要不是相看两厌,两人其实可以相伴度过余生。
失去孩子的痛苦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变成一种羁绊,夫妻两人一对眼神,就明白对方心里想着什么,沉默着拍一拍的对方的手:是的,我明白你此时正在痛苦,我也是。
三个月后,秋去冬来,季风起,杨数和鹅姐夫又带着众人给的本钱南下组建了商队,下了西洋,这一去,估计又是三年多才能回家。
东府里,秋租收上来了,年底算总账的时候,夏收又带着通州宝庆店四万银子的利润回来了。
二小姐张言华果断凑了五万两银子,全部还给了西府!
周夫人不理解女儿为何要这么做,“秋租加上宝庆店的利润,统共就七万两,你还西府五万,就剩下二万两,眼下要过年,下一次收入要等明年收了春天的租子,这点钱花起来捉襟见肘,府里的下人都怨声载道的,你还三万就不行了,剩下两万明年再还,反正西府有钱,又不着急等这些钱用。”
张言华说道:“父亲的脸伤已经养好,可以出去见人了,这一出去,就得花钱。我得在父亲把钱库里的钱拿走之前,抢先把钱都还了,无债一身轻。”
“剩下两万要过年、过日子,还要熬到明年收春租才有新的进项,我就不信父亲还执意把这些钱都花掉——如今皇上一直没有批下五万盐引,就是不给咱们了嘛,如此一来,父亲就没有理由再找西府借钱,借了拿什么还呢?皇上拒给盐引,人家西府又不是冤大头。”
“你——”周夫人被堵得说不出话来,这也就是有老祖宗撑腰的亲闺女敢这么做,断了亲爹的后路。
否则,她也好,大儿媳妇夏氏也好,都是万万不敢用这种手段“对付”一家之主的。
夏氏的病已经痊愈了,东府欠债也清了,张言华本打算把在年底把管家之权交还给大嫂,可是夏氏病愈之后立刻诊出了喜脉,且怀像不太稳,需要静养。
老祖宗发话说,要夏氏安心养胎,张言华继续主持中馈。
次年开了春,如意收到苏州王延林写的信,她嫁给了朱希召。朱希召带着她在各地游历,抄录宋元两代状元们的墓碑,打算编写两本状元录,王延林跟着夫婿游山玩水,吟诗作画,神仙眷侣般。
如意很为王延林高兴,女子能够走出去多么不容易啊。
春天桃花盛开的时候,定国公府传来喜讯,定国公夫人张德华生下一子,母子平安。
把老祖宗高兴的,下令十里画廊连续点灯三夜,庆贺重外孙的到来,从此百年定国公府也有张家人的血脉。
夏天到了,又入了秋,又是一年的中秋节,东府二小姐张言华和魏国公定了婚,钦天监合了两人八字,把婚期定在明年二月,也是二月十八——去年这天正好是张德华出嫁的日子!张言华即将成为魏国公的续弦,成为魏国公夫人,两姐妹年纪轻轻就都是国公夫人了。
但是,魏国公已经在今年春天的时候,回到了南京祖宅魏国公府——魏国公一脉世代镇守南京,这是从大明永乐年间就定下来的祖制,之前是因这个第七代魏国公年幼无知,被召到京城读书明理,现在他早就成年了,得需回到南京,履行历代魏国公的责任。
如此,张言华嫁给魏国公就是要远嫁到千里之外的南京,很可能此生都无法回京城了!
张言华听到婚讯,愤怒的跑去质问母亲,“这样的婚事肯定不是一蹴而就,应该在暗地里早就开始谈婚论嫁了!您一直都知道对不对?您明明知道我不想成为魏国公的续弦!明明知道我会反感这门婚事!您就是这样做了!可笑我傻乎乎的一直蒙在鼓里!”
周夫人早就料到女儿有如此反应,说道:“不仅是我,你父亲,还有老祖宗、咱们家太后娘娘、甚至夏皇后都是乐意促成这门亲事的,女儿啊,都是为你好。”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为家族言华从婚事,卖田地夫人备嫁妆
张言华听了无数次“都是为你好”,今天这句最残忍。
从小到大,母亲总是把她和大姐姐张德华比较,并不是为了她好,只是为了母亲的虚荣心和好胜心。
张德华成为国公夫人,好强的母亲也要她当国公夫人。
张言华知道,这门婚事在母亲这里是没得商量的。
绝望之下,张言华去了颐园松鹤堂找老祖宗,虽然母亲告诉她,老祖宗也是这个意思,但,倔强的张言华依然不肯死心,哪怕是最坏的结果,她也要亲耳听到才行。
一年过去,老祖宗因消渴症的缘故,身体瘦了不少,刚刚入秋,就穿上了夹棉的衣服,有些弱不胜衣,身体也佝偻了,脊背总是挺不直。
扑通一下,张言华跪在硬冷的地砖上,一旁的花椒都来不及给她垫上蒲团。
花椒抱着蒲团,急忙道:“这可如何使得,二小姐小心伤了膝盖。”
“你们都退下。”老祖宗屏退了众人,屋里只有祖孙二人。
张言华梗着脖子不肯起来,“老祖宗,求求您,我就是嫁给贩夫走卒,也不能嫁给魏国公啊,魏国公夫人那么好的人,还是大嫂的亲姐姐,才死了一年,我就……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老祖宗仍由她跪着,“张家锦衣玉食把你养大,能给你的都给你了。张家三个孙女,德华知书达理,容华谨慎小心,唯有你过得最恣意,我也一直惯着你,不让你娘拘着你。”
“你管家的这一年,大兴俭省之法,得罪了好多人,连你父亲都找我告状,我都弹压下去了,要他们不准找你的麻烦。”
“因为我知道,女孩子家也就在娘家当姑娘的时候能够任性一些,等过了门,成了婆家的媳妇,就再也回不去了。”
张言华哽咽道:“既然知道前路灰暗,为何要我看见光?见过光的人,如何忍受将来的日子都是晦暗无光的?老祖宗为何对我如此残忍?”
老祖宗并没有责怪张言华口不择言,她的目光里有怜悯和悲凉,也有克制和漠然,“因为你……最像少女时期的我,只有来寿家的见过这样的我。但是我那时候没有一个包容的祖母庇护着我,让我可以任性恣意,我一直在隐忍克制,一直道嫁入张家,成了张家妇,头胎生的又是女儿——”
老祖宗闭上眼睛,初为人妇,没有儿子傍身时的委屈还历历在目。
老祖宗说道:“看到你,就像看到了我,想着哪怕只能快活几年年也是好的。将来成为妻子、母亲、祖母的漫长岁月里,若有苦熬日子的时候,还能把这些美好的记忆拿出来尝一尝,能得几分甜滋味。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百年魏国公府,族人成百上千,你将来是徐家宗妇,来管这个庞大的家族不是易事,要比你现在当家理事要繁琐数倍,你又独自一人远在南京,我……除了给你添一些嫁妆,就只能给你这些。”
“我要履行我的责任,稳定张家基业,你也要担负起为张家联姻、增加盟友的责任。女子成婚前和成婚后是两个世界,这一点,没有人比你大姐姐德华更明白的,明天德华会回娘家一趟,她会跟你讲清楚的。”
“希望你……明白事理。”
张言华听到这句“明白事理”的话,比母亲那句“都是为你好”更加心寒。她们三个女孩子的价值就是联姻,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不同意就是不明白事理。
张言华后来是被人扶到轿子上抬回东府的。
次日,定国公夫人张德华回娘家恭贺二妹妹定亲。生下儿子之后,张德华长的珠光圆润,模样气质越发像宫里太后娘娘年轻的时候。
张德华去了二妹妹的闺房,张言华躺在榻上,目光无神,也不和心心念念的大姐姐打招呼了。
张德华一声长叹,“我们这种外戚之家,本就是以联姻为立家之本,后代男人基本已经荒废了读书举业,早就不是过去沧州那个书香门第了。为了家族基业,我们三姐妹必定是要高嫁的,你不嫁魏国公,又能嫁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