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鞘by沉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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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织盯着他:“但是什么?”
“但是好像又不对,我记得我明明是跟到了城外的,但第二天醒来,又在家中,连怎么回去的都不知道,唉,可能是吃酒吃忘了吧。”
壮汉这话一出,其余人纷纷附和。
阿织心中微微了然,也就是说,对于城中这些百姓来说,即便他们每回都去送嫁,但送嫁的记忆,只停留在新郎上轿,庄夭夭出现的那一刻,之后发生的一切,对他们来说与梦境无异?
这倒不奇怪,厉鬼会幻术,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蛊惑了城中百姓,让他们分不清所经历的一切是真是假。
阿织道:“所以,这些嫁出去的新郎都死了,你们也不太在意?”
众人七嘴八舌道:“唉,他们自己要找死,怪谁呢?”
“死了就死了,这城中又不是没死过人?”
“是,衙门里这么多案子没破,总不能因为死了一两个新郎,就不查别的案子了,他们是自己要出嫁的。”主簿也回答道。
适才那名壮汉道:“在意啊,但这都是从前的事了,在意这么多有什么用?”
阿织于是不再多问,她信手幻化出两幅画像,画像浮于半空,正是此前,来山南城寻找溯荒踪迹的楚家刀修的模样——阿织来县衙前,孟婆给她的。
“这两个人,你们见过吗?”
在场无一不是了解洛、梅两家,或是凑过嫁新郎热闹的人,看了画像,众人都觉得眼熟,纷纷拧眉深思。
过了一会儿,忽有人道:“是了,我想起来了,这个瘦一些的是当时吴家新郎出嫁那会儿,抬轿的轿夫,他当时到我这里来找差事,我介绍他去的。”
“不对不对,他分明是吴家请的宾客,宾客名单还是我拟的。”
“怎么是宾客呢?他是喜轿边的伴嫁郎啊,他跟吴家关系好,吴家挑了他做伴嫁郎,还是吴公子亲口告诉我的。”
又有人指着第二张画像道:“说起宾客我想起来了,这个样貌很和气的是王家请的宾客。”
“不对,他是张罗宴席的伙计!”
“你们都记岔了,他才是伴嫁郎!”
阿织听着众人争论不休,心中浮起团团疑云,宾客、伙计、轿夫,伴嫁郎,为何会有这么多身份?
这些百姓都是凡人,又受了她无患子仙力的影响,是就是,非则非,绝无可能说假话。
既然每个人说的都是真话,为何他们的答案又如此不一样?
这时,奚琴的目光一下子落在适才那名壮汉身上,眼睁睁看着他的脸色变了又变,问:“你想起什么了?”
壮汉似乎非常费解,连心中都涌起莫名惧意,不断地道:“不对啊,这不对……”
他指向第一张画像:“俺怎么记得……这个人,就是第二回出嫁的吴家公子,那个教书先生;还有这个样貌和气的——”他指向第二张画像,“他是第三个出嫁的,姓王的武夫。”
“你说什么?”阿织怔道。
心中印象渐渐清晰,壮汉很快笃定道:“是了!就是他们!那两回嫁新郎,俺都去凑过热闹,亲眼看到他们被送上花轿的!”
这一刻,阿织忽然想起白天时,崔宁在知味馆说过的话——
“我已暗中接近廖姓人家多日,有了俗世的身份,他们最初邀请的宾客就有我,廖家公子也答应让我送亲。喜轿旁有伴嫁郎,我已说服廖公子,让我做这个伴嫁郎……孟婆大人信我,这城中究竟有何古怪,溯荒到底在何方,今夜子时,出嫁之刻,我必能勘破分晓……”
与之同时,奚琴也反应过来了,道:“不好,崔宁那边有问题。”
话音落,阿织已收回了无患子上的灵力,奚琴当即撤了结界,下一刻,两人已同时出现在了县衙外,亟亟往廖家赶去。
才刚举步,中夜中只闻一阵锣鸣,半空中燃起一张传音符,符中传来孟婆冷静,却带着一丝寒意的声音:“崔宁出事了。”
五里外,廖家。
孟婆与奚泊渊、白元祈站在人群中,眼睁睁看着崔宁穿着吉服,被伴嫁郎扶着下了阶梯,他脸上有即将出嫁的喜悦,任凭喜婆为自己罩上盖头,坐入了花轿中。
阿织和奚琴赶到廖家, 送嫁的花轿已经上路。
盖头是薄如蝉翼的红纱,喜轿的轿帘被风掀起一角,可以看见坐在里面的崔宁,阿织和奚琴当即要拦截, 灵气打出去, 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
奚泊渊道:“没用的, 我们已经试过很多次了。”
阿织道:“初初。”
初初化作夜萤,从阿织的发间飞起身, 他盯着花轿, 目中金涡扩张又收缩:“我看不清, 我们与这送嫁的队伍间好像隔了一条深沟,根本过不去。”
孟婆在密音里不断地唤着崔宁,这密音也像落在了沟壑里, 杳无回信。
周围有不少来瞧热闹的凡人, 送亲的队伍就像戏台子上的一出戏, 阿织几人与这些凡人一样,隔山隔水地望着大戏上演,半点不能干涉。
喜轿启程没多久,街头忽然起了一阵风, 这风起初微弱, 只能吹动地上的几片枯叶,之后渐渐变烈, 狂卷而至,让喜轿无法往前。抬轿的轿夫却无所觉, 一边被风吹得后退,一边还在往前迈步,那姿势古怪极了。
下一刻, 风中传来女子的低笑。
伴着冲天的鬼气,庄夭夭在盘旋激荡的风中显形,她还是那幅样子,甩着帕子,踮着脚走路,嘴上哼一支小曲:“负心汉,薄情郎,鸳鸯楼里养娇娘……”
与之同时,喜轿也跟随她的步子调转头,往来路走去。
来路是条死胡同。
先前的狂风却在来路的尽头拓开了一条隐隐约约的鬼路,只要迈过去,就能到山南城外,在荒原上再走数步,就能到那片鬼域沼泽。
阿织甚至能在鬼路尽头,看见沼泽中心,那片如同漩涡一般的浓雾。
周围的百姓都被这狂风迷了眼,不知风中的女子身影是否是错觉,庄夭夭于是走得不疾也不徐,只在路过阿织几人时,她忽然顿住步子,慢慢别过脸来。
没了浓雾阻隔,这一回,阿织看清了她的样子,她的脸色惨白,唇色殷红,眼角有一颗泪痣,五官本该是好看的,可惜她的双眼没有眼白,深黑一片,空洞洞的,森然可怖。
对上阿织的目光,她笑了。
两边唇角渐渐弯起,然后唇才缓缓张开,露出过白的尖牙。
这是一个带着凶气,甚至有挑衅意味的笑。
刹那间,阿织已把斩灵握在手中,奚琴几人也祭出灵器,庄夭夭却像知道这里有一条修士们无法越过的沟壑,哼着小曲,从容地引着载着崔宁的喜轿走向鬼路尽头。
送嫁的队伍很快消失在鬼域沼泽,来瞧热闹的凡人早在冲天的鬼气里失了神智,他们齐齐调转身,神色木然地离去。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鸡鸣,阿织下意识看了眼天色,这才发现天际已微明了。
适才送嫁,明明像只过去了短短一刻,回过神来,竟是一夜将尽。
众人从未有过如此古怪的经历,半晌无人出声,片刻后,奚琴道:“泯,你跟着崔宁的时候,他还是伴嫁郎吗?”
一身黑衣的魔出现在晨雾中:“是,直到崔修士梳妆前,他都是伴嫁郎,神智一直很清醒。”
“该出嫁的廖公子,你见到了吗?”
“……不曾。”泯道,“廖公子的屋外似乎有结界,属下无法靠近,后来崔修士说要去帮廖公子梳妆,进入了那间屋子,等再出来……他就是廖公子了。”
孟婆问:“你们怎么来得这么快,是不是打听到什么了?”
奚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换一处。”
时辰尚早,知味馆还没开张,众人没走正门,直接落在茶馆二楼,奚泊渊本已结了结界,但奚琴不放心,又在结界内添了一层法阵,阿织在半空拂开孟婆给的画像:“此前来山南城寻找溯荒的两位楚家刀修,确定就是他们吗?”
孟婆道:“我和判官亲自挑的人,绝不会错——怎么了?”
奚琴道:“城中的百姓说,在崔宁之前,一共有三名新郎出嫁,第二个吴姓教书先生,第三个王姓武夫,正是这两位楚家刀修。”
说着,他把在县衙打听来的消息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众人听后,无不诧异。
白元祈将信将疑地问:“寒尽哥哥,你是说,那些凡人一会儿说这两个刀修是喜宴的伙计,轿夫,一会儿说他们是宾客,最后又说、又说成亲的就是他们?”
奚琴道:“确切地说,一开始是宾客,后来是轿夫和伙计,然后是伴嫁郎,最后才是新郎本人。”
“可是,同一个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多身份?”奚泊渊道,“前头的我都能理解,变成新郎是怎么回事?”
阿织道:“我眼下怀疑,这些身份根本不是身份,而是,”她一顿,“路。”
“路?”
阿织很轻地“嗯”了一声:“我师父从前告诉我,这世上的路,并不是足下所履之道才叫做路,一只幼虫想要化妖,先要变蛹,破茧成蝶,继而收敛双翼,化足为肢臂,尔后成人,才算做妖,在这个过程中,蛹、蝶、人,都是这只幼虫;又譬如凡俗士人登科,童生、举子、进士,一层一层往前递进。”
孟婆有些明白阿织的意思了,“从宾客,到伙计、轿夫,再到伴嫁郎,其实是一条成为新郎的‘路’?”
阿织点了一下头,抹去浮在半空的画像,随后招来水波,拂开一圈一圈涟漪:“因为这些身份间有远近关系,宾客离新郎最远,就像最外层涟漪,但他可以往里走,伙计、轿夫,都是他的台阶,等到成为新郎,他就离目的地不远了。”
阿织道:“之前的两位楚家刀修,都是这么失踪的。”
包括后来的崔宁,其实他们到山南的时候,崔宁已经是伴嫁郎,离踏上送嫁之路只差最后一步,可惜他们后知后觉,没来得及阻止。
“你说这是一条路,那么成为新郎后,他们的目的地又在哪里?”孟婆道,想起这一日的所见所闻,她问,“荒原上的那片沼泽?”
阿织道:“确切地说,应该是两年前的那个地方。”
“两年前?”
阿织道:“身去魂留成鬼,但魂不是人间之物,不能长留人间,除非有怨念支撑。也就是说,怨念是鬼赖以生存的唯一倚仗,它们依凭着怨念而‘活’,所想所盼,也都在它们的怨念里。
“两年多前,庄夭夭死在她出嫁的那一日。当时蛮敌入侵,她赶到沙场,被千刀万剐,她的怨念应该极深,于是魂魄脱离身躯,立刻成了厉鬼,又吸取周围亡兵的气息,形成庞大的怨念漩涡。
“但是,不知何故,这道怨念漩涡被封在了两年前的那一刻,久无更改,就像是有什么东西给流逝的时间下了结界。”
阿织解释道:“我这么说的原因有三,其一,庄夭夭分明是怨气冲天的厉鬼,可城中并无她的鬼气,那么,她的鬼气一定被封在了一个不属于这里的地方,这个地方我们接近过,就是那片的浓雾地带。”
浓雾地带就在山南,如何才算不属于这里?地点上无法更改,那只能是时日上有差异。
“其二,你们可还记得,当我们靠近那片浓雾时,所闻到的血腥气?”
那是尸山血海的气息,仿佛有千万人刚葬身于此,只有刚交战完的的沙场,才有这样的杀意。
杀意不可能长日留存,血腥气早该在风中散去,除非那里被封禁在了两年前。
“其三,人间虽大,我等虽非真仙,纵横山海却是不难,人间绝地尚能勉力一探,若不是时间的鸿沟,适才鬼路出现,我们就在一旁,为何无法靠近?”
孟婆道:“你是说,两年前,庄夭夭死的时候,城外荒原上,她的怨念形成了怨气漩涡,后被封在那里,可是鬼是要靠怨念来‘活’的,那是她最深的遗念,所以两年来,她不停地把人拽入她的怨气涡中,成为出嫁的新郎,就是通向怨气涡的真正道路。”
阿织道:“因为怨气不只是气息而已,它是一个未了的心愿,一桩未平的事端,对于庄夭夭来说,这桩事端的中心,就是当年出嫁的她,而今在她的报复下,这中心成了出嫁的新郎。一桩事端,有最里层的人物,自然有最边缘的人物,通过一个又一个身份,层层往事端中心靠近,就像跨过怨气涡的圈圈涟漪,直到到达最深处,回到两年前的沙场。”
阿织接着道:“至于楚家的刀修为何会变成新郎?怨气涡是漩涡,漩涡的本质会把人往里吸。楚家刀修,包括崔宁在内,一到山南城,必定会发现‘嫁新郎’的异常,继而到荒原上那片沼泽查探究竟。到了那片沼泽,犹如踏足漩涡边缘,人若不够警觉,一步踏错,步步深陷,他们在清醒时,一步一步地改换着自己身份,虽然还记得自己是谁,人却如溺于水中,时常忘了自己的职责,直到最后成为新郎,彻底忘却一切。”
“如果是这样,”奚泊渊道,“我们也靠近过那片沼泽,我们怎么没陷进怨气涡?”
“你怎么知道我们没陷进去?”
阿织道,“我们已经陷进去了。”
“楚家刀修不断地接近被嫁的新郎,是因为他们想弄清楚其中究竟,找到溯荒,我们从他们留下的灵念中,已经明确知道了溯荒就在那片沼泽里,难道不想查明吗?我们只要想找溯荒,最终也会靠近怨气涡。
奚泊渊怔住。
是了,人心的欲念才是最大的吸力,它会让人心甘情愿地投入罗网。
“还有。”阿织问,“你到了这里,可曾感觉到灵气的流逝?”
奚泊渊自然能感觉到,他是淬魂期大圆满的境界,半步出窍,拜聆夜尊沈宿白为师,对灵力的感知极强。
修士的灵气最是敏锐,眼下想想,那些去往一个不可知的地方的灵气,何尝不是在触碰到怨气涡时,被漩涡吸走,到了一个永远停驻在两年前的结界中。
“可是,庄夭夭即便是厉鬼,怨念再强盛,如何可能铺开这样的结界?”孟婆道。
“或许,她手上也有一件神物。”奚琴道,“像……”他笑了笑,不知想到了什么,“阿袖手中的定魂丝一样。”
白元祈道:“那……我们眼下该怎么办?”
“等。”阿织道。
“等?”
阿织点了点头,“你们等。我要进入这怨气涡,去里面看一看。”
“你疯了?”
茶楼静了一瞬, 奚泊渊忍不住道:“你也说了,进入这怨气涡的唯一方法,就是通过一层一层的身份,到最后, 变成漩涡中心的那个人, 这不是走崔宁的老路么?你除了把自己赔进去, 还能做什么?”
“而且,如果我猜的不错, 进入怨气涡后, 时间会混乱。”
孟婆接着奚泊渊的话道, “适才我们只是在送嫁的鬼路旁站了片刻,转眼便已天亮。如果怨气涡当真是一个被封在两年前的结界,去往这道漩涡, 你是走在通往两年前的路上, 你所经历的一刻, 或许不是一刻,也许是数日。”
她提醒阿织:“还记得你自己说的,怨气不止是气息,它是一个未了的心愿, 一桩未平的事端。
“在庄夭夭的怨气涡中, 未平的事端是什么?是她与洛家女、梅县令的纠葛。你在进入这场事端后,时日颠倒, 也许会经历他们所经历的一切,你会忘了你是谁, 成为另一个人,就像崔宁一样。“
未平之事总有未平之念,崔宁出嫁时由衷的喜悦, 不会没有来由,他定是经历过什么。
孟婆盯着阿织:“恕我直言,这个时候,你是最脆弱的,不管你修为多高,藏着什么秘密,你都是那女鬼的砧上鱼肉。”
阿织道:“我知道,所以我让你们等,并不是什么都不做。”
“我们已经在城外沼泽找到了怨气涡,那是个两年前的结界,如果直接进入,只怕会身魂分离。”
灵气的莫名流逝便说明了这一点。
“但是,如果有人打开通路就不一样了。”
“昨晚我们看到了,嫁新郎之夜,结界的通路就会敞开,虽然庄夭夭凭空拓开的鬼路不能走,如果你们恰巧等在怨气涡旁,通路打开,不正是进入结界的最好时机?“
白元祈道:“我明白姜姐姐的意思了,你是说,你得先通过‘身份’进入怨气涡,这样,山南城才会再上演一出‘嫁新郎’。嫁新郎之夜,结界的大门会打开,我们等在门口,趁机进入结界找溯荒?”
阿织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你怎么寻‘路’?”孟婆问。
“不难,崔宁已经‘出嫁’,城中应该有新的休妻另娶的负心汉,只要稍打听一下,像崔宁一样,通过层层身份接近就行了。”
孟婆听了这话,思量许久。
这次溯荒的线索是楚家给的,加上她与奚家的关系,这一路上,众人多是听她的意思行事,但到了眼下……
她看向阿织:“好,就按你说的办。相比起我们,你的确是最好的人选。”
阿织道:“我会把初初留下,等到下一回嫁新郎,有初初在,你们不至于在城外沼泽迷路。”
初初听了这话,立刻急了,“砰”一下化成人形:“你要把我留下?那个什么涡的,一听就很危险,我、我当然得陪着你去!”
“你必须留下。”阿织的语气不容置疑,“没有你,没有人能穿过沼泽迷雾,找到结界入口。”
也正因为危险,她才不能让他跟着。
初初认了阿织为主,本能地不愿反抗她,他嘟着嘴,非常委屈地坐在木凳上,小声道:“好吧……我一点也不喜欢和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修士待在一起,他们都很讨厌……”
“既然这样,”奚琴稍一思量,“泯,你也留下,不必跟着我。”
奚泊渊一愣:“你也要去?”
泯立刻化了形:“尊……公子,您也要进怨气涡?”
奚琴反而意外,他笑道:“想什么呢,我本来就得去啊。”
孟婆看了看奚琴,目光移向阿织,道:“呵。”
阿织看向奚琴,微抿了抿唇,站起身,抛下一句:“奚寒尽,借一步说话。”径自往楼下走去。
这么一会儿工夫,知味馆已经开张了,一楼有几个零星的茶客,正在议论昨晚的嫁新郎。
阿织与奚琴一前一后出了茶馆。回过身,她还没出声,奚琴就笑了,“他们问我就罢了,仙子说要去怨气涡的时候,就没想过我也会一起吗?”
“很危险。”阿织道。
“我知道。”
阿织想了想,指尖凝出一道法印,一个密音结界便落了下来。
“进入漩涡中心,你会忘了自己是谁,就算你天生仙骨,有一身修为,只要你不防备,便与凡人毫无差别。”
奚琴挑了挑眉,她竟知道他天生仙骨,看来她并不是像他想的那样,对他全无了解。
阿织道:“还有一点我其实没提,当年庄夭夭、梅县令,与洛家女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并不知道,所以进入怨气涡后,你根本无法预料将会面对什么,也许那里还有未可知的事物,也许我们需要应付的,不止庄夭夭。”
“原来仙子已经想到这一点了,我还担心仙子疏忽了,正想提醒仙子。”奚琴道,“仙子不必为我担心,我此前虽没帮上什么忙,也不曾拖过仙子后腿不是?”
阿织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照之前几次嫁新郎来看,我也许还好,但你进入怨气涡,一定会变成那个出嫁的新郎,所以你的处境只会更难。”
她抬目看向奚琴,“如果你是迫于约法三章,不得不陪我赴险,其实不必。”
奚琴道:“不是因为约法三章。”
“那你为何一定要跟着?”
“……仙子。”奚琴稍稍一怔,又笑了,笑容居然有点无奈,“你说为什么?”
阿织没怎么看明白他此刻的笑容,只觉得他此刻的语气有几分真,不像在仙山时,总是虚虚实实的,可能是化形成凡人,受凡世影响吧。
他凡人的样子挺好看的,大概是底子好。
对上阿织困惑的眼神,奚琴没多解释,只问:“仙子总是一个人,有我照应不好吗?”
不待阿织回答,他并指在须弥戒上拂过,取出一物,是之前阿织为了逼他守诺,赠给他的锁誓鱼。
“这只鱼的钥匙,仙子带着吗?”
阿织没应声,摊开掌心,一把铜匙便幻化出来。
奚琴取过钥匙,说:“等等。”
他撩开结界边界,回到知味馆,问茶楼的掌柜:“有绳子吗?”
“有、有。”
掌柜的在柜阁下翻找一阵,取出一根很细的绸绳递给奚琴。
恰好是根红绳。
红绳穿过铜匙,像一条带坠的绳链,奚琴回到结界中,在阿织面前微微俯下身,绳链绕过她纤细的脖颈,他在她颈后为红绳系上结,低声问:“誓言都锁在鱼肚子里,怨气涡里的怨气碍不着它吧?”
阿织没答话。
他其实靠得并不很近,周到地保持了一点距离,但阿织仍能闻到他身上冷霜般的气息。
系好红绳,奚琴很快后退一步,又问:“我锁在鱼里的誓言,仙子还记得吗?”
阿织道:“嗯。”
“那正好。”奚琴道,“我到了怨气涡里,也许会跟崔宁一样,忘记一些事,没法使仙术欺瞒这条鱼,仙子忘了什么都不要紧,只要记得,如果有一天,钥匙断了,仙子就逃。”
三日后,山南城西,谢家。
“护卫?”
钱妈妈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女子一身青衣,年纪不大,身形十分纤瘦,倒不像有武艺在身的样子,“你真的会功夫么?”
“会的。”阿织道。
罢了,钱妈妈在心中叹了一声,征召女护卫的告示已经贴出去几个月了,竟不曾有人上门应征,眼下好不容易来了人,将就用吧。
“行,跟我来吧。”钱妈妈说着,把阿织往宅子里引,“我们少夫人呢,是两年前跟少爷成亲的,成亲后不久,少爷就去京里办差了。他不放心少夫人一个人在家中,所以让我们请一个护卫,你先守院,院子守得好,以后你就跟着少夫人,做她的贴身护卫。”
她带阿织转完三进宅子,请来一个长着吊梢眼,唇红齿白的丫鬟:“她叫春杏,是少夫人从闺中带过来的贴身丫鬟,你今后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问她。你且记得,咱们少夫人也是守将之女出身,是有功夫的,你究竟有没有本事,在少夫人面前可糊弄不过去。”
阿织道:“记住了。”
春杏见这新来的护卫乖觉,多提点了一句,“少夫人右腕受过伤,春来总是疼痛,你得多注意些,还有——”她一顿,凑近阿织,“少爷在京中有个表妹,大户人家出身,过些日子,若那表妹跟着少爷回来,你可莫要冲撞了她,只要记得,我们心里始终是向着少夫人的。”
说罢这话,她转头看了眼天色,原本还有春阳高照清空,转眼已升了星月。
春杏道:“呀,这么晚了,快去睡吧。”
阿织回到房中,将钱妈妈所说的身份默记了一番,从守院护卫,到贴身护卫,再到陪嫁丫鬟春杏,最后是少夫人。
那么少夫人,大抵就是怨气涡的中心。
她不知怎么疲惫得很,沾上瓷枕,很快睡了过去。
梦中不知辗转几度春秋,朦朦胧胧间,忽听有人唤自己:“少夫人?”
“少夫人,您快醒醒——”
“少夫人,您是不是病了?”
阿织一下从榻上坐起身,看着一旁一脸焦急的春杏,问:“……你方才……叫我什么?”
“梅家?”
不对,她记得她似乎在城中一户谢姓人家做护卫,后来, 少夫人的陪嫁丫鬟病了, 她便成了少夫人的丫鬟。
阿织看着春杏, 她怎么觉得,她才是春杏。
昨天夜里, 不是她守着少夫人入睡的吗?
记忆朦朦胧胧, 越想越混乱, 过去的日子在颠倒的时光中搅成了一团乱麻,越回溯淡忘得越快,到末了, 阿织竟想不起自己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春杏道:“是梅家。”
她说:“少夫人, 您忘了, 您与梅家的公子青梅竹马,一同长大,而今已经成亲两年有余了。”
阿织一听这话,想起来了。
是, 她的确成过亲, 曾经和一个人在一起待了很久很久。
她找回了一些记忆。
她是山南城洛家之女,父兄都是边关守将, 她从小跟着父兄习武,时常随军去关外杀敌, 几年前一场战事,父兄都亡故了,她的右手手腕也落了伤疾。
好在, 她还有梅家郎。
梅郎是多年前来到山南的,他原本是京中人,父亲是做大官的,后来犯了事,一家子被发配到此。她同梅郎一起长大,梅郎苦读多年,连中三元后,回到山南与她成亲,成了……她的夫君。
阿织想,她大概是真的病了,一时间怎么都想不起她夫君的样子,只记得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形。
她问:“兄长他去京里做什么了?”
这话出,春杏还没回答,阿织自己就是一愣。
她不明白她为何要把自己的夫君唤作兄长,但,似乎这个称呼才是对的。
春杏一边伺候阿织梳妆,一边耐心地解释:“少爷一家子当初是被贬谪到咱们山南的,少爷寒窗苦读,那么努力地考科举,就是为了给老爷翻案,而今去京城,自然是为了梅家的旧案。”
她说着,又低声嘟囔道:“不过,奴婢怎么记得,两年前,少爷高中的时候,京中就说过梅家的旧案不必议了,少爷因此还冲撞了圣上,所以才被打发来山南当县令,当时少爷很是消沉了一阵。这回少爷上京又是为什么呢?难不成……为了那个狐狸精?“
狐狸精?
阿织转头看向春杏。
春杏自知多言,一下子捂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