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织的师门有个师兄,听说他学剑仅一年,便能一人荡平山下妖窟。
青荇山冬日落雪,他凝成的剑气能将寒气阻绝于三尺外,片雪不沾白衣。
师父将阿织领进门那天,指着他说:“为师为你算过一卦,你和他这一生命数纠葛,恩债难消。”
阿织那时少不更事,以为两个人命数纠葛的方式只有一种。
她问:“师父是说,我会和他成亲吗?”
周围的人都笑了。
当晚,阿织被罩上盖头,在哄闹声中,被送入“洞房”。
阿织倚着床栏睡去,翌日醒来,他负剑立在院中,轻声解释:“只是玩笑,不要当真。”
阿织眼睛不好,只能模糊望见他周身淡如春雾的气泽。
后来阿织明白,那不是成亲礼,是师门见她畏生,为她办的一场善意的、玩笑般的接风席。
从此青荇山就成了阿织的家。
师父是她的尊长,同门是她手足,师兄,是她小心翼翼景仰着的那个人。
她在雨夜里听他吟诵剑训,循着他留下的剑意修习剑术。
一年春至,他自山外归来,对她说:“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小师妹要照看好师门。”
阿织问:“何时回来?”
他望着青荇山晨间春雾,很久,应道:“不知道。”
于是阿织等啊等,等到山外风云变色,等到众仙门讨伐青荇山,等到师尊陨落,青荇山最后一朵花枯萎,她提剑倒在血泊中,他都没有回来。
阿织再次睁眼是二十年后。
她重生在仙门姜家,成了姜家资质极差的废物三小姐,不再是青荇山上的妖女。
一次试炼中,她意外撞见当初引得青荇山覆灭的凶镜碎片。
阿织循迹追去,却被奚琴阻拦。
这位风流不正经的奚家公子笑嘻嘻地打听:“我观仙子身手不凡,似乎与传闻不符,敢问师从何人,学艺何方?”
前尘已死,故人已逝,而今她再也不能拔剑出鞘,不过是一个为师门蒙羞的苟且之人。
阿织沉默离开,适才被她斩杀的镜魔在奚琴身边化形:“尊主总是跟着她,可是想起什么来了?
“唔,想起一点不太重要的渊源。“
“渊源?”
“大约在很多年前,我和她,成过一次亲?”
“……”
前尘:谨小慎微勤奋刻苦小白花 X 高岭之花
现状:冷漠仙门孤女 X 风流不正经世家公子(?)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正剧
搜索关键词:主角:阿织,奚琴 ┃ 配角: ┃ 其它:句芒
一句话简介:这一生螳臂当车不知后退。
立意:这一生螳臂当车不知后退。
vip强推奖章
故事讲述了孤女阿织,在师门覆灭后,为守师门青荇山而死。二十年后,阿织重生在仙门姜家一名叫姜遇的孤女身上,为了帮姜遇完成遗愿,阿织参加孟春试炼,在试炼中找到导致青荇山覆灭的凶镜碎片“溯荒”,并与世家公子奚琴邂逅。奚琴与阿织为了各自的目的,共同寻找“溯荒”下落,然而两人之间缘分匪浅,前生渊源,往事纠葛,慢慢浮出水面。
本文行文流畅,文笔优美,故事内容丰富多彩,剧情曲折动人,兼具趣味性与想象力,不但勾勒出了精彩纷呈的仙侠世界,也传递了执着不悔的人物精神。
(作品上过vip强推榜将获得此奖章)
年中/年终盘点奖章
2023年度
古言组年度佳作
(在年中/年终盘点活动中入选的作品将获得此奖章)
沈宿白望向山端,封山的浓雾褪去,众仙家纷纷御起法器,朝山顶的阵心赶去。
在夕阳下,好似无数萤虫扑向烈火。
一名聆夜堂的弟子匆匆赶到,气喘吁吁地问:“堂主,您不去山上主持大局吗?”
沈宿白摇了摇头。
一刻前,灵音仙子以血祭琴,终于撕开了青荇山封山大阵的一道裂缝。
支撑了青荇山七天七夜的结界告破,无数仙盟弟子涌上山,只待搜出“溯荒”,立下头功。
但沈宿白没有动,而是守在一间帐子前。
片刻,有人掀帐出来,在身后揖道:“沈堂主。”
“如何?”沈宿白回过头。
“老夫适才已喂灵音仙子吃下玉清丹,仙子暂无性命之尤。”
说话人是伴月仙盟的药翁,丹术首屈一指,沈宿白担心此行凶险,来前特意带上了他。
“只是……”药翁犹豫片刻,“那守阵之人的剑术极为霸道,仙子适才强行破阵,以至剑气从结界裂缝倒溢而出,伤了仙子尊体,眼下看来,跌落境界尚是轻的,就怕伤了根骨,今后在修行一途再不能寸进……”
沈宿白一听这话,顾不得其他,掀帘迈入帐中。
白舜音已经醒了,她倚坐在引枕上,饶是脸色苍白,也难掩绝色。
沈宿白看她一眼,一言不发地撩袍在榻边坐下,灵力在他掌心汇聚成形,下一刻便往白舜音的灵台送去。
可惜这样源源不断的灵力仿佛撞上一道无形的墙,很快便溢散开来。
白舜音摇摇头,轻声道:“算了,宿白,没用的。”
沈宿白一试不成,又试数次,最后不得不罢手,责备道:“青荇山的封山剑阵是问山剑尊留下的,便是三大世家的家主来了,也难以破阵,你又何必逞能?强行破阵倒也罢了,那凤鸣琴乃神物,连你师父也难以驱使,你却以血祭之,落得如今这般,我真是——”
沈宿白这番话被一阵低咳打断,白舜音捂在唇边的绢帕沾上斑斑血迹。
沈宿白不忍看,别开脸,“这厢事罢,我带你回伴月海,请盟主亲自为你疗伤。”
白舜音收起绢帕,只问:“山上可搜出什么了,宿白,你们可找到……溯荒?”
听得“溯荒”二字,沈宿白眉峰微蹙。
溯荒是什么样的,鲜少有人见过。
沈宿白也没有,只听说那是一面凶镜,能号令群妖、预示灾劫。
三个月前,昆仑山封印松动,涑水之北妖兽尽出,只因有人携溯荒作乱。
尔后,在伴月仙盟与三大世家的苦查下,发现这一切的罪魁竟是问山剑尊。
问山剑尊,当世第一剑尊,一身剑术无人能出其右。
他早年拜在归元宗下,后来隐出宗门,僻居于涑水畔的青荇山,除了偶尔收个弟子,只与凡人打交道,谁也不知道他为何会闯下这样石破天惊的大祸。
伴月仙盟与三大世家彻夜不休地追寻问山剑尊与溯荒下落,而沈宿白,则带着聆夜堂一众弟子与其余玄门世家来到了青荇山。
事出之后,青荇山中弟子出逃,连山下小镇也人去镇空。
沈宿白此行,本来是防止问山剑尊留有后手,没想到刚到山下,便被凛然的剑气逼退。
有人守山。
甚至不惜开启了封山剑阵。
与之同时,北边传来消息,剑尊已经陨落在昆仑山下,而溯荒,始终杳无踪迹。
问山剑尊一生来去缥缈,唯一的久居之所,便是青荇山。
换言之,溯荒眼下极可能就藏在青荇山中。
剑阵一破,仙家子弟们疯了似地涌往山中,毕竟谁寻得溯荒,谁就能立下当世第一奇功。
沈宿白还没来得及回答白舜音的话,帐外忽然来了人,“堂主,弟子们搜遍了山上山下,没能找到溯荒!”
“不仅没找到,那守阵的妖女她、她竟还没死……”
守山剑阵以血为媒,以魂铸就,便是仙盟盟主亲自布阵,而今剑阵已破,也难逃一个死字。
这妖女何等人物,竟能苟延残喘?
沈宿白一听这话,对白舜音道:“你留在此,我去山上看看。”
言罢也不等白舜音回答,立刻往山上去了。
黄昏时分,山风格外凛冽,众仙家弟子围聚在峰顶,沈宿白拨开人群,便看见剑阵中央,立着一名女子。
剑阵已破,女子一身青衣染血,仿佛风中一片摇摇欲坠的叶。
然而她一人提剑站在血泊中,一时间竟无人敢靠近。
沈宿白听人提过,说剑尊有个女弟子,是十年前收的,真名无从知晓,青荇山下的人见了,都唤她一声阿织姑娘。
沈宿白觉得意外,这个阿织竟十分年轻,似乎才与舜音差不多大。
虽然修仙之途漫漫,年岁如烟云,但这般年纪便有这等修为,也不知是怎样惊人的天资。
阿织的眼睛似乎不好,听到靠近的脚步声,才缓缓别过脸来。
直到这时,沈宿白才看清她的双眸竟是灰白色的,左边眼下有一道红痕,不知是否是胎记,红痕不深也不长,映衬着她苍白的脸,长剑上滴下的血,便显得格外昳丽。
她一直看着沈宿白。
不知误把他当成了谁。
及至沈宿白走近了,模糊的一团影变得清晰了些,她才收回目光,慢慢垂下眼去。
沈宿白寒声道:“妖女,交出溯荒。”
山岚吹动暮色,许久,阿织才道:“那面镜子……我近来不曾见过。”
声音暗哑虚浮,想必封山剑阵已耗尽了她的气力。
“近来不曾,便是以往见过,看来你果然知道溯荒下落。”沈宿白冷笑一声,“凶镜乱世,众生皆苦,你把你知道的和盘托出,仙盟或可留你性命。”
山风更加凛冽,烈烈吹动众人衣衫。
阿织却不再有任何回应。
沈宿白道:“难道你还以为会有人来助你?容我提醒,你的剑尊师父已经在昆仑山陨落。”
“归元宗也已归降。”
“自今日起,青荇山的余孽,一个也逃不掉。”
沈宿白看着阿织,他自然知道这番话无法说动她——剑尊陨落、作乱的后果,她早该知道了,可她还是执意开起了剑阵不是吗?
沈宿白随后道:“你想知道你师父是怎么死的吗?”
不等阿织回答,他笑了笑,“听说你还有一个剑术很好的师兄?”
“问山剑尊何等厉害,便是三大世家家主也难以匹敌,好在家主们赶到昆仑时,剑尊已经受了重伤,身边留着一把春祀剑。”
阿织听到这里,终于抬起了她灰白的眸。
春祀剑是谁的佩剑,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春祀剑,剑身如水,剑柄处刻有‘青阳’二字,不正是你师兄叶夙的佩剑?”
“你眼下明白了吗?是你师兄不堪忍受你师父的恶行,亲自令剑尊伏诛的。之后,他大约是觉得自己手刃亲师悔恨不已,不得不自戕而亡,毕竟仙门找到春祀剑时,那柄剑已是无主之剑了。”
仙剑认主,只有主人身死,剑才会沦为无主之剑。
“青荇山除了你,再没有旁人了,所以你何必执着,不如……”
沈宿白说到一半蓦地顿住,阿织动了。
她缓缓举起手中剑,滴血的剑锋直指来人。
锋锐难当的剑气从她周身荡开,搅动得暮色也难以安宁,黄昏不堪其扰,收起光束拢聚在她手中长剑,那剑意几乎是有形的。
周遭数百仙盟弟子、仙家门徒,此刻竟无一人敢上前夺剑,她每进一步,众人便退后一步。
直到阿织走到沈宿白跟前,山风忽然停了。
她仿佛是一片叶,要依托着这风,才能在这方寸天地盘旋、站立,而今风止,枯叶也该归于尘土。
周身的剑气如潮水般退去,长剑从她手中跌落,灰白双眸最后看了一眼上山的小径,无声合上。
山中静静的,四下阒然。
好半晌,一名聆夜堂弟子才鼓起勇气上前,伸指探了探阿织的鼻息,随后竟是惊惶失措,“她、她死了!”
本来就不该活着,沈宿白想。
他看着眼前倒在血泊中的人。
那样声势浩大的剑阵,几乎要令天地变色,她这启阵人,怎么可能不把魂与血都赔进去?
只是可惜了,如此天资百年难遇,曾经藏于这青荇山中,而今,也要葬于此山之中了。
沈宿白言简意赅地吩咐:“搜。”
身旁一名弟子应诺而出,伸手掐了个诀,随着诀音落,阿织身上的所有灵物顷刻飞出——一柄短木剑、一根银簪,一片沾了冬霜的叶。
一目了然。
没有溯荒。
周遭仙家弟子面面相觑:“没有溯荒,那她在守什么?”
“这妖女不惜开启剑阵,伤我诸多同门,连灵音仙子也遭剑气反噬,山中必藏有玄机!”
“搜,再去别处搜,她这样守山,溯荒一定藏在山中!”
山中弟子再度四散搜寻,沈宿白又看一眼阿织,唤来身旁亲信,淡声吩咐:“收入禁棺,带回伴月海吧。”
他心中尚有别的牵挂,言罢便往山下而去。
转身的一刹那,沈宿白没有看见,人群中有一个罩着斗篷的仙家弟子一直不曾走远,他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株榕木旁,静静地看着阿织的尸身。
待到沈宿白的身影彻底消失,这斗篷人垂下眼,安静地躬身,对着尸身做了一个抚心的动作,就像一个十分古老而庄重的礼仪。
随后,他的身形越来越淡,如雾一般,直到彻底融入暮色。
去青荇山的二十余里外,有一片断崖。
斗篷人的身影再度浮现,便是在这片断崖前。
他上前快走几步,单膝跪下,抚心拜道:“主上。”
断崖前立着一个修长如玉的身影,他面前是壮阔的夕阳,刺目的余晖披洒在他身遭,但他周身的气泽却淡如春雾。
听到斗篷人的声音,他没有回头,只问:“看见她了?”
“属下去晚一步,阿织姑娘已经……”
“不必自责。”立在断崖边的人声音静得像叹息,“你本来也做不了什么。”
“主上,阿织姑娘直到最后,也守着青荇山,那些人不知道她在守什么,只当溯荒在山中,还把她的尸身带去了伴月海。”
立在断崖边的人听了这话,沉默下来。
天边夕阳在云海中落下,收起最后一点余晖,黄昏落幕。
许久以后,他说:“她不是在守,她是在等。”
“是我辜负她。”
黄昏了。
徽山的初春总是这样,山头积雪未消,晚霞先热闹起来,青牛峰上漂浮着的十二盏云灯吸饱了春晖,在黄昏时分忽然下坠,悬停在守山人的肩头。
这是姜家一年一度的春祭。
每年今日,家主都要在族中挑选十二名守山人,到青牛峰上放飞云灯,叩问天意。
阿织仰头看着,云灯下坠,天幕像是被夺走华彩,一寸一寸暗下来。
前方传来一声喝令:“都过来领牌子。”
说话人是一名穿着大袖道袍,背脊佝偻的老妪。
她是思过谷的守谷婆婆。
此刻,婆婆立在谷口偌大的石碑前,一手柱杖,一手拎着一串木牌,目光严肃地扫过谷中每一个弟子。
弟子们不敢耽搁,很快排成众列。
阿织的身上还很疼,她咬着牙,慢慢走过去,排在了队列最末。
春祭前夕,族中的规矩十分严苛,晨间起晚了些,夜里贪食了些,都会被罚来思过谷思过,直到春祭日云灯入天,才能出谷。
领好牌子的弟子来到石碑前,木牌的铭文与石碑上的戒文相应和,发出淡金色的光晕,谷口浮动的光幕消退,禁制便算解了。
轮到阿织,她垂眸走到婆婆跟前,还不等接牌子,谷口忽然传来几声议论——
“快看,她过来了!“
“打伤晴窗师妹的就是她。”
“连剑都拔不出来,还妄想一争守山人的名额,眼下老太君震怒,师父恐怕都不肯接她回仙府,谁不知道晴窗师妹与奚家的——“
话音未落,守谷婆婆忽然重重地敲了一下木杖。
等候在那边的弟子立刻噤声,再不敢多言了。
“姜遇?”守谷婆婆问。
阿织捧出双手,“是。”
守谷婆婆上下打量她一眼,十七岁的少女,身上一袭薄衫,双眼清澈得像盛着一碗山泉,若不是受伤不轻、脸色苍白,本该是艳若桃李的。
可惜,年少莽撞不知轻重,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往后如何,当真前途未卜。
阿织等了许久,守谷婆婆才把刻有她名字的木牌拍在她掌心,“好自为之。”
姜家傍着徽山而建,思过谷顾名思义,是山腰的一片谷地。
阿织出了谷,往山下走去。
这是她在这具身体里苏醒的第十日。
第一日,她醒过来的只有神识,第二日,她能动一动手指,第五日能说话,第七日能下地走动,到了今日突飞猛进,她能感受到冷与热,饥与渴,细微的灵力波动,山岚拂过青草发出的震颤,以及,这具身体余留的残念。
这具身体的原主叫姜遇,是姜家的三小姐。
中土大地仙门林立,除了修道门派,自然还有世家,姜家虽然称不上是枝叶繁茂的大宗族,但也不是默默无闻的。
因为姜家修的是剑道。
据闻这一代的家主姜簧,曾经在归元山下聆听过三个月剑训。那时,归元宗还在鼎盛时期,问山剑尊尚未离宗,倘若有幸聆听剑尊亲训,在剑道上必然能突飞猛进。
及至二十年前,归元宗叛出仙盟,问山剑尊在昆仑山陨落,剑道也就此没落。
在姜家,姜簧的剑术倒是出神入化,她下头的几个亲传弟子,除了大弟子姜瑕,个个都是平庸之辈。
可惜姜瑕死得早,膝下除了一个养女、一个弟子,什么都没留下。
姜瑕的养女就是姜遇。
在姜遇有限的记忆里,那个青衣佩剑的仙人给了她此生最多的关爱。
姜瑕是在人间捡到姜遇的。
那年姜遇才三岁,村庄被妖兽屠戮,姜瑕赶到时,遥遥看到一个小娃娃坐在荒草堆上哭鼻子。
他走过去,温声问:“小姑娘,你可知道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小娃娃抽抽搭搭地只顾着哭:“……我不知道,我出去玩,回来、回来以后,阿娘、阿翁他们就都不在了……”
姜瑕四下望去,妖兽的气息已经消散,村庄只剩血腥味和令人作呕的尸气,是他来晚一步。
他在荒草堆前蹲下身,“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期期。”
“期期。”他说,声音非常温和,“这里没什么人了,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期期十分犹豫,阿娘教过她的,不可以随随便便地跟不认识的人走。
然而,当她透过脏兮兮的指缝望向来人时,倏尔便愣住了。
眼前的男子眉眼清俊,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但她看到他,第一个反应却不是好看,而是干净。
干净到近乎高洁,连他袖口那片为她揩泪弄上的污渍,都该是一种罪过。
期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姜瑕于是抱起她,轻声道:“睡吧。”如云一般的袖襟拂过她的额稍,被屠戮过的村庄刹那间淡成惊梦后的余悸,以至于她一觉醒来过后,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形色古朴的院落,心中最后那点害怕与慌乱也散去了,只是好奇地瞪大眼,望着眼前一个端着药汤的半大少年。
“他是你的师兄,叫知远。”姜瑕道,“他刚为你备好药,你就醒了。”
他把她放在地上,又道:“这里是‘水鸣涧’,我的洞府。”
期期不知道什么叫做洞府,不由地四下张望,姜瑕牵着她的手,四处转了转,耐心地与她解释:“洞府,就是寻常人住的宅院,但与宅院又有一些不同,以后你就明白了。此处是徽山姜家,家主在上,凡事都得按规矩来,来人要有源可溯,有名可依,你没了家,又不记得姓氏,我姓姜,你可以跟着我姓,‘一与清景遇,每忆平生欢’,自今日起,你就唤作姜遇。”
等姜瑕带着姜遇绕着廊庑,回到庭院,徐知远还端着药汤等在院中。
半大的少年走上前,把药汤递给姜遇,挠挠头,“有点苦,我给你备了蜜饯。”
她的村庄被妖兽屠戮,这是一碗祛秽的药汤,带着刺鼻的腥气。
但姜遇还是很乖地接过药汤,捧着那个比她的脸还大的药碗,一口气喝完,随后拘谨地站着,没敢喊苦,也没敢要蜜饯。
姜瑕看她这样小心翼翼,蹲下身,比了比她的个头,“我……没养过你这么丁点大的小姑娘,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可以与我直说,你既跟了我姓,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养父。”说着,他笑了笑,就像真的不知道答案似的,“你们那边是怎么称呼父亲的?”
唤阿爹。
但是姜遇没有这样唤。
不是不愿,在家乡,阿爹常常打她,只有阿娘待她好,她觉得自己不配有这么好的阿爹。
她想了许久,学着徐知远,怯怯地喊了声:“师父。”
姜瑕愣了一下,片刻,笑着点点头:“……也好。”
等姜遇在姜家住得更久一些,年岁再长一些,当初姜瑕教给她的一些事理,她渐渐便明白了。
所谓洞府,并不真的要在山中辟出一个石洞来当作府地,它可以是一个傍山而建的宅院,与宅院不同的是洞府中有灵脉,可以让人修炼,因此也有人把洞府称作仙府。
而玄门世家,也与人间的宗族也不尽相同。人间宗族以血脉亲缘分成大小支系,泾渭分明,玄门世家除了血脉,还要兼顾师门传承。譬如这一代的姜家,家主姜簧膝下无子,她的三个亲传弟子,皆是旁支里挑来的杰出之辈,日后姜簧羽化,家主的传人便该从她师门中选,并不是看亲缘远近。唯一的门第之见,大概是姜家虽然也收外姓弟子,家主之位却不能外传。
姜遇如今明白,按照辈分,家主姜簧是她的师祖,人称一声老太君,西南边的另两个洞府中,住着她的师叔。
两位师叔门下徒弟众多,十分热闹,而姜瑕,作为姜簧的大弟子,只收了徐知远这一个徒弟。
他徒弟收得少,时而有人来请他指点,他倒从不拒绝。
姜瑕是一个非常温和的人。
眉目是温和的,性情也是温和的,他会细心地为尚不会用灵力御体的姜遇准备冬衣;会在徐知远出错剑招时,不厌其烦地教导;他在姜家的身份这样尊贵,偶尔有小仙侍红着脸塞给他一个亲手绣的香囊,他从不高高在上地漠视,也不会义正词严地斥责,只会在一愣过后明白过来,看着小仙侍跑远的背影,笑着摇摇头,隔日一早,那香囊便无声回到小仙侍的妆奁里。
他甚至在徽山脚下留了一处屋所,专门庇护一些尚无力与妖兽抗衡的精怪,每次下山,那些精怪跳着脚,嬉皮笑脸地与他打招呼,他总是温和回应。
他只有在练剑的时候凌厉。
姜遇每每看他练剑,都觉得神往。
一个雪夜,姜遇睡不着,捡了一根枯枝,学着姜瑕的样子,在雪地中比划,姜瑕披衣看见,笑问:“期期也想学剑?”
姜遇看着悬停在他身后忽明忽闪的云灯,点点头,小声问:“可以吗?”
“自然可以。”姜瑕说,“那我教你。”
姜瑕虽然时常指点旁人,除了徐知远,他不收弟子,也很少长久地教人,姜遇知道他身上似乎有什么旧疾,偶尔听见他在寒夜里咳嗽,偶尔老太君会问他,身子怎么样了。
但她没有在意,姜瑕是仙人不是么。
她甚至不知道像姜瑕这样的剑师,教她这种小娃娃,还要从最粗浅的人间功夫教起,简直是暴殄天物。
她只是笨拙地跟着学,姜瑕如果不在,她就跟着师兄学。
冬去春来,姜遇在姜家的第十个年头,可以择剑了。
在姜家,弟子学好剑诀,筑基之后,便可以挑选独属于自己的灵剑。
灵剑都是有脾气的,念了“剑引诀”后,剑若出鞘,这柄剑就是自己的佩剑了。
十四岁的少女站在庭院中,旁边是她的师父与师兄,眼前的香案上搁放着三柄佩剑。
然而姜遇念过“剑引诀”后,三柄灵剑纹丝不动,再念,还是不动,又念数次,姜遇急了,忍不住上前拔剑,三柄灵剑仿佛有千钧之力,连生拔都拔不出来。
徐知远的脸上闪过一丝讶色。
这三柄佩剑是他和姜瑕精心挑的,莫要说筑基,但凡会引灵入体,就可以轻易拔剑,师妹何以……
他不愿姜遇伤心,很快收起了这抹讶色。
姜瑕抚了抚姜遇的发梢,温声劝慰:“没关系,兴许是我挑的灵剑不够好。”
徐知远也说:“小师妹,来年春祭,我若成为守山人,一定为你请一把好剑。”
中土大地有不少玄门世家信奉春神,姜家也不例外,每年春祭前夕,家主会在族中挑选最出色的十二名弟子,赐予他们每人一盏云灯,持有云灯的人,便是守山人。
守山人除了要在春祭日放飞云灯,问来年福泽,还能够免去通禀,自由出入徽山,倘若能在接下来的试炼中拔得头筹,甚至能够远去伴月海,跟随仙盟外出降妖除煞。他们这样出色,因此,新晋的守山人,自然可以在孟春大典上向家主提一个不难实现的愿望。
隔年的孟春大典就在春祭的三日后,徐知远身后悬着云灯,腰间佩剑,拜在家主姜簧跟前,“老太君,弟子的愿望不是为自己求的,是为师妹,请老太君打开剑库,为弟子师妹赐剑。”
这年的徐知远二十一岁,已经长成一个英挺的男人。
他是姜瑕的独传弟子,本已十分受人瞩目,这话一出,大殿中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姜瑕这边。
“你师妹?”姜簧蹙眉。
据她所知,姜瑕除了徐知远,不曾正式收过任何弟子。
姜遇也有些害怕,不单单因为她被数百人同时注视着,那些投来的目光更多的是诧异的,质疑的,不屑的。
水鸣涧与其他洞府鲜少接触,虽然姜瑕对外提过自己收了个养女,那些人多少是不信的——凡间捡来的小丫头,谁会悉心教养?姜瑕什么身份,常人岂能高攀?兼之姜瑕的性情不爱与人解释,那些飞短流长又传不到水鸣涧,久而久之,徽山中的许多人便把姜遇当成了水鸣涧里的小侍婢。